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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国]-木辛:雷吉的礼物 | 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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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歌声。

如果要在人类中找比拟物的话,它像是中年女性的声音,四十岁上下的女性。没有歌词——或者说有歌词,但那歌词并未用人类的语言书写。歌声并非嘹亮,明明除了这歌声之外,还有昆虫密集而琐碎的鸣叫、树叶的沙沙声、偶尔穿插的鸟鸣,但歌声混杂其中,无端获得不容置疑的突出地位,让人情不自禁地被它吸引。与此同时,一股奇异的香气充盈在交错的树木之间,那味道很难用水果或者花卉的气味来形容,只是让人想到清晨的大雾,或者午夜时分、森林里淙淙流动的黑色溪水。

她们躲在山洞里,卢娜和蒂姆。蒂姆靠在石壁上,努力调整呼吸,右手紧紧地攥着随身携带的包。她的面色比刚刚在外行走时要稍显红润,也许真的是山洞的石壁起了某种防护作用,在歌声的入侵上形成小小的阻碍。卢娜在洞口向外张望。她依旧能感觉到歌声的存在,虽然比在山洞外面要模糊些,但并未消失。那歌声在触碰她,低沉旖旎的音色贴上她的皮肤,宛如潮湿的花瓣沿着身体一路盛开。

卢娜希望远离这片歌声是有原因的,她和蒂姆都清楚这一点。歌声意味着敌人。那是来自人马的歌声。

人马是动物——如果动物这个词包括除了人类以外所有的物种的话——但它们几乎不会被当作猎物。卢娜之前只在画册上见到过它们。它们肚脐以下的部分像是马的身体,四肢粗壮而有力,重心偏下,尾巴很长,呈细长漏斗状。肚脐以上的部分像人,倒三角躯干上长着圆圆的头部。但和人体明显不同的是,它的头上没有别的器官,也没有毛发,只有一张嘴。那嘴像人一样有着红红的嘴唇,雪白的牙齿。人马用它来歌唱,还有进食。眼睛是在胸口处开的两个小洞,有人说它的眼睛是金色,有人说是红色,有人说金色眼睛的是雌性,红色眼睛的是雄性。耳朵长在大臂偏上的位置,向外伸出,像两个小小的圆柱形翅膀。在双臂胳膊肘以下的部分,是两柄大而锋利的骨刀。卢娜没有触碰过人马,但从画册上看,她觉得骨刀应该是和象牙一样的材质。不消说,人体被那样的东西贯穿,肯定是性命垂危。

人马的歌声,长者告诉过她们,也是一种武器。它们的歌声会让人乏力,让人失去力量,生理和心理都是。它们用歌声来营造一个捕猎的环境,把猎物围困其中。不过也有人能对这歌声免疫——比如大多数小孩子,和少部分成年人——听到这歌声照样能跑能跳,并不受它影响。这样的人不多。在卢娜和蒂姆认识的人里,雷吉是一个。而卢娜——现在她知道了——她也是其中一个。

刚开始在森林里,卢娜察觉到歌声的时候,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她只顾看着前方的路,不停迈过横在路上的树根,用手拨开垂下来的枝条和藤蔓,身体被某种不祥的预感所驱使,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向前行进着。她不喜欢歌声带来的感觉,她只想尽快离开这片土地。

落在她身后的蒂姆就没这么顺利了——当卢娜发觉这一点的时候,两人之间已经隔了很长一段距离。蒂姆没有呼喊她,没有提出要停下来休息。直到卢娜回头,看到自己的队友几乎是强撑着身体挪动双腿前进,脸色惨白,小小的身影仿佛随时会倒下,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返回去,扶着蒂姆一起走,所幸后来发现了这个山洞,才在此处暂作歇息。

洞穴内部,阴影如同一卷冰凉的席子,覆盖住地面和石壁。而在洞穴外面,依旧是一个和平的世界。午后,太阳刚过最盛的时间,阳光已经不那么灼人。交错的树枝间,金色光束轻盈的洒下来,在地上形成零碎的影子,仿佛打碎了一地玻璃。偶尔昆虫蹦跳,纤长的草叶在空气中弹起又下垂。蓝色的花朵开在阴影里,花心处是猫脸似的花纹。它们似乎都没有感受到歌声的重量,睡眼惺忪地前后摇晃。

歌声没有消散,人马随时都可能出现。卢娜把背上的弓卸下来、横放在膝盖上,屏息等待着。浮现在脑海中的,是雷吉死去时的样子——现在看来,那可能也会是她和蒂姆的结局。

【二】

有人用红墨水在地上画了一个圈,雷吉在圈子里面,她们不能靠近。身穿黑衣的医生护士在身边来来去去,像一群扑朔的影子。卢娜用力抽了抽鼻子,让眼泪和鼻涕不要流进嘴里。她牵着蒂姆的手。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灼烧的气味。

黄昏时,有人来告诉她们,雷吉跟别人出去,遇到了人马。他对歌声没有反应,留下来殿后,其他人先踉踉跄跄地撤退。撤退的人回到营地讲述这件事,人们到森林里去找他,带回了他的身体。卢娜和蒂姆闻讯立刻赶来了这里。蒂姆走得跌跌撞撞,卢娜不得不拉着她,让她不至于被自己的脚绊倒。

夕阳无限眷恋地舔舐着远山的轮廓,留下一线金红色的光辉。对雷吉的抢救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医生便宣告了他的死亡。卢娜并不埋怨他们草率,毕竟她看到了雷吉的样子。他就像一座小土坡,或者一只倒扣的水杯,静静地躺在架子上,与周遭的声音、动作、情绪都失去了关联。长长的伤口贯穿了他的身体,从右锁骨的尾端一直到小腹左侧。他身边有一些从身体里掉出来的器官,卢娜看到一块椭圆形的东西,也许是肝脏或脾。衣服被血液浸湿,看上去很沉。至始至终,雷吉都是静止的,一片塑料、一张落叶的那种静止。

卢娜的弓箭带走过很多生命,跑起来飞快的野猪,站起来有一个成年男性那么高的熊类,走路像跳舞的红嘴孔雀。她熟悉动物尸体的触感,它们温暖亮丽的毛发——如果有的话——会逐渐变冷、变干、失去光泽,体重会比刚死的时候减轻一些,因为肌体会被腐蚀,水分在流失。它们的身体是一个系统,卢娜相当于出其不意地给这个系统按下了终止键,它们不仅是四肢不再动弹,与此同时,在猎人的眼睛看不见的地方,肠胃不再蠕动、心脏停止把血液泵向全身,大脑神经元中传递的信号迅速消失,像烟花熄灭在夜空中。卢娜想到自己触摸过的死去的动物,以及架子上的雷吉,一种诡异的错位感涌上心头。

但她没有想到,有一天,她或许会以同样的方式迎来生命的终止。

【三】

人马的真身比画册上的要大得多。用肉眼估计,腹部大概就有山洞这么高,也幸亏它体型庞大,钻不进这小小的洞穴。卢娜看着它慢慢走来,空气中的香味越发浓郁。它的步伐带起一丛倾斜的草叶,四周的歌声愈发沉坠。眼睛在树木的阴影里显现,是杜鹃花般的红,融有些许氤氲的水色。没有眼白。

卢娜下意识地握住了弓。箭筒里还有三只箭。就算不回头,她也能感觉到身后蒂姆的目光,她的队友在注视着这一切。

还没有取箭,卢娜试着左手撑开弓臂,右手拉开弓弦。她能听到舒缓筋骨的声音,那种人类在活动手指时、把关节按得咔咔作响的声音。弓在勉力配合她的动作,这把弓有其他弓所没有的、朴素的倔强。她的左右手掌心都已经长出了茧,在和弓碰触最多的地方留下了坚硬的痕迹。她单膝跪地,把弦拉到最大幅度,合上,再拉开,如此重复几次。张弓的时候,她的身体也得到尽可能的舒展,她会让两条手臂离得尽可能的远,膝盖和脚趾牢牢地扎在地面上。

人马没有靠近山洞,而是在不远处的灌木丛后徘徊着,似乎它也明白自己无法进入洞穴。它没有疯狂进攻,没有破坏什么,只是从容地在草木之中走动,纱一般的歌声绵延四周,听不见多余的脚步声。

卢娜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来,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箭尾,左手前三根手指固定住箭头,把箭指向洞外。如果它只是保持这种步态行动的话,只是这样走来走去的话,卢娜是能射中它的,她有信心。她估计了一下需要的力度,把弓张到五分的宽度,然后放开弓弦。

箭飞出去了。在正常情况下,它会在空中描画出一道彩虹般的轨迹:先是往上,然后平缓地飞一段距离,最后斜着朝下插在地上。但是这回,卢娜觉得不太一样。彩虹在某个点被扭曲了,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向后推了推这支箭,或者说箭仿佛也被这歌声蛊惑,在某个时刻走了走神。卢娜没有射中人马。她没有射中任何东西,那支箭平平地躺在了草地上,甚至都不是以一定的角度插入地面。

可能是风。卢娜不得不这样安慰自己。“得再试一次,对着它的眼睛。”卢娜轻轻地自言自语。她记得老师说过,眼睛是它的弱点。

她重新抽出一支箭来。深深浅浅的树影里,那对小小的红色眼睛很难定位,但还是值得一试。卢娜盯着它浅棕色皮肤上的两个小红点,让箭头指向红点上方一指节的位置,停顿几秒,放出了第二支箭。这一次她把弓拉得更紧些,希望这支箭有足够大的能量前往足够远的地方。

箭在空中飞行,顺利到达了人马的身前,但在那个时候,它已经降落下来,仅仅是在人马前腿的皮肤上刮蹭了一下,落到了地上。这也把人马引向她们。它用前蹄踏过地上的箭,开始向山洞走来。

最后一支箭,卢娜决定留到人马走近了再放出去。人马的脚步声,现在已经可以听见了。不紧不慢地,咚,咚,咚,咚。像巨人在鼓掌,掌声有序地落在坚实大地上。

人马没有改变方向,它笔直地走过来,两侧有横出的树枝打到了它的身体,它也全不在意。这样就很容易瞄准了,卢娜想。她对准人马的右眼,千禧果大小的红色圆形,找准了时机,放出了这最后一支箭。

箭离那双红眼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卢娜的心也随之悬挂起来。然后就在快要箭头即将触碰到眼球的那个时刻,人马举起右臂——卢娜甚至都没有看到骨刀完整的一面,箭便被劈成了两半。太快了,没有声音,甚至连影子都没有。人马还在向她们走近。红红的眼睛中漫上一层流动的金色,中央出现一条细长的黑色瞳孔,犹如黄金海洋中的一叶孤舟。

被那双眼睛注视的时候,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卢娜听到蒂姆走近的脚步,感觉到她在身边坐下,把手按在自己的手背上。那双手很小,手指冰凉。

周遭的歌声更加响亮。

【四】

雷吉的葬礼上,蒂姆一直站在卢娜身旁,握着她的手,雪白的手掌仿佛刚从河水里抽出来,手指冰凉。

现在想来,蒂姆的变化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从那以后,她日渐沉郁。以前的蒂姆早上起来会先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把卢娜叫醒;吃到好吃的食物会露出惊喜的笑容,因为别人的一个笑话笑得直不起腰;散步时,一边走一边弹跳,像老年人锻炼身体一样前后拍手。雷吉离开后,蒂姆依然是蒂姆,随身带着她的包包,上课,吃饭,摘药,治疗,睡眠。但卢娜能感觉到有一部分蒂姆永远地封印了,她不再像小女孩一样大惊小怪,不怎么说话,也很少笑。她剪下自己的一部分,贴在雷吉的棺材上,伴随它一起埋入地底。

站在棺材跟前的是雷吉的母亲。那是一位个子矮小的女性,身穿黑衣,瘦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边框很细的眼镜,神情严肃得甚至有些冷峻。第一次见面那天,雷吉告诉她和蒂姆,是母亲把他带大,只有母亲。当时蒂姆似乎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因为她的成长历程中只有父亲相伴,圆圆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偶遇同类的欣喜。

这天卢娜终于见到了雷吉口中的这位坚强的女性,葬礼过程中,她始终紧绷着脸站在第一排,背向所有人,瘦小的身体里仿佛有波涛在冲撞,得克制着不让它涌出来。哀歌结束的时候,站在后排的卢娜看到她抬起手,用手背轻轻擦了擦眼角,随后很快的把手放下,恢复了静立的姿势。

葬礼结束后,雷吉的母亲叫住了她和蒂姆,问她们要不要一起去整理雷吉的遗物。她的眼睛在镜片后像鱼鳞似的闪光,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仿佛生怕泄露更多的情绪来。蒂姆握着的手,上面的力度稍稍加重了一些。

雷吉的东西放在宿舍里,看起来都很熟悉。比如那件土黄色衬衫,尺寸大概是蒂姆衣服的两倍,卢娜常常见他穿,他说那件衣服闻起来有稻谷的味道。红鞋底的山地靴是有一年春天他去镇上买的,专门为了夏天准备,脚趾处设计成了网面。一条红蓝条纹的头带,雷吉有用过一次,她们觉得不好看,后来雷吉再也没戴过。米白色的毛领马甲。边缘磨损的护腕。书桌上散落着两三根铅笔,末端都有齿痕,他有一边看书一边咬笔的习惯。表面毛糙的条纹球。一些打铁时的工具,沉甸甸的锤子和钳子,亮晶晶的螺丝。烧到一半的蜡烛。角落里的扫帚和簸箕,簸箕里有几团碎纸。

雷吉的母亲弯下身去整理床铺,蒂姆也松开了卢娜的手,打开衣柜翻找收拾。卢娜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屋的物什,觉得自己无法行动,甚至连呼吸都困难。太满了,逝者的空气,仿佛风一吹、窗帘一拉,雷吉便会大汗淋漓地出现在这里。她甚至能听到外头走廊传来沉笃的脚步声。她不得不转身离开;蒂姆在背后叫她,她也没回头。她快步走出楼房,来到日光下。短刀紧紧贴着她大腿的皮肤,光滑冷酷如死神的目光。

图片【五】

卢娜把短刀从腰间解下来,轻轻抚摸着。以前他们会一起练习——卢娜和雷吉,找几个闲来无事的下午,去训练场的木人阵。没有老师,因为原本也不打算作为一项职业技能发展,不过是平时的小打小闹而已。握刀的姿势怎么舒服怎么来;他们会认真研究刀刃在木头上留下的痕迹,看看从哪个角度刺入、用什么力道刺入会有最好的效果,但很少考虑防守,毕竟木人不会进攻。卢娜对于短刀的实践,仅此而已。这不是她最熟悉的武器,可是箭已经用完了。三支箭,已经全都放了出去。

蒂姆目送她离开洞穴。歌声弥漫在她们身边,卢娜能清晰地听见。洞口的植物微微摇晃,分不清是风的缘故,还是那歌声。人马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仿佛一直在等待着她。离得愈近,愈觉得它是一种奇特的生物,残酷而优雅。它的真实身高大约有两米,肚脐下的四条腿纤细而笔直,被一层乌云色的短毛所覆盖。上身类似于人的模样,如果按照人的审美来描述,那是一具颇为苗条的躯干,腹部和手臂的肌肉有着紧实的线条。在肩膀的两侧,像鹿一样伸出两只椭圆形的耳朵来。手肘向下长出的洁白骨刀,上面像是从未沾染过灰尘一般。雷吉身体上的细长伤口从她脑中一闪而过。

她握紧短刀向人马走去。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卢娜攻击,头微微侧着,眼中看不出任何感情,似在打量她前进的步伐。“集中注意力。”卢娜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默念这几个字。把世界抛在脑后,恐惧便无处可藏。

距离人马还有十几米的时候,她开始小跑。人马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作出了反应,压低了重心向她冲来。卢娜的目标是它的腿,只要让他难以移动就好。这样想着,她把手里的短刀转了转,刀刃向前。

双目相接的一瞬,她觉得人马看穿了她的想法。对方一边跑,一边俯身下来,两柄明亮的骨刀对准了卢娜。这让她的计划泡了汤。不能接近它。卢娜下意识地向后回避,骨刀从她额头上方掠过。她顺势向后倒去,在地上滚了一圈后蹲定,怪物没有追击,在她几米远的地方调整步伐。它还在歌唱;至始至终存在的,是绵绵的歌声。

卢娜注视着人马,猎人的直觉告诉她,第二回合将会由它开启。果不其然,人马在地上走了几个小圈,像刚结束奔跑的马匹回到领地一般,然后慢慢抬起来头来,左右晃了晃,仿佛在捕捉空气中卢娜的气息。它最终对准了卢娜的方向,向她走来。不是跑,而是走——捕猎者小心翼翼靠近猎物的步伐。

卢娜缓慢地移动着,她也不敢奔跑,要论速度,她肯定是比不过人马的。她盯着对方的眼睛,仿佛要从金色的瞳眸看出些什么似的,一边慢慢向左挪动双脚。等人马再次立起躯干的时候,就可以伺机攻击它的四肢了。这样的时刻很快便到来,人马慢慢靠近她的时候,逐渐挺直了脊背,露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卢娜就是在这个时候向它冲去的。她脑海中忽然闪过雷吉的面庞,他曾经说她冲刺的样子像只兔子。其实兔子跑得并不快——一个杂念闪过——如果是草兔的话,一秒钟只能跑两米而已。

就是这走神的瞬间,她看到右上方闪过一道不祥的白光。卢娜条件反射式地向左侧闪避,一时没有站稳,而对方另一柄骨刀抓住了这个缝隙,齐齐劈了下来。卢娜下意识地扬起左手,拿短刀在头顶把它挡了下来。不,应该只能说把刀接住而已。她能感觉到人马的力度,极有压迫性的力量,她几乎要跪在地上了。头顶的骨刀在逼近她,她甚至能看清刀锋上棕褐色的毛刺。太糟糕了,她想。

就在她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一块石头飞了出来,打在人马的刀上。她在余光中看到了蒂姆小小的身影,在石头飞出后倚倒在洞穴的边上。显然那块石头是她用尽全力抛出来的。人马似乎转移了注意力,刀纹丝不动,但上面的力度小了几分。卢娜瞅准时机,屈俯身子,朝它的四条腿下方滑去。骨刀失去了受力点,人马的身体有些不稳,刀刃在四周挥舞着。卢娜滑过它身下的大地,左手上臂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也许是被地面突出的石头或枝叶割伤了。她不由得放开了手里的短刀。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手里已经没有任何武器了。而人马正向她转过身来,金色的眼睛里透着杀气。“跑”,她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字。她无暇顾及其他了,能做的就是奔跑,奔跑,向洞口奔去。

卢娜踉踉跄跄地躲进洞里,跪倒在蒂姆身边。在自己的喘气声中,卢娜微微抬起头来。视线所及之处,蒂姆没有改变她的姿势,手臂撑着洞穴的石壁,目光紧紧锁住正向她们逼近的四腿动物。在外套和脖颈构成的三角形阴影中,蓝色的、水波一般的光辉依稀可见。

【六】

公园里,雷吉从包里掏出两件东西,递给卢娜和蒂姆。“给你们的”,雷吉好像说了这样的话。他的礼物没有包装,送给卢娜的是一把短刀,而蒂姆的则是一条项链,末端挂着一粒打磨得非常光滑的蓝色宝石——卢娜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就觉得它像水的波纹。

那天是周末,他们约好去草坪野餐,带上桌布和食物,坐在草地上解决午饭。黄白条纹的桌布。雷吉带了一块熟牛肉,可以用小刀切着吃。他们把食物摆在桌布中央。草坪上人很多,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站着或躺着,像小小的积木。风里夹杂着细碎的话语,质地变得干燥起来。鸟儿在地面蹦跳,多是这个季节常见的有着蓝色长尾的鸟类。

他们吃着东西,看着周围的人,偶尔聊天。中间,雷吉把礼物交给她们。

蒂姆显得非常高兴,她用双手支起项链在阳光下细看,亮晶晶的眼中盛满了欣喜。她立刻就把项链戴在了脖子上。

卢娜把刀平放在手心。刀体是暗红色的石头,不知是否是太阳照射的缘故,触感像生物体一般温暖。黄铜刀柄上刻着月亮,一轮弯弯的新月。

前几天,蒂姆告诉卢娜,自己和雷吉去了他们打造武器的场所。火,当当的铁声,高温,黑色的金属,煤炭,蛛网一样的沟渠。蒂姆向她描述这一切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甚至还带上了夸张的肢体语言,看得出她感到很新奇,新奇又高兴。卢娜没有去过雷吉工作的地方,但她能想象出这样的场景:雷吉在火焰旁边,脸颊映得红亮,他一点一点磨尖石头,有条不紊的打磨声在空气里顺序排开,把有限的时间拉得漫长。

“你已经有弓箭了”,雷吉说,“所以我做了一把刀。”卢娜向他道谢,他像是很不擅长接受别人的谢意,嘿嘿地笑着,左手不自在地抚摸着自己圆圆的头顶。一害羞,雷吉就又多说了几句,告诉卢娜他其实先打过一把一样的短刀,确定自己能做好了,才开始打另一把给她。他们的小刀来自同一块石头,不过雷吉的刀上刻着的是太阳,而不是月亮。他三言两语带过了这件事。蒂姆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双手环住膝盖,纤细的锁骨中间,挂坠反射出雪白的光。

天气很好,阳光穿过树枝,在地上投下剪纸般的阴影。草坪中央的粉红色石头被光线从上到下穿透,内里照得透亮,纤细的纹路像叶脉一般清晰可见。不太热, 有风柔和地拂过。

每次回忆起那个午后,卢娜都会感到自己的心柔软了下来。她还记得那天他们说到了郁金香。冬天结束、春天将要开始的时候,草坪的大树下长出紫色的郁金香。黄绿交杂的草坪上,会长出紫色的三角形花苞,如同一枚枚指向蓝天与太阳的箭头,有些已经开花了的,花瓣尖细,淡黄色的细线贯穿其中。没有香味。雷吉说起这些花,只有他见过它们,卢娜和蒂姆都没见过。明年春天,他们约定,明年春天开花的时候,一定要来看看。

说出口而无法实现的事,于是又多了一桩。

【七】

她们转移到了洞穴深处,在那里蒂姆受到歌声的影响稍微小些,可以帮她包扎伤口。蒂姆打开她的包。那只包是入学时老师发给她的,大概有一本书那么大,绿色硬布缝纫而成,上面用黄线绣着蒂姆的名字。可以斜挎,也可在上下两边穿背带、当双肩包使用。蒂姆在森林里时会把它背在背上,把背带调短,让它可以紧紧地贴着脊背,这样跑起来不至于上下晃动。

在卢娜眼中,包里无奇不有。里面装着治疗外伤的草药,多数是已经处理过的,新鲜的草药熬成了膏状,需要时可以直接涂抹在伤口上;有绷带,米黄色的绷带缠在一根小木棍上,变成了纺锤形;有剪刀,不同剪刀用来收集不同草药;有火石和钱币。卢娜也曾经见过她从包里取出梳子来,坐在一边梳她金色的短发。她的包像个魔法口袋。

蒂姆把药膏涂在伤口上。药膏的颜色是棕色的,黏糊糊地流动着,闻起来像薄荷和白萝卜的味道。这是常用的外伤膏,卢娜曾经问过这药膏的配方,蒂姆讲了几种植物的名字,而卢娜最后记住的只有科罗拉根草。那种草生长在深深的河底,因为晒不到太多阳光而变成近乎透明的白色。涂抹药膏后,痛感不那么强烈了,蒂姆才给她打上绷带。

卢娜望着洞外,人马在距离洞口不远的地方徘徊着,蹄声不紧不慢。她感到担忧。箭用完了。因为在刚才的打斗中,她的短刀掉在了外面。她们已经没有可以防身的武器了。蒂姆为她缠好绷带,在末端用力打了一个十字结,然后在她身旁坐下。

正当卢娜思考该怎么和蒂姆说明这一事实的时候,蒂姆平静地把它说了出来:“你的刀掉在外面了。”

这是到山洞里蒂姆第一次和她说话。卢娜没有否认蒂姆的陈述,点了点头。她依旧面向洞外,不忍心去看蒂姆的表情。她不想看到同伴消沉或者心碎的样子。

蒂姆没有回答,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恐惧的情绪。她停顿了几秒,随后弯下腰去在包中翻找着什么。她从里面取出了一件东西,把它交给卢娜。“那个时候,我从雷吉的房间里找出来的,”蒂姆说,“托人护理过,应该可以用。”她的语气非常镇静,像一片深邃的湖泊,成群的白鸟飞过,留下波纹状的倒影。

蒂姆给她的是一把短刀。暗红色的刀体,黄铜刀柄。和卢娜丢失的刀非常相似,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刀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太阳,而不是月亮。见到这把刀的一瞬间,卢娜忽然有点想笑:她一直以为雷吉雕刻的太阳会是一个单纯的圆而已,但实际上,雷吉在圆外面还加了一圈波浪来表示发射的光线。那波浪线刻得歪歪扭扭,她甚至能想象出雷吉拿着刻刀、对着蜡烛一笔一笔雕刻的样子。

卢娜握着刀,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好比你在某个地方看到了一个很像老朋友的人,却也明白那个人绝对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你所见到的注定只是一个幻影。

洞穴里没什么光,阴暗而凉爽。蒂姆静静地看着洞外的树影和绿茵,日光沿着藤蔓流泻下来,黏着地变成了胶状。风与光之间,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一直很羡慕你。因为你和雷吉很像。我不是说你们都不怕歌声这件事……而是别的。”

她似乎想再说些什么,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出口。无限的风填补了欲言又止的空白。歌声模糊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最后,她摇了摇头,告诉卢娜:“没什么。别放弃。我们会出去的。”

【八】

再次离开洞口的时候,卢娜脑海里浮现的,竟然是雷吉在前面奔跑的背影——那明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从背后看,雷吉的身影像一头熊,一头跟她身高差不多的小熊。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脑袋圆圆的形状,肉嘟嘟的耳朵挂在两旁。脖子粗粗的,卢娜在跑步时,一直盯着他脖子上那条暗红色的挂坠线。宽肩膀,背很厚实,手臂肌肉有着明显的线条。因为时常跟金属和石头打交道的缘故,雷吉的手臂比一般人要更结实、更粗壮,光是看着他隆起的肱二头肌,就能联想到作业时的铮铮铁声。他赤着脚,没有穿鞋。每跑一步,卢娜都会看到他向后蹬的脚丫子。肉肉的、蚕豆似的五个脚趾。

卢娜其实是可以超过他的。她平时训练的速度比这要快。但当时她没有这么做,她只是静静地跟在雷吉身后。晚上的操场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弯弯的月亮悬挂在半空,眯着眼睛打量着他们。夜晚的风迎面吹来,她觉得很舒服。

那天下午,雷吉说要和她一起夜跑,为了锻炼身体。午后的阳光黄悠悠,像奶油一样粘稠。雷吉的粗眉毛向下撇,有一滴汗从额头上滴下来,流进了他的眉心。他坚持了几天呢?七天?半个月?如果他坚持得久一点、跑得再快一点,最后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卢娜走出洞穴,右手举着短刀。上药后的左臂虽然不那么疼痛,但为了避免伤口二次撕裂,估计暂时也不能使用了。在心中,卢娜默默地祈祷:如果雷吉能听到她的声音,请护佑她们顺利走出这片森林。

也许是有了前次交锋的教训,人马的攻击一改先前不急不徐的节奏,变得猛烈起来。卢娜一出去,它便向她冲了过来,一眨眼便立在了少女面前。它扬起手中的骨刀,也不需要对准什么,直接向下劈斩。同样的做法,卢娜先前见过,她已经不会再像之前一样用武器去迎接它了。她往一侧倒去,身体顺势打了个滚,保持重心在比较低的位置。人马依旧下俯着身体,手臂转动调整角度、再轻轻一扫,骨刀便横着切过她头顶上方的空气。

卢娜目不转睛地盯着骨刀,比起围绕耳畔的抒情歌声,她听得更清楚的,是自己心跳声。砰,砰,砰,从身体内部发出的声音不断敲击着耳膜。在它面前的话,没有胜算——少女的大脑快速地转动着,她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策略,但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没有太多的迟疑,时间每过去一秒,对洞里的蒂姆都是一种损耗。她拿定主意,从人马的身下穿过——就像她先前躲过头顶的骨刀那样——只有这样做,才能先一步到达人马的后方。

果然,人马下意识地弯下身子向四肢后面探看,而没有转身。就在这个时候,卢娜抓住了它的尾巴,想要借此登上它的后背。这很难。周围的歌声变了音调,仿佛人马在一瞬间发出了怒吼。她感觉到尾巴想要甩动的冲动,她不得不把全身的力量都用在双手上,来克制它甩尾的动作。左臂的伤口裂开了。她没有松手。人马疯狂地挥着它的刀,但它无法完成一百八十度的转身,因此那些攻击并没有对准身后的少女。一片混乱中,卢娜拽着它的尾巴、蹬着它的后腿,爬上了人马宽厚的后背。

它像是察觉到威胁,又像是为卢娜的举动侵犯了它的尊严而感到异常愤怒。歌声不再悠扬,变成一阵刺耳的滑音。优雅的面具被揭下,显露出狂暴的一面。卢娜紧紧地抱着它,以它的身体来作盾牌,毕竟人马的骨刀面对自己的身体总归会谨慎一些。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到身上某些地方出现了伤口,也许是掠过的利刃留下的。

她一点点向前挪动身躯,终于能抱住它直立的躯干。和四条腿的、覆盖着短毛的下半身相比,直立的躯干更像人类——应该就是人类的触感。皮肤光滑而细腻,温暖得像只热水袋。

很快就能结束了,她想着。她把刀举到差不多的高度,翻转手掌,把刻着太阳的小刀横过来,刀刃向内。没有倒计时,没有万全的准备,她将刀刺了下去,从左到右用力划出一条直线。

歌声在那个瞬间凄厉起来,像琴弦断裂前最后的哀鸣。她知道自己成功了。拥抱着的身体逐渐变得放松,紧绷的肌肉柔软下来,血管里的液体失去了奔涌的压力,体温也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慢慢下降。这是生命慢慢远去的过程,从动物变为一件物品的过程。人马的双手垂了下来。两条前腿先跪了下去,随后整个身体轰然倒地,大地都随之震颤。这就是它的结局了。不会有木棺,不会有葬礼,不会有泪水。在它死后,附近的动物会来咬食它的身体,它的身体又会变成其他动物的一部分,由它们携带着去往未知之地。

卢娜筋疲力尽,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站起来,俯视自己的对手。那双金色的眼睛被贯穿了,流出银色的液体。人马的血液原来是银色的,她身上也沾了一些它的血迹。把手掌举到鼻子前嗅闻,竟然有股淡淡的香气。

【九】

要说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刻,卢娜不会忘记遇见蒂姆和雷吉的那天。

初入校园,她带着行李、走在可容四人通过的步行道上,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探着四周。大多是红瓦灰墙的房屋,烟囱正往外冒烟。房屋之间有长方形和圆形的绿化带,里面种满了郁金香。行道树茂密的树叶在日光下显出透明的阴影,风一吹便琳琅地晃动。这对她来说是个美丽的开始。

到住处的时候,蒂姆已经在那里了。卢娜对蒂姆的第一印象竟然是“小”。她推开门进去,看到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姑娘坐在床上,正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风景。那姑娘淡金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只到耳朵下方一点的长度;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小腿非常细瘦,几乎没有肌肉。她穿一条宽松的蓝格子连衣裙,那衣服套在她身上显得尺寸太大,充盈着泡泡似的膨胀感。听到门口的动静,姑娘转过头来,她的五官也都小小的,小小的脸,小小的嘴唇,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睛。见到卢娜,她露出笑容,像在幼儿园的孩子看到了来接自己的父母。

卢娜和蒂姆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来熟悉对方。她们坐在各自的床上跟对方说话,不停地说话。到了晚饭的时间,她们一起去食堂,吃过晚饭,又一起去礼堂参与分组。一路上有年龄较大的猎人经过她们,卢娜看着他们胸口的徽章,有黄铜色、银色和金色,分别雕刻着雀、鸥和鹰。

去礼堂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校园里灯火斑斓,房屋的窗格子里里映照出一块块正方形的光辉。这里的房屋都很矮,无论走在哪条路上、站在哪个地方,都能看到圆圆的月亮。

礼堂里人到齐后,主管在台上宣读分组名单。她们的名字和雷吉一起被念了出来。卢娜和蒂姆立刻四处张望起来,想看看那个名叫雷吉的、将要成为她们同伴的人。不消说,礼堂里除了她们以外同样在环顾四周的人,就是雷吉了。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仿佛被这都在找寻对方的举动所逗乐,雷吉远远地向她们挥了挥手,笑着,淡红色的嘴唇下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会面了。卢娜,蒂姆,雷吉。从礼堂出来后,他们在校园里散步聊天。雷吉和蒂姆一样来自北方,身材高大健壮,宽脸,就算没有喝酒,两颊也总是醺醺的红色。他比两个女孩大一岁,出生在春天,初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红色的紫薇开满了漫山遍野。他只和母亲一起生活。他喜欢亲自动手制作东西的感觉。

他们很晚才回宿舍。到宿舍的时候,老师已经在门口等他们了。他带来了学校送给新生的礼物。卢娜得到了一把弓,蒂姆的礼物是一只包,而雷吉拿到了一把铁锤。

那是卢娜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她从未像那天晚上一样,躺在床上因为期待着第二天的到来而迟迟不能入睡。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那种兴奋感源自何处。这颗心因为成为了某个整体的一部分,而欣喜不已地跳动着。

【末】

卢娜站在人马的尸体边,小心调整着呼吸。

不远处,洞穴传来动静。她看到蒂姆一手扶着石壁,慢慢走出洞穴。阳光洒在她短短的头发上,小小的脸蛋上带有沉着的笑意。卢娜向她挥手,但随着蒂姆身边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举起的手臂定格在半空中。

雷吉的模样渐渐清晰,他还是穿着那件土黄色衬衫,脚上踩着鞋底厚厚的山地靴。很久不见,他比卢娜记忆中的样子似乎又高了些,头顶的短发有些乱,不安分地向上竖起。仿佛是察觉到了卢娜的目光,他温和地眨了眨眼,微笑向她致意。风在他们中间来回,卷起一阵叮当作响的翠绿。

“你怎么了?”蒂姆走到卢娜跟前,有些担忧地问道。卢娜这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没事,”她慌忙收回半空中的手,揉了揉眼睛。抬头再看洞穴的时候,雷吉的影像已经消失不见。时间悄悄地打了个响指。

“我们……回去吧。”

作者简介 :

木辛,中国人民大学信息学院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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