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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国]-秀恩爱,给主播花钱,AA付账,我一个社会学者,为什么要研究这些玩意儿?| 陆晔

我是科学家
原创

在社交网络上秀恩爱?在购物网站上发点评?在粉丝社群为偶像卖力拉票?你的都市生活,却可能是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陆晔眼中值得观察的研究对象。在她看来,技术正在打破传统媒体使用的边界,技术和人与社会的关系也愈发密切。 手机不仅打破了时间的边界,而且也打破了空间的边界。

以下为陆晔演讲实录:

2016年春天,我在芝加哥。那是我第一次去芝加哥,一个普通的美国城市。我到了酒店,下楼吃饭,在千禧公园转了一圈,准备回酒店,这时,我发现我把自己给走丢了。

你可能觉得在大城市迷路很正常,很多人没有方向感,不是什么事儿——但这对我是个奇耻大辱,因为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很牛的背包客:从16岁离开贵州老家,一个人带行李上大学,是一个有40年——我不应该说这个数字,但我真的是一个有40年背包旅行经验的人,去过各种各样的地方,怀孕六个月还在长江三峡登高爬低,50多岁高龄还在台湾完成了一千公里单车环岛——真的无法想象,我居然在芝加哥把自己给走丢了。

为什么?

因为手机没电了。

这种经历,大概每个人的生活中都难免遇到。 自从有了手机,我们跟过去不一样了, 比如,过去我们出门我们得看地图,要记住一些目的地,至少得记住酒店的名字。但现在,我们依赖手机里的订单记录,一旦离开手机,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手机和手机上网这个行为在我们今天变得非常地日常化。

“日常化”是什么?举个例子:过去我们做调查,会问:你看电视吗?你一星期看几天电视?一天看几个小时?但今天如果问你:你上网,一天上几个小时?你可能很难回答,因为我们几乎没有“不上网”的状态。

上世纪80年代,我在北京读书,经常在大街上骑着自己的破自行车游荡。昨晚我在北京,做了一件快30年没有做过的事情:在长安街上骑车。我骑着共享单车,骑过长安街,骑过故宫的角楼,觉得这真是我喜欢的北京的样子。

但是,如果你问我:你在上网吗?我没法回答。我在骑车,我并没有上网,但是我的手机在上网,我共享单车的APP记录下我在这个城市里的轨迹。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 将近八个亿的手机网民,每天的生活都和网络相关的,或者可以说,和手机相关。

(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调查。)

我自己所在的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的受众研究团队,最近几年做了一系列关于手机的研究,都非常有趣。我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其中三个研究。

第一个, 是我们团队里一位硕士同学做的研究,关于“网上秀恩爱”,或者说,撒狗粮。 这是很多年轻人都会做的事情,不管你是男性还是女性,有了伴侣后,可能都会这么做:拍照、美图、发朋友圈——手机让“用影像秀恩爱”变得太容易了。有人会用两个人的照片做头像,也可能是旅途中的一对脚丫、一顿美好的早餐,甚至可能就盥洗室里两个刷牙杯和两支牙刷。

上图展示的是一个小伙子用女朋友的照片作为自己社交平台的封面。在访谈中,他告诉我们,他觉得,他重视这一段关系,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不仅仅让女朋友知道他特别爱她,同时也希望周围的人知道“我跟她已经有了这么一个重要的连接,你们就不要再打她的主意了”。你看,通过使用手机,通过影像, 青年人有了新的表达情感和建立安全感的手段。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 这种方式还可以带来强烈的仪式感。 比如说,在那些非常重要的时刻,他会觉得不需要再用文字去说我跟谁订婚了,或者说今天是情人节他送了我99朵玫瑰——这时,我只需要一键拍照、美图、发朋友圈,所有的人都会知道,然后说,我看到了、祝福你们。我们都是普通人,每天要面对生活的挑战,很多琐事。但总有一些属于你自己的时刻,你可以拿出来跟人分享。

关于手机,我们研究团队正在做的另一个课题是关于“直播”。

可能很多成年人会觉得直播相当无聊、低俗,这也是我们为什么会去关注这个话题,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直播平台在今天,它吸引了非常非常多的人。

我们的一位研究者,花了一年半来从事网络民族志的研究,跟踪了40多位直播的观众。还有大概其中大概三四个网红主播,看他们每天到底都在做什么。

通过这些研究,我们发现,过去有些刻板印象可能完全不对。比如说,我们会觉得沉溺于直播的都是年轻人。结果不是。我们这个研究发型,那些40到50多岁的中年人也看直播。再比如说,我们会觉得网红主播粉丝都是男性。结果并不是。也有一些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女性,有些可能是已婚的家庭主妇,每天有一个固定的时段放松自己,就看直播,然后觉得直播间里是她自己得不到的那种生活。

同时,我们也注意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今天有这么多人会把自己的日常生活和直播连接在一起?就是因为,在整个中国社会转型,快速的城市化、全球化的过程当中,有很多年轻人背井离乡,切断了和自己从前的生活场景的连接,来到了大都市,开始新的人生,比如上学或者工作,但他很难快速融入这种都市生活——在陌生环境里,他如何寻找温暖?如何寻求“我还是有朋友的”这种特别强烈的心理需求?答案在直播间里。

一位被访谈的人说过, 在直播间,他们以兄弟姐妹相称,跟网红主播之间可以达成一种相互的关注 ——这些当然是要花钱的,而且很贵,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很多时候可能有钱你也买不来朋友,但在直播间里,他觉得他做到了。

(在直播间里,大家可以跟网红主播之间达成一种相互的关注。)

我们可以看到,上述这种情形是一种全新的社会生态和社会关系。当然有它低俗的部分,但除此之外,它对于现代都市生活这种碎片的、断裂的人际关系有强大的弥合作用。

当然,这项研究也很贵。研究者是我的学生,他在进行田野和网络民族志的直播间里,一开始不花钱,后来就开始给主播花钱。我跟他说,咱们这点课题经费不容易,省着点,他就跟我说,不行,不花钱,你进直播间的时候,小头像是骑着毛驴进去的,人家土豪是开着豪车进去的,那咱怎么着也得换一自行车,看上去强一点。这也暴露出,直播真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生态。

为什么直播能够如此深入人心?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因为手机和移动互联网。 我自己在每年上海的草莓音乐节上,都会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穿着奇装异服,就在舞台前面直播。这一点和看演唱会完全不同,演唱会你是冲着明星去的,但在音乐节,他们觉得那是他们自己的表演场所,所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舞台下面亮相。我觉得这是一种新的文化,而且这种文化里头,有让我特别感动的东西,就是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参与社会公共生活。

手机不仅仅是在生活上给我们带来便利,在心理和情感上,也有。

第三个研究是关于“我们如何使用移动支付”。 这是我的团队里的另外一位博士生,差不多花了一年多到两年的时间做的。

人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规模用移动支付的?从抢红包。因为你不好意思总是抢,总有一些人良心发现,觉得我也得在群里发一个,那怎么办?就得绑定银行卡。自从绑定了银行卡,你就会发,你的生活改变了。

我自己的体会就是,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用过现金。我现在出门只要带上手机和钥匙就可以。国内吃喝玩乐的地方,基本上都可以用移动支付。相形之下你会发现,好多老牌的、所谓过去的发达国家,在移动支付这方面,确实在我们的后面。

当然并不只是抢红包,移动支付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新的功能。

我自己特别喜欢的一个功能是微信里的“AA付账”。年纪更大些的人可能体会更深,一群同事或者朋友出去吃饭,我们中国人习惯是今天我请你,明天你请我,虽然AA其实是个很好的办法,但是你说AA,饭桌上这几毛钱的零钱又除不尽,也不好算。“AA付账”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在一个微信群里头,只要你把总数输进去,然后你告诉它几个人分,它就直接出来一张单子,每个人用微信转账就好,解决了我们人际关系当中极为重要的一种尴尬状况。

我作为一个社会科学学者可以站在“我是科学家”的舞台上,就是因为新技术越来越多地打破了我们传统的科学和人文的界限,打破了一个传统的时间和空间的边界,甚至打破了机器和人的边界。

(演讲嘉宾陆晔:《如果没有了手机,你还是不是你?》)

比如说,“家”的概念是什么?过去很多人会觉得,我进到自己的房间里,把门关上,这个四面墙它围成了我的家。但是,我们的研究发现, “家”的概念被手机和无线网络拓展了, 因为有多位被访者告诉我们,很多时候人还没有走进家门,但是在楼下,你的手机已经自动连上了家里的Wi-Fi,心里会感到一阵安慰,觉得“我到家了”。

再比如说,我们会觉得老头儿老太太们他们好像完全不会用手机,其实不是的。我的母亲今年80多岁,但是她比我更早使用手机,用skype还有微信的语音和视频跟别的老太太聊天。在我们的研究里,也看到很多大爷大妈,他们通过微信群重新建立起自己跟过去的生活之间的新关联,比如,跟新的朋友一起去跳个广场舞,星期天去公园唱个歌。这就是一个重要的边界拓展, 我们的生活范围不是变得更小,而是变得更大了。

最后,我想分享一句话。赛博朋克迷幻摇滚乐队《感恩而死》的词作者在1990年第一次体验了VR(那时候还是很粗笨的虚拟现实传感器),之后,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忽然,我没有身体了。”

同样,在今天,可能你也会觉得:当我手机不在手上的时候,忽然我就不是我了。

谢谢大家。

(演讲嘉宾陆晔:《如果没有了手机,你还是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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