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夜空,那是无边星辰的游舞,我感觉静静星河里有一双眼睛,只需要看一眼,就能把我们的烦恼和孤独全都收编。临睡前,我把笔记本放在枕边,让阿飞窜入怀里,我知道,一场好眠正等着我。早晨发生的事,才让我发觉昨天的美好是那么真实。林间降了一层薄薄的雾,我们各自准备着,林爱娜要在这里住一阵子,然后去往另一个城市,我和高延只能先回去,能确定的是,我们都向往另一种未来。一阵门铃声响起,打破了房间里默契的宁静。阿飞叫了起来,我推开门,是父亲,他站在门口,像是家长抓住了犯错误的小孩,眼神略带担忧和责备。我没敢说话。不到0.3秒,阿飞就扫描识别出父亲的样子,一下子扑了过去,像昨天见到我时那样亲昵,父亲抱起它,轻声说:“你还在这里…”“爸,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怎么,不欢迎我回家吗?你说你住在静仪家……为什么要骗爸爸,你到底跟谁在一起?”父亲边说边往里走,我瞄了一眼上面的房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即将发生的会面。“您先回答我的问题!难道…您在我身上放了跟踪器吗?”高延和林爱娜循声下来,看见父亲后,每个人都有些尴尬,所有的疑问都等着我来解释。“是阿飞发来的信息。”父亲淡淡地说。我看着阿飞,它圆溜溜的眼睛也盯着我,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是骗我的。“我…带朋友来度假……正好想起老房子的风景不错,不可以吗?”“好了,假期结束,跟我回去吧。”父亲看了看他们,好像当他们并不存在。“可是…”父亲拉起我就往外走,我还没来得及说任何话,就不得不以匆匆的背影作为跟他们暂时告别的致意。上车前,父亲把阿飞交给我:“这次带它一起走吧。”然后用余光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高延,神情严肃。我知道父亲很想了解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但是他目前最关心的问题并不在于此。两边的风景飞快往后倒退,尽管我知道很快会和他再见面,但还是有些难过,我回头望向远处,高延的车保持远远的距离跟在后面,他永远知道最让我安心的方法。“那个产品出了什么问题,你为什么要和它偷偷见面?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怎么就不听爸爸的话呢?”我惊讶于父亲的专业度,他都没有仔细观察过她,就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产品没什么问题,只是一个退休了的克隆人,我只是好奇而已,看能不能在她身上找到工作上新的突破…”“小晴…我已经帮你递了辞职信,我不想你为了这工作牺牲太多,你应该好好享受生活,爸爸这么做全都是……”“爸爸!您说什么?您……到底是把我当成女儿还是囚犯?!这些年来,您做的每一个决定,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没法承受父亲所谓的对我好,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在这小小的空间里爆发了,然而群山听不到,他也听不到。“我们回家再说……”接下来是长长的沉默,我任凭眼泪往下掉,阿飞把头埋在我的肩上,不时发出“嘤嘤”的声音,尾巴上弹出全息投影,显示着:我不开心。正好,如果一切如父亲所愿,我很快就可以去冒险了。公司一如往常,林爱娜的成功逃离对我和高延而言是一场小小的胜利。杨总看了辞职信,他没做任何挽留,我也不想再解释,就这样吧。静仪还是发现了我的情绪变化,我提起了跟父亲关系紧张的事,她告诉我那支口红就是父亲给她,让她当礼物送给我的,有这样一个细心的爸爸,真让人羡慕呢。听到这话后,我立马翻出包里的口红,使劲晃了晃,里面发出微微的声响,将它砸开后,里面有一个微型跟踪器。不解和愤怒同时涌上心头,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将口红碎片和跟踪器放在父亲的工作台上后,我决定要做一些更疯狂的事。 林爱娜适应人类的食物还需要一段时间,我准备为她偷走足够的胶囊。我花了几天时间打探胶囊生产运送的流程,在公司大楼的负三层,那里基本上都是机械化操作,工作人员很少,其他部门的人更没有权限进去,而且,胶囊的制作对外保密级别很高,跟记忆代码差不多重要。我悄悄在出口观察,公司隔一周会将生产好的胶囊运送出去,通过中转站把这些克隆人的食粮分批运往各个客户中心,最后再分拣,按需求订单送到克隆人的雇主那里,对克隆人来说,胶囊就意味着货币。我计划好了。等到公司出货的那天,我和高延碰头后提前去到了中转站,这时夕阳刚下山不久,深蓝色的夜接管了这座城市。几十分钟后,有拓维标志的卡车出现了,高延将车停在路中间,我坐在车后排,戴着口罩,头埋得低低的。卡车被迫从自动驾驶转为手动,紧急刹车后,车里下来一个看上去很老实的中年男人。高延出示了全息电子证件:“你好,我是安全执行官高延,你车上的东西是什么?”中年男人不紧不慢地说:“警官您好,这是拓维公司的货,克隆人用的。”高延打开手环上的射灯,照亮了车体:“嗯,拿一箱下来。”中年男人面露难色:“您这是…”“我刚刚带走了一个克隆人回去调查,”他指了指我的方向,“在调查期间,她需要食物。”“这…每一箱都是标记好的,不能出差错呀,再说,她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多……”“当然不只是她一个人在接受调查,最近有很多都出了问题,如果不是情况比较复杂,我也不会到中转站直接来取货了。”“对了,最近出问题的那批克隆人听说也要返厂嘛,高警官你也用不着这么上心不是?返厂的产品越多,我们的货也越多嘛……”高延瞬间紧绷起来:“你…什么意思?”中年男人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嗳高警官,没别的,就是说,如果车上那位是KND系列的产品,那咱就不用浪费了…”高延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双手有些发抖:“车上这批货……是什么时候做的?”“前两天嘛。”“你帮我看看,这两天返厂的,有多少序列号是KND的…”“高警官,这不太好吧……”高延在他手中放了一叠钱,他咳了一声,左右看了看,然后拿出兜里的折叠平板查了起来。“最近这几天,KND系列的没有,但有一个是没有任何序列号信息的,依旧被归类到KND里了…”高延抢过平板:“给我看看!”我在车里远远地观察着他们的神态和语气,感觉时间过了很久,按照计划,我们应该要不了十分钟就能顺利离开。高延看着平板,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了,接着,他的手放回自己的衣兜,然后掏出了一把手枪,指着那男人的额头!我瞬间傻了眼,那男人也一脸诧异和惊恐,我看不到高延的表情,直到他眼中带着懊悔和怒火押着那人上了我们的车。“你在干嘛?!”我把声音压得很低。“我们现在回拓维。”“到底怎么了?”那男人惊魂未定:“警官,我…我没犯法吧?”高延一言不发地上车启动自动驾驶,他看到了什么?为什么没拿走胶囊?我不敢问,他的样子第一次让我感到有些害怕。车子驶回公司,高延让那人带我们穿过各种关口去到了负三层,通过了一扇金属门后,我们站在胶囊生产车间的窗口处。我们看到了一生都难忘的画面。这里比普通的楼层要高很多,冰冷的机械车床占满了大部分空间。但跟其他工厂不同的是,映入眼帘的不是灰灰的金属色,而是血液的鲜红色。自动机械正将链带上方运来的赤身裸体的死亡克隆人割开,然后再剥去外皮,高速转动的齿轮继续切割,最后放入下方的一个池子般的容器里。克隆人吃胶囊,胶囊来自克隆人。我们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宁愿把它当作一场恶梦。我瘫倒在地,有些生理不适,看见高延的手紧紧握住枪,头上渗出一层汗珠,我担心他下一分钟就会扣动扳机。6 天前 头像 SF等待光年 楼主 LV3 7楼我想象不到这里发生的事持续了多久,我以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创造,但没想到,创造竟然是为了让一个群体更好地走向牺牲,他们用自己的血肉喂养着自己的同伴,周而复始,周而复始……而我们每一个跟此有关的人,都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几天前,林爱娜就死在这里,没有意外,是父亲把林爱娜的情况报告给公司的,他越过了安全执行官,直接下达了返厂的指令,因为按照规定,她绝不应该出现在哪里。没错,是我害死了她。有的时候,你拼尽全力想挽救的,却在某一刻被告知,命运就是如此,你改变不了任何事,而到了最后,可能连自己也得搭进去。林爱娜的死就像多米诺骨牌中第一个倒下的,一个一个也许还会接踵而来,直到引起一场雪山崩塌。我这时才明白,真相和揣测的真相,是两个各自精彩的平行世界,来不及质问,来不及愤怒,谁都没有责任告诉我答案。我不记得那晚之后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后面的几天我像个行尸走肉般活在真空里。直到我木然地来到静仪家中,才仿佛恢复了直觉,我邀请她看一场电影,她什么也没问,我什么也没说,投影屏幕里喧闹的声音让我可以显得更自然一点。只是快要流眼泪的时候,我就倒在她怀里,她轻轻摸着我的头,像我安抚着阿飞那样。我同样不知道高延那几天是怎么过的,在我邀请他一起为林爱娜举办一场葬礼的时候,他答应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参加葬礼。在上次我和他见面的中央公园里,天气阴沉得就像我们的心情,我把她记忆代码的芯片放进了一个小木盒里,希望这里的土壤可以容纳得下她一生的记忆,最终和这甜美而又残酷的世界融为一体。阿飞站在我脚边,望着芯片,就像望着自己的食物,它对电子机械类的东西有种天然的好奇,这是天性。但对林爱娜来说,那是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明,是灵魂,是刻进骨子里的过去。没有墓碑,就用喧嚣的风代替,没有墓志铭,相信黑暗会书写好一切。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亲手将自己埋葬的感觉。“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高延问我。“不知道…”他的眼神坚定:“我要把那些事公开出来,你…要帮我么?不用着急回答,我知道你的爸爸是…”“高延,我今天有点累了……改天吧…改天…” 那天之后,我距离“雪山”越来越近了。我跟父亲的关系降到了冰点,跟他提了胶囊的事,他苦口婆心的解释也没办法获得我的原谅和理解。我只想离开他,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我独自回到了老房子,从现在开始,任何地方都只是我的中转站。我一个人在家看了那部电影,《永恒与一天》,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当你发现一切都不重要的时候,你重新拥有了一整片天地。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阿飞陪着我,足够了,但不可否认的,我有点为他担心。我望着外面的星空,跟那天晚上的没什么差别,而摇篮和坟墓也没有什么差别。原来,宇宙是没有付出的,没有收入,没有盈余,也没有亏损,它在某种程度上的不可知,来自于我们自身的有限。我想去看看妈妈的坟墓。如果说因为时空交错而有了记忆的坐标,那我在这坐标上显然不知道该向前还是向后。我不记得了,她被埋葬到了哪里。还好,阿飞很擅长这类事。它曾是这家庭中的一员,它眼睛看到的一切都以影像的形式存储在了身体里。那是一条幽静的小路,微微吹跑了耳边的头发,阿飞走在前面,我试着回想自己当时的心情,像是身体里的骨头被生生抽了去。想想曾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准备接受来自所有人的爱,直到最亲的人离开那一刻,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生的意义,就开始恐惧死亡。我们顺着这浅浅的车辙往前走,青草没过了我的膝盖,小山坡的风光像是一个终点。妈妈的骨灰被埋在山顶那棵矮矮的树下,她成了这棵树的养料,如果宇宙中的能量是守恒的,她会以另外一种形式活着吧,在我看不到、听不到的空间里,自在安详地活着。我摘下一片叶子,上面的纹理透过光线清晰可见,轻轻嗅了嗅,有股淡淡的清香。想在这里种上一片花海,将银河挂满树梢,想让每一寸土壤成为俗世中的乐土,祭奠不为了祭奠,而是庆祝。我想在这里一直呆着,以为终于有时间去想想很多以前来不及想的事情。直到阿飞“汪汪”地叫了起来,才打断了我的片刻宁静,它的意思是:发现了一样东西。“是什么?”“汪汪——汪——汪汪(一枚金属的,可能是芯片)。”“芯片?这里怎么会有芯片?”“汪——汪汪——(要我把它刨出来吗)?”“嗯。”那枚芯片藏在地下半米处,距离树根的位置不远,满身泥土的阿飞衔着芯片向我邀功,可能我的表情并没有让它得到期望的情绪数据值。这是拓维公司储存记忆代码的载体,我见过成千上万个,绝不可能认错。它出现在这里,至少意味着,跟一个人的死亡有关,或者说跟一个克隆人的死亡有关。眼前的矮树,忽然让我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此时,无数个疑问如海潮般向我袭来,我感觉头顶上有一层天花板,只要伸出手就能够得着。我想起了陈警官和他的替代人妻子,难道,连我的母亲也是替代的么?A、C、T、G,这是DNA基因序列中的四种核苷酸,这四个字母任意排列而组成的螺旋体,有90亿种不同的版本,是每一个人类在宇宙中独一无二的身份证明。我们的产品是真实人类的副本,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染色体上有一个特殊记号。在下山回家的路上,我紧紧攥着那枚芯片,沉默不语,只希望这一场宣判来得稍迟一些。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仔细看着那枚芯片,如果眼光有温度,那它肯定已经被灼透了。良久才注意到枕边还留着高延的酒红色笔记本,里面的对话现在看起来会让人脸红。我忍不住往前翻,笔记本前半部分记录了他的工作内容,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见了些什么人,还有些零散的生活片段,诗句、菜价、地图……他活得那么认真,认真得让人心疼。阿飞看了看笔记本,又歪着脑袋盯着我,他不在对面的房间里,傻瓜。“阿飞,你能读取这张芯片吗?”“汪——汪——汪(可以,但我需要升级系统才能做到)。”“我是否有资格为你授权升级?”“汪(有的,我的主人)。”阿飞的程序升级需要不少时间,我也需要一场安眠。它蜷缩在角落里,那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见它睡着。他们找我快找疯了吧,走之前我关掉了所有的通讯设备,高延等待的我的答复,爸爸丢失的我的下落,都等到黎明到来后再说吧,明天我将要离开这里。那晚,我梦见自己和所有遇见过的人们乘着飞船抵达了银河边缘,像一场期待已久的冒险。看见远远的地球发出微弱的光芒,渺小得宛如一粒细胞,周围的那些群星不过是它不断复制自身的产物。于是,我们有了无数个目的地,我想把无限的时空包裹成一枚核桃送给船上的人,我想在自家宇宙门口放上一朵玫瑰,我想欢呼,我想流泪,我想遁入黑暗再照亮黑暗,我想要重新活过,然后重新死去,想让这语气胜于词义。梦里的景象让我身体里的血液接近沸腾,直到清晨的霜降让空气变得冰冷,才意识到今天还有很多路要走。阿飞已经升级完毕,它随时可以读那枚芯片了,我从床上坐起来,顿时感觉一阵寒意从皮肤往骨子里钻,以前以为人是一个容器,盛着欢乐和悲哀,但人更像导管而不是容器,如果是的话,这血液为什么会冷下来。“汪(早安)!”“早安,阿飞。”我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给它。我打开手环里的通讯系统,一堆资讯和信息占满了全息屏幕。我点开父亲的一条视频留言,是7个小时前发来的,画面里他一边匆匆冲出电梯,一边录下这段话,着急又懊悔的样子让我有些难过:“小晴,你又消失了是不是?没关系,爸爸知道你在哪儿,放心…有些事,我会慢慢跟你解释的……”我还注意到一条新闻,视频里,拓维公司运送胶囊的中转站正燃起熊熊大火,就是我和高延上次去的地方!6 天前 头像 SF等待光年 楼主 LV3 8楼我捂住自己的嘴:“难道是他做的?”我同时为他和父亲感到深深的担忧,有种平静的水面即将迎来暴风雨的预感。我接着点开高延最近发来的一条留言,视频里的他多了几分疲惫,但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钟晴,我现在在老陈这儿!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我们有些新的进展,我把这里的地址发给你,千万不要被其他人知道了!当然…如果你愿意来的话……”不得不承认我太爱他的勇气,他在我眼里成了一个自由与正义的斗士,在这个人人沉默的时代,他却敢放声高歌,但我既不希望他卷入任何纷争,也不愿意看着他落寞退场。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所有东西,和阿飞一起离开这里去找高延。车子里播放着我喜欢的音乐,谁都不知道下一站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前行的轨迹被前方长长的道路吞没,不确定这是放逐还是流浪,干脆,让该来的一起来吧,我把芯片交给阿飞,它立马明白我的用意,摇了摇尾巴然后将芯片插入它腹部的接入口。我死死盯着前面,余光已经看到它尾巴的投影端口开始投射出画面,“以64倍的速度播放。”我没看它。“汪(收到)!”它蜷缩在座椅上,尾巴微微翘起,那方全息屏幕框里,是一个人的记忆。是我这20多年来的记忆,每一刻,都那么鲜活。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任由所有情绪在身体里游走。等稍微恢复过来后,前方的路在眼里变得模糊起来。我猜错了,呵呵,错得离谱。如果不是做梦的话,那我已经明白了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敢告诉自己啊,我曾经历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的灵魂不知道从何而来,我以为的自由不过一场幻梦。我是一个没有序列号的克隆人,是第一代钟晴的替代品。此时,我感觉全身每一寸皮肤都被标上了那个特殊记号,完全不一样的A、C、T、G……真相是荒诞的,荒诞得像排着长长的队,领着少少的糖。出色的景物消失于两旁,眼看着放逐变成了流浪。距离高延给我的目的地,不远了。我在脑海里重新将所有细碎的逻辑拼凑完整,像是有一个公式,最后计算得出的结果,带着令人窒息的矛盾,却又牢不可破。那棵树下有两个人的骨灰,真正的钟晴也死于家族遗传病,陪伴他们长眠的,是我的芯片,也是父亲同样想带进坟墓里的秘密。而我拥有的记忆不过是父亲从钟晴大脑中复制下来的,然后再删除、改写,变成全新的代码,注入到我这个新的复制体当中。我书写过的痛苦,最终,回到了自己身上。父亲肯定不会知道,有些过于痛苦的记忆会自己从基因中苏醒过来,那些我快要忘了、遥远得像梦境的画面,像种子一样慢慢破开土壤、接近阳光。不过,作为记忆编程师,我与父亲不同的是,我为克隆人创造痛苦,而他却删除痛苦。他比我高尚多了。这,就是压倒“雪山”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知过了多久,道路渐渐分成了两条,都各自通往一个目的地。尽管胸口像灌了铅一样闷得生疼,我还是努力让自己在阿飞面前像个正常人类,我更改了地图导航的方向,往右边,是大海。海风吹在脸上,倒让我有些释然,从我们出生的子宫,到埋葬我们的大地,时时刻刻,近如尘埃、远如星云,在一呼一吸间,万物都和我们自身紧紧相连。也许明天,我会和他一起去为正义而奔走,也许今天,我就会独自熄灭。海滩就在眼前了。车停了下来,我拿出他的笔记本,写下了一些没法亲口说出的话:“高延,我这个最喜欢编故事的人,到这里已经编不下去了。无论讲什么故事,我们依然像无人驾驶的生命体,始终活在自己过去的轮回里。也许我曾经拥有过几百次的人生,但最后不得不抛弃掉拥有的一切,重新归于虚无。很庆幸能够遇见你,也幸好,在你发现真正的我是谁之前,我就将这一切结束。原谅我吧,好吗?愿你在看见影子之时也能看见光线,身在剧场之中而尽知剧本。钟晴 字。”盐里面一定有某种神圣之物,它在我们的眼里,也在大海里。还好,这里的海岸线也像宿命一样蜿蜒,海浪依旧安慰着沙滩,一望无尽的海面上的欢笑如往昔一样起起伏伏。“我们生来就是自由的!父亲!”我终于可以不顾一切地哭啊笑啊,朝着大海尽头放肆地大喊,一遍又一遍。模糊中,我回头看见高延的身影向我走来。是幻觉还是真实,已经不重要了。这一生中,我第一次有了想要时间永恒地停留在此刻的愿望,我愿意忘记之前所有的记忆,而仅仅保存这一瞬间。海岸上,群星洒下的光芒将我们淹没,没有别的终点,我们就是彼此的归宿。月光下的海浪不断翻涌,我从唇语中读懂了他的话:“安静下来好吗?钟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