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新生入校的时候震惊了许多人。那个叫邹月生的女孩,是自办校以来,第一次身后能够跟满六个仆人的学生。如果不是因为现在传媒巨头也维持不到每月一百以上的销量,她可能还会和几个世纪以前的那些明星们一样登上头版头条,连带着她身后六个人也要跟着一起搔首弄姿,被挖掘出一层层或忠诚不二或迷途知返的故事,无论他们是烈马还是羔羊,他们的过去都将被用以衬托这世界的和谐之处。但是没有宣传又会怎么样呢?她还是会被人群包围,于是她礼貌地点头微笑着,口里不停的说出“是呢”“谢谢关心呢”“它们呢?”“之前并没要它们互相见过呢”“对,很听话呢”之类短促的句子。使用的是标准的基地圣语,不带一点旧时代的口音。柔弱而亲昵的尾音一个不落。从这里即可见她的血统高贵之处。除了仆人数目以外,能够标准而熟悉的使用圣语言即是地位的标志。而这是新纪元开启的第五十年,人类惯于规行矩步,逐渐认可了这种统治方式。在此之前,智能化机械人的大面积屠杀使得人口锐减。高技术高强度的杀戮与攻击致使地壳运动被打断,深度资源开发留下的后遗症一瞬爆发,地表塌陷,地球脱离了原本的运动轨迹,气候不再均衡。绿地和淡水集中在人类不曾踏足的地方,资源变得极其稀少。幸而或者说不幸的是,全球人口也终于变得极少。而毁灭之后,人类面临着重新洗牌。在这场战役里,森林,洞窟,山巅,冰原里的人类都被翻找出来,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语言的人首次完完全全的聚集在一次,他们试图交流,试图寻求协助与合作,无果。历史在此叹息过,世纪灭亡后的人类第一个会议,被永久纪念为巴别塔会议。自此,理解和被理解,成为评定人类血统高低的唯一标准。语言天赋高超者和熟读手语的失语者们逐渐成为这世界的主人翁。原本用以“理解”的语句,也慢慢简化为通俗且目的精确的指令。血统被语言这东西一层层筛选下去,稳稳落在尖端的家族们颁布了新的标准语。音调柔软的圣语侵略的速度比之病毒更快,旧时人们所熟知的母语逐渐消亡在了低等人种的舌尖。而除却邹月生之外,跟在她身后的六个人都来自没能扛得下筛选的种族。于是,他们只能缄默着,等候着她一个一个把他们介绍过去。“兰斯的话,是世纪后的机器人公司制造出的新型机器人,因为有奴隶芯片的原因,一旦出现智能化倾向,就会自动读取奴隶指令,各位不用担心呢。这条狗叫做宙斯,虽然体型大了一点,但是已经注射过疫苗,而且脾气也很温顺,各位请不用害怕被咬伤呢。”高大的,健壮的机器人和古德国高加索站在一起显得异常和谐。因为先前的机器人叛乱事件,机器人地位已经低下到极致。他们必须佩带奴隶芯片,和他们的生命芯片一起暴露在后颈上,都在主人触手可及的位置。“机械师罗伯特是断舌,是后天型失语者,无法开口反驳呢。蛋糕女仆拉卡拉虽然很熟悉圣语言,她看来很会说,但是实际理解起来会有困难,所以这两位,请各位多多关心,不要欺负呢。”罗伯特魁梧而憨厚,而拉卡拉娇小甜美,他们沉默的露出属于自己的笑容来,留给别人欣赏和评价。机械师主要工作就是负责机器人男仆的维修,只由被淘汰掉的底层人类任职,在这样的高技术化时代,真正的技术人员早成为贵族的专属侍奉,健壮的青年更愿意成为接受过训练的安保男仆,机械师男仆的身份并不比一个会叠纸飞机的孩子更高。蛋糕女仆则统一由娇小可爱的女孩担任。人们普遍认为柔美的圣语言将使食物更贴合人类日益软化的味蕾,所以这些小小的女仆被要求烹饪后使用圣语言呼唤每一道菜肴的名字,她们尖小细嫩的舌尖上都钉着能使尾音更甜腻的沉重舌钉,以求能够帮助她们找到呢喃那尾音时舌尖该抬起的高度。所以她们说起话来,会有极其香甜的血腥味。“安保男仆闻谛听,还有杂物女仆红余,都还在学习圣语言,说的不好的地方,请各位包涵呢。”这两种是常被称呼为“自己人”的仆人,世纪毁灭前他们的祖先同主人说着一样的语言,世纪毁灭后他们乖巧地学习了圣语,因而被接纳和雇佣,地位比之前三个工厂送来的仆人要稍高。所以,相比较于乖巧懂事的机械师和蛋糕女仆,这两个人都敢于脸色冷漠,看起来任性了很多。杂工女仆红余系着红色的围裙,她脸上生满了灰白色的廯,手指因为常在潮湿的环境工作而蜕皮。她的眼睛低垂着,视线没有方向,眼球没有光芒,整个人笼罩在一股有些呆板的气氛里,就像一根老旧阴湿的血色立柱。而穿着黑衣的,肌肉健硕的安保男仆则沉默地盯紧了紧紧跟着邹月生,甚至能被邹月生牵着手的最后一名女仆。她看来只有十六七岁,躲在邹月生背后恐惧到眼神颤抖,唇色苍白。这一类母语奴仆是不被允许学习圣语言的,他们并非没有语言天赋,相反他们是下等人里语言天赋佼佼者。只是因为祖先失败了而被归在下等人中,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说出自己和主人共同的母语,使主人能感觉到伟大的故国为他们留下的荣光。因为自小被单独抚养长大,很像自出生就被隔离到暗室的小动物,害羞和怕生是他们最常见的状态。一般来说,愈早开始被培育的女仆会愈加单纯内向,同时也更加听话,当然价值也就越高。邹月生带着的这一位,明显是很小很小就开始被隔离培育,称得上是一个“奢侈品”了。“人类数目这样少,能够找到一个母语适应的女仆真的很不容易呢。”“所以说,这个小家伙看起来真的是相当受宠呢。”那个女仆颤抖着双肩听着,从她紧绷的指尖和露出的紧紧并在一起的脚趾可以看得出她的恐惧。安保男仆依旧盯着她看,甚至站在最边缘的兰斯也能感觉得到她激烈得近乎可怕的情绪波动。“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母语女仆呢,可是看起来真的很胆小啊,她不会说话的呢?”“呜——”母语女仆小声地哭了,透亮的眼泪滚落到衣襟上,吓得包围邹月生的人一起噤声。对一个母语女仆来说,不会说话即等同于被抛弃和死亡。邹月生搂住她的双肩安慰,一面对那个学生说:“不好意思,言喑只会说我的母语呢。可是她也听得懂圣语言,请不要这样诅咒她,她会很害怕呢。”围绕着她的人慢慢后退了一点,留给这母语女仆更多的空间。她的哭泣减弱了,只是依旧很固执地躲在邹月生的背后。月生抚摸着她的头发,她逐渐得到了安抚,露出孩子一样的害羞的表情来。人群里传来一片唏嘘惊叹声。“真的好可爱,我也好想养一个这样的女仆呢。”“可是就算有你的母语女仆,你自己的母语也早忘光了呢。”“说的也是,不过还是好羡慕呢。”“算了呢,能够不被归在下等人里已经很幸运了呢,毕竟武力退役,脑力抬头,但现在统治着世界的,还是舌头呢。”(一)五个仆人用来维持日常生活的运转,多出的第六个就是常人不可负担的贵重品。虽然无法以劳动创造出价值,但是本身即价值,这是母语女仆们存在的意义,同时也是母语还能零零星星存活的原因。当然,鉴于她们也只剩下“取悦”一种功能,除了听话和说好听的话外,她们也无法胜任其他工作。基地里的另一种女仆属性则同言喑完全对立。她们数目多,整日系着肮脏的围裙,从高塔上俯瞰时,像是一大片扎了堆的红蚂蚁;负担重,需要负责除了安保、机械、烹饪以外的所有杂务,好些会被活活累死。她们就是杂工女仆,地位不算低却很辛苦,成为她们是不容易的,可成为了她们也是很可悲的。红余是一名杂工女仆。她就可悲地隶属于这样一个基数大但折损率也相当高的群体。所以遇见了她,言喑的好日子也该结束了。在发明“把言喑塞进垃圾桶”这个游戏前,红余还只是逼迫言喑替她做最重最累的工作,言喑年纪小气力不足,她完不成这些成年人都会头痛的任务。红余用气势雄浑的圣语辱骂她,但是言喑没有学过那么多恶毒的词汇,除了一张内疚迷茫的脸外,红余得不到一点回应。直到有一天,红余一怒将她塞进了垃圾箱里,看着言喑害怕惊惶的神色,她终于感觉到了喜悦。从这一日起,这个游戏每日都在月生的公寓里上演着。施暴者得意洋洋,施用起残忍的手段来也愈发得心应手,以至于太过自信,这次都没有留足把言喑洗干净的时间。但是红余也毫不畏惧,她只是轻蔑地看了一眼那个在浴缸里哭到抽搐的孩子,改掉了浴室门上的密码,将门若无其事般带上。门锁准时转动了,邹月生推开门走进来,在她身后,那个寸步不离保护主人的安保男仆闻谛听像条影子一样忠诚地跟着。她每天都是同一个时间回来,如果有什么急事错过了时间,也一定会打来电话安抚整天期待她回家的言喑。红余想着那只会对着电话唔唔呜呜的笨蛋宠物,又想到她在自己跟前小心蜷缩着的模样,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月生对着站在门口的红余微笑,依旧和往常一样,先喊起了言喑的名字,不用圣语也语调上扬:“言喑,我回来了。”她等着那个孩子一溜烟的跑过来,和往常一样扑到她怀里撒娇。可直到罗伯特、拉卡拉、兰斯甚至是宠物狗宙斯都在月生跟前站成了一排向她问好,言喑也没出现。“言喑呢?”月生皱起眉问面前的这些人。红余真诚地笑着,她堆在白廯中的五官都挤出值得信赖的弧度:“不知道呢。她很顽皮,我们又忙,没有注意她跑到哪里去了呢。”“会不会睡着了呢?”蛋糕女仆小声又甜美地说,一团又一团甜美的血腥味从她红润的双唇间溢出来。月生下意识抬头看了看楼上的几个房间。红余笑起来,她看着蛋糕女仆拉卡拉,眼神之中充满了鄙视和威胁:“我刚刚才打扫过了卧室,里面并没有人,何况言喑的午睡时间早就过去了呢。而且,以她身为母语女仆的听力水平,怎么可能听不到主人的呼声呢?”拉卡拉的笑容更明媚,毫不服输地回问她:“我今天在厨房一整天都没有看到您呢,所以您是一直在客厅和卧室中打扫,怎么还没看到言喑呢?”罗伯特也恰到好处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有器材室看见红余。兰斯倒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每次宙斯想要吠叫时,他就制止它,这种气氛下,它的叫声只会让月生更加生气。红余倒不慌不忙:“也许,是我们都不陪她玩,她跑出去找您了呢?”她对着月生毕恭毕敬地微笑着:“毕竟,她有多依赖您,我们都是知道的呢。”这个可能叫邹月生心里一慌,她转过头对着闻谛听说:“之前言喑玩耍过的地方,你快去看看她在不在呢。兰斯,你去那些来拜访过的人家,问一下言喑有没有跑到他们那里去,至于红余,你去校门那里,问问言喑有没有出去过,整个学校只有她一个母语女仆,守门人不会认错的呢。”闻谛听和兰斯先动作起来,一前一后的出门,可拉卡拉和罗伯特并没听懂这一大串急促的圣语,月生带着这两个不很会说话的仆人,急匆匆到言喑没去过的地方去寻了。言喑一共被锁了四个小时。邹月生几乎急地掉眼泪,她带着所有仆人出门去寻言喑。她担心言喑会不会跑丢了,正躲在不认识的路上哭,会不会被人欺负了堵起来不许她回家,她更担心言喑会不会跑出了校门,被那群疯狂的反圣语者抓走了。担心了这么多,心慌意乱的月生却忽视了言喑的性格,那个害羞内向的孩子怎么敢自己出门呢?红余出门前又看了一眼那个狭小逼仄的浴室,她把整栋公寓的电源切断,才放心地去找“言喑”。想来回来以后,这个用母语服务别人的奴隶就该死去了。言喑一下陷入了黑暗,她害怕地哭叫了起来。地球内部的塌陷使得地球的运动轨道逐渐向外偏移,日地距离拉长导致太阳能接收严重不足,同时,地核收缩以后,地球内的固液态结构被大片空心气态结构取代,地热机制崩溃,地球的储热能力也急剧下降。自然热量的极度稀缺使得人类愈发依赖人造资源,而没有加热器的情况下,水温一般不会高过一摄氏度。言喑在瑟瑟发抖,她四肢被冻得僵硬,力气全无,低矮的浴缸边缘变得像冰山一样难以攀爬。等到月生让机器人兰斯强行破解掉密码,等到兰斯把冻到浑身青紫湿淋淋的她抱出浴缸裹进棉被,她真得只剩下微弱的像幼猫一样细细的呼吸了。月生带着言喑回家了。红余却并不开心,她倒不担心被处罚,因为言喑只学过听话,而没有学过怎么告状,词汇有限的她是讲不出来这个残忍的故事的。只可惜,这次言喑可能还会活下来。正打扫客厅的红余轻轻哼了一声,留下来守家的仆人们回转头,正好看到她失望的神情。月生果然没有问出什么来,言喑只想老老实实地待在这个让她害怕的世界里。唯一与以前不同的,大概就是除了向月生寻求保护以外,她现在也会躲到机器人兰斯身后去。月生心疼她,就把她设置为兰斯的第二个主人,如果能让她觉得安全,兰斯就作为一只玩具送给她吧。只是在这种施暴者、受害者、仲裁者和大部分旁观者都不作为的情况下,在红余强势的羞辱面前,言喑内向害羞又胆小的个性还是一口气被扩大了无数倍。红余轻而易举就战胜她了,主人出门以后,言喑甚至不敢直视她一眼。红余厌恶她,鄙夷她,更蔑视她,现在她也不屑于在这样一头小羊羔身上浪费时间了。更多的时候,主人带着安保男仆一走,言喑就自觉地钻回房间里去躲起来。机器人男仆也有自己的工作,不可能整日和她待在一起。但时不时有客人来看望大难不死的她,至少住在这周围的男仆们已经都来看过她一次以上了。有时候为了爱看热闹的主人,有时候是为了他们自己。他们都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娶一名女仆的,而言喑无疑所有女仆中地位最高的那一个。更多的时候,红余只是孤零零地站在窗前,瞧着窗外那座漆黑铜针一样泛着光的高塔。白日里,穹顶常常是浅到看不出的水蓝色,边缘是淡淡的水红,外壳上却有一些麻雀的彩绘,收成了一个圆,只是后头一只并没有衔到前头一只的尾巴。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那座塔身后都有一道笔直的雀影做背景,合成一个半实半虚的十字架。塔边是一栋比寻常学生公寓高出两米的房屋,整个基地里最受尊敬的长者,学校的校长就住在那里。红余对着那栋房屋出神的时候,言喑偷偷跑下楼来喝水。她抱着水壶蜷缩在沙发背后,可红余还是看到她了。言喑的确很不争气,她只是被盯了一眼,眼泪就开始吧嗒吧嗒掉落在了水壶里。红余对她实在提不起一分怜悯。她夺走了言喑怀里的水壶,将水壶砸在言喑跟前,她抓住了言喑的衣领,捏住了言喑的下巴,她冷笑着质问这个懦弱的宠物:“你知道母语该有多高贵吗?你居然利用它做奴隶!”她说的不是圣语又不是言喑的母语,言喑根本听不懂,只是惊慌失措地拼命挣扎。只是红余想要用耳光唤醒这只羔羊的时候,一只机械手臂将她掀翻在地。那个地位最低下的机器人兰斯站在了言喑身前,用宽厚的身影将言喑遮挡。他的声音已经很接近人类了,只是依旧少了一些音调变换时的起承转合,因而显得异常冷酷:“主人输入的新指令是保护言喑,请你也注意呢。”红余看看言喑,那个孩子也在看着兰斯发愣,她冷笑了一声,对着言喑很和蔼地勾起了嘴角,兰斯在冷却时间内没有再感觉到红余的恶意,因而没有再拖开她,只是转身去给言喑找新的水壶。红余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言喑的头,言喑则害怕地瑟瑟发抖。她忽而握紧了手里言喑的长发,猛地向后撕扯了一把,凑在言喑耳边的红唇也冷笑着轻启:“你以为我真的只是嫉妒你?你也值得我去嫉妒?践踏了母语的奴隶,我会让你看到母语的尊严的。”言喑疼得闭上了眼睛。校长今年已经七十岁。新纪元开始之前他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如今也已成了功勋卓著的古稀老人。他被公认为是当世语言天赋最高的人,曾经担任巴别塔会议的主持人,同时也是圣语言的创始人。即便到了已经开始口齿不清的年纪,他依旧能保持自己优雅考究的尾音,整个基地找不到一个人圣语说的比他更好。因而他备受尊敬。“校长,邹小姐家的杂工女仆在门外呢。”为校长看守大门的安保男仆进来说,而校长似乎有些困倦,双目半闭半睁,只是还是挥了挥手要红余进来。身姿挺拔的红余走进来,这时候窗外树影随着鼓风机摇动,明明灭灭里,红余脸上的白廯也一下一下不规则的晦暗起来,她微笑着,对着校长字正腔圆地表达了问候。“您,早上好。”四个身穿黑衣肌肉鼓胀的安保男仆笔直的站在校长身后,大门处有两个作为看守,窗外则有两个在巡逻,在这一群年轻健壮的男人包围下,校长鸡皮白发,看起来就像一颗干瘪的桃核。而他原本慵懒孤高的神情逐渐被凝重阴沉取代,他瘫着脊梁,即便高坐依旧矮小,看着红余的眼里却有精光闪烁。“这位小姐,您刚刚说的不是圣语,我没有听过这样的语言,”校长咧开嘴笑了一声,他的皱纹挤出慈祥的弧度,用一种接近淘气的神气对着红余笑说,“这次我可以当做没有听见,请回去自己找主人领罚呢。”红余就笔直地站在他跟前,好似刚刚问候的时候失误般说出母语的人不是她一样,她也微笑着,对他说:“校长,我说的不是没有存在过的语言,那是我的母语,也是您的母语。”校长脸色阴沉一下,命令几个安保男仆先回去房间里。他对红余露出怅惘惋惜的模样,叹着气说:“孩子,你有怎样的痛苦,让你无法接受圣语呢?”他看着红余粗糙的手指和脸上大团的白廯摇头,而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似乎看不清红余的面貌一样,戴上了老花镜细细打量。而红余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他,眼神戏谑而讽刺。于是校长接着说:“你不是第一个来我这里想用自己的母语打动我的人,年轻人们,你们或许不懂圣语言真正的意义,我知道你们无法抛弃母语的原因是什么,无非放不下母语背后的属于单个国家的狭隘文明,”他闭紧双眼摇摇头,而后瞧了眼窗外如血残阳和如雪月光交织的世界继续说,“我也无法忘却我的故国,然而这已经是新的纪年,历史已经灭亡,圣语能使得人与人之间再也没有隔阂,这即是圣语言的意义所在呢。”“所以,你在这样光荣的理由下,遗忘了过去你是怎样用你的母语服务于狭隘的文明,而神圣的新语言又将多少学不会的人压迫致死。我有一点困惑,是不是圣语,只能立身于反杀之上?”那老人身姿微微一抖,他回避了红余质问的眼神,却继续用着光辉而劝服的声音说道:“小姐,我无法理解你的意思,即便我在新纪元开始之前只是奴仆,也没有将母语同奴隶机制绑定在一起呢。”“因为新纪元之前,母语从不曾给予您身份,它就只是您获得利益的工具。您抛弃它,是因为在您为这个世界发音之后,圣语可以让你成为主人。”红余勾起嘴角,她眼神阴骜讽刺,整个人如同一条吐出毒信的红蟒蛇。“小姐,请不要这样,你不能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我,我的确听着你的音调很熟悉,然而,我已经忘记了过去,连着我的母语,他们没有在我的心里留下一份痕迹,我的一切心事,只是为了让现在的人生活的更好,从我继任起,我已经立誓,圣语言就是我唯一的语言呢。”痛心疾首的表情做得不够到位,被误解的语调也不够沉痛,如果不带那个尾音他一定可以表达的更好。红余眼神讽刺。“您的誓言也不够坚定。”红余勾起嘴角。从她的袖口迅速抖落出一柄小刀来,她腰肢一抖,已经贴近了桃核一样干瘪的校长,而后手腕一翻,就在校长胸口爆开一朵血花。老年人反应不及,这刀即便没有插进要害也刺的足够深,可是疼痛在他年迈的身体扩散了许久,他的每一个器官的反应都不够灵光。只有他惯常使用的舌根灵敏至极。“救我!快救我!”校长不可置信般看着胸前,一朵血花逐渐绽放,盛放,而他头晕目眩跌倒在地。他不知道自己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沙哑而尖刺,同红余一样的语调和音符正一串串混在哀嚎里溢出。而红余在他昏眩的光影里依旧笑容刺目。言喑小声地问月生:“红余为什么被绑在那里?”是谁把她绑起来的,难道是母语的尊严吗?这个母语的尊严又是谁呢?月生摸摸她的头,却回避了这个问题,只是笑着说:“我一会儿要和父亲去给校长道歉,你可不要乱跑,就跟在闻谛听和兰斯身边吧。”言喑听话地点点头,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看着月生走开。学生们三五成群,把头抵在一处窃窃私语,时不时有人抬起眼看着言喑笑一下。言喑的听力确实极好,不断有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原来那个红余是假仆人,据说她本名很凶恶,叫…好像是叫阿猤呢。”“就是说,原来是反圣语者的领袖,真是太惊险了,好在,校长家的安保男仆们把她活捉住了呢。”“邹月生居然带进来这样一个人,这下全校仆人都要重新盘查一次了,不知道谁那么幸运,能去盘查她家那个母语女仆呢?”“不知道,不过如果是我被选中就最好了呢。”言喑害怕了,她又向兰斯靠近了一些,闻谛听注意到了,他快走了几步,到她另一侧安抚她。一阵欢呼声忽然响起来,言喑也小心翼翼地随着众人抬头。红余的躯体上缠绕起了铁索一样的红色火苗,火浪扑上穹顶,在漆黑的夜幕里撕裂出一片腥黄,穹顶被熏乌的部分像是干涸的血迹,发出一股浓烈的腥味。校长站在祭坛上,胸口裹着厚厚的绷带,让干瘦的他显得反而强壮了一些。他的手此刻才开始对着此处伸出来,做出了点火的指示。不过他没有看着这边,因为他的口齿和唇舌都用于对着贵族们倾诉着行刺的凶险,并要求更多的补偿了。点火的人始终没能看清他的手势,只是凭着感觉点了火,比他下令早了足足一刻钟。贵族们则在他开始哭诉前就提前开始了安抚,时间早了两刻钟。可见同样作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在功能上前者还是不如后者灵活。邹月生厌恶红余的欺瞒背叛,也内疚于自己带进来了叛军,并不愿意再看这个女人一眼,她站在祭坛上礼貌的表示着歉疚,离仆人们太遥远了,又太高人一等,所以她不知道这条缠着火光不知悔改的红色蟒蛇又盯住了她心爱的女仆。红余的头颈随着燃烧的热气一颠一伏,黑色的疤痕和赤红的伤口从脚踝起如枝杈生长。而她在笑,脸颊上斑驳的白廯一块块变成黑色,她像金丝雀找到了她一直所探寻的毒刺,疼痛是她的光荣,可以催生她的最后一首赞歌,而只有使用自己语言的人配做她的听众。她看着母语女仆,虽然是只“羔羊”,却至少也只有她还没被圣语污染过。她开启了填满了火炭的唇,那张被漆黑的木炭填满的嘴已无法发出完整的词句。众人嘲笑着,他们的同类就在他们眼前,在他们的笑声中发出食物烧熟的香味,而母语女仆的鼻翼嗡动着,她从空气里呼吸到红余的遗言,连同那火星和烟尘,连同着红余一个人的荣耀和光荣。“反抗。”母语女仆用疑惑的语调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她的主人无暇顾及她。她被这个没听说过的词蛊惑了,害羞而胆怯地朝着火光迈过去。旁人笑她如小动物般的敏捷和有趣,没有阻拦。所以她向着那激烈的绚烂的如同烟花礼台的火堆伸出了双手,几乎是一个朝圣的姿势。没人知道红余又一次把最重最累的工作交给了言喑。红余的脸颊最先烧破了,里面的火炭也立刻燃着,她的整个下颌都被火光淹没,然后是鼻梁,眼睛和额头。言喑眼睛里却清晰反射出了红余的笑容。红余的歌声就此终止,她的笑靥粉碎,身姿也模糊。金丝雀飞散了羽毛,她的骨骼肌理四肢百骸失去了原本形状,变回了最初的组成有机物的那些粒子,变成炭火表面黑色的覆盖物。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红余的灰飞烟灭像是宣告聚会开始的礼炮,琥珀色的酒液倾进高脚酒杯之中,带伤出席的校长与西装革履的贵族们将要走下神坛与子民们共享欢愉。言喑如同从梦中惊醒,她嗖的收回手臂,向后逃去。可未燃尽的柴木上,猩红色的火星飞起。追逐着言喑的这些红色萤火虫,始终追随着她的呼吸一颠一伏。(二)红余被处决后,月生的家族很快给她送来的新的杂工女仆,这个女仆较之红余更加沉默阴骜,可以连着几日都躲在阴影里不发出一点声音。她的手脸服装都十分肮脏,只是身份很干净,绝对和反圣语者们没有丝毫关系。月生并没有关注她,因为母语女仆言喑赖以生存的喉舌还是受了伤。红余被行刑的那晚,贵族们蜂拥而至,把言喑包进一个密不透风的茧。作为本校品种最稀有的奴隶,她身上有许多秘密亟待发掘。所以他们在她身上下满了赌注,有人说她有两条舌头,像两条纠缠的鱼。她的嘴唇会不会坚硬的如同石块钢铁,所以发不出那美妙的尾音。只会说母语的人的舌尖又该是怎样的颜色,是鲜红色,暗紫,还是中了毒一样的乌黑。她被压倒在地上,拉开唇舌,这感觉好像她是一个怪物。等到月生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被安保男仆闻谛听和兰斯从人群中抢了出来。闻谛听没有受伤,只是被泼了一身的红酒和香槟。兰斯却被整个儿的撕扯下了右臂,他的胸前被撬开,原本被胶皮包裹的线团也裸露着,人造肌肤撕裂成一团。月生无暇顾及别人,因为眼前言喑两颊鼓的像只松鼠,她满额是汗,眼神痛苦而无助。“言喑?”母语女仆一声不吭地掉下眼泪来。月生走过去想要安慰她,她却躲到兰斯怀里去。胸膛被撕扯的几乎粉碎的机器人僵直的任由她靠在怀里。她撕心裂肺般咳出声,吐出的鲜血在他胸前激起一道火花。兰斯此时已经被掐断了电源,他倒在罗伯特的工作台上,被拆卸成许多零散的部件。罗伯特迎来了他做机械师的最大考验。但他也很幸运,虽然那晚母语女仆的血液让兰斯的线路爆出了火星,这个机器人却奇迹般的没有短路,罗伯特也就省下了最艰难的工程。言喑则被关进了小房间养伤,月生关切温柔地坐在她旁边劝说她进食。言喑受伤的原因已经被查明,是有人想要测量她喉腔的深度,没想到钢尺锋利的边角会将她划伤,导致伤口很深又很难愈合,而当时大量的血液已经流进她的喉咙,她离窒息而死只有一步之遥,言喑能活下来全赖闻谛听对她的尽职关注以及兰斯舍命相帮。蛋糕女仆拉卡拉垂着手站在一边,她看着那个面对汤匙一次次扭过头的言喑,无奈地摇摇头。月生大部分时间不在公寓里,她不知道那个夜晚还给言喑留下了更严重的后遗症。不只是很难愈合的伤口和沙哑以后显得不再快乐的嗓音,言喑本人也变得有些忧郁,她时常一个人坐在窗前沉默着,只有在月生到家的时候才能看见她惊喜地笑起来,其他时候都是静静思索的模样,这个孩子开始有心事了。可是该不该让月生知道呢?“我想下楼去看看,”言喑正对月生求一个许可,她受伤后发出的声音缓慢而痛苦,不是那么好说服别人了。但是她最近似乎学了很多句子,好像也长到了叛逆期,经常能用很有力的理由击中月生,“我的腿没有受伤。”月生不理会她的理由,只是重复的要她多吃些东西,更不回应她的要求。言喑愈发沙哑着声音哀求:“我不出门,我只想看看兰斯。”月生摇头,兰斯还在被修理,全身许多关节被拆开,那惨象她看见都觉得触目惊心,何况是一向和兰斯亲近的言喑。哭泣不会有利于她养病。拉卡拉听不懂她们两个在说什么,但是她听见了兰斯的名字,她松了一口气,如果是跟这个机器人有关的话,言喑的心事其实很好猜,于是她笑着帮言喑讨价还价:“其实言喑很怕无聊,兰斯先生装有翻译器,是唯一能理解言喑的人呢。”“是这样吗,拉卡拉,”月生惊讶地抚摸着言喑的满头黑发,她没想过言喑在没人理解的屋子里会有多恐惧,“既然兰斯还在修理,我叫罗伯特先把翻译器交给你使用,可以请你帮我看着言喑呢?”拉卡拉端着托盘的手一滑,她稳住手指,而后依旧微笑着且音调甜美可人:“我也很愿意呢,可是不让言喑去看一眼兰斯的话,我恐怕也劝不住她呢。”炉火舔舐着锅底,奶白的汤汁咕嘟嘟的冒着气泡,破碎以后会溢出鲜美的香味,里面浮浮沉沉露出粉嫩的火腿、白蘑菇和碎洋葱块,又是一道为言喑精心烹制的点心。拉卡拉一直很喜欢这个孩子,很愿意给她做自己拿手的食物。不过此时拉卡拉并没有守在灶台旁边,她踩在灰尘厚重的板凳上,将柜子中两箱新鲜的胡萝卜推开,最里面静静躺着一个红匣子。红匣子被擦拭的干干净净,拉卡拉微笑了,她抚摸着上面浮凸精致的花纹,轻轻把它揽在怀里。她没答应月生,反而帮助言喑偷跑到了罗伯特的工作室,言喑守着兰斯不肯离开,听话的母语女仆第一次这样固执,月生不得不妥协。拉卡拉并不是不想陪伴言喑,事实上在所有人仆人当中,她和言喑的关系最好,只是为了这个秘密她不得不拒绝。她轻轻打开那个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只旧式的录音机。这只录音机继承自她的外祖母,里面的声音却来自于一个应该被她叫做“母亲”的女人,一个高大苍白,肩头总是搁着一把破碎的小提琴,没日没夜般地演奏拉卡拉听不懂的曲子的女人。她常用最温柔的眼神瞧着那把琴,然后道歉:“可惜其他乐器已经失落在基地之外,这首曲子并不完美,我亲爱的,对不起我没办法为你留下更多。”拉卡拉不知道她究竟是对着从没照顾过的女儿抱歉,还是为了无法完美制成的曲子遗憾。但是拉卡拉也不敢用力想这个问题,她知道答案始终是会让自己更伤心的那一个。拉卡拉是责怪这个女人的,明明是母亲的身份,却让女儿有关她的记忆有着大片大片刺眼的空白,甚至那个歉疚的侧脸都被琴遮掉了一半,到现在拉卡拉也找不到任何颜色能把这些画面填补起来。但是拉卡拉也是理解她的。外祖母曾经是一名芭蕾舞者,继承了外祖母天赋的她也想要是,所以她信奉肢体的表达力比之语言重要。也是因此,她很快被这奴隶制度压制的喘不过气,拉卡拉也很早就失去她了。那时候统治者们想要尝试制作四季的变换,所以骤然降低了整个基地的温度,基地迎来第一个冬天,漫天雪花似乎对准了她们破裂的屋顶,拉卡拉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感受着她的余温渐渐消失,那时候她深切的记住了“变冷”的意义,也是她从来不肯为任何人做冷食的原因。孤身一人的拉卡拉被人买去,学习圣语和烹饪的手法,每次发音不对的时候,舌头上就会被打上一个钉。对疼痛的恐惧让她压抑了自己原本干脆的发音方式,一直到尾音被铁钉慢慢拉长,她的语调逐年甜蜜柔软起来。只是还有一种痛苦是难以忍受的,在工厂里的日日夜夜,她只能对着香甜的食物苦熬饥饿,营养不良使得她从十四岁起就再也没能长高,逐渐也就遗忘了世纪灭亡之前她本来属于一个高大而善战的民族。那段时间她每晚都抱着这一只录音机,憧憬着那首曲子里的果酱山和糖果王国,憧憬着没有饥饿没有冰冷的日子。因为新的法令颁布了,奴隶们不可以在主人不在场的时候享受音乐,妈妈的琴早被收缴上去。只是怀抱着这只红匣子,她的梦境才没有就此空虚下去。拉卡拉收紧了手臂,她将额头轻轻抵在盖子上,可匣子里面的温度似乎也在逐渐降低。看望过言喑后,拉卡拉换上了繁复的粉绿色蛋糕裙,和其他类似穿着的蛋糕女仆一起抱着主人的食盒,今日主人们要进行文艺汇演,所以她们要抱着还温热的午饭赶往学校礼堂。基地不算大,小提琴悠扬的音调隔得很远就能听得清,几株垂柳在优美的音乐声中把青翠的枝条伸进了人工湖,人造太阳使得整个湖面波光粼粼,模糊的光圈反射到墙面和涂抹了蓝天白云的穹顶上。这个世界多了些果酱般的半透明质感。月生搂过她的肩膀,对着别人介绍她洋娃娃般漂亮的蛋糕女仆,而拉卡拉却只注意到舞台上有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人,熟悉的曲调一串串从他手里流淌出来。拉卡拉再移不开视线了。礼堂里半弧形的木质舞台上,那个看不清模样的高大男孩用一把小提琴演奏着一曲节奏舒缓忧伤的曲子,这场景似乎隔着玻璃,而拉卡拉小声呼着一口气,似乎想把这模糊的场景擦出细致的线条和花纹。可是她只吐出一团小小的血气。“拉卡拉,怎么了呢?”月生温柔地问她。“很好听呢。”她收起一切心事,露出最甜蜜完美的笑容,众人在她敬慕的语气里哄然大笑,连舞台上那个男孩都一霎脸红走了一个音。拉卡拉轻轻把手按在胸口,她感觉到那一刻,胸腔里那个跳动的器官也错掉了一个拍。“主人,我要回去了呢。”她礼貌的致歉,低着头在众人玩笑般的挽留声中快步走开。拉卡拉是一个很会掩盖心事的人。一直到言喑的伤好了,又开始天天陪伴着月生,而月生的视线又不再分给任何人的时候,她才采取了行动。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她是怎么避过重重守卫进入礼堂的。只是据后来捉到她的那名守卫说,那个夜晚,基地外壳似乎出了什么故障,来自外面尽毁世界的严寒一股股钻进来。他摸着别在腰间的酒瓶,搓着手掌,一路熏着酒气走到礼堂跟前来。礼堂亮着灯,可是无比寂静,没有一点声音。他咒骂着那些只顾着供奉贵族却不去实打实勘探一下基地情况的高级技师们,迈了两步就被凳子腿绊了一个滚,酒瓶也跌碎了。酒气弥散后,他揉揉眼睛,隐约看着舞台上有个影影绰绰的影子,穿着异常繁复的衣衫。那天晚上,一只老旧的收音机正演奏着,伴着不容忽视的刺啦杂音,曲子欢悦而冰凉。漫天雪花里,皑皑雪山上,穿着蓝色纱衣的拉卡拉在舞蹈。她舒展着脚背,用从来没有舞蹈过的脚尖复刻着令记忆里那个女人沉迷其中的梦幻世界。整个礼堂寂静冰冷,像她离世前的那个她们相依为命的房间,鹅毛般的白色雪花不停地从破败的屋顶落下,她的指尖似乎依旧留有那个女人最后的体温。即便她是一个沉迷虚妄不肯面对现实的不合格母亲,这个女儿也没有一刻停止过想念她,拉卡拉眼角逐渐潮湿,她心里的冰山逐渐融化,悲伤的曲调也开始回温。守卫说,他大喊了一声,谁在那里呢。那个女孩没有回答他,礼堂外,一些比较近的公寓却有了回应。几盏灯亮起来,几道叫喊声响应了他,于是又有几个醉醺醺的人从黑夜里钻出来。他们都笑嘻嘻的,里面赫然有白日那个拉奏小提琴的少年。他捏着一只高脚酒杯,手里还拿着那把琴,仿佛拎着一个喝光的酒瓶,随手一甩,砰地一声砸碎在了拉卡拉身侧。碎裂的木块砸碎在拉卡拉的脚边。那个女孩似乎被吓坏了,当时跌倒在地。那天晚上,糖果王国拔地而起,雪山融化了,带着葡萄酒的颜色,厚重的果酱好像岩浆喷发般向她奔涌而来。收音机里的音调也褪去哀伤,陡然一转变得清亮,拉卡拉正要几步跳离母亲给她留下的冰雪王国,到她熟悉的巧克力、奶油、糖果包围的世界去。可是一道碎裂的声响传来,红匣子里的声音消失了。拉卡拉脚尖一歪倒在了地上,她看着脚边那堆木片,仿佛回到母亲刚刚离世的时候。十四岁那年按下的暂停键被取消了,她从那个绝望的时刻重新开始生长。温暖的梦境褪去,她恐惧了,她依旧逃不脱饥饿和寒冷。手腕被拧住的时候,她没有挣扎。守卫说,舞台的灯只开了微弱的一盏,但是也还能看得见在她脚边放着一只老式收音机。一只一点声音也没有的收音机。这不是不能理解的事,三十年前基地穹顶破裂过一次,一场电磁风暴早就让所有磁带消磁,除了一点微弱的刺啦声外,什么声音记忆都留不下。只是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个女孩,正在跳什么呢?那天晚上,几个少年围过来打量着她,互相推搡嬉笑,最后由那个会拉小提琴的少年带着笑音说:“虽说贵族把音乐收走了,还真没想到会有仆人做这种可笑的事呢。”他们像是一群发了疯的雀鸟,哈哈大笑着跑开,叫醒了越来越多的人。拉卡拉只是盯着那堆碎木块,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找乐子的贵族们慢慢包围起来,他们举着刺刀和铁棍,你一言我一语的笑着商议,怎么处死这个不用任何声音就能舞蹈的女巫。她一言不发,一串串眼泪如同冰雪融化般流遍了她的脸颊。那个会拉琴的少年嬉笑着问:“你哭了,是想要求饶呢?”在他震惊的目光里,蛋糕女仆忽而笑了,四只舌钉混在鲜血里,被她尽数吐出来。“她真的是女巫呢!”这还是第一个能自己拆卸下舌钉的蛋糕女仆,众人慌张起来,他们举起了武器。拉卡拉跪倒在地上。粉红色的,饱满的,似乎永远都甜美微笑着的唇里蹦出了大片大段寓意恐怖的语言。她的舌头继承自密林里的毒蛇,洞窟里的蝙蝠,山巅的猎鹰,和冰原里永远死亡,或者说永远也不朽的白色鲨鱼。可那娇小的躯体里,迸发出的雄壮而惊人的声调,始终冲不破刺刀和铁棍交织成的网。拉卡拉死相很丑,丑到没有人愿意去抬她的尸体,于是由巨大的机械手把鲜血淋漓的女仆拎起来,扔到坟墓里去,像是把一个字符写进方格一样简单。拉卡拉蜷曲着,她的腰肢僵硬了,无法被摆置成一道直线。言喑参加葬礼时的神色很奇怪,她的嗓音更加沙哑,站在离月生很远的地方,小声说:“我再不想说话了。”站在她身边的兰斯脖颈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