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市场一九八六年还属于台北,开在员山路葱葱郁郁的公园旁。十六岁的苏美纪站在市场大门边,泡沫做的烫金字体从金属架上掉落一半,悬在空中。苏记皮鞋店的招牌被埋在水泥板里只剩半截,漫天是灰,橘色急救灯在晨雾穿来探去,像一条游龙。十一月的台北从来没有这样冷,她抱住双臂,怔怔站在垮塌的家门口。临出门前,阿嫲把书包递给她。
“早点回来喔,阿嫲给你做卤肉饭。”
“好啦,阿嫲!”
晚风从虹美公园吹来,苏美纪跑出了再也无法返回的家。整个台北只塌了几处地方,但不过一日,她在台北已无容身之所。Lynch很快从佛罗里达赶来。苏美纪被老师喊出教室,说有人从美国来,想要见她。头发花白的Lynch看起来是一个相当普通的美国男人。苏美纪猜到他是父亲好友,以为这是短暂问候。父亲川岛敬一年轻时赴美读书,有一帮美国同学。她不知道父亲跟他们还有联系。在台北他只是个日文老师,做皮鞋店夫妇的日本女婿,在妻子病逝后带着孩子回到台湾,又住了下来。
地震之后,咨商中心的人总是来见她:“近日还好吗,美纪?”
她总是答,还好。两方都很是客气,班上同学也常悄悄望向她,原本独来独往的她突然有很多朋友,总有人问她“美纪,我们去吃冰,你要一起吗?”或者“美纪,放学一起走吗?”回答总是“谢谢,我晚一点”,渐渐也就没人再问。但“那个因为地震全家都死了的可怜美纪”,像是高悬在她头顶的横幅。那么多的“美纪”忽然涌现,她只觉得失去自己。
在佛罗里达,Lynch是材料科学与工程系的教授。美纪不知道在这个系的人要做什么,直到那时他说,你就是美纪吗?美纪,我能否收养你?原来做这个系的教授,要将实验精神贯彻到底。
苏美纪就这样去了美国。Lynch脾气出奇得好,他有时忙得住在学校公寓,苏美纪跟他的家人们住在郊外。Lynch把她照顾得很好,零花钱只多不少,他的夫人给她订了可穿四季的衣服,洗熨妥帖挂在衣柜,再温温柔柔地问她:“美纪,你还需要什么?”吃喝不愁原来是这样子。很快,Lynch又问:“美纪,你什么时候可以来实验室?”
她想要申请到Lynch执教的系所读本科。父亲从未问过“美纪,你大学要念哪一科?”她也从未想过,总觉得还有时间。但时间真是奇妙的事,肆意流淌的日子一旦被打断,时间就只能见证无法抵抗的某种变幻。
Lynch跟她在学校咖啡馆见面,丝绒沙发和棕色玻璃将两人隔断在小块地界里,如同深夜的实验室里只有他们。窗帘拉拢后,白色灯光照到美纪的脖颈上,洁白皮肤裹在绛红裙子里蓄势待发。
Lynch按下手中按钮,另一面窗帘拉开,背后不是夜色而是一面巨大玻璃。玻璃门很快打开,满屋仪器露了出来。美纪走进隔间,束起长发的她伸手拉下背后拉链。Lynch看向眼前的少女,但这并非一桩情事。她熟练地将自己包裹在仪器中,Lynch看着一个模拟美纪在电脑中成像,光洁的、拥有橡胶质感的美纪裸身在电子世界里。荧幕上的数据起起伏伏,Lynch低头进行操作,模拟美纪的米色皮肤被剥掉,血管从皮下浮出,密密麻麻的红色布满全身。这时,一束绿光打到玻璃门后的美纪身上,她不自觉地颤了颤。
“别怕,这光不会伤害你。”Lynch出声安抚她。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我。”美纪笑了笑,看向眼前的男人。
荧幕上的美纪没有变化,但真正的美纪身上开始显出那些交缠的红色血管,它们指示着抵达她身体中心的路径,从指尖流向心脏。而后绿色光束转为红色。以心脏为放射点,血管由红变绿并向肢体末端蔓延,很快,美纪的身体已经变成红绿血管的交缠之地,绿色血管渐渐覆盖了前者,在深红色肌肉上似藤蔓盘踞。
Lynch惊诧地望向美纪。将数据储存后,美纪裸身走过来,站在隔间门外的Lynch下意识地侧过身去。
“对不起。”
“没关系,我几乎不觉得这身体是我的。”
美纪看着他笑了笑。Lynch走到电脑前将数据传输到云端。等他转过身来,那袭红裙已经松垮搭在她身上。她没有拉好背后拉链,而是径直向Lynch走来再转过身去。猝不及防地,美纪的后背展现在Lynch眼前。绿色玻璃与白皙皮肤交融,少女的后背像一块破碎后又被黏合的翡翠。幽幽绿光从中透出。
“怎么会变成这样?”
Lynch伸出来手来,他的手掌悬在空中,隐没在皮下的绿光似是灶上火焰般灼人。美纪的后背如同载着一座小型火山。
在指尖灼热中,他仿佛回到热带丛林。1975年的缅甸在Lynch的记忆里忽然变得清晰,如同一座笼罩在棕黄薄雾里的巨型寺庙。他到尘土飞扬的曼德勒拜访川岛一家,伊洛瓦底江从脚边流过,山麓上有曲折走廊,庙宇和云都在高处。
白塔林立的曼德勒沿河而生,在炽热日光下闪闪发亮。年轻的Lynch将白色棉衬衫挽到手肘,看见川岛一家站在岸边时,他的汗水已经滴到后背。
苏婉文牵着五岁的女儿美纪,先于丈夫看到友人,向他招出手去。拥抱之后,Lynch随川岛夫妇回到家中。他们在此做翡翠生意,曼德勒华人众多,小小别墅只有一个厨房帮佣,久居于此的两人已经晒得肤色黧黑,双眼明亮。
中央市场满街的传统织帛质地柔软,Lynch买了厚厚一卷,小美纪走在父母身旁,在Lynch付钱时突然放掉了父亲的手,往前跑去。
“美纪!”
小小孩童往铺面架子上的织帛倒去,Lynch笑着把她抱起。
“小家伙,你想要哪一块?”
他怀里的美纪毫不怕生,伸手指向隔壁卖牵线木偶的摊位。Lynch将一个米色木偶
放到美纪手中,听到她脆生生的声音:“谢谢叔叔。”
川岛敬一在一旁赶紧翻译。他与苏婉文结婚后随她叔父定居曼德勒,要翡翠的下家都在台北,川岛已经说惯中文,美纪更是。她学会走路不久已经沿街乱跑,相当爱笑,与自己与妻子都不同。他们是很谨慎和内敛的人,但妻子对此毫无忧虑:“你不用担心,美纪是热带的女儿。”
他希望美纪可以一直做热带的女儿,于是他将东京与佛罗里达都抛诸脑后,直到老同学Lynch来到缅甸。Lynch跟其他美国同学不同,那时的实验室里,没出成果也无计划的Lynch显得格格不入,念过医学院的川岛敬一全凭热忱来此入学,想要早日毕业挣回学费,也终日在实验室埋头做事。两人都是怪人,也都爱在走廊吃三明治,就这样熟识起来。毕业后川岛敬一来不及与他告别,将两个三明治放在走廊窗户上,留了张附上家中地址的纸条。回到东京的他很快收到来信,比起走廊上沉默寡言的金发男孩,借信纸远渡重洋的Lynch显得健谈又诚挚。有些人要在分开之后才会成为好朋友,川岛与Lynch就是如此,两人就这样身在不同的大洲一齐走到七十年代。
蒲甘之行让他们再次重逢。川岛敬一邀请Lynch来此游玩,他相信此地对身在北美的好友是新奇之地。苏婉文很开心能够接待他,仿佛能够以此触碰丈夫的求学时期。那时的他会是怎样?也许她能从Lynch身上窥见一二。Lynch没有让苏婉文失望,他没有多少同学时期的旧事能讲给川岛太太听,但足以向她抖落许多川岛在信中描述的生活。她很高兴听到自己也在其中。
“婉文,你知道什么是chinjalu吗?”
“chinjalu?”
“你们刚认识时,敬一在信里用它做你的昵称。”
苏婉文端着酒杯笑起来,看着带着女儿在草坪上玩耍的丈夫。
“后来他向我正式介绍你,说你将与他订婚”,Lynch笑了笑:“那时我才知缅甸盛产玉石。”
“玉石不只是一门生意,Lynch。”
“我明白,任何事都不只是一门生意。”
Lynch站起身来,走到草坪上蹲着向美纪伸出双臂,小女孩立马朝他飞扑过来。
日出前他们乘车出发,天色将晚才到蒲甘。蒲甘是佛塔的天下,姿态各异的佛塔在城中有千余座。一从车站走出,Lynch已经惊叹:“天呐,这座城市像一座大寺庙。”
乖巧美纪拉住母亲的手看向远处。天边云团聚起,河上的月亮被遮了又现。川岛伸手召三轮车去旅馆,美纪与母亲坐一辆,川岛敬一与Lynch搭另一辆。
风吹到车上,Lynch的帽檐飞起来,他连忙伸手按住。
“这里很美。”
“你的项目进展如何?”川岛敬一神色轻松地看向友人,“45S5。”
“敬一,你去过越南吗?”
“这样的局势,我已许久没有离开曼德勒。”
“给你回信时,我在西贡。”Lynch的声音低下去,在异国夜色中皱起眉头。“敬一,bioglass45S5让我名利双收。”
事情始于1968年。获得博士学位仅四年的Lynch向美国陆军医学研究与发展司令部提交一项提议,这项关于生物玻璃的研究提议听起来不过天方夜谭,但他在年底获得了陆军医疗部门的资助。有了这样一个精彩开端,很快,Lynch不仅提出生物活性概念,还让bioglass45S5横空出世。这种物质对软组织与骨组织具有键合作用,在理想状态下,它被植入人体后将与其相互作用,不再是需要被拆掉的缝合线。人们都期待它像可以流动的胶水黏合皮肉,使之愈合。
“我们想要将它用于受伤士兵的治疗。到了西贡我才明白,不合时宜的科学发现只会令人痛苦。“
“Lynch,你不能这样去定义你的研究。”
“在战争里它毫无用处,你知道吗?我每天想的不过是怎样用玻璃将断掉的动脉连在一起。”Lynch声音颤抖,“可是在越南,没有人是因为破了两根血管死掉!”
“做实验不是寻求神迹,Lynch,你应该比我更明白。”
安心做翡翠商人的川岛敬一只能这样安慰好友。在战场与实验室里,时间完全不同,战争里每一秒钟都有生命陨落,但在实验室里,时间只是河床,最后一刻才是定数。科学研究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每个人里都要明白失败如影随形。
“即使你的团队将45S5做到理想状态,它能不能量产,能不能运到西贡救治士兵,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或许我的想法一开始就过于自大。”
“科学家的自大才是科学发现的首要条件。”
“我不是什么科学家......我希望可以再造血管和器官,再造非人的人类,那些给我资助的人也这样想,但这种希望会击垮我们。当人不再把自身看成脆弱的肉体,对生命的敬畏就荡然无存。”Lynch几乎要落下泪来,“敬一,不再敬畏会带来死亡。”
“战争从来就没有站在拒绝死亡的立场。”川岛敬一知道好友被何事纠缠,“Lynch,你不必为无法控制的事折磨自己。”
生物活性材料是一个横空出世的宏大概念,人们幻想它可以替换器官或者使之再生,身在1975年的Lynch却心知肚明,它远不能抵达这神奇境界。他没能阻止那些帐篷里的哀嚎,他慷慨激昂的演讲甚至成为鼓吹流血和厮杀的号角。
在西贡时,一个被地雷炸断双腿的士兵看见Lynch,问他从哪里来,可否帮忙倒一杯水。在知道他来自佛罗里达后,那个士兵说上校告诉大家,佛罗里达有一种叫bioglass的东西刚刚问世,年轻男孩对Lynch说:“没什么好怕,或许那个东西可以帮我把腿黏上。”
他的研究没能救世,反而建造出虚妄的玻璃罩子,使人们对生命本身陷入误判。那些掌声转而变成梦魇,Lynch想或许只有川岛能够明白。做过医生,也做过研究员,最终去热带小国做玉石商人的川岛敬一,像是一个会理解他此刻所想并给出解答的人。
车已停下,苏婉文与女儿站在旅馆门口等候。川岛看向妻女,又看了看面色凝重的友人,出声将拉车师傅拦住:“请送我们去河边。”他低声向苏婉文说了几句,将行李箱递给服务生,再递了些零钱过去。三轮车将沉默不语的两个男人拉到河边,他们坐在石阶上,手边是两瓶啤酒。
“好在这个世界到处都有酒喝。”
“敬一,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能帮你什么?我不过会卖翡翠。你还在跟那位希腊女人约会?回了曼德勒,我送你一块上好的玉。”
Lynch拿起啤酒:“我的那块玉在包里。 ”
川岛敬一看向那个背包:“你疯了?”
“我知道你会有兴趣。”Lynch朝川岛笑了笑,“你应该回佛罗里达来。”
川岛敬一将酒瓶放到一旁,连忙打开那个包,拿出里面的银色盒子。当盒子被打开时,微弱绿光从中浸出,深夜河边十分寂静,两个异国男人握着一个奇怪的发光盒子,郑重其事又难掩兴奋。
苏美纪常梦到十六岁。地震那晚她没在宿舍,而是跟同学到淡水看日出。他们在码头放烟花。太阳快在海面升起时,男孩轻声问她:“美纪,我可以抱你吗?”后背携带一片灼热的美纪没有回答,她以为震动之物是窜起的焰火和她的心,直到回程时在车站听到广播。
华阳市场是她记忆里第一个家。同学们都在问她:“美纪,你为什么都不会笑?”或是“美纪,你有什么不愉快?”,又或是毫无遮掩的“苏美纪,你是机器人吗?”她一概不答,渐渐也就没人再问。
父亲对此一无所知。他多数时间比寡言的女儿更沉默。苏美纪总觉得这个日本父亲不怎么喜欢自己,是否因为不够喜欢她这个女儿,才会连姓也不给她?他只是把工资交给阿嫲,阿嫲总想带她去买衣服,但她很少去,因为她会在商店想起母亲。她五岁时生过一场大病,之前的事通通忘记。她只知道照片里的美丽女人叫苏婉文,站在佛塔下的女人眉眼带笑,那是哪里?照片里母亲在的地方看起来不像台北。
十二岁前,苏美纪以为诸多问题是她的天性。直到国小毕业那年,她陷入频频发生的眩晕,老师发觉此事后将她送到医院。医生对此毫无头绪,直到川岛敬一赶来。
“先生,请问你们家族有类似的遗传病史吗?”
“也许是梅尼埃病。”川岛敬一语气诚恳。
“喔,梅尼埃。”十二岁的苏美纪对此难以理解,但医生恍然大悟。
所有人都以为苏美纪患上会随时眩晕的梅尼埃病,只有川岛敬一知道,这表示她快撑不住了。他将美纪送回家后很快出门,走五分钟就到了办公室——一栋位于虹美公园的二层小楼,破旧但宽敞。这块儿没什么人住,他从后门出去,立马就汇入从万华国小下班的师生中。从前门出去,很快就回到苏记皮鞋店。他就这样做了十年日文老师,只教一班,挂个名字,暗地里在此处做一场漫长实验。所有器械都由Lynch从美国寄来,说是寄,当然不是走正大光明的渠道让邮差送来,还好Lynch神通广大。
好心Lynch不断联系老友,希望他带着女儿去佛罗里达,并保证他们得到所需帮助,但川岛敬一拒绝这一提议。
“45S5并不能支撑美纪活下去!”Lynch很是着急。
“Lynch,我信得过你,但你的团队,那些跟你一样对这项研究怀抱热忱的人会怎样做?”川岛无奈叹气,“你我都清楚,偶然成功的试验品有什么下场。”
最终Lynch妥协了。那时他对自己并无信心,直到与长大的美纪重见。
“一般的仪器,已经完全检查不出我的异常。”
眩晕事件发生四年后,站在Lynch面前的苏美纪已经能够坦然说出“我的异常”,她重新认识了父亲,或许是父亲以真实面貌回到她身边。她突然得知五岁之前的自己身在热带国度,做翡翠商人的女儿,有一对相当恩爱的父母。
1975年,在蒲甘的空旷河边,川岛与友人彻夜长谈,仿佛回到求学时期。这时妻女在旅馆安然酣睡,对川岛来说,这看起来不过是令人愉快的旅途。直到清晨一场地震在此发生,成百上千座佛塔轰然坍塌。赶回旅馆的他们只见到一堆废墟、哀嚎的人们、被摆放在一旁的苏婉文和被她护在身下奄奄一息的川岛美纪。
那时美纪仍叫川岛美纪,她在母亲尚未冷掉的臂弯里失去了母亲、血液和完好无缺的心脏。一团乱麻的医院里,川岛敬一推来手术室的床和仪器,将破柜子和Lynch一起抵在顶楼诊室的门口,再当机立断把门反锁。
他没有一丝犹豫地拿出盒中的bioglass45S5。
“这不行,我们没有试过......”
“那就试。”
Lynch没有见过这样的川岛敬一,印象中他总是温和有礼,但现在的他是一头双眼通红又动作迅猛的豹,他将女儿满是血污的破损衣物扒开,再把手术刀探了血肉。
川岛敬一到佛罗里达前已在医院工作五年,他娴熟地为女儿再造血管,将破碎心脏黏合在一起,又用它封好了胸腔,再用纱布裹好。那层纱布不过是做个样子,川岛敬一知道真正起作用的是生物活性玻璃,它能在人体里不断生长,美纪才有活过来的可能,但这一切都过于虚无缥缈,他第一次觉得科学这件事,事到临头也需要祷告。
“美纪是什么血型?”川岛听到Lynch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等他回过神来,Lynch已经在为美纪输血。后来美纪的指征奇迹般地恢复正常,昏睡三月后醒来,只不过她忘了所有事,睁大眼睛望着他们,没有哭闹也没有情绪,她需要重新认识他们。川岛敬一知道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在女儿的胸腔里有一颗脆弱心脏正在跳动,正在使她恢复生机,但这种供给可能随时断掉。他必须在bioglass45S5之外找到更稳定和安全的物质,他从未这样渴求一个新的发现。
离开缅甸前,他偷偷带美纪去照了一次X光。盘踞身体里的绿色玻璃像爪牙横在胸膛,除了形状奇怪之外,它们看起来与骨骼质地无异。但川岛敬一知道,无论是玻璃骨头,还是她大变的性情,都是亟待解决但不能声张的问题。他不能让美纪成为一个例外,一个怪物,何况她还那么小,她刚刚失去母亲。
直到1982年,十二岁的美纪胸前皮肤逐渐变得透明,暗淡绿色从中透出。有一日她醒来时发现它已开裂,但没有血液流出。川岛敬一在女儿的哭嚎中明白,随着身体生长,bioglass45S5已经撑破了她的皮肤。那道缝隙没有痛感,但令她恐惧。缝隙下面一层细密的绿色腹膜裹住心脏,美纪不敢往里看,只伸手摸过翘起的皮肉边沿,这边沿摸起来就像肉摊上的猪五花,苏美纪常常想,或许她是一只待宰的动物,一台无法关上门的冰箱,一个奇怪的造物。
为了不让阿嫲觉察出异样,她洗澡时都坐在浴室小凳子上。任凭花洒放出的水落在脚边而不是头顶。用湿毛巾润湿身体时,美纪觉得自己不过在擦拭寄居蟹的壳。
美纪坐在风扇前吹干头发。阿嫲从厨房端出汤来:“美纪,这样吹头发会感冒的!”
“我不会感冒啦。”
“别人都会,你怎么不会?”阿嫲专心盛汤,并没发现外孙女望着窗外失了神。
“阿嫲,如果现在是2082年就好了。”美纪想了想,“也许那时候,大家都跟我一样。”
“太久啦,阿嫲活不到那时候。”阿嫲伸手招呼她去桌前喝汤,看着毛茸茸的美纪笑起来,“美纪,在阿嫲眼里,没有人会跟你一样。”
那一年里她常半夜惊醒,也常梦到自己被海水淹没,梦中她只剩血红肉体和遍布全身的深绿血管,她完全看不清自己,只有父亲不断帮她确认:“美纪,你在接受治疗,你没有任何问题。”
1983年,川岛敬一再次为女儿做手术。他在打开胸腔后才发现那玻璃已经裹住心脏,像绿色翡翠嵌在女儿胸前。美纪的手臂上被划浅浅一刀,红色血液只漫出一点,但当仪器探到手臂时,绿色血管已在皮下蔓延——这里全是bioglass45S5。川岛敬一的手开始发抖。他为女儿做了无数次检查都无异样,甚至当年在缅甸X光片里似骨骼般横生的玻璃都逐渐消失,他突然明白它们并没有消失,而是沿着骨骼进行覆盖,最终占据美纪的身体,而仪器只能在皮肤破损时,才能显示皮下部分。
麻醉中的美纪不知那时Lynch从佛罗里达赶来,为川岛敬一带来最新的bioglass70S6,那据说可以对血管进行再造之物。当听到“血管再造”时,父亲的眼神反而黯淡下去:“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敬一。”
川岛敬一看向那绿色物质:“你是否想说,奇迹没有可重复性?”
术后,美纪露出的心脏被玻璃遮住,只有边沿皮肤翘起。她可以再次站在花洒下,任凭水流淌过后背裙边般的多余皮肤,那里成了一片破碎的绿色湖泊,白色肌肤像是连绵沙丘。创口从胸前移到背后,美纪不再能看到体内的绿色幽光,这是她能力有限的父亲送给她最后的礼物。Lynch看向轮廓五官都与川岛夫妇并无太多相似之处的美纪,不由得想或许是那些野蛮生长的玻璃,给了她另一条命。
“有时我会认不出自己。”美纪看着自己在玻璃窗里的倒影。
“或许人类根本不需要从镜子里看到自己。”
Lynch向美纪承认,他曾数次想过公开她的存在。与保护川岛一家相对的是荣华富贵,留名青史——年轻Lynch说不上为前者着迷,但后者曾令其魂牵梦绕。但他总是想起美纪的母亲,在曼德勒的川岛旧宅,川岛父女并不知道的那场对话里,苏婉文向美国人Lynch解释了什么是chinjalu。
chinjalu是克钦话。在缅甸,它指质量最好,颜色最纯的翡翠。苏婉文笑着指向自己戴着的翡翠耳环,它们在日光下像两块随风流动的绿色湖泊。她为丈夫多年前的美丽形容再次爱意翻涌,并没注意到眼前的美国男人看得失了神,他继而装作无事发生,大步走向院中草坪。
Lynch一双眼陷在往事中。苏美纪在他眼里见到了别的东西。也许所有人都忽略,但她这个小小女儿,多年之后骤然看清那桩当事人也从不知晓的情事,怎样无头无尾地于刹那之间发生。看到长大的美纪时,Lynch忽然明白,自己在广播中宣称“生物活性玻璃并不能使人体器官得到置换”时,川岛敬一已经走在前方,是他对此闭口不言。自己仅仅交出45S5,就已成为佛罗里达风头无两的教授;川岛在此后多年客居台北,至死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日文老师,但他再次救回美纪。
1975年的乌本桥边,夕阳落在闪着金光的河面上。川岛敬一站在柚木桥上,将妻子的骨灰洒向河中,随之抛入河中还有那对翡翠耳环。美纪对此全无印象。她不知在蒲甘旅馆的深夜,母亲曾对她说:“美纪,这是chinjalu,你知道什么是chinjalu吗?
“等你长大,我就把这对耳环给你。
“你父亲将他的情意都收在玉里。但是美纪,你才是我们的chinjalu。”
(本文获第三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一等奖)
作者简介:广雨竹,重庆大学2019级研究生,曾获第47届香港青年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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