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上帝。”当眼前这个自称上帝的男子走进茅屋的时候,我刚刚放下手中的笔,而桌上摊开着的,是我才整理完的关于库比族语言的厚厚一本笔记。2我叫阿西,是一个语言学家。我孤身来到埃塞俄比亚的奥莫河谷,与库比族人生活在一起已经一年有余。奥莫河谷,是一个神秘而又神奇的地方,这里聚集着四十多个非洲原始部落,有居住在象屋里的都则族,有以长棍比赛争夺心上人的苏尔玛族,有将跳牛仪式作为成人礼的哈莫尔族,还有以胖为美的博迪族……这些部落就像活化石一样,在河谷高地上绵延三千多年,为人类保存着古老的部落传统和文化。而这其中,真正吸引我前来的,是库比族。作为语言学家,研究世界各地、各种族的语言文字,不仅是我的职业,更是我天生的兴趣所在。小的时候,当其他孩子还只会呀呀哭叫,不满半岁的我就已经能有意识地叫着爸爸妈妈,周岁抓阄仪式上,我绕过一堆红红绿绿的金银器物,捧起英汉大词典,兴奋地又抓又咬;五岁,正应是活波好动的年纪,我却迷上了各地方言,通过歌谣、影视作品,我自学了粤语、客家话、湘语、赣语……长大后,我自然而言地沿着兴趣这条小径走向了更为广阔的空间,我选择了语言学作为研究方向,十几年下来,我钻研了全世界上千种语言,熟练掌握了七大语系中被广泛使用的二十多种。后来,我逐渐将重点转移到了微小语种的研究上:学习、记录那些濒危的语言,使人类智慧的火花得以传承,我喜欢这种既有意义又充满成就感的挑战。然而,此次来到奥莫河谷,学习库比族语,可以说纯粹出于偶然。那天早晨,我正帮我的丈夫收拾着行李。他是一名宇航员,即将出发执行一个太空任务,按照计划,他将驾驶飞船“通天号”,以亚光速先后飞跃太阳系八大行星的轨道面,最终穿越柯伊伯带,成为历史上首个飞出太阳系的人类。“第一个飞上太空,第一个登上月球,然后是第一个登上火星,现在又是第一个飞出太阳系,总是这么没完没了,地球有什么不好吗?”虽然早已是老夫老妻,但是对于丈夫的此次远行,我还是有些在意,毕竟相隔着几十亿公里,即使穷尽思维的极限,我也无法想象出这究竟是怎样长的距离。“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就像你研究的那些奇怪发音和符号,照你的说法,我们会讲汉语就行了,其他的语言和文字,总也研究不完,可你不也照样乐在其中。”“那不一样,我们每研究一种语言,就可以帮助使用这种语言的族群更好地跟其他族群沟通,况且我们几乎已经研究遍了世界上的所有语言,即使是最濒于消亡的二十多种,也都被我们学习编载了下来。”“可我听说在非洲又发现了一种库比族语……”“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我不由惊讶道。没错,库比族语是最近学术界刚发现的一个新语种,这种语言只在非洲奥莫河谷仅存的一百多名个库比族族人间使用,据闻它晦涩难懂,加之地处偏僻,使用者稀少,所以没有得到学界的重视。当然,虽然别人嗤之以鼻,但我这种对于语言有独特癖好的人却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若不是因为家庭的牵绊……“这样吧,我们打个赌,我穿越太空,你研究新的语言,看谁先完成任务,如何?”丈夫转着他的小眼珠子,像是早有预谋一样。我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也昂着头,心照不宣地说道:“一言为定!”3“通天号”起飞的那一天,我到达了奥莫河谷,在向导的带领下,我很快找到了库比族的聚落。整个部落分散在二十多个顶子由茅草盖着,墙壁由牛粪糊成的茅屋里。看到我们到来,族长带领族人热情地出来迎接,我从卡车上卸下带来的食物和各式小礼品送给他们,众人立时欢呼雀跃,手牵着手围着卡车载歌载舞起来。由于语言不通,我只能打着手势向族长表明我的来意,但“学习语言”这个抽象的概念实在难以传达,最终,我只能退而求其次表达了我希望在部落居住一段时间的愿望。这次族长终于明白了,他当即答应了下来,随后,他让族人们散去劳作,只留下一直藏在他身后一个腼腆的小女孩,那应该是他的女儿,族长指着小女孩,对我发出两个音节——“拉娅”,我猜,那就是她的名字。族长让拉娅帮着我将卡车上的行李搬运到我的新住处——一个闲置已久但修缮得还算干净的小茅屋,屋子外围着一圈篱笆,篱笆内一头牛正悠闲地啃着草,颇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我谢过了向导,同时让研究中心委托华为帮我我安排的两名保安随车回去,我相信与这样一个淳朴的部落生活在一起,安全不成问题,而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卫,只会徒增我和族人们的距离,加大我工作的难度。目送着卡车离去,我回到自己的小茅屋里,拉娅正忙前忙后地帮我收拾床铺,我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掏出一颗糖果,递到她的面前,然后用中文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语,文,老,师,了。”拉娅开心地接过糖果,傻笑着,她黝黑的面庞上,露出洁白的牙齿,一双大大的眼睛,弯得跟月牙一样。翌日清晨,我便开始了新语言的学习之旅。我不想过早地打扰成年人们,便和以拉娅为首的一群孩子们玩在了一起。掌握一门语言,首先要了解它是否有一套完整的语法体系。我叫来一个小胖男孩,对着他指指我自己,说道:“我——是——阿西。”小胖男孩很轻易地明白了我的意思,咧着嘴回答道:“瓦——萨——帕拉。”“似乎是有清晰的主谓宾结构。”我暗自庆幸道,又对小胖男孩指了指拉娅。小胖男孩马上领会了我的意图,接着说道:“卡——萨——拉娅。”“就连第一、第三人称代词都有明确的区分,看来至少是一种相对成熟的语言了。”我一边推测着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为了验证我的猜想,我先奖赏了小胖男孩一颗糖果,然后叫来拉娅,对她说道:“我——是——阿西。”拉娅显然已经注意到我和小胖男孩的对话,没等我提示,便拍着胸脯说道:“瓦——萨——拉娅。”而后她指指小胖男孩,接着说道:“卡——萨——帕拉。”说罢,她对着我摊开双手,露出洁白的牙齿,说道:“麻仆!”“又学到了一个新的词汇,糖果——麻仆。”我笑着递给拉娅糖果,然后赶紧在本子上记录起来……时间一天天流逝,在孩子们的嬉闹声中,我的库比族语与日精进。总体而言,库比族语与班图语系比较接近,它的基本音节相对简单,只由5个元音和7个单辅音组成,也没有发展出相应的文字,尽管如此,库比族语却有两个极具个性的特征:首先,它有着非常丰富的音调,相比于汉语的四声,库比族语的音调居然高达七种,因此,库比族人讲起话来总是抑扬顿挫,我觉得这与他们天生喜爱唱歌的好嗓子有着极大的关系;其次,库比族语还将肢体语言融入到会话之中,例如,在名词里,只有单数和双数之分,当要形容复数时,库比族人就会用手比划出一个大圈,又例如,库比族语里只有说明具体日期的词语,而当要表达抽象的时间概念时,库比族人就会用到对应的手势,双手合十居中表示现在,向左表示过去,向右表示将来。所以,当和库比族人聊天时,你会发现他们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他们又挥动手掌,舞动手臂,简直就跟在唱歌跳舞一样。经过大半年的时间,我基本掌握了库比族语的各种语法和词汇,也可以流利地与他们会话交流,于是,我又开始深入到成年族人之间,了解他们的文化和历史。每天晚上,库比族人都会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我则坐在一旁,一边欣赏,一边映着漫天的火光,记录他们传唱千年的古老歌谣,那里面,有上古时代的神秘传说,有史诗般的战役,以及那些可歌可泣的儿女长情。我还向族长和长老们请教,从他们那里,我了解到了库比族人祖先迁徙的轨迹,还有他们曾经的繁荣,以及如今的衰亡……转眼一年过去了,我不断学习着,记录着,不知不觉中,就连笔记都已经装了满满一箱,我看着手中只剩不多空白页的最后一本笔记,心里盘算着,写完这些,一切也就要大功告成了。然而,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我每写下的一个个单词,竟然就像敲响了一声声倒数的钟鸣,而这钟声,也将成为人类文明终结的丧钟。4这天傍晚,我送走在我茅屋内玩耍的拉娅和她的同伴们,便开始继续整理起我的笔记来。按照“通天号”发回的宇航日志,他们将于今天晚些时候穿越柯伊伯带,正式飞离太阳系,我当然也不能输给他们。因此,我决定熬夜将最后几处库比族语发音要点总结完。夜越来越深,茅屋外传来河谷地“窸窸窣窣”的虫鸣,桌子上的油灯也在阴冷夜风中来回晃荡,困意慢慢袭来,我的眼皮也变得沉重,本子上的字迹开始潦草起来,我强忍着睡意,终于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写完了最后一行字——总算是完成了!就在这时,我听到屋外的篱笆传来一丝响动,“这么晚了,会是谁?”我犹疑着,以为那只是自己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觉,然而,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男子缓缓走了进来。男子似乎和普通人长得没什么区别,却又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我似乎可以看得到他,可他的面相却又仿佛不断在变化着,让我没法留下一点印象。如果说我还能记得住些什么,那便是他浑身上下所散发出的那种淡淡的亮白色光芒了。“是……是上帝?”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中毫无来由地冒出这个念头。“没错,我是上帝。”自称上帝的男子似乎能看透我的内心,温和地回答道。他继续踩着轻盈的步子朝我走来,我想站起身,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动弹不得,我想要叫喊,却发现自己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上帝走到我的跟前,他探出一只手指,指向桌子上的笔记本,那本子就像有人翻动一样,一页一页地展开来。“就是这个东西把我吵醒了么?”上帝皱着眉,有些不悦地摇了摇头,“你们人类,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违背我的意愿?”我实在有些不解,但惹恼了上帝总是不好的,于是,我在心中解释道:“这只是我研究库比族语的笔记,并不是什么亵渎您的东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上帝叹了一口气,他的大手在我面前一挥,,我便看到了一幅幅无比壮阔的景象。先时,出现了一片童话般的乐园,两个赤裸的人嬉戏其间。“那就是你们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我让他们生活在伊甸园里,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但他们却听信了撒旦的唆使,偷吃了禁果。不洁之人不能生活在伊甸园中,于是我将他们驱逐到尘世,而他们的子孙,也要世世代代受到劳累和分娩之苦。”图像里,亚当和夏娃哭泣着离开了伊甸园,相偎着走过茫茫大漠。上帝双手一挥,大漠隐去,我的面前刹时又出现了一浪接着一浪的汹涌洪水。“万年前,人类又一次无视我的教诲,我要人们行善,人世间却恶行累累,于是,我用一场洪水冲刷人类的罪孽,并差使圣洁之人诺亚乘坐方舟,留下新世界的火种。”洪水再次消散,一座通天巨塔屹立在了我的眼前。“但是,你们又再次背弃了我。几千年后,人类中居然有人开始质疑我的誓言,想要建造这座通天的巴别塔,以显自己的名。”上帝的声调陡然提高,带着明显的怒气,“我从不允许任何人质疑我的权威,于是,我决定让不同的人使用不同的文字和语言,并割裂了大陆,让你们分散各地。但仁慈的我还是满足了你们的愿望,给予了你们更加广阔的活动空间——这个包含了八颗行星的巨大星系。”眼前的画面烟消云散,上帝也合上了桌上的本子,继续说道:“没想到你们还是让我失望了,你们这些永不知足的人类,居然突破了我划定的界限,想要探索太阳系以外的世界,更可恶的是,自以为是的你们,还相互学习语言文字,并且互通有无。就在刚刚,你亲手破除了我设下的最后一道枷锁——因为库比族语,就是这世间的最后一门语言。”“可……可是……”我想解释点什么,但是上帝已经背过身去,我能清楚地感受他的愤怒,就连他身上散发的光亮,也愈发地耀眼起来。“也许,你们人类,是时候需要更多的敬畏了。”上帝的身形逐渐模糊起来,他威严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荡,而在那声音里,我的视线也越来越加迷离……5恍惚之间,我慢慢睁开了双眼,我环视周围,门是关着的,油灯还在晃动,屋外的虫鸣也繁忙依旧。“原来只是一场梦。”我长长呼出一口气,视线落在眼前的笔记本上,我随手翻开,那上面尽是密密麻麻的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当我想认真辨认,却是一个也认不出来。我努力让自己集中了精神,一页一页地翻动本子,脑袋却不由自主开始疼痛起来。无奈之下,我只得合上笔记本,没想那痛感竟也立时就消失了。我站直了身子,走到茅屋门口,推开了木门。茅屋外,夜色已深,而且,深的有些异样,我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才发现,夜空里除了一轮孤零零的明月,竟连一颗星星都没有,整片苍穹之中,黑乎乎的,像被一道铁幕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一样。我惊恐万分,想要大声呼喊,但耳边,却只听到自己“咿咿呀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