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尽头的书店作者:查莉·简·安德斯
译者:轮轴
校对:杨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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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顶上开着一家书店。书店两边共两扇前门,门外有两条铺在绿草地上的石板路,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标牌,欢迎顾客光临“首末页书店”,中间立着一栋巨大的蓝色建筑,形如一座旧式谷仓,有着倾斜的瓦片屋顶和宽排雨槽。没有人知道那栋建筑里到底有多少本书,就连它的主人莫莉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有哪本书在那儿找不到,那它可能还没被写出来呢。
书店的两条人行道通往两扇一模一样的前门,门前的蓝色木地板上铺着稻草做的欢迎垫,空气中弥漫着丁香花与旧书的馨香——但若你分别从两侧进入书店,你会见到完全不同的景色。两边各有一台收款机,用于清点两种不同的货币。
如果你从加州国那一侧进入,你会看到一张挂毯,上面绣着不同年龄、不同身材、不同出身的女性,手拉着手翩翩起舞。你还会注意到店内陈列的新书,它们出自科罗拉多斯普林斯与圣达菲的许多勉强维生的小出版社,内容涉及文学、诗歌和文化研究。在最靠近门口的书架上,放着许多关于女性研究与酷儿理论[1]的书,以及大量经典文学作品,其作者上可追溯至弗吉尼亚·沃尔芙[2]与佐拉·尼尔·赫斯顿[3]。此外,书架上也放着一些崭新的平装书籍。
而如果你从美东国那一侧的正门进来,除去绘有坐落在附近的落基山脉的大幅画作外,店内的陈设都很像加州国那边。但你可能会看到更多与宗教相关的书籍,和一些持更保守观念的历史书。文学作品的选择更偏好福克纳、梭罗和海明威,安·兰德[4]更是不必多说。你还会发现更多关于自力更生与强大家庭的文集,以及另一类低价平装书:惊险小说和战争小说(包括来自加特林堡的大印刷厂的新书)。架上也有些爱情小说。
穿过任一扇前门,继续向里走,你便会进入书架的迷宫,周围是一个个转角,一间间侧室。这儿一满屋科幻奇幻小说,那儿一大龛戏剧读本。历史与社会学书籍占去了书店的一大块空间,其中还有一整墙解释“大分裂”起源的书本。当然,的确曾有些人穿过状如吃得太饱的蛇的长廊,穿过铺着大红地毯、放着两张破旧沙发的阅览室,找到了从一扇正门通往另一扇的道路。但书店的设计鼓励你留在你所处的现实之中。
美东国与加州国的国境线,在别处都充斥着哨塔、路障、“您正在出/入境”的标志和溢价严重的纪念品摊。但在首末页书店,国境线上是一座高高的书架,上面放着应对离婚的自助书籍。
国境两侧的人们乘着氢动力汽车、太阳能自行车、机器马和观光公交,跨越上百英里,前来购买他们赖以为生的书。你大可从共读网下载电子书,但它们很可能已经被众包[5]编辑、用户定向内容、随机批注和纯粹的信息垃圾污染了。当你正在用Gidget读《联邦党人文集》时,你可能会读到一段先前不存在的关于权利与义务的辩论,或者——更夸张一点——看到几页与洗发露相关的内容,就因为你昨天搜索过洗发露。更不要说同一本书在加州国和在美东国可能有完全不同的内容。光是为了维护书本内容的一致性,你就必须依靠墨水和纸(或者对新书而言,依赖电信纸);更不用提嗅闻、触摸书本,翻过书页,弯曲书脊时的各种感官体验了。
莫莉认为,每个人都需要书,无论他们住在哪里,怎样去爱,相信什么,想要杀死谁。我们都想读书。如果你把读书当成某种上流爱好,或是将爱书看作某种高贵品质,那你一定是个书商。
书是你了解你出生之前的人的所思所想的最好工具。图书的作者只是一群竭尽全力去理解自己糟糕生活的普通人,就算他们失败了,他们的失败或许也能为你应对自己的困境带来些许帮助。
有时,人们会问莫莉,她为什么不从简,只留一个入口,从而迫使美东国人与加州国人对话,或者反过来——比如让某边的人接触些可能稍稍挑战他们世界观的书。对此,莫莉总是回答说:她有生意要做,仅仅是让每个人都保持阅读习惯,就已经够了。最起码,莫莉的安排使书店成了边境上最和平的哨所,没有人聚集在一侧向另一侧的人大喊大叫。
在那些叫嚷的人当中,有些人足够年长,其成长轨迹可倒推至美利坚合众国的时代,但他们却表现得仿佛这两片土地世代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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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从哪个入口进入书店,你都可能会首先注意到菲比。她身材纤瘦、活泼开朗、总是吵吵闹闹,正处于豆蔻之年。她赤脚跑起来轻盈无比,不惊扰任何一座书架,也不摇落任何一本书。她的笑声总是先于她的脚步。作为莫莉的女儿,她大多数时候都穿着粗斜纹棉布做的连身工作服和便宜的亚麻衬衫,有时也会穿落地裙或是蕾丝镶边的连衣裙,戴着塑料手镯和项链。她还没有打过耳洞。
国境两侧的人都喜欢菲比,她就像是远方传来的欢快笑声,像是拂过花圃的愉悦清风。
莫莉曾经唠叨菲比,要她出门去呼吸新鲜空气——负责任的母亲似乎都会这么说,而莫莉又恰恰非常害怕成为坏妈妈,因为她差不多算是嫁给了书店(尽管书店里存有大量育儿图书)。不过,当菲比不听话,一直留在书店里读书时,莫莉却又暗自感到欣慰。她希望菲比能一直像这样怯生,希望她们母女能一起待在首末页书店里,一起看书,不看书时,就透过薄薄的亚麻窗帘,旁观世间的一切。
后来,菲比十四岁了。突然间,她开始一直待在外面,莫莉一连几个小时都找不到她。十四岁的菲比出落得格外漂亮苗条,当她和其他孩子跑来跑去时,红褐色的马尾辫在她修长的颈项后面摇摇摆摆。她的玩伴包括一些家住国境线附近的美东国孩子,他们的住处阡陌纵横,道边绿树成荫。她还有几个小伙伴是从加州国偷偷溜过边境的。没有人认真巡逻这一段国境线。边界上还有一座崎岖的乱石堆,形似远方朦胧的落基山脉。只要爬过石堆,你就能从一个国家进入另一个——前提是你知道正确的路。
菲比的玩伴们年纪从十二岁到十五岁不等。她和他们会在国境线附近的高草丛中踩来踩去,玩“寻宝”游戏,或者在石堆上搭起“埋伏要塞”。在玩耍时,菲比偶尔会看到莫莉,转过身向她招招手,然后便沿着尘土飞扬的山坡,跑向扎迪和马克——两个孩子都是从加州国溜过来的,帆布背包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具和杂物。有些时候,菲比会率领整支孩子大军入驻书店,给每个人倒上一杯水,或是莫莉自酿的姜汁啤酒。在再次跑出门之前,他们会全都停下来,说上一句:“卡尔顿女士,你好。”
大多数时候,这些孩子都只是一支吵吵嚷嚷的合唱团,拿着豆子枪互相追逐打闹。可有些时候,他们会在树木和蕨菜长得最茂盛的地方待到日落。到那时,莫莉就要用她的Gidget向其他本地的父母发消息,问孩子们去哪了。再等一会儿,她会看到脚爪状的蕨叶和盘曲的树枝中亮起了几个光点。莫莉总是问菲比:他们在那片只能勉强被称作“森林”的小树丛里都在做些什么,而菲比总是回应说:没什么,他们只是在那里玩儿。可莫莉总是想象着那些孩子们在月光下,藏在层层叶片中的模样。在她的想象中,他们做什么都有可能:喝酒、吸毒、玩“亲亲大冒险”的游戏。
即使莫莉想要密切关注女儿的动向,她也必须先照看好书店。联通两国的书店设计意味着同一时间至少要有两个人在工作——一台收款机一个,而莫莉雇佣的大多数人,都只能工作一两个月,之后便不得不去逃难,因为他们的家人为另一场战争临近的预兆而忧心忡忡。莫莉的Gidget每天都会收到大批来自两国的宣传推送,指称一个国家神权压倒一切,而另一个国家是个不敬神的绞肉机。喧嚣中还有传闻称两国都在拼命寻找最后一点宝贵的水资源——有时,喧嚣是实实在在的,是加州国在地下放出的大群机器人发出的声响。人人都在屏息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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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莫莉正在加州国一侧的前台工作,像往常一样,试着不对那些画着奇怪纹身、或是有闪光银线流入大脑的顾客表露出抵触情绪。人人都知道加州国人有多么热衷于改造自己的身体和大脑:从程控节育到能将他们连接到阿诺斯企业联合体的大脑植入物,不一而足。莫莉对人们微笑,和他们闲聊,根据她对人们所买书籍的天才记忆力,向他们推荐书目——简而言之,她像对待顾客一样对待每个人,甚至对那些注意到莫莉的十字架,觉得她被信仰洗了脑,对此啧啧称怪的人也一视同仁。
一位名叫桑德的老主顾走进书店,来寻找一本罕见书籍。它出自美利坚合众国分裂前最后的岁月,内容有关可持续农业和动物意识,作者是一位名叫霍普·多兰斯的女性。出于某种原因,还没有人把这本文集上传到共读网上。莫莉在她的新电脑上查了一下,发现店内确实有一本库存。但当她把桑德带到放书的书架前时,却发现书不见了。
桑德盯着书架上《大地上的灵魂》本应在的位置,ta[6]苍白的圆脸上布满了线条。ta身上纹着一只披挂闪亮甲胄的蝴蝶,线缆从ta剃光头发的后脑披散而下。ta大概是阿诺斯企业联合体的工程师。
“欸,”莫莉说,“这本书应该是在这里的。我再去查查,我们可能已经把它在……嗯,在另一边卖出去了,但没登记销售记录。”桑德点点头,跟莫莉到了美东国柜台。到了这边,莫莉从收银员米奇身边挤了过去,在一沓纸片中翻找起来。最后,她找到了想要的那张。“哦,对。行吧,该死。”
书店已经把唯一一本《大地上的灵魂》卖给了一位美东国的死忠顾客:一位名叫泰瑞·劳伦斯的灰发女士,与莫莉同属一个教会。泰瑞现在就在店里,正在寻找一本食谱,米奇刚刚看到她经过。不幸的是,泰瑞比大部分美东国人还要更憎恶加州国人,而桑德正是那种泰瑞尤为憎恶的加州佬。
“看来我们之前已经把它卖出去了,但还没修正存货清单。这种事……嗯……有时确实会发生。”莫莉说。
“本质上讲,这就是虚假宣传。”桑德上前几步,带着加州国人常有的,遇到不够高效之事时的挑衅腔调说道:“你告诉我那本书还在售,但你早该知道它已经售罄了。”
莫莉已经打定主意不告诉桑德是谁买了赫普·多兰斯的书,但正当桑德就图书营销中的伦理问题破口大骂时,泰瑞抱着一本高级沙拉食谱回来了。桑德刚好提到了《大地上的灵魂》,而泰瑞也刚好听到了。
“哦,我刚刚买走了那本书,”泰瑞说。
桑德转过身,微笑着说:“啊,很高兴认识您。您刚买的这本书,恐怕店家已经答应卖给我了。我们能不能达成某种协议?也许我们可以遵循某种按需分配的原则,因为我对这本书的需求非常迫切。”桑德满口理性过头又顽固坚决的腔调。加州国人面对问题时都这样。
“抱歉,”泰瑞说。“我买了它,现在我拥有它。它是我的。”
“可是,”桑德说,“我们有很多种解决办法……你可以把它租给我,我存一份电子档,再把书完好无缺地还给你。”
“我不需要你完好无缺地还给我。我现在就要这本书。”
“但是——”
莫莉估计这场对话还差三个来回就要彻底沦为对骂了。泰瑞会攻击桑德,要么直接羞辱ta,要么故意用错误的代词称呼ta。桑德则会含蓄或直白地骂泰瑞蠢。莫莉知道一种简单的解决方法:她可以给泰瑞一点好处——一本免费赠书或全场折扣——以让她同意借桑德书,用特殊的翻页机器人扫描成电子版。但这件事大概没法用理性的方式解决了,至少在目前两人互相破口大骂的情况下不行。
于是莫莉露出了她最灿烂的笑容,说:“桑德。我刚想起来,我还为你准备了一本特别赠书,就放在心理学与哲学的书架上。我一直打算把它给你,可惜我刚刚才想起来。跟我来,我带你去看看。”她轻轻拉着桑德的手臂,把ta拖回一排排书架中去。直到二人离开美东国为止,桑德都在抱怨泰瑞不可理喻的自私。
莫莉还没想好她留给桑德的那本特别赠书是哪本,但她相信,等他们穿过“爱情小说之谷”,绕过存放着生物书的“之”字转角时,她会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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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比在谈三角恋。靠着观察所有其他孩子共处的方式和偷听到的聊天片段(尽管她尽力不去偷听),莫莉逐渐知道了这件事。
乔纳森·布林克福特,莫莉所在教会的牧师的儿子,近来一直跟着菲比跑来跑去,脸上写满了耻辱,仿佛输掉了一场“亲亲大冒险”,不得不接受惩罚。乔纳森是个安静的高个儿男孩,长着张英俊的方脸。他常常以稳重的态度调停邻里孩子们之间的小小纠纷,但莫莉从未见到过他结巴。打从乔纳森小时候起,她便在向他兜售讲述飞艇冒险的故事书了。
然后就是扎迪·卡格瓦,她父亲是来自乌干达的第二代移民,偏爱非常古典的科幻小说。扎迪在一侧肩膀上新纹了一株随风飘散的蒲公英,一根光纤珠串从她的发辫间探出头来。扎迪对书籍的爱好广泛,从科学和数学书,到观点激进的政治书,再到女孩们一起出去野营时常读的那种通俗小说,无所不读。她常常与菲比窃窃私语,还从加州国为她带来许多小礼物,比如加了红辣椒的怪异糖果。
莫莉可以想象到,如果她女儿和一个女孩(还是来自加州国的女孩)发生了一段不正常的恋爱关系,而非和一个正派的美东国男孩(刚好又是布林克福特教士的儿子)谈恋爱,教会里的人会怎样评头论足。
菲比却似乎并不想二选其一。她用同样腼腆的微笑,接受乔纳森结结巴巴的恭维和扎迪带来的小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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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莉带菲比去加州国做一日游。在加州国,她们的护照被盖上了一日入境许可的章,随后,二人爬上莫莉名的旧三轮车“舞者”。她们驶过风电场和军事基地,驶过阿诺斯最新的“云脑”计划的宣传招牌,最后停在一家奶昔店外。店里售卖的奶昔浓稠得要命,如果你想将吸管里的奶昔全吸干净,恐怕要吸到腮帮子生疼。
菲比进入了静音模式。不再啜饮奶昔时,她就双手抱胸,缩进她宽大的聚酯纤维夹克中。莫莉试图和她聊天,说说最近哪些人都买了什么书,王莎伦突然表现出的观鸟兴趣背后有什么国际关系。可菲比只是耸耸肩,仿佛在说比起捕风捉影,莫莉应该去直接看新闻,就好像莫莉没认真读过新闻似的。
然后菲比开始和莫莉说起某本奇幻小说。七名公主拥有使事物生长和衰亡的力量,但只有在一些公主使用衰亡之力时,其他公主才能使用生长之力。不管是哪位公主,只要能造出高度足够阻挡侏儒-巨魔联军的树篱,便能成为蓝王座的继承人。但公主们起初并未意识到,她们的能力其实各不相同,就比如她们的生长之力有不同的作用对象。宫里还有许多王子和仕女,他们与不同的公主坠入了爱河,但没有一个能和心上人在一起。
随着菲比不断讲下去,这本小说听上去越来越复杂,莫莉也不记得曾在店里见过这本书。最后,她终于意识到:菲比并不是在描述一本她读过的书。这是菲比正在写的书,她大概是在莫莉留在储藏室里的某台旧电脑上写出的。莫莉从不知道菲比还是个作家。
“这个故事会怎样结束呢?”莫莉问。
“我不清楚。”菲比用吸管搅动最后一点奶昔。“我猜她们大概得放下争端,一起用她们的力量造好树篱。但真正困难的,是所有公主都要和正确的人在一起,而且,唔,还要确保没有人觉得被抛弃了,或者觉得他们在王国中没有归宿。”
莫莉点了点头,试图想出一个回应——她已经非常确定女儿究竟在说什么了。“嗯,你也知道,人不用急着弄明白自己究竟该爱谁,究竟属于哪里。确定这些事有些时候是要花很多时间的,没必要立刻找到答案。你懂么?”
“我猜是这样吧。”菲比推开空玻璃杯,望向窗外。莫莉等着她再说些别的,但最终意识到谈话已经结束了。这些青少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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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莉开创首末页书店时,菲比还是个婴儿,在那时,边境管制要疏松得多。两国政府都在尝试打造一个特别贸易区,发放特殊的跨国商业凭证。人们在得知驾车可达的范围内开了一家书店时,都兴高采烈。莫莉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人光是因为她的书店开在那里,就对她感激不尽了。她的许多二手书都是在购买房产时一同买来的,但捐献得来的书也多得惊人。
莫莉在创办书店时,希望菲比能比较容易地进到加州国,以防万一美东国将威胁付诸行动,认真贯彻他们针对“道德败坏”立下的宽泛法条。不过,莫莉的期待还不止如此,菲比身边应当有各种故事、各种人与各种看待生活的方式。并且,同时在两国做生意貌似也是个明智的决定,能使书店的潜在市场翻倍。
边境上一度也开过一家酒吧、一家汉堡店和一家服装店,可还没等莫莉注意到它们,这些商铺就纷纷倒闭了。莫莉觉得首末页书店之所以不同,是因为没有人会读书读到醉,读到耍酒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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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书店没什么生意。马修跌跌撞撞地从美东国的入口进了书店。莫莉打量着他破烂裤头里的双腿,肮脏的双手,和棕色脸上已经干掉的盐渍。她曾见过许多境遇相似的人,因而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她甚至不需要去看看马修脖子后面的烙印:那烙印形似一对破损的羽翼,宣告着他是一名契约奴隶,归大阿巴拉契亚刑罚局与格莱德公司管。她只是点了点头,在其他人注意到他,或开始多嘴之前,帮着他进了书店。
“我在找一本自助书”,马修说,他们很多人都会说这句话。有人大概告诉过他们这是一句暗语,能让莫莉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但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暗语。
除了莫莉的书店外,美东国与加州国的边境上还有数千个守卫缺口,其中就有扎迪等加州国孩子来和美东国的孩子们玩耍时,要翻过的那座大石山。空旷地带太多,巡逻太浪费时间,设置围栏和传感器更是不值得。况且就算越过边境,到了加州国,在二十来台电脑核验过你的身份之前,你连饭都吃不上。但马修和许多像他一样的人就是选择了莫莉的书店,因为书本就意味着文明,也可能是因为书店的名字似乎就昭示着某种安全通道:从扉页优雅地直达末页。
莫莉做了她一贯为难民们做的事。她帮马修找到了最快捷径:从爱情小说区,到哲学区,再到历史区,最后直达加州国。她从捐献箱中取了些干净衣服给他(她总对捐献者说这些衣服会被送到别的收容站),还告诉了马修她所知道的资源和人脉信息。她让他在卫生间里尽可能把自己擦洗干净。
马修穿着崭新的灯芯绒裤子和宽松的菱形花纹毛衣穿过书店。他仍然一瘸一拐,莫莉提出为他看看脚,可他只是摇摇头,说:“这是旧伤了。”她翻找急救箱,从里面拿了一瓶止痛药给他。马修一直在四处张望,仿佛各处都藏着摄像头(并没有)。当他已经进了加州国,而莫莉让他稍等一下时,他猛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有问题?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我只是在琢磨。”莫莉总是会送难民一本免费的书,来陪伴他们度过接下来的旅程。她并不想随便找一本书,于是借着历史区的壁挂烛台的昏黄火光,她看了马修一会儿。“你喜欢些什么书?自助书不算。”
“抱歉,我没钱。”,马修说,但莫莉摆摆手。
“你不用付钱,我只是想送你一件你可以带在身上的东西。”
菲比此时恰好路过。她看到正在发生的事,立刻明白了过来。“嘿,妈。嗨,我是菲比。”
“这位是马修,”莫莉说。“我想送他一本书让他带走。”
“从前他们不让我们拥有书,”马修开口了:“有一个小图书馆,但只有拥有特权的人才能使用,而且你远不止要有‘良好表现’。为了得到那种特权,你得……”他看了看菲比,因为他将要说的大概不适合让孩子听到。“他们倒是让我们读圣经,我还记住了一些片段。”
莫莉和菲比四目相对,马修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边。接着,菲比说:“布朗神父探案集[7]。”
“你确定?”莫莉说。
菲比点点头,小鹿似地跑开了,回来时,手里拿了一本G.K.切斯特顿的小小平装书,刚好可以放进捐来的灯芯绒裤子的口袋里。“我以前很喜欢这本书,”她对马修说:“它是关于上帝与宗教的,更是一套不错的侦探故事,故事中,解开谜团的关键永远是要理解人心。”
马修一遍遍感谢着二人,直到莫莉和菲比让他打住。他低沉的喉音听上去像是在咳嗽。几人到达加州国的柜台,莫莉与菲比让马修先藏起来。等到海岸线边空无一人,她们立刻带他出门,向他指明了沿着主路方向,能保证他一直不被人发现的最清晰的道路。马修跑过砾石铺地的停车场,跑到半路,向二人招了招手。在这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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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国总统祝美东国总统“春至安康”而非“感恩节快乐”,美东国总统随即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以讨论这不可原谅的侮辱。美东国的道德部长华莱士·道森用冒犯性称谓称呼加州国的同性恋司法部长。加州国向美加边境出兵,开始进行“例行演习”。演习场所离书店非常近,莫莉整晚都能听到枪支发射空包弹的爆裂声(至少她希望发射的只是空弹)。美东国向边境部署了一些战斗机与无人机,沿着边境的空域巡航。加州国的水源探测机器人集群开始抽取岩石地幔深处的大量地下水,但两国政府均宣称这部分水体位于各自的领土下方。
莫莉的Gidget上不停地跳出掺杂着政治宣传的“新闻”,就好像两国的执政者都希望挑起所有人心中的怒火。美东国的媒体一直在推送一名新萨克拉门托孕妇的故事,她因为她故意关闭的节育植入物发生了固件升级错误而失去了腹中的孩子;媒体还发出许多配图故事,描述加州国城市中的黑帮、毒品和性交易等。与此同时,加州国的媒体则加班加点地提醒人们:在美东国,青少年强奸案的受害者是如何被禁闭起来、穿上束缚衣,以确保她们一定会生下孩子的,以及和平的示威者们是如何被警察喷催泪瓦斯或直接殴打的。
近来,几乎每一天,美东国人都会进书店来找几本莫莉没有的书。莫莉决定提前囤些《我们为何屹立不倒》,这是一份足有一本书那么长的宣言,宣扬个人主义与基督教价值观,距离谴责加州国人犯兽奸罪与食人罪可能只差几句话。但这本书现在正在进行新一轮重印,暂时没货。不过另一方面,莫莉断然拒绝售卖《我们的民族》,这本书里有冒犯黑人与深色人种(这些人大多聚集在像新萨克拉门托那样的人口稠密的西部城市中)的讽刺漫画,还有许多论证这些人种智力低下的“科学”理论。
美东国人纷至沓来,想买《我们的民族》,到了这时,莫莉已经非常确定,那些人早就知道她没有这本书,只是想来摆态度。
“我们中的一些人觉得你自认为比我们其他人都高明,”诺玛·魏尔伦说。她的女儿——金发、大嗓门的萨曼莎——是菲比的玩伴之一。“你坐在你花哨的椅子上,在两派中间玩弄手段,替我们决定什么适合读,什么不适合读。说白了,你就是在审判我们。”
“我从不审判人”,莫莉说。“诺玛,我也和你们一样生活在这里。和你一样,我每周日都去圣火教堂。我不审判人。”
“说得好听,可你不卖《我们的民族》。”
“没错,因为那本书宣扬种族主义。”
诺玛转向雷吉·沃茨,他的两个孩子托比亚斯和苏茜都在菲比的小帮派里。“雷吉,听见没?她说我是种族主义者。”
“我可没说。我在说那本书。”
“书和人没法分开看的,”雷吉说道。他在东边三十英里外的一家大型发电厂工作。他皱起粗大的眉毛,说话时有些驼背。“人和人的出处也一样,分不开的。”
“总有一天,你必须选边站,一锤定音。”说罢,诺玛和雷吉走出书店,正义的光辉在店里徘徊不去。
莫莉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啃咬着她,就好像莫莉幼时看的动画片中的“书虫”啃食图书那样。一只蛀虫在莫莉心中钻出了一个圆圆的洞,将她的一部分啃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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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莉正在浏览一批销售发票——自桑德和泰瑞的那次争吵后,她一直担心会不会有美东国那边的人买了书,却没有被录入电脑。就在此时,地震开始了。大地在颤动,有几本书掉在了地板上,但大部分图书都被紧紧塞在书架上,一时半会掉不下来。来自地下的震动发出碾压和摩擦声,令莫莉的耳朵一阵阵作痛。等她找回平衡以后,她去看Gidget。一开始什么信息都没有,随后出现了一条紧急新闻:加州国宣布对深层地下水享有占有权,还宣布他们将尽快提取水资源。美东国称此为战争行为。
像往常一样,菲比正和她的朋友在外面玩。莫莉用Gidget给她发了一条消息,接着离开书店,在冷风中呼喊菲比的名字。在地下,碾碎岩石的巨响还在继续,声音却渐渐小了。要么是莫莉已经习惯了,要么就是声响的来源正在远去。
“菲比?”
莫莉走在石板路上,每过几分钟就低头看看她的Gidget,看看菲比有没有回消息。她告诉自己:只要她在日落前能找到女儿,她就不至于惊慌失措。然而太阳落山以后,她只得给自己定下一个新的恐慌发作期限。
在附近,某只强悍巨物张嘴怒吼,惊得莫莉踉跄连连。大型食肉动物呼出的炽热气息吹在她的脸上,巨响灌满了她的耳朵。片刻之后,她才意识到三架潜行者级战机刚刚低空飞过她头顶。它们开启了隐形模式,所以她听得到它们、感觉得到它们,却看不到它们。
“菲比?”莫莉大喊,此刻她已走到长长主路的尽头,来到一家杂货店和一家小餐馆前面。“菲比,你在吗?”主路一侧通向一大片玉米地,另一侧分出条匝道,通向高速公路。在路上,莫莉听见车轮碾过松土与碎石的声音,看到车头灯光飞掠而过。
“妈!”菲比从小树林一路跑下小山,身后跟着乔纳森·布林克福特、扎迪·卡格瓦和其他几个孩子。“感谢上帝,你没事。”
莫莉跟菲比所,她得把所有人都带到书店里,因为那里的图书阅览室大概是方圆几英里内最像防空洞的地方了。
还没等她说完,新一轮的闪光和震耳欲聋的响声便爆发了。莫莉远眺小镇边缘,看到一片连绵的阴影,有镇上最高建筑的三倍之高,正在缓缓向前行进。
莫莉以前从没见过机甲,但她认出了这些金属巨人。它们的腿上装有庞大的螺线管,手臂上配有火箭发射器,看上去就像体型夸张的健美运动员,肌肉在钛合金外壳下暴胀。它们头部的两个观察窗,再加上头顶两抹斜刷的红色涂料,使它们看上去仿佛在怒视着脚下的人。它们大得离谱的身躯上挂满了武器装备,正缓缓走进镇子,走向边境。
“所有人进书店!”菲比喊道。扎迪·卡格瓦正在用一个花哨的平板给父亲发消息,其他孩子也开始试图联系家人,但很快,所有人就都挤进了首末页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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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来书店寻找自己的孩子,或是在战火中寻求庇护。战斗爆发时,有些人正在店里看书,或是恰好驾车驶过。莫莉把所有人都放进店里,直到美东国的机甲开始与一队加州国百夫长正面交锋。这些百夫长和另一方的金属巨人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但它们搭载的系统与阿诺斯企业联合体的网络直接相连。双方的火箭发射器连连开火,拖曳出明亮的橙色尾焰,将一切都笼罩在琥珀色的光晕中。莫莉看着一台美东国机甲向前冲刺,巨大的铁拳重击在一台百夫长的侧面,金属碎片飞溅而出,宛如扎迪的纹身中的蒲公英种子。
接着,莫莉进入室内,关死了阅览室的大门,关门时,大门发出一声令人安心的闷响。“我在装修书店时,额外付了承包商一些钱,”她对所有蹲在阅览室里的人说:“这些墙壁就像银行金库一样结实,这里是你们能找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了。”在金属大门外,走廊另一端有一间厕所。小解的时候,人被炸上天的概率也会稍微高一些。
除了莫莉和菲比,还有十二个人也被困在阅览室中:扎迪和她父亲杰伊;诺玛·魏尔伦和她女儿萨曼莎;雷吉·沃茨和他的两个孩子;乔纳森·布林克福特;桑德,那个来找《大地上的灵魂》的工程师;泰瑞,《大地上的灵魂》的实际拥有者;玛西,一个十二岁的加州国孩子;以及玛西的母亲佩特里斯。
所有人都坐在这间三米长、两米宽的房间里。室内还放着两张可坐五人的长沙发,以及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书架。每当有人开始放松下来,远处就传来另一次震颤,声音越发响亮而暴烈。没人能从通讯设备或植入物上收到一点信号——要么是强化的墙壁阻挡了信号,要么就是有人刻意阻断了通讯。整个房间来回摇晃着,书本在架上瑟瑟发抖,却没有坠出巢穴。
杰伊·卡格瓦坐在一旁,双臂环绕着他的女儿。莫莉看着他,一道回忆突然闪过她的脑海:几年前,菲比曾怂恿莫莉与杰伊约会。那时,菲比和扎迪已经是朋友了,尽管她们都还没有兴趣谈恋爱。菲比认定了这位结实健美的建筑师将是她母亲的良配。这种想法大概部分源自二人在讨论做喧闹女孩的单亲家长的经验时,彼此露出的无可奈何的微笑。此外,莫莉和菲比都是美东国公民,拥有双重国籍也无妨。可是莫莉一直没时间谈恋爱。当然了,即便到了此时,扎迪也仍然会时不时瞟一眼菲比。菲比仍没在她和乔纳森之间做出选择。也许,她永远不会这样做。
杰伊松开了抱着女儿的手,他也已经骂过她了,说她不该把自己陷入这种危险境地。包括莫莉在内的所有其他家长也都骂了自己的孩子一通。“我多希望我们安安全全地待在家里,”杰伊·卡格瓦对女儿低语道,“而不是和这帮人一起被困在这里。”
“你说‘这帮人’是什么意思?”诺玛·魏尔伦从房间的另一端质问道。
又一阵地动山摇,更多刺耳的噪音。
“算了吧,诺玛,”雷吉说:“我确定他不是故意的。”
“不,我就是想知道,”诺玛说:“我们怎么就成了‘这帮人’?我们只是想好好过日子、养大我们的孩子!话说回来,从堕胎到非天然性关系,再到锯开人们的脑子,往里面塞一大堆纳米垃圾,这些烂事都被你国认为是合情合理的!依我看,真正的问题是,我凭什么要容忍你这种烂人!”
“我可是看过关于贵国对我这样的人做的事的第一手资料”,杰伊轻声说。
“你说得好像你们这些该死的加州佬没有越来越频繁地从美东国偷孩子,把他们变成性奴或妓女一样。我在这儿可得好好看着萨曼莎,别被偷走了。”
“妈——”萨曼莎说。仅仅一个字,就蕴含了从“别让我在朋友们面前难堪”到“你没法永远护着我”之间的一切含义。
“我们不偷孩子,”桑德说。“纯属胡说八道。”
“你们什么都偷。你国现在就在偷我们的水,”泰瑞说。“你们不相信万物皆神圣,所以你们就肆意地攫取你们想要的一切。”
“我们可不像某国人那样把五十万人送进劳改营,”佩特里斯说,她是个安静的绿发老女人,常来购买与园艺和意大利历史相关的书。
“哦,当然啦,加州国只是把上百万人改造成阿诺斯企业联合体的赛博奴隶而已,”雷吉说:“这可真是太人道啦。”
“嘿,所有人都请安静下来,”莫莉发话了。
“同侍二主的女人有什么脸面说话!”诺玛突然对莫莉发难,对着她指指点点。
房间里除了莫莉以外的六个成年人就这样互相对骂起来,小小的阅览室吵得犹如屋外的战场。房屋摇晃不止,孩子们缩作一团,而大人们只是抬高了嗓门,以在几乎无休止的撞击声中被听到。所有人都知道,这次冲突只与水权有关,但数月以来的耸人听闻的故事,已经让他们将这场冲突看作守卫神圣原则的正义之战。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我们的自由。所有人都在向着其他人尖啸。莫莉瘫倒在房间一角,身边是一堆神学书籍。她双手捂着耳朵,看向房间另一边和乔纳森与扎迪蜷在一起的菲比。菲比鼻子通红,身体绷紧,仿佛马上就要开始一场长跑,但她正在专心安抚她的两个朋友。莫莉突然感到羞愧难当,过去对于自己是个坏母亲的恐惧更加凶猛地向她袭来。
接着,菲比站起身,大喊道:“所有人都给我闭嘴!”
所有人都奇迹般地停下了大喊大叫。他们都转身看向菲比,她正握着乔纳森和扎迪的手。屋外炮火连天,但在这间小小的阅览室中,突然泛起了一阵神秘乃至庄严的宁静。
“你们都该感到羞愧,”菲比说:“我们都又怕又累又饿,恐怕得在这里困上一夜,但你们都表现得像娃娃一样幼稚。这里不是让你们嚷嚷的地方。这里是书店,是让人们安静地翻书、读书的地方。如果你们没法保持安静,就请你们出去。我不在乎你们怎么看待对方,但你们最好都礼貌点,因为……因为……”菲比看看扎迪和乔纳森,又望了一眼她的母亲。“因为我们即将开始我们的第一场读书会。”
读书会?人们面面相觑,怀疑自己听漏了什么。
莫莉站起来拍拍手。“没错,读书会将在十分钟后开始,所有人都必须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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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面传来的声音不仅越来越响,还越发明显地兵分两路。一路噪声从人们正下方传来,仿佛一场争夺水源控制权的恶战正在地壳深处打响,成队的机器人与挖掘隧道的战争机器大打出手,将“坚实的大地”这个概念本身都撕得粉碎;另一部分噪音则来自他们的头顶,飞机、钢铁巨人,或是漫天的无人机,正在相互掷出烈焰,将夜空烧成一片猩红。人们被困在阅览室里,除了脆弱书脊上的文字之外,什么信息也得不到。每一阵噪声都引得他们惊恐不安。
莫莉和菲比蹲在角落里,试图想出一本书,既能保证在场的人足够熟悉,又能让他们展开真正的对话。几年来,莫莉也在店里办过几次读书会,当时的一些参与者现在就在阅览室里,但她已经想不起来他们在读书会上读过什么了。莫莉一直在推荐一本已经上了年头的,在“大分裂”时期轰动一时的书,或者某本简·奥斯汀的知名经典,但两个想法都被菲比否决了。
“我们要让他们分心,”菲比用大拇指指了指背后读书室里的人们,“而不是无聊死他们。”
到最后,“国际大读书会”的第一本、恐怕也是唯一一本指定书目被定为《万众一心》。这是一本奇幻冒险小说,描述了一个名叫诺曼的少年的故事,他拯救了被一名邪恶巫师困在水晶球中的一百万个灵魂,并意外地将他们吸收到了自己体内,从而在一具身体里拥有了一百万灵魂。他们赐予他神奇的力量,但他也能感受到每个灵魂未竟的事业和对自由的渴望。诺曼不得不迎战巫师,阻止他取回所有的灵魂,再顺便夺走诺曼自己的。这本书本来是青少年读物,可莫莉知道,边境两侧的每个成年人恐怕都读过这本书。
“实际上,故事的背景设定中存在着巨大的不一致,”桑德抱怨道:“小说中很早就设定说灵魂可以被储存和转移,但诺曼却没法把多余的灵魂卸到离他最近的肉身里。”
“他们在第二部里解释了这一点。”扎迪的眼睛微微一转:“那些灵魂都被禁锢在诺曼身体里了。况且,要是他真把灵魂放在了别的地方,巫师就能拿到他们了。”
“我不太懂为什么他所谓的老师马克辛不直接立刻告诉他潘德拉贡交易所的事。”雷吉说。
“哎,打住。禁止剧透,”乔纳森嘟囔道:“不是所有人都看过第五部。”
“我们能谈谈小说的核心思想,别到处挑刺么?”泰瑞双手抱胸:“比如诺曼承载了这么多灵魂,却仍然能做他自己。这一点在我看来很有趣。”
“这是一种简化的笛卡尔二元论[8]”,杰伊·卡格瓦提出。
“也许吧。不过如果你读过笛卡尔的作品,他说的是——”
“真正的重点是巫师想要掌控所有灵魂,但是——”
“我们能说说那把唱歌的斧子么?那到底是什么鬼?”
他们就这样和平地争论到了凌晨三点,到那时,所有人都终于累得不行了。天棚和地板仍然偶尔颤抖几下,但要么是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要么就是最猛烈的震颤已经过去。众人慢慢沉入梦乡,他们互相依靠着,躺在房间各处。莫莉看着他们,突然萌生出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她不只想保护这些人。她当然不愿这些人,甚至这栋她花了大半辈子经营的建筑受到一丁点的伤害,可她更渴望守护某种更抽象、更难以理解的事物。脚踩两国的首末页书店还能继续存在多久呢?他们又该如何知道今晚到底是又一场小规模战斗,还是一场持续数月的、终会令两国化为灰烬的全面战争的开始呢?
菲比留下乔纳森和扎迪,过来与母亲坐在一起,嘴角仍然因满足而上翘着。菲比的一只手里攥着一本书,莫莉第一眼没认出它烫金的封面,但随后看到了书脊。那是一本小小的精装童话集,插图是用水彩画的。它是莫莉送给女儿的十二岁生日礼物,打那以后,她再也没看到过它。她本来以为菲比读了一个小时后,就把它随手丢到一边了。菲比靠在母亲身上,一边读书,一边看插图,看着蓝色的天空和暗色的城堡与山脉。最后,她靠着母亲的肩膀睡着了。菲比在睡着时看着有些幼小。莫莉低头盯着她看,最后,她自己也沉入了梦乡。整座书店就这样安然睡去。每隔一阵子,战斗的巨响与震动仍然会吵醒莫莉,但最后,就连它们也平息了。在那之后,莫莉听到的,就只有书巢中的人们平缓而连绵的呼吸声了。
译者注:
[1]酷儿理论,起源于西方二十世纪末的同性恋运动,主要目的是为性少数人群正名,认为人的性别认同和性取向由社会决定,成为一种质疑和颠覆性与性别的两分模式。
[2]弗吉尼亚·伍尔芙(1882-1941),英国女作家、文学批评家和文学理论家,意识流文学代表人物,被誉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先锋。
[3]佐拉·尼尔·赫斯顿(1891-1960),20世纪美国文学的重要人物之一,小说家、黑人民间传说收集研究家、人类学家。其作品《他们眼望上苍》在黑人女性形象的创造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被公认是黑人文学的经典作品之一。
[4]安·兰德(1905-1982),俄裔美国人,20世纪著名哲学家、小说家、公共知识分子,著有《阿特拉斯耸耸肩》。她的哲学和小说里强调个人主义的概念、理性的利己主义(“理性的私利”)、以及彻底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
[5]众包,一个公司或机构把过去由员工执行的工作任务,以自由自愿的形式外包给非特定的(而且通常是大型的)大众志愿者的做法。
[6]原文为“their”,此处应为表示性别不详之人的人称代词,此处译为“ta”,以区别于对一般物体的代词“它”。
[7]布朗神父是英国著名侦探作家G.K.切斯特顿(1874-1936)笔下的著名侦探,在一系列侦探小说中,将其设定为天主教神父。
[8]笛卡尔提出了心物二元论,认为人是由“心灵”和“肉体”两部份所组成,世界存在着两个实体,“物质实体”与“精神实体”,二者各自独立存在和发展,谁也不影响和决定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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