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东西是从神创造出这世界时就存在的。它们甚至比昼夜久远,比光暗久远,比光久远。没有人知道,也许它们在创世之前就存在了。【一】我十六岁那年,高考将至。我的心情仿佛是守着一座弃城的寥寥士兵之一,在重重迷雾中等待着敌方四十万铁骑的到来。我忐忑,紧张,神经如一根清脆紧绷的琴弦,一触即断。我深陷于绝望之中,望着高考这陡峭的深渊,感受着它也回望着我,眼神中透露着逼迫。那是浓稠的绝望,像深夜从行驶在海洋上的孤舟中向远方眺望一样,天地间一片漆黑,看不到天际。驶过一程黑夜仍旧是黑夜。所以我选择自杀,跳楼。未遂。二月十九号,我从二十三楼楼顶纵身一跃,身姿潇洒得犹如奥运会上的满分跳水运动员。如果不是冬天逆向而上猛烈的风刮得我脸生疼,刮出了我内心对死亡的恐惧,我甚至感觉自己落地成一滩分不出形状的血肉和尸块前可以再做一个漂亮的转体。在我耳边充斥着死神的低语、内心灌满了懊悔、脑子里拥嚷着爸妈朋友老师的脸时,在我的头颅离像高速坠落的西瓜一样四分五裂的前两秒,我周遭的世界静止了。我静止了。空气在我面前炸开,气体以肉眼可见的形状飞速似橡胶的线条般扭曲相交成一个旋涡。霎时间,空气的旋涡中凭空踏出了一名男子。男子的牛仔衬衫衣角被身边的风吹得鼓起来,他眉目深邃,约莫三十来岁的样子。他站稳在地,摆摆手,前一秒还彼此纠缠的空气忽得回归于平淡。我身边的世界又重回到了静默。没有风,没有呼吸,仿佛一切都被凝胶灌注封存。我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望着这个横空出世的男人。男人抚摸了一下他泛着青色胡渣的下巴,微微低下头冲我笑了笑说,年轻人,干嘛那么想不开去跳楼?他随手指了指身侧的景象,说,你看,我能让熙熙攘攘的世界休息片刻,我能让这一整条街道上的人同时做一场梦,我酷不酷?男人的唇角扬起了一丝笑意,似乎真的在等待着我的赞同。我眨了眨瞪圆的眼睛,一滴泪从我眼角滑落却又迅速溶入进空气化为虚无。诧异的神色浮现在男人的眉眼,他看起来有些慌乱地说,哎,不是,我救了你你怎么还哭了?要是没有我你会摔成人肉汉堡的!我的声带从过度的震惊中恢复了回来,我倒吊着从沙哑的嗓子里挤出了带着哭腔的声音,“你他妈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啊,老子血液倒流了不知多少回了,脖子马上就要断了。”男子恍然大悟一般,‘哦哦’地应着打了个响指。周围的景象依然是寂静的,似是被按了暂停键的光碟。唯独我,身体忽然恢复了坠楼时的速度,在我的大脑还没来得及运转时,我已经弹到了地上。之所以用‘弹’,因为我的确是脸朝下栽到了漆黑却富有弹性的柏油路上。我身体所感应的柏油路是软的,是温和的。我身下走了十六年的坚硬马路,在此刻仿佛一滩柔软却有巨大张力的水,牢牢地接住了毫发未伤的我。我伸手抓了抓水一样的地面,沥青从我指间游走。我眼神茫然,仿佛在做梦。那个横空出世的神秘男子蹲在了我面前,开始滔滔不绝乌拉乌拉地介绍自己。他两千字起步比韩剧还长的话语我没听进去多少,我劫后余生的唯一想法只有:我的救命恩人怎么跟黄昏时分的乌鸦一样吵?【二】我是萧澈,高三生,曾经的年纪前十,后来的老师眼中拉低他们一本率的过街老鼠。我三个月前跳楼未遂,被眼前抱着杂志酣睡在沙发上的男人救下,拜他为师。男人叫项长明,是个造梦师。项长明告诉我,这世界上的梦境分两种。一种是大脑皮层自己造的,一种是造梦师造的。造梦师游走于人们的睡梦之中,为人们编织出一个又一个或绚丽或幽暗的梦境。项长明说,如果造梦师功底深厚,甚至可以编织出影响现实的梦网。就比如他把我救下的那次,在我坠落成豆腐花的前两秒,项长明将一整条街道的人卷入了他制造出的梦境中。时间在那一刹那凝固。项长明把我从梦境扯回了现实,乾坤大挪移般的让我出现在了他家里。而对于目睹我跳楼的路人而言,那个逆风坠下的少年不过是一瞬间的虚幻罢了。我听后,对项长明心生崇敬。我说,那你岂不是可以实现瞬移了。项长明摇摇头,说,“不行,造梦师最终是要回到他制造出梦境的地点的。”说罢他在客厅里柔软的白色沙发上伸展了腰肢,指了指周围,“你看,我在家里制造出了梦境,把你救回了我家。”项长明站起身,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我感到身边游转的空气在一瞬间出现了细小的变化,可又好像纹丝不动。仿佛是滑落在玻璃上的雨珠出现了一条裂纹,不可觉察到渺小的变化。墙上的钟表长针和短针一同重叠在正午十二点的位置。“看好了,你现在在做梦。”项长明说话时没有看我,他左脚抬起向前,可却没有落地,他稳稳地踏在距木质地板半米以上的空气中。我揉了揉双眼,不敢相信映入眼前的景象。项长明,那个和我一样是人类的项长明,正以浮空的姿态一步步走向餐桌,步伐如履平地。项长明漂浮到餐桌旁,拿起了散落在桌上的一本‘男人装’。他将杂志摆放在半空,然后轻轻松手一推。杂志似是被赋予了生命与翅膀一般,平稳的悬挂在空气中,飘向了沙发。当杂志悬浮在沙发上方时,忽得‘啪嗒’一声落在了沙发上。我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种种不可思议,颠覆了十六年的世界观。项长明只淡淡得冲我笑了笑,发布指令一般地又打了个响指。有那么一刹那,我感到空气中渺小的变化复原了。我抬头,餐桌旁空无一人,项长明站在我面前。沙发上安静地摆放着一本‘男人装’,悬挂在干净的白墙上的钟表指针重新开始走动。从十二点整开始走动。我张了张嘴,半天蹦不出一个音调。我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了餐桌,又指回了项长明,“刚……刚才……都是真的吗?”项长明重新坐回沙发上,舒适地盘腿翻开了从半空掉落的杂志,“你看到我漂浮是假的,是梦境。可我从梦境中把杂志推移出来,是真的。”“那我现在在做梦吗?”项长明看了我一眼,狭长的双眼中是对我智商满满地怜悯,“不,你醒了。”从那一刻起,我便下定决心跟项长明好好学习造梦。【三】我成为造梦师三年有余,游走于各色各类的人的睡梦中。有的造梦师恐怖电影看多了,偏爱风格诡谲的梦。有的造梦师日剧韩剧看多了,偏爱充满恋爱味道的梦。有的造梦师得了精神病,偏爱和米老鼠手拉手在草坪上转圈圈的梦。第三种造梦师,是我师父,项长明。相信我,如果我知道项长明的画风清奇到炸毁我三观的境界——特别钟爱给六十岁的老大爷编织一个五光十色和唐老鸭一起跳广场舞的梦——我宁愿跳楼摔死也不愿拜他为师。或许是因为物极必反,我和项长明浓浓的童话风截然相反。我喜欢为人编造噩梦。我一直认为,只有在有事物可对照时,人们才会明白他们的生活是多么的幸运。所以我游走在人们的睡梦中,温柔地解开他们埋藏在心底的野兽脖子上的锁链,释放他们的恐惧与不安。我十六岁拜项长明为师,此后的两年内一直跟在项长明身后学其技艺。项长明放手让我自己去编织的第一个梦,是我满十八岁的前一天。他说,这是给我的成人礼。那一年我大二,二本。我压下第一次独自造梦的激动和忐忑,闪身进了班长的睡梦中。班长是个男孩,身家算不得穷苦,却每日比那些申奖学金的贫苦学生还要刻苦。他睡眠不佳,时常靠黑咖啡提神,手中拿着我们望尘莫及的成绩却愁眉苦脸。也许是学习过于劳累,班长的梦中一片安静的黑暗。我抬手画了个炽白色边缘的圈,手指因兴奋抖动。班长的回忆像是闻到了诱饵的鱼群,疯狂涌入其中,将光圈撑大。承载着回忆的光景的圈逐渐膨胀,像苍穹一样包裹住了班长的睡梦。我躲进了角落里仅存的黑暗中,开始了我的表演。梦境中,时间轴拉回了两年前的盛夏。正午时分,教科楼里空无一人。空旷的教室内班长独自坐在靠窗的桌椅上,身前摆放一份空白的考卷。班长咬笔沉思,细小的汗珠顺着他紧蹙的眉头滑落。教室外的槐树郁郁葱葱的树枝轻抚过玻璃窗,连绵起伏的蝉鸣不绝于耳。班长坐在桌椅前,紧握着中性笔的手在微微颤抖。教室内冷气很足,空调开到了十六度,可班长额前的汗珠却愈来愈密集。他面前的卷子是一片无垠的雪地,寸草不生,荒无人烟。黑色打印体的题目是雪地上唯一的一串脚印。班长手无寸铁地站在茫茫雪地之中,单薄的衣服抗不住刺骨的朔风。他的心在一点点地下沉,直至看不见尽头的深海。教室门外的墙壁上,贴着四个大字:高考考场。班长白色的高中校服,被汗水浸湿了一片。我知道班长最害怕什么,知道是什么不安的力量驱使着他寒窗苦读。他从来就没有参加过高考,分数是他哥哥的。他侥幸作弊成功,虚构了他如今的生活。班长是命运的漏网之鱼,在睡梦中辗转,怕被人无情揭穿他一手炮制的今天。我看着班长被忐忑和绝望环绕、被回忆纠缠,嘴角咧开一丝我没有觉察到的笑。我退出了班长的梦境,留给了他一片白茫茫的无措,轻声说了一句‘抱歉’。如同机场广播里那种‘抱歉延迟了您的班机’一样的‘抱歉’。我造梦时,项长明全程站在我身后沉默不语。不去插手其他造梦师编制出的梦境,是造梦师的原则。项长明低叹了口气,眉目间没有任何情绪。他说,“你让他完全置身于一个自己意识不到的梦境中,你做得很成功。你不再需要我的指引了,你是一个合格的造梦师了。”“你知道吗,萧澈,”临走前,项长明顿了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梦境如一面镜子,反映了人内心的最深处。无论是做梦的人,还是造梦师,都逃不过梦境的照射。”我没有明白项长明的话,但那天以后我很少见到项长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