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从楼上沿着扶梯走了下去。厅堂里整齐的摆放着四五排木质桌椅。墙上看得出来是用油漆漆好的黑板,上面还能看得见没有擦干净的复杂公式图。只看见乔瑞妈一个人坐在炉灶旁忙着手里的活计。
“大娘,隼子的外婆呢?”
“喔,你是说隼子她姥姥吧?”她用细细的针头朝头上快速的划了一下,将手里的顶针往手指头里戳了戳,把衣角抚平,接着缝了好几针。
“欸,是啊大娘。乔瑞也还没回来吧?”我走近了她,望着她熟练地做着针线活。
“快回了,晌午的时候就出门了,”她把线头在针尖上绕了两三圈,用牙齿蹦的一声给咬断了,拎起来看了看,满意的点点头,接着说道:
“孩子他姥姥刚出去接隼子了,该放学了。”接着又把刚才手里的衣服拿到亮一点的地方,低声说道:“等他爸回来试试,应该能穿了。”
“大娘,隼子的学校也在这镇上对吗?”
“差不多吧,在镇子的南边,也不远。”
“这样多好呀,一家人感觉离得更近了呢。”
“可不是嘛,这样一来,孩子们都在身边了,桂桂年底也回来了,就团圆了。”她一边说着,脸上的喜悦之情也溢于言表。
我想问桂桂是不是乔瑞的表姐或表妹,没等开口,听见门外有人的脚步声,一个穿着黑褂子的大高个子边进门嘴里边嚷着“老乔,老乔”,像是有什么急事。
“老乔在不在啊?”他径直走进屋来,看见乔瑞妈和我围着炉火便问我们。
“这会子不在家啊,出门拉木材去啦,昨儿个走的,过些日子才能回啊,昨儿个不是和你说了嘛!”大娘露出不耐烦的眼神,将手里的衣服摊放在旁边的摇椅上,起身站了起来。我见状,也立刻起身,站到了乔瑞妈后面,看着这个高个子壮汉。
“具体点儿啊,他婶儿,您总得给个准话啊,年前儿说年后给的,可年后来您家好几回了说没有,现在倒好,开了个这么大的门面房,乔瑞有出息了,他爸欠的账可得给我还了啊!乡里乡亲的,谁都不容易啊不是?”他将一张高一些的四方凳拿到了炉火灶边,一屁股坐了下去。头也不抬,自顾自的烤着火。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目前这情形,当真是还不上啊!”乔瑞妈边说边用衣襟擦泪,嘴里又说了些为难的话,哭着,啜泣着。我上前挽着她,无从开口。
“嗨!别别别!我最看不得女人家的哭了,这不是马上家里要添置些东西,要不也不急,您看吧,我下月初十再过来拿吧,他婶儿,到时候可别再说没有了啊!”说着,用手撑起膝盖,立了起来,准备离开。
“诶诶!你先回吧,等瑞子他爸到家了,我就跟他商量,下月初十一定给你送来!”她止住哭声,望着眼前这个壮汉,像是祈求,又像是感恩。
待那人走了之后,敞亮的屋子里一片沉默。乔瑞妈没有打算跟我多说些什么,拿起刚做好的衣裳朝楼上走着,告诉我说她去楼上坐一会儿,让我在厅堂里等乔瑞。我应了一声,看着她走上去。
我无从想起,这样一个并不富裕甚至有些拮据的家,经历过些什么。可即便到了这样田地,却依旧没有放弃对美与好日子的憧憬与期待。他们依旧奋力的活着,他们会笑,会哭,会闹。一切都是那么活生生的。从头顶到脚底忽然像是涌入了一股岩浆一般的暖流,让心都为之感慨,颤动。眼睛里流淌着的热泪,却并不在于眼前这情这景,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领悟,一种复杂的对自己的讽刺和嘲笑。
“丁伶!嘿!丁懒猫!”我低头抹泪,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再熟悉不过的触碰肩膀,让人觉得像是等待了万年之久。
“呀,怎么哭了啊?想家了?还是冷啊?是不是饿了啊?你看你怎么也不说话呢,昨天老远见了你,本以为眼花了,不相信你来了这儿,凑近了想看仔细了,你却昏厥了过去,可把我给吓的啊!你怎么哭啊?是不是还有哪儿不舒服啊?”
我就这么看着他焦急的问着我各种问题,他的每一个字都能让我从眼眶里挤出一滴眼泪,他凑近了一些,想从衣服兜里拿出什么来为我擦泪,我一起身,将他抱住了,连同脸上的泪也紧紧的贴着他的胸膛,久久不能说话。
乔瑞被我的举动吓着了吧,不敢出声,双手轻抚着我的肩,站着一动不敢动。
“我很想你,乔瑞……”想一口气将心里所有的话都倾泻出来,想把他抱得更紧,想眼前的这个人,永远不会再从我的视线中移开。
“傻懒猫,”他依旧轻拍着我,从肩膀到背,然后想等着我向他诉说些什么。
我渐渐平复情绪,松开乔瑞,用手掌将脸上眼泪流过的地方捂着,不想被他看去了自己这副蠢样子。
“又不是没见你哭过。”他用一只手故意逗我,想让我把手掌从脸上挪开。
我自觉不好意思,便用手托着腮帮子,眼睛转而望向炉火,嘴里嘟囔着问道:
“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了?”
他迟疑了一阵,也搬个椅子挨着我坐下,回答道:
“这阵子忙,家里事儿也多,见你信上说你找到了新工作,也怕打扰你,也就没再写信了。”他说得很慢,我用余光看见他并没有看我,而是朝着门口的方向。
我很想问他当初为什么不挽留我,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城去工作,即便是家中事多,但人终究得为自己的梦想而活着的不是吗?
“丁伶,怎么公司给你放长假了吗?不然现在不应该在上班的吗?”他转过头来问我。
“没,没有,”我搓了搓手,继续拖着脸,感觉火已经快要将我烤熟了,或者是身边的这个人,让我不再惧怕冷,脸、手还有头都热得发烫。
“那你该不会是逃出来的吧,呵呵”他打趣道。
“也不是,我,我辞职了。”我淡淡的说。
“什么?”他像是故意摆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来,心里应该也和我一样,觉得那工作根本没什么的吧。
“嗯,不想干了,那里太沉闷,想出来透气。”我像是在叙述一个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一样,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动与滚烫。
“所以,你就来这里了?”他用宽厚的手掌轻轻推了我一下,继续说道:
“该不会是来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体验生活找活儿干呢吧?”
“怎么不行吗?人都来了,你可不能赶我走啊,我就在这儿了。”我装出一副死乞白赖的样子,心里却在等一个肯定的答案,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肯定答案。
“别开玩笑了,你也见着了,咱们这儿除了马路,灰尘,麦子,青菜,别的啥都没有!”他愈加严肃了起来。
“好啦,看把你急的,我就呆两天,换换空气,等想通了,我就走。”我有些不爽快,继续说道:“不会耽误你事的,放心。”我恶狠狠的瞟了他一眼。
“瞧你说的,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了,住着呗,住多少天都行。”或许这并不是我想要听到的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总之等他说完后,我竟赌气认为自己多待一天都是多余。想着这一路上的曲折,一心只想询问自己在信中的问题的答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想到如此这般,不由得叹了一声气。
“怎么了?咋不说话了呀?”许久,乔瑞似乎明白了自己刚说的话有不妥之处,赶忙把刚一直背在身上的书包取了下来说:
“喏!给你的,镇上就这么几个零食店,你爱吃的,只找到了这么多,接着呀!”说着将包往我腿上放。
“哼!”我并没有接着这一大书包零食,眼睛望向门外边。
“不吃啊,不吃我就自己吃了。”他利索的打开书包,从里面拿起一袋酸梅子就往嘴里扔。
酸甜的气息立刻弥散整个屋子,我嗅到了那种让我的整个胃都能屈服投降的味道。
“算了,不跟你计较,我可没那么小气的。”我一边哼哼着,一边从他手里夺过书包,迫不及待的吃了起来。
“哎,永远都是个小孩子啊!”他一边拍着我的头,一边呵呵地笑着。
我们继续聊着,我把下午那个壮汉来催账的事跟乔瑞说了一遍,他听后心里头觉得难过,但嘴上却故作镇定说没什么。我又问了些关于隼子妈的事,他说这次医院让隼子妈在医院呆半年时间,并嘱咐说平常少来医院看望,这样对病情有益。这才明白过来隼子外婆为何提起自己家女儿在医院的事会如此那般了。
邻近傍晚的时候,隼子和他外婆一起回来了。祖孙俩从远远的地方便有说有笑的一路走着,隼子比上次见到的更高了,人也变结实了一些。皮肤被下雪天衬得红彤彤的,身后的大布包被他外婆一手挽着。记得上次来见隼子,他并不喜欢说话,见了谁都左不过是点个头,有时候勉强地笑笑,也就背身过去了。现在看起来整个人都精神些了。
乔瑞妈和隼子的外婆一起在厨房忙活了一阵,一顿北方特色晚餐就做成了。桌子上每人跟前摆了一只脸盘大小的碗,里面盛满了一根根光滑如银丝般的面条,另外摆放了一碟子酱料,每人一把小勺子,用来舀汤水喝。觉得面淡了,就用筷子蘸酱吃,面若咸了,锅里仍有一大碗面汤,个自往碗里舀面汤。
大家悉悉索索的吮着面条。或许是天冷,又或许自己昏睡了两天,整个人都空了,一下子觉得原本食之无味的清汤面忽然之间成了人间美味。头一次把碗里的面条吃了个底朝天。
“我再盛一碗去,姥姥把碗给我。”隼子老早就把面吃光了。
“欸,隼儿就是懂事儿。”
“你还要不要一碗?我帮你再盛一碗去?”乔瑞问问旁边的我,
“不用,我吃饱了。”我拍拍肚子,说完端起自己的碗筷对着他们说了声“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后,欲朝厨房走去。
“小丁啊,碗筷放着,一会儿我来收拾就行了。”乔瑞妈把碗放在桌上,一边拿筷子蘸了些酱对我说着话,一边用眼神示意乔瑞把我的碗筷放下。
“没事的大娘,我自己来收拾吧。”话才说完,手里的碗筷就已经被乔瑞夺了过去。晚上大家围坐在炉火边取暖,聊天。
“妈,眼看着现在这天气学堂得有好一阵子不能上课了,我想下周去李叔家煤矿哪儿找点活干干。”乔瑞把厨房收拾好了之后,朝厅堂走来。
乔瑞妈思肘再三,望着乔瑞,说道:
“那明儿个我去李叔家一趟,给他说说,看能不能别下矿,在楼上边儿找点事儿做。”
“妈,您说哪儿有不下煤矿去做事的呢?别人家见了也肯定要有闲话的呀。”
“咋不能啊!你是咱这镇上唯一的一个大学生,说啥也不能和他们那些土娃子们下煤矿!”她尤其坚定,不容许任何人反驳的架势。
乔瑞不再说话,只是搬来一个板凳在隼子旁边坐了下来。
“隼子,哥问你,最近学堂里都交了些啥啊?跟我们说说呗!”
“嗯,老师整天上课让我们背书。”
“噢,背的都是什么呀?”我插了一句话。
“什么《滕王阁序》、《孔雀东南飞》、苏轼的词《蝶恋花》之类的”
“那隼子最喜欢背哪一篇呢?”
“都不喜欢,没人喜欢。”他用一种这个年龄所独有的男孩子的说话方式回应了我。这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倒是隼子外婆开口说道:
“在学堂跟着老师们就得好好念书,不然跟着人学坏!”说完望了望我,应该是叫我别介意孩子说的话。
“还有啊,你瞧瞧你瑞子哥,将来也得考个大学,做个大学生,现在这学堂办的多好,以后无论是在外边儿或是呆家里边,都用不着天天种地吃苦头,懂么?”
“姥姥,我明白。”他又回到了孩子般的乖巧懂事的一面。
“这屋子里有三间房,有一个屋子里还没供上暖,一会儿隼子和瑞儿睡,小丁如果不介意,就挨着我们两个老太婆睡吧。挤挤,也比睡那那冷飕飕的屋子要好啊!”
“欸,我跟您和姥姥睡。”我忙回应着乔瑞妈妈的话。
晚上睡的这间屋子和白天躺的不太一样,没有床,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个硕大的壁橱,墙边堆放着整齐的长条方凳。我想这应该是预备着乔瑞给学生们上课的房间,若是人多,一楼坐不下,这里便成了个临时小课堂。
“来,小丁,帮忙搭把手。”乔瑞妈从壁橱柜子里双手捧出两床厚厚的棉花被,一个大大的卷席子,让我先把席子铺在地上,她再用一把小笤帚轻轻扫去卷席上的灰尘。然后将大棉花被铺了上去,又从柜子里拿了一只双人枕头和一个用荞麦做的小垫子,告诉我说,她用这个做枕头习惯了。
镇上的夜里并无太多有意思的事物。一般都是看完一部电视连续剧,便洗漱,睡觉,等待明早的忙碌。人们的日子过得平静,安逸。
这个夜晚,如果也同小镇子里各家各户的日子那般,只听见大家熟睡的轻轻地鼾声,那该有多好。
第二天一早,我告诉乔瑞,请他中午吃完饭后,送我回他们家的老屋子。去收拾我来时落下的行李,返程回家。
雪渐渐地融了,化了,人也越发觉得冷了。有好几次,我都差点摔进残雪里,每次也都能及时的拉住我,把我夹住,后面索性就捞着我走。歇一会儿,走一会儿,路过来时村子里的那颗老香樟树,我停下来,又许了个愿,和之前不一样。那片长长曲折的大林子路,也没有了之前的那般叫人发慌。
乔瑞还如同从前一样,一路上给我讲着各种学堂里有趣的事,他的声音,举手投足,走路的姿势,我都想印在脑子里,等独自回城的路上,拿出来一段一段的回放。
原本两个半小时的下雪路,我们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好快,就像才来,就要走了一样,让人恍惚。
“你等着,我去生火。”他一进屋,便把我撂下,自己到厨房的灶边,取了把火柴,拿了些木柴点了起来,待火烧的旺了,再讲一只蜂窝煤炭放在上面烧,接连点着了两只煤炭,再熟练地将煤炭用火钳夹起,往客厅里的小灶里放,末了,再盖上。
一个小时之后,整个厅堂里暖了起来。
“乔瑞,你还真行啊,一点儿也不冷了。”
“这点儿小事,我们从小就会做了。你一会儿吃啥?我去给你做。”
“吃什么都行,就是不想喝粥了,嘿嘿。”这一回来,吃的最多的便是粥了,所以嘴里总觉得寡然无味。
“也是呢,来这几天也没让你吃啥好东西,那我就给你炒菜烧饭吧,今天晚上不吃面汤不喝粥咯!”印象里,他几乎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总是一副能够解决任何困难的积极向上的样子,无论眼前是何种境况。
“那我可等着吃啊!”说着,便走进房里收拾行李去了。
“您就瞧着吧!”
我尽量让落在箱子上,地上还有衣角边的眼泪看得不明显,深深地呼吸着房间里冰凉的空气。说服自己,要平静,看上去要依旧美美的,不能给他留下个邋里邋遢的印象。我从箱子里找出来的时候准备好的衣服,一件粉白色的绒褂子,换上它,再对着墙上的镜子梳理了一下被帽子压着的头发,想给他看,我自己认为最美最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