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便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我抬起头,把书合上,放在一边。遥远的旷野上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吠,云雾盘正在我们头顶缓缓流过天穹,凝重得得像是能拧出水一般。星星划过山峰,化作亮红色的火星落下,秋天要来了。院子里,人们围坐成一圈,烤全羊的香气已经从肉里渗出,油脂滴在炭火堆上,发出咝咝的响声。木炭快要烧完了,于是有人抱来一捆树枝,扔进火里。新鲜的树皮被高温熏烤,翻滚起一片呛人的烟雾。我不由得咳嗽了几声,惊飞了一旁树上栖息的麻雀。“然后他就‘唰’的一下从怀里扔出一卷书,转头噔噔噔的跑掉了,逃跑的时候甚至还弄断了木屐的齿。就好像那里面装了什么能吃了人的东西一样。”她正用牙齿从腿骨上撕下一块肉,耸一耸肩,“我没有办法,只能把那本书带回了家。”听众们正忙着享受着食物的香气,偶尔发出啧啧的赞叹。“回家之后呢,我就打开了那本书。我原本以为里面会蹦出什么妖魔鬼怪,谁想只是本普通的方术书籍而已。翻来覆去看过几遍,除去那些鬼画符,能读懂的便只有一个方子。”“那方子说来甚是奇怪。它能凭空造一个活生生的人出来,但不要三七白术,也不要人血毛发。它只要你冥想。先在脑海里面画出人脸,画出衣服和身形,是男是女,高矮胖瘦。然后再想着这个人性格如何,平日里喜欢吃什么,出行时是步行还是骑马。最后想着生活角落里的细节,她会怎么说话?怎么自称?她会不会在阴雨密布的日子里读一整天的诗,又或者是热衷于关心墙角下的一株花草?如此想着七七四十九天,直到这样一个人在你的脑中与现实里的朋友毫无分别——”她猛地一拍掌。“然后,啪!这么个人就出现了,活了!你赋予给她的习惯越多,她就越活泼生动。你若是在某一步偷懒草草了事,那她行事时就必然呆板得像个榆木脑袋。”听众交头接耳,然后报以热烈的掌声。“像我这种人嘛,怎么可能不试一试呢?于是我便开始设想真的有这么个人存在,她就是我的女孩。我设想她爱穿红色裙子,于是便买了件大红的连衣裙穿上。我设想她爱吃城东瑞福记的煎饺,便隔三岔五买来作早饭,直到荷包空空,看见芹菜就胃里发酸,于是放弃了。”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个月过去,没有动静。两个月过去,还是没有动静。我当时已经怀疑这方子纯属胡编乱造,但是如果半途放弃,岂不是白吃了一个月的西红柿炒鸡蛋?于是我便接着尝试设想她生活里的细节,从走路姿势到行事风格我全换了个遍,有半个月整个人一瘸一拐,颇有点像效颦的东施。如此这般,直到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我此时已经听得入神,屏住了呼吸。“那是个普通的日子。我刚从外面回来,进到家里玄关,就听见有人在房间里低声发笑。我冲进房间,里面却空无一人。就在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时,客厅又传来小心翼翼走动的声音,我又跑出去看,依然一无所获。如此三番,我终于意识到,是我的女孩来见我了。”“我找了凳子坐下,闭上眼睛。一切安顿好之后,便听见有人慢慢地从角落走出来。她走到我面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指摸了一下我的额头。”“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一阵恍惚。仿佛有某种东西,某些记忆从我的身体里离开了,走了出去,成为了她的一部分。就好像整个人悬浮在无尽的虚空中,遥远的尽头是温暖的星星。正在我沉浸在梦中时,她突然抬起手,慢慢地出去了。等她走远了,我才敢睁开眼睛。”她刻意地停顿了一下,装作刚注意到所有人都在专心聆听,接着一摊手,说:“然后我才发现家里装银锭的箱子空了。锁已经不知去向,盖子也大开着。”众人大笑起来。我趁着酒劲向她作揖,打趣道:”您的没齿之恩,梁上君子兄永世不忘!““或许吧。但我一直打心底里相信那晚的来客就是我的女孩……她刚刚来到这个世上,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她知道我俩有默契,我不会怪罪于她的仓促告别。我唯一后悔的是当时没有试着睁开眼,去看一眼她的样貌。”光透过云层投下昏暗的影子,我们的火堆在风中摇曳。抖动的光交织在她安静地微笑着的脸上,好像这一幕能够永久存在一般。我看得呆了,直到烤肉的油脂滴到手心,火焰燎着了衣袖,才回过神。“我会记得她的。”--------后半夜下起了大雨。我们手忙脚乱地把肉搂到怀里,她作为今天的故事提供者,自然毫不客气地拿走了最大一份。一行人瑟瑟发抖地在屋内躲了许久,直到怀里的羊肉吃净,温热的酒壶已然发凉,雨仍然未停。就在我百无聊赖敲打着窗棂的时候,她提议:“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觉得她一定是疯了,但其他人可不这么觉得,于是我被拖着出了门。我们在大雨里面一边走一边唱着歌,她带着头走在最前面。我们走着走着,人越来越多,不断有其他在屋檐下躲雨的人加入我们。我们从长安城东走到城西,又从城南走到城北,跟在我们后面的人越来越多,一直到了皇城根下的朱雀门,雨才停下来,留下一群落汤鸡在烂泥里欢呼雀跃。太阳出来了,在云雾盘中若隐若现,仿佛是镀上了亮金色的同心圆环。雨后的天空一扫灰蒙蒙的底色,在散射的光下显得青翠欲滴,从地面上看去,恍惚有些不甚真实。她看着太阳,嘀咕道:“这太阳还不如炭火,连衣服都晒不干。”我耐心解释道:“如果太阳能在一分钟之内烤干我们的衣服,那也就能在一小时之内把我们做成烤全羊,说不定上面的油脂还能咝咝作响。”“是吗?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存在是不是就像气泡一样,一触即碎?”我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尝试着把话题引开:“不要害怕。不管怎么样,那样的场景都只是个梦境罢了。那不是现实。你看,至少现在我们还存在于此处,长安城的宫阙依然挺立,灯火通明。”她看起来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每个故事都会有个结尾。我们不可能永远生活在这片天空下。”“那又如何呢?我们不能想象没有见过的东西会是怎样的,现在讨论这些东西没有意义。”“你又在故弄玄虚了。”她突然转身离开,消失在人流当中。和来时一样无迹可寻,独留我在狂欢的群众中间独自望着天空。一辆电车经过,人群纷纷避让,司机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溅了我们一身的泥巴。人们纷纷跳着脚咒骂那个司机,但是我仍然站在原地,木然地望着天空,好像在那个高处有某种肉眼无法看见的东西一样。我早已知道每个故事都有个结尾。正如薛定谔的每只猫最终都会面对打碎的玻璃瓶。--------笔记:正则系综理论 对和外界环境长期接触而达到恒定温度的封闭系统而言,其自然演化总是沿着亥姆霍兹自由能降低的方向进行,这里,自由能等于能量减去熵和温度的积。在绝对零度下,体系位于熵最低的状态,也就是完美的晶体。但现实中,任何体系的温度总是高于绝对零度。于是,系统就会沿着熵增的方向出现涨落,在晶体中偶尔产生”不完美“的缺陷和位错,并和理论的预期出现偏差。……事实上,如果回到现实生活中,我们的世界处处是由这样不完美的物质组成。只有在这被物理学家所讨厌的不完美当中,方能产生各种有趣的物理现象,产生流动和声音,产生山脉、海洋、风和雨滴,并最终诞生这个世界上最为精妙的奇观:被我们所称为生命的事物。--------我焦躁地在院里踱步。一根树枝掉下来,正好砸在我的脚上,被我一脚踢到门外,惊起一群正在觅食的麻雀。“你不能去西边。长安的人不能离开长安。”“但是长安城没有白天,只有晚上。出了长安城,才能看见白天的样子。”“长安城有所有你想要的生活,有所有的梦境,甚至有太阳。”我指向天边,太阳慵懒地照耀,云翳低垂,“这还不够吗?”“长安的太阳是假的太阳。书上说,太阳出来意味着白天,为什么长安的太阳每天都挂在同一个位置,城里却永远是晚上?”我一时哽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已经和大食的使团说好了,他们明天一早就出发。我要离开长安,去他们的国家,去看看外面的样子。”我本应该将梦境的真相讲给她听。我本来应该向她解释边界条件、涨落和意识的形成,接着忍受她暴风骤雨的怒火,但我自私地选择让她相信她所看见的真相。我自私地希望她能够始终属于长安,而非像我一样,站在抽象脉络的高点俯视众生。我潜意识里希望她快乐多过她能够长久,因为我们本应该如此。所以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夺门而出。一个星期过去,我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两个星期过去也没有。直到整整三个月之后,我才从下一批使团口中听到了关于她的故事。他们说她没有看到沙漠,她只是跟着他们骑马走出了长安的城门,守门的士兵身着盔甲,抱拳向她致意,深邃的眼眸中是敬仰和惋惜。那时候正是清晨,长安城外的太阳刚刚升起——不是镶着金边和环带的,无底的黑色圆盘,而是明亮的圆形的太阳,就像地球的一样。阳光从云层中滴落下来,照在她脸上。她看向太阳,这么说道:“原来太阳是这样的啊。真好看。”然后她就在马背上慢慢地消散,最终化成了一滩雾气。--------贞观三年,有盲眼的智者从西方来觐见,自称曾窥见一切过去与未来。太宗认为此人是江湖骗子,于是将其下入大狱,命典狱官每日清晨责问犯人今日的晚饭菜式,若答不出便就地处斩。如此三日,犯人对答如流。太宗大怒,又命皇后亲自制作饭食三日,犯人对答如故。太宗于是回嗔转喜,奉其为座上宾,大宴群臣。待到宴会结束,宾客散去,太宗屏退左右,问他大唐还剩下多少年的国祚。智者回答说:“大唐寿命馀有二百七十八年,但长安将永生不死。”--------石碑立好了。是一块四方的大理石,镜面光洁如新,还未曾受过时间的冲刷,也未着一字。其他人已经三三两两散去,我蹲下来,扶着石碑,想往上面刻点什么。该刻点儿什么呢?某年某月某日,某某葬于此处?那太简陋了。请人写篇华丽的骈文赞美她的品行,即使执笔者和她从未谋面?那可太老套了。我甚至能想象得到她听说此事时不屑一顾的表情。应该有一句合适的话语来描述她的一辈子,一句让后来者心领神会的墓志铭,应该是什么呢.……“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我脱口而出。“噗嗤。”一声显然是压抑了很久的轻笑从我的头顶传来。我抬起头,看见她居高临下坐在石碑顶,百无聊赖地摇晃着双腿,看着我发呆的表情。“你终于又开始写诗了。”“我说过很多次了,那些诗不是我所作,也与我无关。我之前从来没写过诗,长安城建成的那天我发过誓,将来也不会再写诗。”她歪一歪头,故作托腮状:“那,解释一下,这句是谁的手笔?菜市口刘屠的吗?”“是一个…来自西方的诗人。他去世得早,这是他给自己写的墓志铭。”“西方?大食还是吐蕃?吐蕃有诗人吗?”“不,比那还要往西。一直到大地的另一头,在西边海的岸上。”她花了一秒钟才理解如此遥远的距离:“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我沉吟许久,才答道:“很难回答。既是很久很久以前....又是很久很久之后。”“你说话一直都是那么难懂。”她活动了一下身子,似乎是打算从石碑上面跳下来,“算了,我也不打算在你这里得到答案。”我赶忙伸出手想要接着她,但她只是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陶瓷罐儿,从里面拿出一根铁丝环,上面蘸满了液膜。她嘟起嘴,吹出一串泡泡,向我背后的方向飞去。我转过身,看着泡泡在太阳底下微微反光,上升又下降,然后破裂成细小的水雾。直到泡泡全部破掉之后,我才回过头来。但在回头之前,我就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即将看到的东西:她已经不见了,石碑也已经一道消失。在她的墓碑曾经所在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几棵荒草,在夜晚的风中微微摇晃。我想了想,把几根枯草拔下,地面抚平,然后离开了墓园,之后再也没有回来看过。这就是我和她的故事。--------时间晶体指的是这样一类材料:和常规的物质不同,它们最低能量的状态并非是静止不动的,而是不断地作着周期性的震荡。这意味着当给予一个初始的扰动之后,它们就会永远地运动下去。……在此我们将介绍一种新的时间晶体制造方式:通过在事件视界计算阵列上运行的程序,我们得以对时间晶体的结构进行预编程,将任何所指定的内容刻录入晶体。这一过程类似于常规的数据存储,但不同的是:这次存入的数据是活的。它可以在储存介质中遵循原有的自然规律演化,可以活着被人们看见,甚至是,拥有意识,学会思考。——引用自某次学术会议的报告节选,2115年。--------有一次我们在集市上闲逛的时候,她看中了一盆植物。是一丛小巧的玫瑰,栽在精美的陶瓷盆里,花开得绚烂,高度却不足一掌。摊主是个年轻小子,拿一闪一闪的霓虹灯把自己的摊位装点得花花绿绿,身后的电子屏幕上还循环播放着长安城在雪花屏中破碎的视觉效果,看起来像是从赛博风格世界里走出来的角色。他热情地向我们推荐那盆玫瑰:“您知道长安是在梦境上建起来的吗?几百年前,我们的先祖将无数人的梦境接连在一起,创造出了这样一片神奇的土地。看吧,这花盆中的便是当时留下的一片边角料,这是梦境中长出的玫瑰,精巧而美丽,正如女士您一般……”我根本没有心思听他的恭维。浪费正常运行的硬件去模拟故障堪称是天下最蠢的事情,但她却很感兴趣。她把玩着那盆花,问我:“梦境的碎片是不是也如同梦境一样易碎?”我想了想,很郑重地回答:“取决于你的梦境是怎样的。”“我的梦境吗?我的梦境里,整个世界就像海上的泡沫一样转瞬即逝。你和我就是泡沫丛中的两个泡泡,随着浪花上下浮动。如果哪一天,一个浪头卷过,我们就都消失不见了。”“听起来是个可怕的梦境。”“也不算可怕哦。对泡沫而言,每一秒都很长很长。因此在每次的终末到来之前,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我看向长安的夜空,太阳和星星在一同闪烁。“我们有所有的时间。”“是啊,所有的时间。”她向着天空张开双臂,晚风吹起她火红色的裙摆。恍惚间,我看见了那轮长安已经不再配拥有的,明亮的太阳。我最终买下了那盆花。它后来在我的案上放了很多年,直到外貌已经模糊,充满噪点和模型错误,颜色却依然鲜艳如初。--------我们的计划将遴选出一批人类最辉煌的文明记录,由一组时间晶体介质搭载,存放在远离任何天体的深空中。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温度接近绝对零度,可以在数百万年之内保持其中搭载的信息不变。这意味着即使人类文明某一天随风消散,这些存储介质也会长久地保存下去。它们将会在无尽的黑夜里传唱人类的故事,直到永恒。或许还会有我们之外的人看见,也说不定。--------我拥有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故事,拘束在果壳之间。我是长安的全息碎片,长安的诗人之魂。老式胶片里碘化银的颗粒在漫长的岁月里溶解、合并,一点点地丢失掉细节,将过去的故事变成模糊不清的云雾。如果当一团泡沫存在的时间足够久,久到它开始拥有记忆和思考的时候,它又会怎么想?我想它会为自己造一座城。长安破碎又重建。每一个长安都是。涨落赋予我们短暂的生命,而我们有权利在下一个浪头之前大声呼喊,歌唱生命与死亡,直到泡沫重新回归狄拉克的海洋,再度沉寂下去。那是梦里的城,是潭水倒影里的月光,是涛声永不停息的海。是我素未谋面的永远回不去的故乡啊——那是我永远的长安。(本文获第三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优秀奖)作者简介:流明,学生一个,平日醒时喜摸鱼划水,半夜灯影下游戏人生。主业是拆解世界,闲暇时搭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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