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中国]-《二维冲突》

早上8点。刚迎来暑假的人们尽情享受难得的慵懒。然而也有许多不贪恋困意缱绻的人们，唤醒了这个城市新一天的活力。比如，刚刚迎来初三毕业之后没有作业的暑假的林漓。此刻，鼠标点击的咔嗒声填满了林漓的房间。屏幕上的四块操作界面里，有三块都是网格背景下点和线段构成的奇怪图形，只有从剩下的一块总界面中才可以看得出，这是一个人体面部的三维模型，而那三幅奇怪图形是它的三视图。这模型还只是建出大体结构，黑洞洞的眼窝和白色的表面使它像一个石膏面具，显得苍白而诡异，毫无生气，几乎令人不寒而栗。但对于林漓来说，这是他倾注了数天心血打造的艺术品。显然，三维建模软件他还无法操作得很熟练。面对陌生的快捷键和工具，他每一步操作之前都要愣怔一阵。键盘和鼠标的配合让这个初学者看起来有些手忙脚乱。他不由得把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经过无数次细微的调整，终于在三视图上，林漓看不到任何不和谐的部分了。于是他选择改变视点的工具，在总界面从不同角度欣赏他的杰作。随着鼠标的移动，模型在屏幕上转动起来。软件自带的光源效果使模型显出高光和阴影，有了立体感。林漓拧成“川”字的眉头渐渐舒展，他对自己的成果感到非常满意。如果没有不可忽视的纰漏，他就可以继续创建头部和身体的部分。但就在他沉浸于心中涌起的满足的时候，他的视线突然似被什么东西揪住：鼠标带动模型向后倒去的一瞬，从略仰视的视角看，本应平整的脸颊居然有许多突出的棱角，鼻子也尖的像锥子一般。换了一个角度，看似完美的立体就成了怪物！“怎么会……”林漓又仔细看了一遍三视图，明明没有什么不妥……那为什么……林漓懊恼地把鼠标砸在桌子上。“这也太难了。”今天是周六，《名侦探柯南》更新的日子。小时候的林漓每周五就开始等着看新的一集，从来没有落下过。直到上了初中，他渐渐对追了数年的动漫失了兴趣。且不论日益繁重的课业，他的眼界也广阔了不少，开始觉得《柯南》有些幼稚了。但从三维模型中挣扎出来的林漓感觉似乎对它有些怀念。他于是又点出了一集来看，想从小时候的记忆里找回些平衡。还是熟悉的画风，还有那个“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命案”的死神小学生。林漓却觉得相似的情节有些无趣，慢慢的便出了神，尽管眼睛还注视着不断变化的画面。突然他的目光定住了，他觉得刚才柯南的动作有一点别扭。接着看下去，他发现别扭的不止一点点。所有人物的动作衔接，其实多少有些不自然，不连贯，尤其在转身之类视角有改变的画面切换中。“二维动画毕竟是二维。”林漓为自己对此的惊讶感到有些可笑。二维空间是没有厚度的平面，只有上下、左右两个方向。而三维多出了前后的方向，从而使三维可以称之为立体空间。所谓的二次元和二维终究不一样。动漫只是在二维的平面上来表现三维世界，和画作、照片同理，利用透视等原理来体现二维所没有的前后方向，或通过光照和阴影来突出立体感。跨越空间维度的表现形式，怎么会没有不自然之处呢。这是二维动画与三维动画的差距所在，也是有时候照片或画作给人带来错觉的原因。这时候，背景音乐响起，凶手听罢柯南的推理心服口服。林漓于是关掉了网页。他原以为二维与三维不会有什么冲突，但现在看来，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冲突了吧。夜阑人静……隔壁房间已经传来了一阵一阵均匀的鼾声。林漓终于合上书，看了一眼手机，已经十一点多了。熄灯，躺在床上，他仍然想着书中的情节，沉溺在人物心情的起伏给自己营造的氛围中。他的思绪飞上了云端，想来想去却又飘走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林漓忽然想到明天还和朋友约好去图书馆，他们都早就盼着在暑假多做一些喜欢的事情，读好多书、出国游历、结伴旅行、学习一门新语言、满足被学业压抑了太久的爱好、追想看了很久的电视剧……那自己呢？他想起建模。他本来便对各种软件感兴趣，于是接触到了三维建模软件，用构建立体直角坐标系，在三视图上创建点、线、面从而确定立体并在每个三视图对应的方向上（*注解：主视图对应上下方向和左右方向，侧视图对应上下方向和前后方向，俯视图对应前后方向和左右方向）调整位置的方法生成自定义形状的三维立体模型，比如林漓正在尝试创建的人物模型。有了三维模型，就可以用软件编辑动作，生成三维动画。三维动画，真是个神秘又新奇的领域，从创建人物到生成动画，这过程想来相当有趣。因而，林漓决定一试为快。不知道什么时候，林漓的臆想戛然而止。他睡着了。睡眠可谓是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当林漓猛然发觉自己身处一片混沌，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周围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和一个幽蓝的亮点。那是什么？林漓发现那个亮点在展开——从这个点延伸出来四条线，十字形扩展到另外四个点，那四个点再扩展……最后，在林漓面前，一个亮点展开成一张发光的坐标网络，边界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林漓向那张网靠近，他往前走了很久，但看起来他并没有距离它更近一些——网格的大小竟没有任何变化！林漓停住了，随着他走近，网格看起来应该变大，难不成这网会跟着他移动？他往左几步，看到视野中的网格明显向右移了。他往右走，看到网格开始左移。那么网是固定的。那就说明透视原理在这里无效。他向后退，网格果然没有缩小……林漓后背一阵发凉，如果不符合透视原理，那么这里，这里……“不是……三维……”……“没有前后方向……”……当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在梦里的记忆就像被抽离，剩下的不过是零星的碎片，再动心的感觉也留不住。林漓骤醒之后惊魂未定般大口喘息着，发现自己在23℃开着空调的房间里却是冷汗涔涔。他只记得做了一个诡秘的梦，梦的内容却模糊了。林漓决定抛开这事不想。毕竟醒来便是新一天的开始。现在八点半……糟了，约好九点到图书馆的，快来不及了！林漓脸都顾不上洗就冲出了家门。接下来的几天，林漓一直摸索着推进建模的进程。整个头部已经出来形了。他对各种操作和快捷键已然熟稔，不再手忙脚乱而是流利自如。只是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使模型真如浑然天成一般平整；这模型看起来再完美，也会有他顾及不到的角度盲区。不过林漓似乎明白了细节上的瑕疵不可避免，因而不再拘泥，尽其所能修整，不影响大体便是。这样一来，林漓建模的速度也有所加快。原本一切有条不紊，平淡有序。直到有一天，林漓总观模型的时候发现鼻子上有一个点凸出来了。在他选择这个凸点，切换到移动工具之后，他突然怔住——每幅三视图上，都出现了两个呈直角的颜色不同的方向箭头，而总体三维视图上，有三个方向箭头。林漓呆住了，他的脑袋嗡的一下，身体像是被电流穿过的酥麻。他早就该想到的，他怎么忽略了这个！明白了，全明白了。三视图是二维，电脑屏幕也是二维。鼠标和键盘只能控制上下左右，却无论如何无法控制前后方向。因此才需要借助三视图在二维层面控制第三维度。换句话说，三维建模、三维动画，何尝不是跨越了维度！建模无法使细节精致到完美，也是因为这个！“二维与三维的联系……”不仅是电脑屏幕，还有手机屏幕、电视屏幕……都是二维。剪不断，理还乱。有联系就会有冲突。无论对谁，都难以避免。林漓想不到的冲突，才刚刚开始。林漓的朋友本来想约他去看3D画展，然而他推掉了。那个字眼让他头疼，二维三维搅得他心绪难宁。晚上，林漓翻朋友圈的时候，看到了他们拍的照片。林漓倒吸了一口凉气：画里的恐龙伸出爪子来，而他的朋友在和它握手。其实那只是一幅二维的画，但足够逼真的画面再添上影子，在照片上，完全分不出与现实的界限。“哈哈哈！”林漓吃了一惊，是谁？这声音那么近，那么陌生，好像就来自他的房间一角。林漓的视线投向了那边的电脑。“有趣的照片。”这下他确定了。电脑！他冲过去，可屏幕上除了建模软件的页面什么都没有。“看右下角。”右下角？林漓终于注意到，屏幕上多出来一个光点。感觉见过，仔细一想，又没见过。奇怪，太奇怪了。“你会说话？”“我是生物。”声音从音箱里传出来。“那你怎么在我家电脑里？”……“因为我是二维生物。”林漓懵了，一下子跌坐在电脑椅上。这事儿完全超过了他的认知范围，人类一直在探寻地球之外的生物，他今天看见的“生物”竟然还来自二维？林漓震惊得说不出话，但他很快令自己冷静下来，理智重新回到他的思维中。这怎么可能呢？林漓几乎肯定这是一个恶作剧了，他发现了很多解释不通的问题。林漓脸上浮现出一丝嘲笑，他要和这个无聊的恶作剧者对峙，看他怎样灰溜溜的招认！“哦？二维生物？那你怎么会说人类的语言？还恰好是我说的汉语？”“我通过你的浏览器扫描了网络上的所有网页，足够让我轻易破解你们的语言系统，人类。”林漓有些惊讶了，“胡说的吧，这么大的信息量，你怎么可能全扫描完！”“你以为维度低的生物就会比你们落后吗。”……“太天真了。”……林漓要质问“恶作剧者”的一大堆问题让那一句话怼回去了。他不敢问了。的确，太阳照亮的只不过一隅，在我们所不知道的阴影之中，谁知道会有怎样令人类可怕的力量？“那你，你……怎么从你们那里到我们这里的？”“从你们的网络里。”林漓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所谓的二维生物，“你能控制音箱……还可以发声？”“既然进了你的电脑里，控制音箱还能多难。声音么，网上有的是音源。”“你闲的没事到我电脑里干嘛？”“二维很无聊。三维有意思。你们不是也一直在探索，探索你们的星球，探索宇宙。或者是和其他国家的人类交朋友，我们也一样。”“我还是不大明白，”林漓说，“为什么……是我？”“因为你看出了二维和三维的交集。”即使只是一个点，林漓能听出它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如果它真的有脸的话。林漓把电脑关了。他看到二维就眩晕，而他掐自己的时候感到明显的痛感。如果那个二维生物消失了，他就权当自己做了个梦。手机响了。林漓拿起手机，那一刻他差点直接把手机扔出去。来电显示：二维生物。那个光点赫然出现在他的手机屏幕上。“你……还能怎样？”“我无所不能。”林漓把手机也关机了。如果不能消失，起码不能让这家伙半夜再打电话把自己吵醒。晨起。林漓一夜无梦，但在醒来仍然觉得恍惚惘然。他拿过手机，手有些抖，还是开机。他感到不安，怕光点还在？好像不是的。屏幕亮了。他看见那个光点仍然在，它在屏幕右下角上缓慢的闪烁明灭，好像呼吸一样平和均匀。它在……睡觉吗？这小东西还蛮可爱的。林漓觉得自己神经太过敏感了。不就是一个发光的点，又不会吃了自己。它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友好。“早上好。”它停止了闪烁，看来是醒了。“嗯，早上好。”空气里弥漫着愉悦。太阳的味道闻起来也觉得很暖。“你刚刚是在睡觉吗？”“我也需要休息。”林漓一边往牙刷上挤牙膏，一边接着说：“我还以为你和AI一样。”“我是生物，”它有些恼，“我有生命，有情绪，有智慧，那些愚笨冷漠的东西怎么能和我相提并论。而且我们的技术你们永远也做不到。”“你在这缠着我，就不怕我破解出来你们的技术？”林漓有些发笑，赶忙吐掉了嘴里的水。“你们做不到。”“你怎么敢肯定？”“因为你们愚蠢。”这么嚣张……林漓心想。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他对那个不同维度的世界一无所知。毕竟，那里不会仅仅像一个平面那样空无一物。“你不会是来当卧底的吧。”他含着牙刷，口齿不清。“没必要。”林漓眉头一皱，满嘴白沫的他相当滑稽。“我们不需要。”林漓把牙膏沫涮净，然后把牙缸放回镜台上。如果一个强大的生物潜伏在弱小的生物周围，它是想干什么呢？反正，林漓想，不会是交朋友。林漓想锁屏，但是锁不住。那一团亮光仍在屏幕上浮动。“你在监视我。”“我在观察。”“你盯得我不舒服！”“你确定我看得到你吗？”林漓愣住。他总是忘记这一点，他对二维世界一无所知。二维生物有眼睛吗？他们该怎样感知平面的世界？他们眼里的其他生物真的是一条条线段吗？“那你观察什么？”“我们有与你们不同的感官。而且，不只是眼睛，心也可以用来观察。”林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个二维生物说出来的话带上人情味让他很不自在。“我不信任你。”当然了，未知和强大，都让人感到被隔绝的恐惧。二维生物很苦恼。人类并不像它想象的那么好哄。它在网络上见证了人类缔造的灿烂的纪元，它惊叹于这个物种细腻丰富的情感。它的二维世界拥有人类难以想象的技术，足以让它从宇宙中遥远的空间的裂缝中捕捉到人类的活动痕迹，并和他们中的一个建立联系。如果说它们有什么不及人类，那就是个体与个体的交流。是了，人类在交流中获得了各式各样的情感关系，在相处之中获得了各式各样的情绪体验，但它们没有。技术给了它们一切，它们于是没有了生理需求，只残存了简单的情绪，甚至不需要再繁殖，可以掌握自己的寿命，仅仅每天自己做着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不再与其它的“它们”有任何交集。经过数代的更替，个体间的关系逐渐崩塌，使这个社会在技术的催化下几乎解体。终于在难以想象的漫长之后，有一个二维生物萌发了异样的复杂的情绪。它开始厌倦孤独。然而它深知自己同类是怎样的的冷漠，于是开始寻找其他的生命……于是误打误撞的它认识了三维，发现了人类的轨迹。它侵入了网络，扫描了大量的网页，听到了各种人类的声音，建立了一个新的世界观。它还通过各种设备上的摄像头窥探人类的样子，恰好看见了眉头拧成川字的林漓。它在他身边潜伏了很久，看他建模时候的苦恼样子，看他如何发现了二维冲突。它很高兴，人类的小崽子还真聪明！它觉得是时候现身了，然而即便熟悉了人类的社交规则，第一次和三维生物，甚至说和其他生物交流的它仍然显得笨拙。而眼前的人类，对自己充满了戒心。二维生物好委屈。它在网络上读到过人类的科幻，无非是人类发现外星人，外星人和人类打起来了什么的，千篇一律的套路无聊透顶。它不明白，聪明的人类小崽子怎么翻不过这个理儿呢！我们为什么会和人类打起来呢？站在不可超越的顶端，还会担心山脚下的竞争者吗？林漓发现屏幕上的蓝点黯淡下来。它伤心了？林漓突然对自己的直截感到一丝歉意，它是生物，它有情绪，自己至少应该考虑它的感受。可是，跨越空间维度的能力！这是怎样强大的能力！它摧毁人类大概绰绰有余，这样的悬殊让两颗心如何能贴近呢！“我……你……没事吧……”林漓还是心软了。他想，它知道的太多了，如果真的想毁灭人类，它缠着他这么久做什么。还是且信它一回。“你到底想干什么呢。”屏幕上的蓝点又精神起来。“我想学习你们的相处之道……你们对彼此的情感。”“情感啊……”林漓嘴角上扬，“情感是要在相处中培养的哦。”听罢二维没有情感的复杂状况，林漓眉头一紧。“这，难办了……你是第一条上岸的鱼。”“所以我才来学你，就像进化出得力的四肢。”“你们个体间的许多关系崩塌，注定有许多情感不能存在。比如随血缘关系消失的亲情，没有同窗、师生、同事的关系也就没有相应的情谊。”“这怎么办？我们注定没有情感了？”……沉默半晌，二维生物道：“还有……爱。”“我不懂爱。”林漓笑着说。“但是，你忘了一点。你们那里可以有朋友。”“情感是学不来的。然而交朋友没有任何限制。每一条上岸的鱼，都应该主动去尝试，何况你是第一条。”二维生物不敢相信，它以为高深莫测的道理居然如此微妙。“我能做的只有把路指给你看。你真的很厉害了，能和三维生物成为朋友。在你们的世界，也会有朋友的。”“你是说我们……我是你的朋友？”二维生物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惊喜，被接纳、被信任的愉悦。这是它第一次被其它生物认可。“嗯，打破维度的壁垒尚如此简单，我看好你哦，第一条上岸的鱼。”林漓嘴边挂着笑意。“我想我可以回去了。我会想念，会记挂，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又是一个清朗的早晨。阳光扑满了林漓的房间。它不见了，真的不见了。这一系列二维的纠缠，即使想来也恍惚不清。林漓甚至怀疑，一切只是他的痴心妄想，大梦一场。林漓打开手机，光点没了。然而，忽而他的目光又被什么揪住：一个蓝色的圆形图标，颜色从内到外由深到浅，像极了失去荧光的二维生物。只是图标底下有一行小字：“DimensionChat”。是个软件？自己什么时候下载的？林漓打开界面，和一般聊天软件界面并无太大区别。边框是令人悦目的清澈的蓝。林漓猛然意识到这是二维生物搞的鬼。他输入“早上好”，按下发送键。不一会儿，它也回复了一个“早上好”，还有一个笑脸表情。林漓乐了。这下他确定都不是做梦了。而且，他和它的联系并没有切断！与此同时，在不知道距离我们多遥远、多神秘的宇宙一隅，二维空间里的一个生物走向另一个生物。那另一个似乎很讶异，它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其他同类想靠近它。“我们做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