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雨了。风暴在天顶聚集,乌云遮没了西南方大片的天空,只余矗立眼前的乞力马扎罗一道浓黑的峻影,白雪微茫的山顶闪耀着模糊的银光。来摩西之前,我原以为这座非洲最高峰、传说中的“赤道雪山”会是怎样的一副恢弘奇观,结果不要说白雪皑皑了,即便站在山下望去,基博峰顶也只余几撮不起眼的雪痕,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而去的片片柳絮。
“雨还有多远?”我问身边的萨法里。他正倚在一旁,嘴里百无聊赖地嚼着几片米拉叶,这时便噗一声吐掉,看也不看天空,反倒闭上眼,闻了闻什么,又伸出颀长的咖啡色手指,像是抚摸着空气的流动,然后才懒洋洋地回答道:“十分钟……十五分钟吧,抓紧了,陈。”
得抓紧了。
我擦擦汗,又挥了几铲,才将树苗放入坑底,开始飞快地往里填土,一边不时调整着树苗的位置。
这时,一道突兀的细嗓音不知从哪响起:“你在干嘛?”
“种树。” 我咬着牙使劲,头也没抬地答。不是很显然的事吗。
那声音停了一拍,又问:“你刚刚生了孩子吗?”
嗯?
“没有啊。”
我顺口回答,边用铲底轻轻拍平最后一抔土,这才抬起头,目光扫过大树后探出的一张巧克力色的小脸,望向天空。雨云仿佛已触手可及了,山顶那点可怜的白雪隐在乌云中,仿佛已被吞噬了一半,一道白色巨柱联结了天空和山侧,正向我们的方向飞速移动。“来了,快走。”我提起铲子,一阵辨不清方向的风吹得我闭了闭眼。
“那边有个洞穴,跟我来吧,很近。”小姑娘从树后敏捷地钻出来,我这才看见她背后一大捆张牙舞爪的树枝,看样子是拾到的柴火。
我犹豫了一下,看萨法里已迈开长腿跟在女孩身后,这才跟上。
所谓的洞穴不过是岩石间一道深深的罅缝,不算宽,不过容纳我们三个人倒是绰绰有余。我们刚钻进来,乱风夹着雨便从身后追兵般掩至。
我松了口气,把铲子随手靠在岩壁上。女孩也卸下了柴堆,却又接着追问:
“如果你没有生孩子,那为什么还要种树?”
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我懊恼。
“闭嘴,扎哈拉,你怎么问起来没完了。”萨法里倒先开口了,“她是个中国人,他们不信那些。”然后他转过头,向我解释道:“在我们坦桑尼亚,每生一个孩子,就要在门口种棵树。对不起,这姑娘太多嘴。”
这样啊,我倒释然了。望着岩外密不透风的雨帘,比白芸豆还大颗的雨粒凶猛地冲击在岩石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花,让我想起小时候故乡夏天的骤雨。我又往里退了退,答道:“不是,我没有孩子。我是和你一样,在一座大山里长大的。我们家乡的那座山比你们这座要矮些,因为有人砍树,砍了太多的树,所以有一天也是下雨,泥石流,压死了我的叔叔。”
“噢!”“啊——”
一大一小两道吸气声:“对不起。”
“没关系,已经过去很久了。所以我每次去一座新的山,总会种上一棵树,希望别处这样的事可以少一些。说起来,这是我种下的第八十棵了。”我侧过头,看着两张在暗处看不清的黑色脸庞:“对了,我们那儿生了孩子不种树,倒是有些地方,如果是女儿的话,会埋上一坛酒,等女儿十八岁出嫁时,酒也陈了,正好婚宴上喝。”
“哈,我觉得这办法好!”萨法里眼睛都亮了,“等雨停了,我们不如去喝上一杯怎么样?为第八十棵树。”
那是我第一次去乞力马扎罗山,也是我第一次遇见扎哈拉。
那天晚上,音乐声震耳欲聋的本地酒吧里挤满了各种肤色各种口音的人。我随着萨法里坐下,友好地跟对面坐着的两个白人女孩打招呼,其中一个面容消瘦的笑着点点头,露出一点牙套。“来旅行吗?”我问。
“是啊。来找海明威写的那只豹子。你呢?”她凑近我,在嘈杂的背景音乐中特意提高了声音。
“啊!《乞力马扎罗的雪》吗?我也读过一点。”不过我只记得那句:在西高峰的近旁, 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 没有人作过解释。
旁边那个金发红唇的却只瞥着萨法里,嘴角微微勾起:“什么豹子?不是说山顶的雪不出十年就要消失了吗?那还不赶紧来看。”
萨法里忙附和:“那是!十年前可不这样,我听电视上说过,每年雪线都要后退,再过十年肯定没了啊。说实话,上次下雪是什么情形,连我都不记得了。”
“十年也太久了点,再过十年,我都老了,哈!”她声音低哑慵懒,朝他眨眨左眼。
呵呵,大家都这么想。“所以多种些树,或许雪化得就会慢点,不然说不定很快你们就没水可取了。”我看着萨法里,大声道。
“取水?那是女人的事!跟我什么关系?”萨法里目光只黏在她红唇上,早跃跃欲试地起身,勾着蛇一般婀娜的女子起身进了舞池。
没坐上半小时,晕头转向的我就告辞出来,丢下正在简陋的石头舞池里扭腰摆臀、马达般扭动的萨法里,一个人沿着马路往酒店走去。这时,我听到背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回头,却不见人影。
天色尚未黑透,街上还有不少悠闲的行人,摩西的治安在东非据说也还算是好的,但我不喜欢刚才酒吧里那个自称从以色列来的阔佬那模样。
拐角处,我再一回头,这次瞥见一道细瘦的身影,惶急地正要躲进电线杆后去。呼……我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扎哈拉,你是叫这名字吧?你跟着我干嘛?”
她忸怩地慢慢走过来。“对不起。”
“没关系。说吧,需要我帮你什么?”我心里不由得立刻想起前两天刚下车时,从红土街道两旁理直气壮伸过来的那些细瘦小手。
“给我二十先令吧,小姐,只要二十!我饿了!”
扎哈拉,你也是来找我伸手要钱的吗?我低头俯视着这张巧克力色的小脸,她身高大概只到我胸口。
“是,是这样的……”女孩的头慢慢低下去,然后又抬起来,“你说,你们那儿,女孩要到十八岁才结婚?”
嗯?
我拉起她的细胳膊,放慢脚步,往几百米外酒店的方向继续走:“是啊,那还算早的。在我小时候那座山里,女孩们结婚也慢慢晚了,大部分都去山外打工了,二十多岁结婚很正常。在我现在住的那座城市,那就更晚了,有的到三四十岁,也有不结的,反正几千万人,也不差这几个。”
“几千万人?那不是跟我们全国差不多?”
“是啊,所以你看,我快三十了,也没结婚啊,还在到处跑来跑去。”
“那你哥哥怎么办?”
“我哥哥?”我不假思索的反问,“我没哥哥啊,只有个妹妹。”
“怪不得!”她像是羡慕地叹了口气。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旅馆侧门外,满天星辉亮过门口那盏可怜的路灯,不远处是非洲常见的移动蔬菜店——说是店,其实不过是一张铁皮围成个小棚,横七竖八堆着几根干瘪如橡皮的胡萝卜、五六个结满污泥的土豆,一支瘦骨伶仃的蜡烛,用纸挡着防风。
“过来,买点,新鲜胡萝卜。”一脸皱巴巴的黑人老太蹦出几个英文单词,在烛光下朝我招手,然后忽然切换成本地土语,高声呵斥。“奶奶叫我回去了……”小姑娘拖着步子走向棚后,边恋恋不舍地向我挥手,雪白的牙齿在星辉下的夜色里闪着光:“晚安。”
萨法里说得对:汲水是女人的事。至少在摩西是这样。
第二天下午,我带着密封罐,去河边采水样。一抬眼,只见对岸站了一排,全是叽叽喳喳的女人——编一头辫子的、束起短卷发的、用头巾包头的,每个人或提、或抱,身边都有一个硕大的塑料桶,里面简直能塞进一头小羊。有的唱着歌,正往桶中盛水;也有的已然汲满,三三两两从岸边起身,单手稳稳扶着桶,挺腰昂首,说笑着缓步走开,令我对她们的颈部肌肉不由得万分佩服。
之前我和师姐做用户调查的时候,早就从资料上得知,为了收集生活用水,撒哈拉以南非洲女性每天得花费1600万个小时,是重要的目标市场之一,所以这次我们原型机测试,才特地将一处测点选在这里。不过自己亲眼目睹,又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
午后明亮的天空下,热烈的赤道阳光无遮无拦地倾泻而下,慷慨泼洒在她们飞扬的衣裙上,衬着近处高低错落、树顶平坦如擎伞盖的金合欢树,以及远处微雪的乞力马扎罗山脊,一派色彩浓艳的魔幻现实主义画风。明黄、绯红、满绿、深紫,那些宽大的印花布裙仿佛在热烈地燃烧,灼烫我的视线。我微微低头,将双手浸入河中,清凉的水安宁了我的皮肤。是源自基博峰上消融的雪水吧?
等我忙碌了一天,终于疲惫地走回酒店门口,又看见了扎哈拉:两手各拿一只黄橙橙的大芒果,正靠在墙上,不安地东张西望。
“扎哈拉,你在等我吗?”她闻言转头,笑着朝我飞快地跑来,敏捷的姿态让我联想到奥运会上的埃塞俄比亚长跑选手。
她的英文并不太好,但在摩西这地方已算难得的流利。“我英语考试考过第一名呢!以前上学的时候。”
扎哈拉今年十二岁,是家里第四个孩子。二哥今年到了该娶妻的年纪,按照本地风俗,女方家里要12头牛作为彩礼;也按照本地风俗,她家没有那么多牛,所以她家正在给她物色合适的男人——有12头牛的那种。有了牛,哥哥的新娘就有了。而女方家呢,当然了,也有几个哥哥。
我撇撇嘴,真恨不得把她们那些老爹揪出来,摇晃着那一颗颗榆木脑袋,朝着他们的耳朵大喊:醒醒吧!你该让你女儿继续上学,而不是用她去换什么牛。她才十二岁!当然了,即便我真这样做了,估计也并没有什么用。这种无力感自从我踏上这片土地,便深深地包围了我。
我刚从房间的冰箱里拿出一罐芬达,递给小姑娘,手机便震动起来。是我妈。真是的,就算躲到赤道雪山,也躲不开夺命追魂视频电话啊。“阿芳啊,那边热不热?咋瘦了这么多?”我余光看着正专心剥芒果给我的扎哈拉,一边东拉西扯,不出所料,很快我妈忽闪着泪眼,又绕回了老话题:“你哪天回来?上次林阿姨说的她儿子啊,从老家过来了,看着还老实,怎么说你不理人家?你赶紧……”
“喂——妈,你说什么?喂喂?哎呀,非洲这网怎么……”我按下挂断,顺手把WIFI也关掉,呼了口气。
“十万个为什么”小姑娘好奇地发问:“你们说的话真是奇怪。你那座山离得远吗?”
我目光转回她身上,忽然生起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忍不住摸摸她的小脑袋:“很远。”
“要走多久?”
我失笑:“走路到不了,亲爱的。”
“那要坐车吗?坐很久吗?”
“得先坐车,再坐飞机,再在很远的沙漠里换一次飞机,还要再坐车,才能到。”
她深吸一口气,捂住嘴,还好她的嘴很正常,并不像以前在网上看到过的唇盘族那种恐怖模样。“那要很多钱吧?”她小心翼翼地问。
“嗯,很多。”
“一万先令?两万先令?十……十万?”她鼓足勇气,看我仍然摇头,便怔住了。这似乎已经完全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而十万先令其实也不过50美金而已。
就这样,我多了个小朋友:扎哈拉,意思是“沙漠里的花”。
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们只是在我路过时挥手大嚷:“嘿!中国人!”男孩子们有的还会比出个歪歪扭扭的白鹤亮翅——不,黑鹤亮翅,嘴里喊着“李连杰!”或跟着我搭乘的摩托车乱跑一会儿。可扎哈拉却十分神出鬼没。我蹲在河滩上,测试风道系统优化数据,带着草帽墨镜、仍觉心口燥热的当口,她会忽然从灌木丛里蹦出来,手里高高擎着几颗百香果;我跟只会说斯语的热心群众问路,七只手指着七个不同方向时,她也会从桥下钻出来解围;我不在坎比村那几天,她还会蹭“土豪”萨法里的手机给我拨个电话,叽叽咯咯好一阵,再道晚安。
我从奥罗伊村回来那天,扎哈拉早早就在酒店大堂里等我了,一见我风尘仆仆的影子,她立刻跑过来,破旧的裙子洗得干干净净,里面兜了一堆熟得发紫的牛油果,小脸上洋溢的欢喜让我颇为感动。
没几天时间,她竟已跟大堂经理本杰明混熟了,连带也包括院子里那两只狡猾的猴子——它们每天早晨都喜欢从我窗口偷走一块咖啡方糖——还给它俩各自起了名字,胖的那只叫宝比,瘦的那只叫比宝。(还真是会偷懒啊……)
星光初升时,我还在整理这几天积累的热损分析数据,她在旁边自顾自玩了会儿,无聊地把头搭在我膝盖上,想吸引我注意似的问:
“你见过下雪吗?”
“当然了,我现在住的那座城市,一到10月底就该下雪了。”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雪花长什么样?”
雪花吗?我终于抬起头,转动了一下略微僵硬的脖颈,稍事休息。脑海里掠过的第一句话竟是“燕山雪花大如席”。
“嗯……这个问题很难啊。”我抬手抚摸着她蓬松的短卷发,手感很好,让我想起新绿的春草背面的绒毛。“如果放在显微镜下,每片雪花都不太一样,有点像我们人,也有各种模样。有些像交叉的剑,有些像闪烁的星,也有些像蕨类植物,不过大部分还是对称的六角形。”
我揽着她的小脑袋放平,一下下用手指为她梳理头发,给她简单讲了讲《冰雪奇缘》的故事:“于是姐姐艾尔莎呢,用她天生呼风唤雪的超能力,在雪山上建起了一座冰雪宫殿。”
小姑娘听得出神:“真美啊!我们这里也有雪山,我也可以有自己的冰雪宫殿吗?”
“你们的雪山啊,”我叹了口气,“很快就不再是雪山了。”
“为什么?”小姑娘捉住我的手,一骨碌坐起身来。
“因为啊,乞力马扎罗的雪线每年都在后退,”我索性起身,拿起一个牛油果切开,一人一半,撒上点盐舀着吃,“据说再过十年,山顶的雪就该化完了。到那时候,这就只是一座普通的山,高山,游人会变少,山下的河水说不定也从此干涸了。那时候,你妈妈没地方打水,你们很可能就得搬走了。”
这很残酷,不过童话归童话,现实是现实。
“那可怎么办?游人不来了,萨法里叔叔就该失业了;河水干了,奶奶的胡萝卜都要枯萎了,托嘎也就没水可喝了。我们又能搬到哪里去呢?”托嘎是她家唯一的那头牛。
我们久久地陷入了沉默。
天刚蒙蒙亮,我被一阵怪异的吱吱声惊醒,朦胧睁眼,窗口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正闪电般缩回,是那两位老朋友中的一只。扎哈拉站在窗前,挥着手,嘴里还咕哝着:“不准偷东西!宝比,摘香蕉去!”淡淡的朝晖在她毛茸茸的头顶形成一圈朦胧光晕。
我睡眼惺忪地打开窗户,一只胖猴子正敏捷地跳上树枝,回头龇了龇牙。
见我醒来,扎哈拉忙牵起我的手就要出门。
“去哪儿?”
“萨法里叔叔带我去过的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你自己去还得花钱。”
于是,清晨清凉的雾气里,我跟着她轻捷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拐上了一条土路,土路尽头是平静的湖面。她牵着我在灌木丛中蹲伏下来,小心避开尖刺,示意我别作声,冰凉的露水打湿了我的头发。
乌云低垂,野树参差。我莫名其妙地望着湖水,心里惦记着酒店的牛奶和热腾腾的摊蛋饼,直到一群野象出现在我眼前。
我生平第一次离非洲野象这么近,惊愕地看着这些陆地上最大的动物悠然将全身浸入水中,只微露出头顶,小象顶上的茸毛和身边小姑娘的一样可爱,恨不能伸手去也摸上一摸。象妈妈袅动着柔软的长鼻,伸入水中,又举过小象头顶,喷出细细水花,如此循环往复,喷出的水雾似乎与低低的乌云相接。
我屏息静气,目送象群走远,扎哈拉悄悄在我耳边道:“如果有一天,我也可以去工作,希望是跟大象在一起。”想了想,她又补上句,“小时候,我还以为云是被象鼻子吹上天的呢。”我拼命忍住笑,捏捏她的小手。
回去的路上,她很认真地问我:“姐姐你说,雪山很快就没了。可要是我们领一群大象上去呢?让它们用长鼻子往天上喷水,怎么样?然后等天气冷下来,水不就变成雪了。”
我这才明白,小姑娘带我来这儿,原来不止是好玩:“扎哈拉,要知道,象鼻子再长,也够不到云层,它们还得吃东西呢。再说,即便湿度足够,水也不一定会变成雪。现在山顶下的雪少,化的雪多,这才是问题。”
我看看她失望的小脸,没忍心说完——所以,这是个馊主意。“走,带你吃点东西。”
她却把我带到路口,便往另一个方向跑去,一面恋恋不舍地挥手:“我得赶紧捡柴火去,还得帮妈妈卖西红柿呢。”
转眼间,我在摩西原计划的一个月倏忽过半。这天傍晚,刚从乞力马扎罗山的另一侧做完测试回来,我乘兴沿着萨法里带我走过的山路往上走,打算趁天黑前去看一看我的树成活没有。还没走上那段石子路,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飞快从身后接近:“等等我!”
我一转头,便看见扎哈拉的笑脸:“你是去看那棵树吗?它很好!我天天捡柴时都去看看它,有时候还浇一点水。这么晚了,你会迷路的,而且也不安全。”
“你真聪明,小扎,谢谢你。”
“没事,我知道是为了你叔叔,愿他在天堂里安好。”
“不完全是为了我叔叔。”我替小姑娘理理钢丝般蓬乱的头发,然后拉着她往上走,“还为了这座山。”
“这座山?嗯,这是座神山,我们还祭拜它。所以山神鲁瓦也喜欢树吗?”
“山神鲁瓦?谁知道呢?也许吧。”我暗笑,“也是为了你们村啊。”
“我们村?”小姑娘脸上的神情更疑惑了,“山上种棵树,跟我们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指向黄昏的峰顶,渐黑的天色下,那点积雪更显得黯淡无光。“有句话我一直很喜欢——万物相互效力。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话吗?雪越来越少了。有本书上说,如果增加植被密度,”我看了看她茫然的小脸,解释道,“就是多种树,增加空气湿度,或许可以减缓冰川融化的速度。否则,冰川融尽的那一刻就会来得更快。”
那棵小树显然成活了,嫩绿的叶片在黄昏的凉风中展开,轻轻颤动,被落日勾勒出道道耀眼的金边,让我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日色正迅速西沉,如一枚硕大的非洲鼓,悬垂在地平线上,在壮美的荒原上洒下一片艳红。
我闭上眼,张开双臂,在风中静静伫立片刻,然后牵着扎哈拉往回走。
“我明白了,总算还是有办法。只要多种树就行。那我也可以种一棵吗?”小姑娘仰头望着我,巧克力色的小脸也被落日镀上一层熔金色。
“当然可以,越多越好。还可以叫上你的兄弟姐妹和朋友们,大家一起来。”
“可我不会种树,你可以教我吗?树苗很贵吗?”
我想了想才回答:“有比我更合适教你的人。听说过马塔伊博士没?”
“不认识,我从没去过医院,每次生病,都是我妈妈给我们治,太严重了就找村里的老巫医塔纳。”
我笑着踢开一粒石子:“我说的不是医生,是博士。诺贝尔奖——这个你知道吧?她是你们邻国第一个获得诺贝尔奖的女博士。她发动很多人,种了3000万棵树。”
“那她读那么多书,还能换到牛吗?我父亲说,女孩不该去学校,认识自己的名字和钱上印的数就可以了。我们村的卡帕,本来可以换10头牛的,结果只换到5头。他们说,就因为读过书,她被惯坏了。”
“我也是博士啊,亲爱的。”我咽回了下半句的自嘲——我们那儿有句话,叫世界上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女博士。“给马塔伊博士写封信吧,扎哈拉,问问她你所有这些问题。去网吧里写封Email,我替你付钱。”
这时我们已经走回马路,我从兜里摸出一张一千先令的纸币,递给她。
可她踌躇着:“我哥哥说,外面那些人可骄傲了,不会回信的,他花了血本,泡在网吧里,给那个尼日利亚的女明星写了几十封信,说她多迷人、他多想和她睡觉,可她连一封也没回过。”
我哈哈大笑起来:“这封可能不一样。你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她也不会回呢?”
“可我英语没那么好。我能写吗?要不你替我写吧!”
“我英文也不好,可这并不妨碍我来这儿。还有,博士会讲你们的语言,斯瓦希里语。”
我没动,只是把那张纸币伸到她眼前。
她终于伸手接过,小心叠起来,放进鞋底。
走到岔路口时,天色已黑,她非要陪我走回酒店,我便顺路请她进去吃沙冰。
简陋的沙冰盛在粗糙的塑料碗里,一股廉价的桔子添加剂味道。不过外面好像没看到有卖,不像B城,满街都是。
“这是什么?”扎哈拉伸出食指戳了戳。
“沙冰,尝尝。”
“能吃?”她小心将指尖伸入口中,然后眼角慢慢弯起来,很快便舔了个精光。
吃完她还意犹未尽,我指指沙冰机:“再来一碗?”她摇摇头,却跟操作机器的本地人叽叽咕咕说起了土语。那黑人笑起来,顺手接了碗自来水,倒进机器里,很快碗里便堆起满满的一碗冰。小姑娘瞪大的双眼在射灯下闪闪发光。
我送她到门口,黑暗中,她忽然露出雪白的牙齿:“姐姐,你说,雨不会自己变成雪,可如果我们弄台沙冰机上山呢?我们可以把雨放进沙冰机里,这样出来的不就是雪了?”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能听出她的兴奋。
这小姑娘还真有意思,说浇树,就天天惦记着浇树;说雪山,就一刻也没忘记雪山啊。
我揉揉她的小脑袋:“你忘了,山上没电。赶紧回家。”
我正式运行原型机那天,是个暴雨后片刻清凉的下午。
我心情很糟。中午收到邻居小黄密报,我爸昨天千里迢迢跑到B城,去公司找我了。说是公司,实际上也就是师姐在学校旁边租的房子而已,兼作我们两人的宿舍。师姐当然瞒着没告诉我,估计是怕我分心。
我正在金合欢树下闷闷不乐地安插仪器,一阵笑声远远传来,然后是那迅捷如岩羚般的苗条身影。当然是扎哈拉了,这么个适合打盹的午后,除了她还有谁会来找我呢?
只是这一次,她的身后还多了个小男孩,拖着一双大了好几号的凉鞋,一脸严肃地望着我。
小姑娘眉飞色舞地挪了挪头顶的西红柿堆,郑重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方,递给我,里面还夹了几张一百先令的零钱。
“我多花了一百,把回信给打出来了,好拿给你和大家看看。”
我展开那张纸。虽然信纸上有黑乎乎的指印,打印机墨水也有些模糊,又是用斯瓦希里语写的,但仍能看得出落款的名字是“马塔伊”。
“恭喜你,扎哈拉!你看,你迈出了第一步,真是了不起。”
我弯下腰,将信还给小姑娘,诚恳地握了握她脏兮兮的小手:“所以我决定,连树苗也赞助给你了。”
“耶!”她差点跳起来,又护着头顶的那堆西红柿忍住了。
“这是什么?”她身边一直沉默的小男孩忽然问,边指着我手中的仪器。
“取水器,”我做了个喝水的姿势。
“取水?可是它并没有扎进地里啊。水从哪里来?”他的表情大惑不解。
“是从空气中取水。空气——”我抬起手,在周围的虚空中画了个圈。“无处不在。这是一台空气取水器,凡有空气之处,我们便可以获得源源不断的水。”
男孩的眼睛瞪大了,冲扎哈拉讲起了斯语,小姑娘翻译给我听:“伊瑞乌问你,这是什么拉动的?”她又转头确认了几句,小小的身体前倾,摆出个牛耕地的姿势:“拉动。像这样。”
嗯?
他的意思是动力吗?
我开始有些讶异。在摩西待了这些天以来,除了扎哈拉,也有小孩非要拉我去看家里的牛,冲我拍手喊话,但几乎没人对我做的事表示兴趣。也有过来好奇地摸摸仪器的,可一得知这东西既不能拍照,也不能上网,他们便无聊地跑开了。
而他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取水器外壳,似乎想要提出什么请求,却又不好意思。我轻轻拉开后侧的护板,简单给这个特别的孩子看了看里面的构造:“呶,这是冷凝装置,这是阿基米德螺旋线罩,这是RO反渗透膜,可以过滤水中的杂质,处理后的水可以直接达到饮用标准。”
可怜的翻译扎哈拉小脸涨得通红,磕磕巴巴开口,朝小男孩叽咕了两句,我一笑,挥挥手,“没事,他大概看下就好。”
小男孩思索片刻后,终于点点头。
“伊瑞乌是位了不起的发明家!我一直叫他过来见见你,他今天终于肯来了。”小男孩尴尬地埋下头,看看自己的超大凉鞋,再次沉默。
当扎哈拉牵着我走进伊瑞乌家的小院——其实就是一排灌木丛,围着间玛库提草做顶的土屋,我的目光首先落在门口树枝上,上面挂着几片似乎是废塑料板做成的大风扇叶,正被风吹着轻轻转动,然后我的视线沿着几根像是从自行车上卸来的废旧链条往下看,越过一只旧轮胎,落到一块黑得早已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车用蓄电池上,一只瘦骨嶙峋的鸡正站在上面,歪着脑袋瞪着我。
“这是?”我疑惑地转头看向伊瑞乌,他早已甩掉那双不合脚的鞋,似乎因为回到自己的地盘,显得活泼自信了些。他推开铁皮门,揿动两只歪歪扭扭的开关,茅草屋里,两只光秃秃的灯泡一前一后亮起,我这才恍然大悟,几乎忍不住要吹一声口哨,虽然我从来也没学会过这门绝技。原来是自制的风力发电机!
“豪华版。”扎哈拉拍拍神情忸怩又骄傲的男孩,咯咯笑着开口,“平时我来,他都只开一盏灯。”
我却没笑:“小伙子,晚上跟扎哈拉一起来找我好吗?我再过几天就要走了。”
那天晚上,我翻看着手机上父亲发来的短信,心中百味杂陈。他依然只会发短信,依然错别字百出:
“好好进学校当老师,一辈子铁饭腕,哪儿不好?”
“你妹妹也吵着要学你,学你读薄士,学你创业,学你不去相亲,你给我劝劝!”
“你们翅榜硬了。我老了。”
我伸手点着屏幕,犹豫良久,想要回复,终于还是作罢,反手擦去眼中泛起的泪花。
我从行李箱底翻出一个纸盒,原本是以备野外不时之需的,一直也没用上。我把盒子交给伊瑞乌,看着他打开盒子,拿出一块太阳能板、外接的直流电线和一对小巧的LED灯泡,看着灯泡亮起,照在他兴奋得放光的小脸上。
“其实你那一套也不错,你从哪儿来的那个主意?”
“我在一本书里看到的。”
“听着,你该接着读书,只有原始的想法固然好,但还不够,你需要更系统的训练。”
这一刻,我仿佛被傅教授附体了,当然,这句话放在此时此地,跟“何不食肉糜”倒颇有点异曲同工。我弯腰拿起那双刚刚从市场里买来的凉鞋,一并递给小男孩,让他穿上试试。这鞋做工虽粗糙,还有一股子浓烈的塑胶味,但好歹我目测的大小还算合适。“你还想读书吗?”
两个孩子对望一眼,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意思。
“我有个朋友,在你们首都教书。我可以带你去找找她。”
伊瑞乌再次看了一眼小姑娘,捏着太阳能板的手有些颤抖。
“那我呢?”扎哈拉迫不及待地开口,眼神热烈。
“你也一样,明天我会把树苗送到你家去,顺便跟你父亲聊聊,不过你得来给我带路,咱们桥底下见。”
当然了,我给扎哈拉也准备了一份小礼品。
短短的两小时空闲时间,我找遍了摩西那座小小的市场,本想找个迪斯尼版的艾尔莎玩偶送给她,却连个影子也没瞧见,无奈之下,只好买了个一看就是专卖游客的旅游纪念品。
那是个小小的水晶球,乞力马扎罗山静静地封印其中,山顶白雪皑皑,水晶球里还封存了片片飞雪,略一移动,雪片就会在球内漫天飞扬。
我把水晶球交到她手中,自觉颇为简陋:“呶,你的雪山和冰雪王国。”
“谢谢!我真希望自己是艾尔莎。”她却一点也没这样觉得,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小脸上一片如梦似幻,仿佛那不是一个做工粗劣的水晶球,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里面有能呼风唤雪的美丽公主,有雪山上的冰雪宫殿。
第二天,跟着扎哈拉来找我的不光伊瑞乌,还有一堆叽叽喳喳的孩子们。
“我跟他们打赌了,”她昂起小小的下颌,用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圈,把在场的每个人都圈在内,包括一个比她高出两个头的壮男孩,“要是你能从空气里取出水来,他们就算是输了,就得每人去山上种棵树。你不是说,越多越好么?”
我看着指挥若定的小姑娘,眼睛也亮了:“哈,你这小滑头。好吧,我就帮你打赢这个赌。”
那棵小树苗放在一旁无人理睬,倒是我调试取水器的时候,他们不停地在旁边七嘴八舌,有几个重新对那架机器发生了兴趣,过来摸这摸那,扎哈拉骄傲地领着那壮男孩,叉着腰赶开他们,维持着现场秩序。
等我掏出纸杯,在出水口接了小半杯水递给小姑娘,她得意地转着圈,将水举给每一个人看,这次连壮男孩的眼睛也睁大了,抢过去小心抿了一口。“真的是水!”“魔法!”“你是巫医吗?”
我冲最后一个喝水的扎哈拉眨眨眼:“别这么看我,我又不是山神鲁瓦。”
最后,壮男孩扛着树苗,扎哈拉带路,一群孩子簇拥着我往她家走去。
她家比伊瑞乌家大些,人也多些,她父亲显然不会讲英语,我只好让她在一旁翻译。
“读书?有什么用?书能吃还是能下崽?女孩就该呆在家里!读了书的女人就是祸害!”这男人应该不过四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老得多,他轻蔑地瞟了我一眼,“只会指手画脚,什么都要发表几句意见,她们被惯坏了。” 扎哈拉翻译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慢慢低了下去。
“可是你女儿很聪明,也很勇敢,也许她会是下一位马塔伊博士,会为你们家族、为整个坦桑尼亚带来荣耀!为什么不能给她个机会呢?”
“我没钱,”最后男人摊开双手,露出个自以为狡诈的笑。
我慢慢地说,好让扎哈拉能听得清清楚楚:“第一年我可以帮她,如果她成绩够好,读得下去,我们再谈。”不出所料,扎哈拉已经兴奋得快跳起来了。
老男人转转眼珠:“那12头牛从哪儿来呢?她哥哥怎么办?我们得先让哥哥结婚,然后才谈妹妹。你们这些老外,来这儿的都有钱,这样吧,不如你先给我12头牛,让她哥哥把婚结了,然后我女儿你就可以带走了,随你怎么处置。你要非得让她上学呢,也随你。”
我强忍住一阵怒气,捏了捏拳头,勉强答道:“我才刚毕业,也没什么钱。”
“那就十头好了!实在不行,八头也可以。不能再少了!越有钱的人越抠门。”我气结,猛地站起身,往外走去,明亮的天光晃得我一阵眼花。
扎哈拉紧跟着我跑出来,一脸忐忑,我摸摸她的小脑袋:“对不起。”
我毕竟不是山神鲁瓦,只是一个博士刚毕业的普通中国女孩。
屋里响起男人的怒吼,很快便有个女人追出来,把小姑娘重新拖进去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再没看见扎哈拉,也许是她父亲严令她远离我这种“被惯坏”的祸害女人吧?已经跟弗雷德通过电话,眼看这周四晚上,来接我的车就该到了。
周三那天,我比往常回来得略早,酒店大堂里没什么人,本杰明见了我便道:“嗨,陈小姐,你有个客人已经等了你一下午了。”哦,客人?难道弗雷德提前到了?
大堂一角挂着典型廷嘎廷嘎风格的坦桑尼亚油画,魔幻般的笔触,画着鼻子卷曲的非洲象和大眼睛的渡鸦,深蓝的星空下,一座巨大的乞力马扎罗山屹立在墨绿的草原上,银白的山顶映照着午后金色的阳光。一个瘦小的男孩就缩在这角落里,背对我站在画前,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雪山下,平添一股落寞。
“伊瑞乌?”我有些意外。小男孩转过身,有些紧张,但仍然站得笔直,脚上穿着那双新凉鞋。
“这是扎哈拉给你的。”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方,是小姑娘一贯的风格。我把纸展开,纸上是两棵树,正手拉着手,站在一座雪山下,旁边还添了一溜排的小树,山顶无数雪花纷扬而落,积雪一直覆盖到山腰,雪水融化成一条大河,一头牛正在河边快乐地喝水。旁边是两行稚拙的英文:“要种上多少树,我们的雪山才会再下雪?我向山神鲁瓦祈祷,雪是他的喜悦,雨是他的悲伤,我们和托嘎都是他的孩子。谢谢你的树苗。扎哈拉”
我视线顿时模糊了。
“她还好吗?”
“她好,只是她家人看,你这儿她来不了。”他的英语明显差很多。
“那就好,我很抱歉。”
“不关你事。”伊瑞乌也沉默了。那天下午,我和伊瑞乌一起去了上次种树的地方,我的树似乎长高了些,旁边又添了好几棵明显刚种下的小树,在风中挥舞着细瘦的手臂,只是都有点蔫蔫的。
我蹲下身用手指捻捻干燥的泥土,一撮便散:“浇的水太少了点。附近有水没?”上次是从镇上带过来的水。
伊瑞乌摇头。奇怪,不知道那丫头以前从哪儿搞到水浇树的。
我皱皱眉,这些孩子们种树没经验:“好吧,那咱们再跑一趟,扛点水上来。”
我起身,拉起小男孩的细瘦胳膊,就要下山,却没拉动。
“怎么了?”我诧异地低下头看他,那张黑乎乎的小脸紧绷着,一侧眉毛略微挑起。
“机器!”他忽然开口。
“什么?”
“你的,机器。”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英文词,原地转着圈,捡起颗石子,蹲在地上画起来。他画得满头大汗,我看得莫名其妙。这什么?
他满怀希望地抬起头,瞅瞅我茫然的脸,忽然奔到一棵树旁,弯下腰,小手撑地,咬紧牙关,慢慢靠着树抬起双腿,居然歪歪扭扭地摆了个倒立的姿势。然后再喘着气站起来。
“你的机器。”他双手一上一下在空中合抱,然后两手互换,做出个颠倒的动作,“雨。”他抬起手举向天空。
伊瑞乌抬头盯着我,我俯视着他沾上了泥土的衣领,洗得发白,翻起的后颈处已经磨破了。
雨?我的机器?取水机吗?倒过来?我心中一动。这孩子的意思是,把采集水蒸气的过程倒过来?把取水变成下雨?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啊。虽然为了几棵树就来场人工降雨,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我弯下腰,拍拍他头上蜷曲的短卷发:“我是说真的,你得读书。扎哈拉是家人不同意,那你呢?你愿意继续上学吗?”
没反应。我埋头仔细看看他,才发现他在笑,一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周四下午,我早早吃过简单的晚饭,正在收拾行李,小心地把机器分拆包好。一阵剧烈的牙痛突如其来,几乎让我痛呼出声。靠!什么鬼!难道是几个月前才刚补过的那颗?
我嘶嘶吐气,捂住腮,抓起桌上的钱包,锁好门,找大堂罗伊问了最近的牙科诊所方向,跳上门口一辆摩托飞驰而去。
“稍等会儿。”唯一那张完好的椅子上坐了个白人男子,唯一的医生正在他大张的嘴里忙个不停。
等不了了……我心中大吼。好在真的只是稍等了一会儿,那男子往旁边漱盂里吐了几口,慢慢站起来,朝我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拖着步子,倒进我刚才那把椅子里,显然还没完全恢复。我赶紧坐进椅子,张开嘴,指着疼痛的位置。
医生一边用镊子夹着棉花,在我嘴里鼓捣着,一边慢吞吞地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办?谁给你出医药费?”
男子开口,话音还很含混,咬着棉花似的:“医疗保险会报销一部分,还好,只打掉了这两颗。我还能嚼杏仁么,医生?”可怜的游客,多半是喝醉了酒跟谁打架了,大白天的。
“哈,放心吧!你回国休假的时候搞两颗假的不就完了,我们这儿的质量还是不行。”
“我讨厌假牙。我还年轻呢!呼!我倒是担心那小姑娘,回头有她受的。”
“放心吧!扎哈拉不会怎么样的,我们这儿不都这样?孩子一生下来——嘿,妥了。说不定被你这一搅,那男人家还会再多凑两头牛去。”
噗……我猛地一喷,差点被嘴里含着的漱口水呛到。
“你说……谁?”
“我侄女啊。”
“你说她叫扎哈拉?”
“对啊。”
“那个扎哈拉?今年十二岁?家里第四个孩子?”可惜我不知道她的全名。
“没错,你认识?”
我一边请医生继续,一边问旁边的男子怎么回事。
“库普拉,听说过吗?我这已经是第多少回了?100多个小姑娘呢,我们那儿救过的、收留的。哈,幸好我抗揍!老伙计,要是每次都把牙打掉,你可发达了。”
“说实话,你们完全就是多管闲事——我知道你人不坏。”医生转头对我道,“这儿有个小洞,我们这儿的芒果太甜了是吧?哈哈!”那台老旧的机器在我牙上滋滋钻着,钻头喷出冰凉的药水。
我越听越糊涂,苦于没法说话,只能在刺耳的钻头声中听那白人含混不清地吐槽村里人的顽固和狡猾。好容易等医生收工,摘下一次性手套,我忙吐掉难闻的药水,漱了口,摸摸止了疼的腮帮,转头问他:“库普拉是什么?”
白人男子名叫芬(这名字……跟我妹妹一样),荷兰人,本地NGO员工,专门救助失学儿童和童婚少女。
芬跟着我走出诊所时,我已经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说,就是扎哈拉小姑娘刚遭遇了苏库玛人最爱干的野蛮行径:“库普拉”——也就是抢亲,或者说光天化日下的绑架强暴更准确些,芬撞见的时候出手阻止,虽然他身材高大魁梧,却奈何寡不敌众,仍是被男方几个人揍得半死,两颗牙齿光荣牺牲,好在小姑娘倒是趁乱逃走了。
“还好。”我松了口气。
“好?一点也不好,那帮人迟早还会再去,下个月,或者下周。一旦被惦记上,就别指望了。”
“她家人会管的,他们还打算拿她换牛呢。”
“放心吧!”他学着牙医的腔调说,差点把我逗笑了,“抢走了他们也不会管,至多找上门去,多少要几头牛走。我见得多了,打折总比白给强。哼哼。”
“那你还出手?明知道没用。”
“救一回算一回吧,可惜穆图阿那家伙——哦,就是牙医,他死活不肯说她家在哪,否则我晚上就悄悄把她救出来,送到我们那儿去。好几十号人呢,我们收留了。在周围的人眼里,她们一辈子就三件事:生出来、嫁掉、死掉。 ”
最后那句话震动了我一下,虽然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我对围过来兜生意的摩托摇摇头,继续和芬并排往前走,同谋似的压低了声音:“我知道她家在哪。但我们俩可能太扎眼了,尤其是晚上。”
天擦黑时,伊瑞乌顶着一只木条钉成的箱子,穿一身褪色多年、袖子挽了好几圈还嫌长的迷彩服,如约出现在酒店大堂。看见我身边多出来的芬,他疑惑地眨眨眼,有点发愣。
“嘿,大英雄。我猜你父亲是军人,对吗?”芬早吐了嘴里的棉花,缺了两颗牙仍然伶牙俐齿,说话带点大舌音。
小伙子机械地点点头,紧张得说不出话。
听完我临时增加的计划:由他悄悄领着扎哈拉出来,尽量别惊动她家人,再由芬带去收留所,他略一犹豫,便点头答道:“好。”
计划执行得很顺利——至少前半部分。我和芬一边一个,倚在枯水期露出的桥柱上,他那辆黑乎乎的日本二手皮卡就停在不远的河边。我们俩正竖着耳朵留意周围的动静,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伊瑞乌的声音:“这儿,嘘……”
黑暗中,一个柔韧的小身子扑过来,抱住我的腰,细瘦的小手十分有劲。“扎哈拉?你没事吧?”她半天没开口,只是把头扎在我胸前。
我拍拍她肩膀,把她推开一点:“听着,这是今天救你的这个人,芬那儿有家收留所,全是像你一样的女孩子,他们会教你们读书、学手艺,以后还可以帮你找工作……”芬适时地俯下近两米的高大身材,凑近小姑娘,友好地向她伸出手,声音低沉:“嗨,扎哈拉。”
一阵高分贝的尖叫震懵了我。芬早已高举双手后撤:“对不起,对不起,吓着她了。估计是今天吓坏了。”
“嘘……没事,没事……”我慌忙将她的头重新揽入我怀中,她全身止不住地颤抖,片刻后才又重新平静下来。
远处似乎有火光亮起。我蹲下身,直视着她:“扎哈拉,你是个大姑娘了,可以自己决定今后怎么生活。你可以回家,也可以跟他走。芬不是坏人,他今天刚救了你……”
“不!我不回去!让我跟你走吧,姐姐!让我跟你走!伊瑞乌说,你要带他去达累斯萨拉姆了……我可以帮忙干活,干很多活,我会捡柴、喂牛、卖西红柿、洗衣服……”
我听见一阵口哨声由远及近,芬已经撩起蒙在皮卡上的迷彩布,看来这辆车以前没少伪装。“先上车吧!有人来了。”
我们三个挤进皮卡前排,能望见一行逶迤的火光朝这边包抄过来,口哨声、脚步声和皮卡引擎发动的怒吼声交织在一起,雪亮的LED大灯照亮了石子路。
我瞥见脱了白大褂的牙医胖乎乎的黑脸,他手里举着根棍子,往车身上一敲,扑一记闷响:“这叫拐卖!女儿是家里的财产!”
芬猛地一倒车,拐了个大弯,趁包围圈还没合拢之前,已经绕开人群冲了出去:“这叫越狱!她并不归你们所有,我的朋友。”
有几块石头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