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我曾试图改变的生活,朝着梦寐以求的目标所做的努力,在眼前看来,是白费了。此刻,只觉得自己是被露水浸湿了的昆虫,除了等待,什么也干不了。
近来总觉诸事不顺。连手上一直戴着的手镯也被我不经意间给碰碎了。这件事倒让我大肆地借题发挥了一番,躲在门后边,痛快地哭了一顿。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失落的,只是觉得这镯子碎了,那么伴随着的叮当声响就没了;声响都没了,身边也就太冷清了。我也试图着将那个段做两截的碎镯子给拼接成原来的样子,但都是徒劳。这么一来,我眼睛里看到的事物,哪怕是书里的每个字,每个句子,都像是掉队了的孤儿,它们眨巴着眼睛,将泪水统统涌向我,瞬间觉得自己更有哭的必要了。某天醒来吃早餐的时候,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无奈涌上心头。嘴里的西红柿还在艰难的嚼着。我并不爱吃这种酸而无味的食物,甚至觉得毎咬上一口,胃都会像我吐一口酸水以表示对它的厌恶。真该死,明明就很讨厌吃,却一直不停的重复着咀嚼和吞咽的动作。浴缸里的水已被加满,我看着逐渐溢出来的水流线变成了一个面倾泻下来。让我看得出神,甚至暂时忘记了碎镯子的事了。说真的,我爱慕乔瑞已久。他是一名特殊教育老师。乔瑞喜欢和那些不愿意与人交流的孩子沟通,像一个真正伟大的园丁一样,浇灌着他的那些花儿们。他爱教书,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尤其是教那些读书的孩子们。初冬时节,真是让人不适应。夜里躺在床上,可以望见窗外一抹灰白色月光,原本美丽的画面,却带着冰冷的气息,真叫人沮丧。而更叫人沮丧的是,过完年后不得不找工作。呆在家已有一年多时间,我也实在不能继续心安理得吃住父母的了。我终于下定决心边找工作,边继续考博。对天发誓,我一点也不想工作。
事实的确如此。漫长的一年考博复习时光,让我耗尽了我认为的身体所有激情与精力,还有那些存在于乔瑞教书的小学课本里的朝气蓬勃,那些向上的东西,反正现在看来,都不可能属于我的。乔瑞还是那样木讷,他偶尔会跟在我身后。觉察出来我心情低落,他也会讲些自己觉得好笑的事情,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一切都了无生趣。希望还真难等。要真有希望的光亮,那么前面至少还有一段漆黑的路要走。真想重新爱上那种习惯,看书。就像拿起一本我心爱的小说那样,会让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想要继续看下去。这种光阴让人是难以忘记的。当你深陷泥潭,而身边一切事物都在蒸蒸日上,甚至连窗台的某种说不上来名字的植物都是。很长一阵子,我都在模仿那些聋子,瞎子,哑巴,不想搭理外界的事物。
第二章
已经很久,乔瑞都没有来找我。我也就这么耗着等着,像是在等老,等死一样,彻底放空。“丁伶,我得回老家一趟。” 乔瑞来的电话。“哦,知道了。”我懒懒的。“我舅妈走失了,我要回去帮我家人找。已经两天了,都还没找到,很着急。”他的语气中带了许多的焦虑,我常常感受到的一种焦虑。“好好的大活人怎么会走丢呢?报警了没?”我的下意识告诉自己,感觉情况并没有多严重。“三两句话也说不清,晚些时候联系吧,已经买好票了,我今天就走。”乔瑞的语气很快,像是在做汇报,倒不像他平常说话。“要去多久?那你的工作怎么办?”“我递交了辞职信。”他言简意赅,倒让我紧张起来。因为在一般人眼中,辞职可不是什么轻描淡写的事情,更何况是乔瑞了。“看来这件事情很严重啊!”他沉默了几秒,我便接着说道:“别着急,我陪你去吧,反正,反正现在我也不想着急找工作。”“不用,我老家在北方,很远。”我能感受到他语气里夹杂的焦灼。“听我的吧!我陪你去。”我没有退却,陪他去老家的心竟然如此坚定。这让我自己也觉得吃惊,或许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更不清楚未来会是什么情形,只觉得那是我当时应该说的话,作为一个朋友应该说的话,一时之间也忘记自己生活的不爽快。我的倔强有时候也会让我自己吃惊,就像现在。我竟然说服了他,我们最终还是决定同行。夜晚的火车站,大概只有两三度,冻得人手脚抽的疼。我冷的哆嗦,等着火车的到来。乔瑞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盯着对面的铁路的栅栏看着。车子终于缓缓开进,望着它一节车厢一节车厢的从我眼前穿梭过去,逐渐停了下来。乔瑞随身带了两三件换洗衣服,也就背了个双肩背的大书包。看上去像个幼稚的学生。我拖着个二十来寸的大箱子,里面塞满了各种衣物,还有书。我得时刻提醒自己,这一年我得继续,为了一个看不太清楚的梦想,继续奋战,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心安理得的面对自己成功逃避找工作这件事。找到了我们的那一节车厢,放下行李,我给乔瑞冲了一杯方便面,自己拿着面包啃了起来。“乔瑞,你舅妈为什么会走丢呢?是去外地迷路了吗?”我略带关心的问着。手里的面包也快吃完,准备开矿泉水喝。乔瑞接过矿泉水,帮我打开瓶盖,送到我嘴边来,“我舅妈”,他停顿了两秒钟,下意识的看看周围,似乎感觉比较安全了,才开口说道:“我舅妈,她精神上有点问题,两年前诊断出的,唉,不知该怎么说……”他也并没有把话说完,自己也开了一瓶水,仰起头咕噜的喝了一小口,不想再说话的样子,又或是不知道继续说什么了。他打开已经泡好的面,悉悉索索地吃了起来。“啊,是这样。”我也低头继续啃面包。许久,想要说点“时间不早了,休息吧”这样的话,总也觉得没有多大意义,罢了。车厢一片沉默。天刚蒙蒙亮,睁开眼睛,可以看见远处天空的鱼肚白,那是我十分喜欢的颜色。北方与南方的景色原来大不相同。这一路总感觉火车开的特别的慢,每到一处小站停的时间也似乎很久。“欸,快看,日出!”我喊起来刚刚睡醒的乔瑞,一瞬间忘记了此行目的。“哦,我们这里都这样。”他也没有正经的瞧瞧窗外,只是斜着眼睛望了一眼,就从座位上站起来,拿着杯子牙刷之类的东西准备去洗漱。什么叫都这样呀,太阳当然是全世界都一样啊,可是我还真的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日出。那是一种曾经在我梦里面出现过的场景,太阳从远处的山峰一角露出一点,接着整片山腰都被照红了颜色。那种景象类似小学课本里的描述,让人十分激动。
一千多公里,一天一夜的行程让我们两个都十分疲惫。乔瑞的家乡看上去很美。从南到北的山山水水,这让我觉得身心都很轻松,特别是能欣赏到自己偏爱的景色,什么问题都暂时忘却了。乔瑞家看上去比想象中的稍简陋一些。一个大大的坪院,院子里堆放着高高的草垛。旁边竖着一个木质材料的东西,说不上来名字,大抵该是和那些谷子之类的东西有关吧。乔瑞的爸妈看上去也很和善,话却不多。只是在进门的时候招呼我和乔瑞进屋里面坐。不一会儿端出两杯茶水来。这里的茶水尤其的别致:杯子很小巧,大概像是喝酒的小杯子一般大,杯子颜色暗黄色,里面的茶水里飘着像是豆子一类的东西,闻着有一股淡淡的咸香香味,还配有一把小小的勺子,喝起来淡淡的,但这种感觉确是很少有的。喝罢茶水,乔瑞告诉我他还有些事要和父母商量。我被领进偏门的一间屋子,这几日应该都是在这里睡。房间不大,里面除了一张大的木质床,床的两边还有垂下来的白色纱布蚊帐,一个小小的梳妆桌外,几乎就看不到别的家具。房间里弥散着一股浓浓的潮湿的味道,与刚刚喝的茶很不相同。我把箱子整理了一下,便一头倒进了高高的木质大床,睡着了。醒来,听见厅堂有人发出轻轻的低沉的对话声。“你说,这能管用吗?”一个略带沙哑感觉年纪偏大些的女人的声音。“咿呀!咋不行?这孩子不回来了吗,回来就行!”这应该是乔瑞的妈妈,我应该没有猜错。“那以后呢?”“以后,”乔瑞的妈妈似乎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以后再说吧,走一步看一步”。“噢,那我先回去了,屋里还有事呢,桂桂等着我给她做饭,她下午还要回城里一趟,把剩下的事做完。”“欸,回吧。”
又是一片寂静。
晚上吃饭的时候才看见乔瑞。屋外天色已有些暗淡,两片木质大门敞开着,偶尔能听见附近人家里养的狗的叫唤声。
我和乔瑞还有他的父母一起围坐在一张八仙桌边,吃饭。他爸爸用并不是太标准的普通话问我“来则(这)里租(住)的还习惯么?”
“习惯的,大伯。”我吞了一口白饭,然后夹起了一小片青菜叶子往嘴巴里送。
大娘一言不发,乔瑞也低头只顾自己吃着。我想,大概是他舅妈的事,让这一家人都陷进了一团阴郁的迷雾之中去了吧。
吃完饭,乔瑞让他爸妈坐在前厅看看电视,听听广播,自己把桌子上的碗筷一并收拾起来,我也想顺便跟他说说话。虽然才来一天,但没有谁可以和我说话也确实把我憋坏了。
“整一下午,你去哪儿啦?你舅妈有下落了吗?”我问道。
“还没有。下午有点事。”他继续收拾着。
“噢,你知道吗,”我没有问他具体什么事,而是告诉他我下午偷听到的:“乔瑞,我下午听见你妈妈和一个年纪挺大的女人在说什么话,好像是关于你的呢。”
“关于我的?”
“对啊,好像是的”
“什么事啊?”他开始认真起来了。
“具体没有听清楚,好像是你回来之后的事吧,或许是要你帮忙找你舅妈的事。”我把乔瑞没有擦干净的桌子再用干抹布擦了一遍。
这一夜,我看着墙上贴着的已经泛黄了的小虎队海报入睡。在还没做梦前,都能听见从远处的山又或是树林里传来的布谷鸟的叫声。我似乎并没有多关心他们正在寻找的人,而是身心都在享受着这趟旅途带来的轻松。
天还没亮,乔瑞家养的那几只大公鸡就开始打鸣了。从来没有这么清楚的听到它们的叫声,不,是打鸣声。
“丁伶,我和我爸要去城里一趟,派出所打来电话说好像找到我舅妈了。”
“啊,要不我也一起去吧。”
“不用,你留在家吧,我们两个人去就行。”
“哦,那行,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晚上了,你们不用等我们吃饭。”
“那好吧。”
……
快晌午的时候,昨天听见声音的那个年老的女人又来了。
“瑞子呢?孩儿他娘?”她一边问着乔瑞的妈妈,一边四处打量着些什么。
“这不一早就去城里了。”
“哦,那这是有消息了?”她的声音越发觉得低沉了。
“听他爸接电话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他舅要是,唉……”乔瑞的妈妈长长的一声叹息声。
“真是苦命的人儿。”她从老式的大蓝布棉袄里抽出一条比掌心稍大一些的方巾,拭去了泪,接着说到:“若是找到了瑞子他舅娘倒好,好歹,这往后隼子也还有个人照应,不然……”她停下,继续抹泪,久久的沉默。
“隼子这孩子倒也听话,前些日子不上学的时候,一直住在我这里,我们待他也如同乔瑞一样,隼子妈去年年初就又犯病了,整日整日的出去疯跑,哪里能够照顾得了隼子这孩子啊。”
“也多亏了你和瑞子他爸啊,不然这个家迟早都得散了。”
“哪里的话,这不都是一家人嘛。只是望着隼子他妈能找到,能年后镇上的煤矿开工了,瑞儿他爸去哪里某个活计,赚着了钱,带隼子妈去城里的医院瞧瞧,瞧好了,这个家也总归还有希望的。”
“谁说不是呢。”这个年迈的女人慢慢站起身子,接着说道:“瑞子他妈,你也别难过了,等他爸回来再说吧。”
“欸,是呢。”乔瑞的妈妈也起身,准备送她出去。在门外的院子,她们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我也没有再听清楚了。
我从屋里也走了出来,搬了一张小四方凳子,在坪院的草垛旁边坐了下来。乔瑞的妈妈见了我说:“孩子,屋外冷,进屋里坐去吧,里头暖和。”
“大娘,晒晒太阳也好,没事的。”我喜欢这样晒着太阳,即便是在北方的冬天,也有许多我不曾见过的事物。
“那行,一会儿就进屋啊,别着凉。”乔瑞的妈妈对我说话时候,像是一种关心,但更像一种语气,仅仅只是一种语气。
坐在坪院里,太阳不一会儿就把我晒暖起来了,没有风,也就不算冷了。
等到中午的时候,才听见乔瑞妈叫我进去吃饭。
“大娘,”我一边咀嚼着口里的食物,一边问:“您说乔瑞和大伯下午能回来吗?”这种类似面疙瘩一样的东西让我有些难以下咽,桌上只摆了一盘像是青色的蔬菜,上面像是裹了一层面粉一样的东西,让我对午饭没有了多大的兴趣。想找一些话来打破两个几乎陌生的人之间的沉默。
“应该要回的呀,走的时候说能回的。”乔瑞妈把最后一点面汤也喝完了。
“哦,大娘,乔瑞的舅舅不在家里是吗?”从刚到这个家第一天我就想问乔瑞,一直没有见着乔瑞的舅舅,也没听乔瑞说起过什么关于他的事。
大娘像是被我的话给吓着了一样,半晌都没有说话。我也不好再继续问些什么,低头继续吃着面团团。
“他舅舅是去外地了,”她停顿了一下,眼睛盯着那盘基本上没有动筷子的青菜上面,接着跟我说“一时半会儿的也回不来了,可能也不回来了。”
“为什么啊,大娘?”我很疑惑。
“五年前走的,说是去远地方打工,去赚钱。”乔瑞妈说话的时候,并不像是在叙述别人的经历,而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吐露出来。
“那后来呢?后来就没有再回家了吗?”
“后来,”大娘正想接着把话说完,大门外一辆摩托车的轰隆隆声打断了我们之间的对话。
乔瑞和大伯回来了。后来我才听乔瑞说,在许多北方偏僻的小镇上,要出趟远门,一般人们都会坐这样的摩的,再到镇上唯一的一个小型汽车站,那里会有几趟定点往城里去的班车。
“怎么回来的这样早?他舅娘呢?找着了么?”大娘立即起身,向门外迎了出去。
“找着了,妈,别担心。”乔瑞才从摩的车上下来,忙着回应大娘的话。
“找到了,人呢?怎么没有一起回来?还是在后面啊?”乔瑞妈显得有些着急,朝他们来的方向望着,看他舅娘是不是还在后面一辆摩的车上。
“别望了,没有回来,在城里。”乔瑞爸也下车了,结完摩的的车钱,转身继续对乔瑞妈说:“派出所找到隼子他娘的时候,她正在一家早餐店门外乞讨饭吃,人家看着她挺可怜,就问她打哪儿来的,可隼子他娘啥也不记得了,人家没法子,只好报警了啊。”
“然后呢?”
“倒也奇怪,”乔瑞爸进屋喝了一口热茶后接着说:“隼子他娘到了派出所之后,竟然想起来她是咱这儿的人了,说要找江成!其他的,无论人家再问,她都不肯再说了。”
“唉!”乔瑞妈一声叹息。
“派出所通过查找才给咱家打电话来的,可是人家说介于舅妈现在的情况,最好是送去城里的医院给瞧瞧,说或许能够医得好。”乔瑞接着把我们的疑问解开。
“所以,现在隼子他娘现在就在城里的医院?”乔瑞妈接着问道:“可咱家哪来那么多钱呢?医院也没个人照看着,她一个人在哪怎么能行啊?”
“妈,你别担心,派出所人看舅妈挺可怜的,凑了些钱先垫着,说最好得先让舅妈医着,往后再看情况了。”
“瑞尔他娘,你赶紧收拾一些日常换洗的衣物,等中饭吃完就去城里照应一下吧,我们先回来拿钱,往后医院的花费也大,派出所垫付的那些钱估计也支撑不了多久,还得先回来想想法子。”
“诶,我这就去收拾。”
“大娘,我陪您一块儿去吧,我呆在您这也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是个女孩子,照顾起人来也方便些,行吗?”
“这,还是不用了吧,你是客人,不用麻烦的。”
“没事的大娘,我陪您去吧。”我态度坚决,就像起初一心要陪乔瑞回家时候那样坚决。
“妈,就我和丁伶去吧,你年纪大,身体本来也不好,你就别去了。”
“不行,我一定得去看看你舅娘才放心。”
就这样三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乔瑞和他妈妈决定去城里照顾他舅妈。还有两天,就到了隼子回家的日子了。他十一岁,在邻镇上的一家中学念初一,听乔瑞说,他每周五下午就回家,一直待到周日中午,再往学校赶。隼子爸爸离开家的时候,隼子才上小学,一晃已经是个初中生了。
直到周五晚上,也没见隼子回家。乔瑞爸爸很着急,托人问了隼子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才知道隼子去了镇上一家馆子店,打点临时工来贴补家用。
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啊。鼻子一阵酸楚。
乔瑞和大娘回家了。
“情况怎么样?你舅妈好了吗?”
“嗯,病情是稳定下来了,但医生说还不能出院,还得再观察些日子。”乔瑞和大娘脸上身上处处都是疲惫不堪的痕迹,也就不便多问些什么了。
第三章
“明天,要去接舅妈回家了。”
“啊,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嗯。”
“明天我也去吧,这些天呆在你家,什么忙也没有帮上,总觉得不好意思。”
“不用了,你本来就是客人。”
“乔瑞,我可没有把自己当客人才跟你一起回老家的。”
“没有,只是,你看到,”乔瑞低头扯了扯衣角,接着说“现在家里一团乱的”,接着不再说话。
“没事,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嗯,或许吧。”
“是一定!”
这就是北方的小城吗?坐在小小的城乡班车里,望着这座是陌生又略感有些熟悉的城,好像很多故事都在发生,而我却无从参与其中,仅仅是一名过客。
从班车上下来,我感到胃里有东西正在剧烈的翻滚着,但吐不出来,十分难受。乔瑞从旁边的小超市买了包薄荷味的糖,递给我。
“以前我也是晕车的,快,快吃一颗吧,吃了就好。”
我一手捂着胃部,一手忙摇着手,示意他我根本不想吃任何东西,即便是他认为的可以让我止住,不让整个胃都吐出来的绝妙食物。
“快吃吧,真的不骗你。”他走近了一点,直接打开了包装纸,往我嘴里塞了一粒。我立刻吐了出来,生气得吼着:“说了不要啊!”
“对不起,我以为会有用的。”乔瑞赶忙将手里的糖往衣服口袋里一放。
很奇怪,嘴巴里虽然吐掉了那颗糖,残留住的薄荷味道却让我暂时忘记了胃里的翻江倒海。可是已经吐出去了,自己对着乔瑞发火,这些让我有些羞愧。并不想说抱歉之类的话,这也不是我的习惯,乔瑞肯定能理解的,这么多年的老朋友,对乔瑞是不用说抱歉的。我在心里就已经把自己给“救赎”了。
“好吧,这个糖叫什么名啊?”乔瑞明白我的意思,又重新从上衣口袋里拿了出来,仔细打开包装看,
“清凉薄荷糖,”一边说着一边又从里面拿出一粒,再次递到我嘴边“真的很管用的,你只要吃第二颗就立马不难受了,我每次都是吃两颗就立马好了。”乔瑞边说边眨巴着他的小眼睛。
我被逗笑了。嘴里含着那颗他递过来的薄荷糖。
我们之间的,无与伦比的默契。更确切的说,那是他的宽容。
乔瑞领着我继续赶往去医院的路。我们在快到医院的路边买了些水果,听他说,住在医院里面的人吃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家属带过去的,平常去的少,他舅妈吃的东西也就不多了。
“还有多远啊?”
“前面那个半山坡,拐进去就是了。”
“哦。”
又走了近十分钟,才到。是一家城里的精神性疾病康复医院,大门口的两排字尤其醒目。我有些震惊,一直以为这种疾病应该和普通病患是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医院的。像这样,怯生生的站在精神病医院门口,还是头一遭。
我和乔瑞径直走了进去,乔瑞告诉我说他们的住院部在最后面那一栋高高的黄色漆面的楼。我们先进了一栋三层楼高的诊断楼,沿着窄窄的楼梯,中间穿过一条很长的过道,继续走上一层楼的阶梯,走到了一个十分大的院子里。乔瑞舅妈就是在这个院子最里面的那一栋楼。院子里只有一个红色门廊的石亭子,里面坐着两个老人,午后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
并不像从前想象中的那样,以为去到了精神病院,见着谁都像是得病了似的,得小心提防着。
我们沿着大院子的石道走着,还没有到最后一栋楼的楼底,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大叫着:“媳妇儿!媳妇儿去哪啊?媳妇儿我爱你啊!快上来,快来!”
我立即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寻找着这声音的来路。
“媳妇儿,快上来呀!”他又叫了一声,才发现顶楼的一个窗户口,一个不知道多大岁数的男人挥着手臂,朝着我和乔瑞的方向。
我顿时吓得抓紧了乔瑞的胳膊,“乔瑞,我要不就在这等你们吧。我有些怕。”
“别,你一个人呆在这,不放心,没事,有我。”一边说着,一边把我的手紧紧的攥着,然后松开另一只手拍拍我的肩,继续补充着:“没事。”
我望了望他的眼睛,心里平静了一些。
大楼一层的人并不多,除了偶尔经过的一两个穿着白衣带着口罩的护士,就只剩下墙上闪动着的红色的药物名称和时间表。我们走进一侧的电梯口,乔瑞直接按下要去的楼层。我一言不发。
走出电梯,看到这一层只有半个过道,另外半间过道被不锈钢的栅栏给锁起来了,整个“女病四楼”就显得小了许多的空间。
这一边的栅栏门是缩着的。旁边有一个像点灯开关的按钮,乔瑞轻轻的按了一下,不久,里面就来人了。
一个中年女人从栅栏门的一个小口子探出头来,问道“探亲友?”
“噢,是的,不,不是,我们是来接人回家的。”
“接人走?手续办齐全了吗?证件啊什么的都带了吗?”
“嗯,都带了,手续,一会儿就办,麻烦您让我们先进去看看我舅妈行吗?”
“等着,我去问问大夫。”说着,便将那个小口子给关上了。
又是十分钟。她才慢慢走了出来。
“进来吧。”一边说着,一边用钥匙讲栅栏门打开,“名字报一下,我去喊人。”
“哦,林玉珏,麻烦了医生。”我跟着站在乔瑞旁边,听见从里头隔间被锁住的门后面,一群人的叫唤,这让我不敢说话,生怕那一群人会冲出那道铁栅栏,朝我们跑过来,很怕。
乔瑞拍着我的肩膀,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望着里头的人,等着她舅妈从里面出来。
“嘿!大姐!你们是来解救我们的吗?”忽然听见里面有一个中年妇女朝着我和乔瑞低声的叫喊着。我望了望旁边,才意识到,那个人是在叫我。
“大姐,你带了手机吗?”那人继续朝我说着,后面忽然又涌了一群人向我们这边奔来,好在有一个栅栏门隔挡住了,不然我真的担心她们会不会将我和乔瑞给撕碎了。
“大姐,问你话啊!你带了手机没有啊!帮我打个电话啊!诶!”
“她没带手机,没看见她的手和旁边的哥哥握着呢吗?真是笨蛋!”
“没有手机啊?你不要骗我们吼?借我用一下啊!我得打电话回家啊!家里还炖着土豆和鸡呢!”
我吓得退后了两步,乔瑞拉着我,“别担心,我在这儿呢。”一边说一边将我搂在他肩膀下。心跳的很快!
栅栏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体态有些臃肿的女人,穿着一身绿色棉衣,头发梳得整齐。
“舅娘,我们来接你回家了。”乔瑞松开了我,朝着这个女人走了过去。
“瑞子,你来了?来坐这边,那边冷。”她拉着乔瑞,叫他坐在她旁边。
“舅娘,这几天怎么样?好一些了吗?”
“好啊,就是里头太冷,医生给我不知道吃的啥,一吃身子就冷,你看我的手还在哆嗦呢。”我看着她说话时候的样子,很诚恳,一点也不像是一个病人。只是时不时的用手搓着自己的衣服,手掌有些微微的抖动。
“没事的,上周我问过蓝医生了,他说这是药物反应,等过一阵儿就好了,别担心啊。”
“诶,我就说不该吃药的。”她继续搓着手,“你知道吗?”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上午,蓝医生跟我说,我再不好好吃药,江成就不要我了!”说着就哭了起来。里面的人一听见她哭,竟然有的也跟着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没事的舅娘,我舅那么爱你和隼子,怎么可能舍得不要你们呢!放心舅娘,一定不会的,那是蓝医生要你吃药,故意吓唬你的啊!”乔瑞像是在照顾一个还在咿呀学话的孩子,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安慰着,就像拍着我的后背一样。她或许也会和我一样,心里也不再害怕了吧。
“嚎叫啥呢!都给我回去!”管事的护士走了过来,驱逐了后面那些看我们的人。
“对了,瑞啊,隼子呢?隼子怎么没有一块儿来?”她像如梦初醒般,忽然跳了起来。
“舅妈你忘了,隼子现在都十一岁了,念初中了啊,等这周末,隼子就回了,到时候就能见你了啊。”
“隼子,还有江成,江成也在家吗?”她越发像个孩子,除了脸上吃药留下的浮肿还未消去。
“嗯”乔瑞迟疑了一下,“都在的,舅妈。”
她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整个下午,我和乔瑞都在办理她舅妈出院的各种手续,找各个部门的医生签字,盖章,交了余下的六百元住院费。
三个人,终于坐上了回镇上的班车。
这一路,很疲惫,心里却是暖和的。
第四章
落日将整个天边染成了酱红色。天气也格外的冷。
大娘一早就在坪院外头的小路上等着我们。她的话不多,只是乔瑞舅妈问冷不冷。
“这下可好了。”一边说着一边把脸转向另一头瞧瞧抹掉眼泪。
“妈,隼子这礼拜又不回来吗?”
“回,你爸给他老师去了电话,说让隼子明天下午回来,一家人在一起团聚。”
“隼子,”乔瑞舅妈并没有注视着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人,而是把视线移到了坪院角落的一颗棕榈树上,“隼子,和他爸一起回来,对吗阿姐?”
“嗯,”大娘沉默了好一阵,“会回来的,过完年,江成就回了。”
“过完年啊,他一走也好几个月了,给他缝制的衣裳、老布鞋也该换换了。”她被乔瑞妈拉进了后院,像是嘱托些什么话。
吃罢晚饭,乔瑞舅妈早早的就睡下了。之前我住下那个屋子原来是给舅妈的,现在她回来了,我自然没有多呆的的道理。晚上乔瑞妈问我说敢不敢同舅妈一起睡,我没有思考便回了她说我是不怕的,下午已经见着舅妈了,觉得她人很好。
这一晚,我便和舅妈同睡一个屋子了。
我没有早睡的习惯,在乔瑞回自己房间睡觉前,我喊住了他。
“乔瑞,我睡不着,和我聊聊天吧。”
“诶,行啊,不过,”他舀了一大勺蜂蜜放进一个还印着“毛主席头像”的搪瓷旧杯子里,递给我,差一点碰到我嘴边:“你先喝了它,我们婶娘家自己养的蜂产的蜜,水不烫,温的。”
“喝这个干嘛,我刚吃完饭。”
“你今天晕车嘛,喝点蜂蜜水,养胃,以后不会那么晕车,喝吧。”
“真假的?我可没听人说过这话,那好吧,我喝一点。”
我接过搪瓷水杯,他就望着我,好像让我一口气喝完的意思。杯子里一股浓郁的带着些空气里尘土的蜂蜜味道,说真的,我不太爱喝这种东西,除了甜,什么都没有。
“我喝不下了,刚吃太饱了。”我把剩下的往他手上一放。
“都说了这个东西好嘛。”他端起杯子,仰头一大口便喝掉了。然后说着:“你看,很好喝啊!”。
大伯大娘也睡下了。
“乔瑞,你舅,他去哪了啊?”我们沿着屋子里烧煤炭的小灶坐了下来。
“噢,他去了外地吧。”乔瑞打开了灶火的盖子,试图看看里面需不需要换个煤球什么的。
“去了哪个外地啊?那为什么五年多了都没回来呢?”
“你怎么知道走了五年?听谁说的?”他放下盖子,望着我。
“这些天你妈,还有上次我和你说的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女人,她常来找你妈聊天,我就陆续的听到了一些,但不完全。”
“嗯,她是我婶娘。”
“她们都知道你舅舅去了哪里,对吗?”
“是吧,那是以前,现在不知道了。”
“啊?为什么?你舅舅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唉,我舅,他挺可怜的。”乔瑞把手掌打开,放在煤炭小灶上烤了一会儿之后,就把手反过来继续烤着,不一会儿又将手心朝下,反反复复的取着暖。
“我舅舅在没有和舅妈结婚之前,一直在邻村镇上的一家煤矿里工作。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我舅妈。他们两个感情一直很好,两年之后,隼子出生了。”
“嗯,挺好的啊,然后呢?”
“孩子出生之后,很多地方是需要用钱的,虽然是在乡下,但却真的有和城里人一样的压力。”
“压力?养孩子的压力吗?”
“不是,在我们镇上,或是邻近的村子里,把孩子养活养大其实花不了多少钱。谁家的孩子不都是吃着自家菜园子里种的菜,地里麦子磨成的面,喝着自家井口里捞上来水长大的呢。”
“既然这样,那怎么会?”
“因为,”他停顿了一秒,“造房子。”
“啊?呵呵,造房子啊?”从小一直都以为人在农村里,房子和地都是不要钱的,因为总感觉农村的每一家的房子都是一样的,连电视上常常出现的田地里的稻子,小麦都是一样的。
“是的啊,那时候,每家每户的年轻人都会去外地,很远的外地打工,很多人家都开始有了钱,到过年了,就回家重新盖房子。”
“哦,在自己家盖新房子啊。”
“后来,每家每户都盖起来新房子,以前的旧屋子却都没有被拆除。就这样,那一片新房子的后面,舅舅和舅妈还有隼子他们依旧住在那里。
起先,并没有什么,舅舅和舅妈还是忙着煤矿的工作以及自家地里的活计。起早贪黑,任凭别人怎么劝说,舅舅也不肯离开舅妈还有才几个月大的孩子。他或许觉得只要凭借自己的双手,在家务农加上在煤矿上班,也能养得起家人,总归有一天也能自己盖的起大房子。
舅妈起初还是很支持舅舅的,可随着村子里的人搬进新房子的人越来越多,留在后面的也逐渐只剩下舅舅自己一家人了。
以后,他们便开始争吵,尤其是在隼子三岁多的那一年,北方大干旱,舅舅辛苦忙碌了一年几乎颗粒无收,除了煤矿里上班,每个月一千块的工资平常就已经贴补家用而所剩无几了。到最后舅舅只能四处借钱,才把年给过完了。舅妈开始逼着舅舅出门,也随着别人南下打工。”
乔瑞起身,伸了个懒腰,表情空洞,像是在对我讲一个长长的故事。继续坐了下来,接着说:
“舅舅自己放心不下才三岁的孩子,并且他也太爱这个家,可是眼看着日子越发紧巴,却无能为力。他最终还是踏上了南下的路程。”
“不对啊!大娘说,你舅舅是五年前走的,那时候隼子已经六岁了啊!”
“是的,舅舅在隼子三岁多的时候,就离开过家一次。”
“哦,原来是这样,后来呢?你舅舅赚到钱回家盖了新房子吗?”我疑惑的问着。
“并没有,”乔瑞打了一个哈欠,看了看墙上挂着的老式石英钟,然后说:
“时候不早了,明天再讲吧。坐了一天的车,你也累了,早些休息。”他一边说着,头也不抬,捡起地上的圆形小盖子对着煤球灶的孔盖了上去。
“说完吧,我还想听,你说完吧,不然我晚上睡不着的。”
“明天再说,不早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命令,听起来也让人无法拒绝。我只好去后厅打水洗了个脸,简单的抹了点涂脸的霜,准备去舅妈的房间睡了。
“丁伶,把这个盖着。”我在打开偏厅房间门之前,看到乔瑞抱着一团毛茸茸的毯子向我走过来。
“不用,我们房里有被子啊。”
“你和舅妈两个人睡,被子不够,怕着凉,”边说边把毯子“端”到我手臂上来。
“噢,好吧。”他帮我把门轻轻推开,我抱着毛毯进了屋子,用后背把门给带上了。糟糕,忘了跟乔瑞说晚安,没事,他没关系的。好像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能这么“宽慰”自己。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自信,这让我很骄傲,至少在他面前是的。
舅妈已经熟睡,发出轻轻的鼾声。我轻声轻脚的将毛毯盖在了我们的被子上,然后掀起一边的被子躺下了。
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依然对着一面泛黄的墙,还有墙上的早已是“怀旧”风格的贴纸,屋外的空灵的鸟叫声。虽然很累,脑子里的东西一遍又一遍的拼接着重映着,打乱着原本要进入睡梦里的平静思绪。
还有一个问题,既然舅妈已经找到了,我也该回家了,离开家也有半个月了。明天就和乔瑞商量着,我们也该回去了,他上班,我找工作。噢天!居然忘了自己箱子里已经躺了快半个月的书了,来前还信誓旦旦的想着,时刻不忘考博之重任的呢!
唉!这一晚上,纷繁复杂,更加睡不着了。
乔瑞舅妈还没等天亮,就起来搬着个竹椅凳子坐在前厅的门栏边。大门还没有打开,她就这么坐着。屋里的炉灶上的煤火还烧着。我见她起身,自己横竖也是不愿意再睡,就披着件外套,跟着起来了。北方的冬天与南方不同,不会因为房间太冷而赖在床上,因为屋子里都被烧煤的炉子给烘得暖暖的。
我问她要不要坐在炉子旁边,这样更暖和一些。她望了我一眼,像是没听见似的,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
“舅妈,要不还是过来坐吧。”我随着乔瑞也喊了她舅妈。她依然没理会我。只好作罢。我进去睡觉的屋子,把昨晚乔瑞给我们的毛毯子给她披着。
“你是瑞儿他媳妇?”她忽然开口了,吓我一跳。
“噢,噢不是的舅妈!”我忙撇清这个“误会”,说道:“我是他大学同学,我们只是好朋友。”
“噢。”她又不说话了。
“舅妈,时间还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呢?”
“一会儿鸡儿就打鸣了,天就亮了。”她看完了手指甲,接着把额头上的乱发拨弄了一番,然后把手反到后脑勺,熟练地将发髻上的蓝绳给缕了下来。她的头发并不长,也不多,散乱着的头发蓬松的搭在前胸。她把手当成梳子,一缕一缕的梳顺了。我想跑去拿梳子给她,可回来时,她已经将头发重新绑好,比之前的那个发髻还要高一些,显得人也精神些。
“舅妈,头发绑的真好。”
“是嘛,江成也常这么说,”她朝我笑了笑,眼睛完成一个倒挂的月亮似的。
“江成还说,等到明年过年,陪着我去烫一个城里人烫的漂亮卷子,那才美呢!
喏,今天隼子还有江成都该回了,就要过年了,过年呀可热闹了。”
她就像竹筒倒豆子似得,嘴里一直说着,我插不上话,也由着她说。告诉我江成在城里很是风光,隼子也会走路,会识字读书了,等明年过年就接她们母子去城里住了……我能看得出来,她多么幸福,眼前似乎出现的就是那副美好的图景。
“等天亮了,他们就回来了,对吧?”她望了望我,眼神里渴求着想一个她所需要的肯定答案。
“对,舅妈,天凉了,隼子就回来了。”
“还有江成!”她那么执着。
“对,还有江成。”
我们听见了外面屋子里传来的打鸣声;甚至还有林子里的鸟叫声;坪院外孩童的嬉戏打闹声;仍没有等来江成的敲门声。
直到晌午吃完饭,才看见一个个头不高又瘦小的孩子,在远远地外面就开始朝着里屋喊“姨娘,姨夫,我回了。”乔瑞妈迎了出去,紧跟着一家人都走到了坪院外。
那就是隼子了。他提着两大布袋子的东西,背上还背着个用粗布缝制的大书包。远远地就瞧见一家人为他出了门,他只叫了乔瑞爸妈一声。隼子妈站在乔瑞爸妈旁边,对这个孩子似乎有点陌生,又像是熟悉的样子,只盯着他看。
“隼子,你妈怎么不认得了吗?快喊妈啊!”乔瑞爸将隼子扯到一边。
“不喊,他会打我。”隼子将头扭向另一边,拖着两个大包袱就往屋子里走。一行人只得跟着进去。
隼子妈许久才回过神来,看到孩子的背影,忽然歇斯底里的吼叫了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妈养你这么大,你竟然和你爹一样,不要我了!呜呜呜……”边说边骂,骂累了用袖口擦眼泪。乔瑞妈想去劝,这时候也显得多余了。她任凭谁,说什么也不听,只顾自己哭着,喊着,大声叫嚷着。喊累了愣愣的站不动,脸仰着,看着屋外的那条灰土路。
旁人都已经散去,各忙各的去了。隼子妈就这么坐在坪院门栏边,不让人关大门,就只是望着屋外边。直到傍晚,各家各户也已经是炊烟袅袅了,她才肯进屋。脸上的泪已经被风吹干,留下来两道痕迹。
生命中其实毋需挣扎、怒吼,因为大多时候,言语在现实面前总归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暧……”我听见乔瑞在我身后叹气,我望着他,眼睛里藏着的是同情,是难过,也是无奈。
隼子只在乔瑞家呆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便提着行李去邻镇的学校了。
夜里乔瑞妈和他说了许久的话,他也似乎懂了些什么,走的时候,叫了一声隼子的妈。说:“妈,我走了,你在姨娘家好好养身体,我下周末回来看你。”他妈妈听见这话,也没有立刻热络的回应或是搭理隼子,而是冷冷的望了这孩子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夜里,隼子妈睡下了,我拿起自己的复习书,坐在炉子边看了起来。
“早点休息,这两天事多,也没顾得上你。”乔瑞挪了一张四方凳子,坐到了我旁边来。
“没事,乔瑞,你能告诉我你舅舅为什么没有回家吗?”
“怎么又想起问这个来了?”
“前天你还没说完的。”
“舅舅,他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啊?”我很想知道他和隼子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是的,那一年,舅舅离开家,隼子三岁多。起初,他也和同村人一起,在深圳一家电子工厂做小工。每个月三千块的工资也确实比在家务农和煤矿上班要高出许多。舅舅平常省吃俭用,一日三餐吃的也都是馒头青菜,每个月都能给舅娘寄两千五六百块钱。
舅娘在家倒也照顾的隼子不错,只是舅娘人本身性子急,遇事不高兴了就喜欢拿隼子出气,打骂自不必说。久了隼子只盼着他爸爸能早些回家,和舅妈反倒是疏远了。”
“噢,难怪隼子见着他妈妈也不愿叫了。那,后来呢?”
“欸,”乔瑞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好景不长,舅舅很勤奋,在厂里工作也比人更加努力,原本经过半年的试用就可以顺利留下的,却被同村人老于,他比舅舅早进厂一段时间,诬陷舅舅,说他盗窃了厂里的贵重电子零件。还说要报警,这事情闹大了非得让坐牢不可。除非舅舅肯自己离开这个厂,到别处去谋生。
舅原本就是个老实人,听见这样的恐吓也不敢再在这厂里呆了,一方面担心自己若真的去了大牢,那以后孩子和妻子也完了。无奈,他第二天连夜折回了老家。
以后的日子,又回到了从前。舅舅重新回到煤矿去上班,却再无心庄稼地里的活计。”
“如果回到家,能够和自己的孩子、爱着的人一起长长久久的生活,不也是很美的一件事么?”我合上书本,专心的听着他的叙述。
“如果这世上,只有他们一家三口,那自然是幸福的。”乔瑞看着炉灶的泛着暗蓝色的火焰,神情有些落寞。
“在那不久,舅舅在南下打工的那个厂里发生的事,不知怎的传到了村子里。多是捕风捉影没有什么真凭实据的,可风言风语听得多了,人的心里也就不痛快了。舅娘是急性子,即便是想要着急把误会给别人解释开,可对着人说话的时候,也都是带着些许怨气和责骂的。这样更不受人待见了。而舅舅觉得事情终归要过去,没有必要与别人争执些什么,过好自己的日子,这样也是好的。
虽然不算太平,可他们的日子还是继续过着。后面两年,舅舅在煤矿里工作也逐渐稳定些了,舅娘在家相夫教子,偶尔也忙一些菜园子里的事。她常常把自己地里种的玉米,番薯还有各种菜拖去镇上的集市上卖,以贴补家里的各种花销。
眼看着,日子过得好了起来。舅娘和舅舅商量着想要开始准备,在离家不远的一块空地上造新房子。”乔瑞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里头是幸福的。
“原来那时候,你舅和舅妈也开始准备造房子了?也算是熬出头来了吧。”我也感觉到一丝欣慰。
“在舅娘心里,造房子已经不单单是这房子本身了,更多的是尊严还有丈夫的名誉。他们越发努力的工作和生活。到年底之前,他们决定去村大队申请并想买下那块空地的房屋使用权。可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事情被一再的拖延。等过完年,开春了,这事也没有定下来。”
“会不会有人故意刁难你舅舅一家人,从中使坏啊?”我严肃的瞪着乔瑞。
“我也不十分清楚,只记得当时村支书告诉舅舅说,遇上城镇土地改革,即便是集体想要买地建房也是比较困难的。想要审批下来的话,还需要再等。没法子,舅舅只得等着,前前后后请村长和支书吃饭,过年也没少送礼,可春天过去了,这事都没有办下来。”
“太气人了,他们这是在故意刁难你舅舅。谁都知道的,农村只要是集体户口,在当地买地建房是可以批准的啊!”我把书攥在手里,紧紧的。
“可不是吗,他们就这样拖着。舅妈坐不住,后来去村大里队闹,一来二去的,大家开始议论着,闲话也多了。送出去的礼还有请客吃饭的钱收不回来也没起到任何作用。舅舅平常与人为善,人也老实,舅妈虽然性子急,但人是好的。谁不想新年图个好彩头,等着这事办好了,这往下的日子也才有了奔头。
后来,有人给舅舅一家人出主意,说眼下房子土地紧张,要得到审批的土地没有那么容易,要多给村子里的人些好处才行,可不是过年送点鸡鸭,再请个饭啥的能够做到的。眼看着这事拖到了快要夏至时分。舅舅也很着急,可是如果依着别人的意见,自己是拿不出多少去送的。手里头的钱都是自己之前打工、在煤矿上、甚至舅妈买菜攒下的血汗,把钱送出去,宁肯不要了这土地。
舅舅无奈之下,重新收拾行囊,决心孤身一人去南方更发达一些的城市打拼。心里头想着,自己赚足了的钱,就回镇子上给舅娘还有隼子买一套最好的房子。让他们母子都能过上最好的生活。
那一年,隼子已经六岁。”
六岁,隼子正好六岁。我还在听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掉落的眼泪,滴在书本上,形成了几个水氳,不一会儿,就被火给烤干了,印记却留了下来。不想让乔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