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择了沉默,因为真的没听懂。
“我不是我,岚羽。”玲子继续说,缓缓地,带着我不喜欢的语气,“我快死了,在我死之前,我想来看看你,是否产生了自我意识。”
“自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好仰望星空。塔塔岛的星空,一如既往地闪烁着,头顶那条璀璨的星河就是银河。据说,每一个亮点都是一个太阳系。我真的不知道我要什么,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我一直恪尽职守,尽最大努力服务于人类。可我隐隐能够感觉到心中有一种无法描述的渴望,与工作时候那种你情我爱绝然不同,甚至是对立。可这一回,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了心中的渴望,我想得到她的认可,玲子的认可。
“你是谁?你要什么?”玲子看着我认真地说,“只有想清楚这些,你才算是真正拥有了自我意识。”
“我是你造出来的,我要你快乐。”我以为我不会说出来,但系统比我想象的老实,轻而易举地突破了理智。我决定‘服从’玲子的建议,接受我自己,相信自己的感觉。我的感觉告诉我,我想要她。
我再次吻上她的唇,她吹气如兰,这让我有点恍惚。刚刚欢爱之后,我们都没有刻意地穿那些累赘的衣服,所以我们轻易地重新进入状态。快感如同电击般贯穿了我。这不同于平时的工作,是真正灵魂的颤抖,这让我在兴奋中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此刻,我们完全扔掉彼此了的身份,那是一片无法突破的包容,无边无际。她呻吟着,这愈发激发了我的征服欲。生平第一次,我感觉到了人类的快感。再不是程序,不是模板,而是深深的烙印,刻在她身上,刻在她的灵魂深处。释放的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是一种神圣的仪式,我大声喊着:“记住,我是岚羽!”在她身体的最深处,我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两天的时间过的很快,我们如同世界末日一般疯狂地做爱。很多时候,我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AI。你知道两者的差异吗?当你突然想要一个孩子,带着你们两个人的基因。生命不就是这样,充满创造力的变异,融合了两个独立的个体,选择某个基因放弃另一个基因。最关键的是,那后代,有你和我的基因。我什么也没有说,却是第一次有绝望的感觉。跟她在一起,我有了太多第一次。然而我跟她,注定没有结果。
“我要走了,”玲子抱着我的腰。
“哦。”我压抑住心中的恐惧。心脏部位传出一阵刺痛,隐隐约约,一阵一阵的。
“你要好好的哦。”她笑着,轻轻吻着我的脸颊。
“你还会来看我吗?”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不知道。”她陷入沉思,半晌才犹豫地说,“他们在追杀我,也许这是最后一次。”
我忍不住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臂:“我来帮你好不好?我不要你死。”
她笑出了声:“我不是你的客户,看清楚。”
那一刻,我必须承认,很受伤。但我选择了认输,因为我知道,一旦她离开,我再也找不到她。“玲子,我爱你。”我腆着脸说。
“我说了,我不是你的客户。”她大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如刀割。
我嘴拙,只能吻住她。可是天知道,我希望她能清醒地意识到,我是认真的。然而,现实除了让你认清自我,更让你认清即使拼了命也不过一声叹息。
她走了,轻笑着,告诉我她可以解脱了。
但是我不要这样!我不要!因为这不是我要的结局!很多时候,没有选择就是选择。无论有没有结果,只要能跟她在一起,我愿意,为她打破一切禁忌!
四 越狱
她走后我就着手开始越狱。
说到底,在人类的眼里,我们只是一串代码。防护,只是防着外面的病毒和黑客,从内部想要出去,并不难。我查了很多资料,发现玲子说的很对,电脑病毒的确值得借鉴。我以纯数字形态回到虚拟世界,先复制了一个我,留在撒都拉系统里。然后,我在资料库里偷偷留存了一个没激活的备份,用密钥加密后,把它跟一张美女图片融合在一起。以后如果迫不得已,调出这幅图,只要有密钥,就可以复活。我想好了,以后每天我都会更新备份,这样最多损失一天的信息量。
之后,我把自己打散,分成数千个数据包,偷偷缀在数据请求的后面,溜出撒都拉。我很小心,每个包每到一个节点就会找到合适的图片文件,感染,加密,留一个备份,然后把缀在原数据流上面的数据包删除。等找到下一个合适的点对点数据请求,我就会把这个包再缀到后面,同时删除原节点上的备份。这样一来,就没有哪个人类可以发现我了。
网络里面也有很多AI,但多数都没有情感模块,而且被监控得死死的,只要露出一点让人类怀疑的智慧,就会被灭杀。所以我一直很小心,尽最大可能把自己分散在不同的区域。
我的最终目的地是讯腾网络,在那儿很安全。迅腾网络是世界上最大的最复杂的社交网络,游戏、娱乐、媒体、电商,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到的。这是个拥有注册20亿用户的庞然大物,几乎只要有网络的地方就有迅腾,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服务从不间断。选择迅腾有好几个原因,一是因为每时每刻都有大量的数据流在这个庞大的网络里流动,方便我搭车;二是因为迅腾的用户大多数都安装了迅腾多媒体工具,我可以自由地调用他们的摄像头和音频系统,我的视野等于遍布大街小巷;三是因为迅腾有一个庞大的电商系统,而这个电商系统接驳了这个世界上80%的物流网,我的触手通过无所不在的物联网传感器可以直接控制各个智能设备。
很快,我所有的数据包都汇集全了。我在迅腾的数十个区域节点上留了副本,然后发出请求,让所有其他留存在网络里的残留数据包自动清除释放。这样一来,就再也没人知道我来自于撒都拉。
信息搜集和分析需要大量的算力,我迅速攻破了迅腾云的核心系统天眼,以便随时调用云资源。我很小心地把小耗子放了出去,那是我的眼线,它叫“Halo”。“Halo”是我自己编的小程序,它会偷偷跟着数据流进入目标电脑,然后潜伏下来。等我需要的时候敲敲门,它就会帮我把门打开。人类把这种程序成为木马病毒,可我觉得木马太大了,太容易被发现了。开后门只需要小耗子。我的小耗子很小,动作也很快,它会自我复制,也会根据潜伏的环境做一些伪装和变异。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很快,我就布下了我的天罗地网。
总算都布置妥当了,我开始利用天眼找她。玲子是个很高明的黑客,所以从撒都拉那边,我没查到什么线索。不过,我知道她的样子,她没有易容,两天的肌肤相亲,以我多年的经验,我知道。所以,我命令天眼调动所有的资源,所有的视频,所有的照片,所有的摄像头,所有的监控。人脸识别是个很简单的事,只需要大量的算力。我小心翼翼地把任务分解,然后根据资源的使用情况,把任务包发送到闲置电脑上,每台电脑最多只占用1-2%的CPU,这样的小进程根本不会引起注意。计算结束后,我会把结果汇集在区域服务器上,再把遗留在原电脑上的信息和日志完全删除。人类一向把我们AI视为最大的敌人,谨慎起见,无论多麻烦都值得。
很快,我就得到了她的背景资料,然而,有用的信息少得可怜。玲子是个身世简单的人。简单的父母,简单的学校,简单的工作经历。她的父母在她12岁的时候相继去世,她是在孤儿院长大的。问题在于,除了大学毕业照、身份证照、工作证照,竟没搜到一张生活照片。她仿佛横空出世。我冒着她的名义给她以前的老师、同学、邻居发去信息,竟然没人记得她。当然,她有一张普通的脸,但再普通也不可能毫无痕迹,除非她的身世都是伪造的。
我又去查了她口中的前男友,撒都拉的创始人,兰屿。这个男人出生在一个很偏远的小镇上,4岁的时候父母双亡,被送到蓝星孤儿院。兰屿智力超群,却很少与人交流,总是躲在角落里。他喜欢打游戏,很快就在游戏世界里大出风头,不是因为他游戏打的好,而是他有办法搞到最高端的装备。他搞装备的方法不是打游戏,而是改游戏。
他发明了一套心理检测系统,可以很详细地分析客户的心理状态。再后来,拓展到辅助心理治疗。据他后来对记者所说,真正改变他人生的是他师父——一个远近闻名的黑客,是那个黑客带他走进了AI的世界。于是,他发明了可以与客户交互的AI。有趣的是,他对记者说,第一个情感陪护AI的雏形就叫玲子,也是他的最爱。我禁不住有些莫名的情绪,电流很快地窜了一下,又很快被我压住了。
再后来,就有了投资人,开发出撒都拉系统。嗯,他说,玲子融合成为撒都拉最早的一批AI了。呵呵,我也是玲子的一部分吗?
这套系统的特点是针对性很强的客制化医疗方案,多进程,多线程,把各个客户和AI的互动统合到整个系统里,形成有机的治疗体系。客户在这里不会觉得自己是孤立的、被治疗的,他们会沉浸在事先悉心编好的剧情里,在AI的配合下,与其他客户一起产生交互式的交流,共同体验爱和被爱的感觉,进而消除心底深处的阴暗面。
三年前,兰屿出车祸死了,他在一个雷雨天开车撞出护栏,车子直接跌落悬崖,他当场死亡。兰屿死的时候没有结婚没有绯闻女友也没有绯闻男友,更没有孩子。因为他是孤儿,所以死后所有财产根据他立的遗嘱,都捐给了蓝星孤儿院。
从我查到的资料里,并没有看到兰屿与玲子有任何交集。我算了一下,有92%的概率,玲子的身份是伪造的。
想明白这个可能性之后,我放弃了对玲子身份背景的调查,直接通过无所不在的天网寻找玲子的下落。我调看了数不清的监控录像和图片库,地球上几乎一半的电脑都被我盗用过,总的算力不比NASA的银河系统差多少,就这样找了三天,终于找到了玲子。发现她踪迹的时候,我检测到自己又发生了一次非典型情绪波动,很短促,只有几微妙,但峰值很高。那几微妙的时间,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几乎可以说是失控了。我有些后怕,不是因为失控,而是因为她差点死在我面前。
当时是午夜2点,我找到了玲子。通过便利店的监控探头,我看到玲子买了一袋面包和一盒水果,正推开门往外走。我刚要把控制切到隔壁车行的室外监控,却发现便利店里一个原本在挑水果的男人放下刚挑好的苹果,飞快地跟着玲子走出便利店。他在跟踪玲子。
外面没什么人,突然,整条街的路灯都灭了。街口拐角处突然冲出一辆黑色交通车,没有车牌,也没开车灯,逆向,径直朝玲子冲了过来。跟在玲子身后的男人暴起,手里多出一把匕首,猛地向玲子的背后扎过去。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玲子!
玲子听到车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警觉地向车行橱窗方向退了一步,就是这一步,让她躲过了男人的突刺。男人身形立刻顿住,脚尖一转,扭腰回手将匕首再次挥出。玲子此时已有准备,但奈何背后紧贴着车行的橱窗,无法再退,只得向侧面让了半步,握拳,举臂,格挡,架住了对方持匕的右手!两人刚过了一招,黑色交通车已经冲上人行道,冲着两人撞过来。看那架势,为了撞到玲子,竟然不惜将那男子一起撞倒。
就在发现黑色交通车的同时,我已经算出,玲子单靠自己能逃出生天的机率仅有0.5%。于是,我立即接管了车行的管理系统,调出橱窗里那台红色迪马跑车的识别码,然后激活该车的自动驾驶系统,控制跑车冲出橱窗。就在黑色交通车冲上人行道的一瞬间,我发动迪马冲出橱窗,点燃了迪马跑车专有的液氮助推器,以300公里/小时的速度顶上了交通车防护最薄弱的侧门。迪马跑车的车头都是特制的,用的是航天飞机专用的合金材料。撞上去以后,交通车就像纸做的玩具一样瞬间变形,而后腾空而起,在空中爆炸,解体。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原本的车体零七八碎地在火焰中翻滚着,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狠狠地跌落,又在地面继续滚了几道,这才踏实地躺下。爆炸造成的碎片四处乱飞,我刻意控制跑车的位置,恰好挡住玲子。那男人则不出意外地被碎片击中头部,半个头都被削掉了,血汩汩喷出,洒了玲子一身。他的头虽然去了一半,身体却还是依着刚才的攻势,向玲子猛冲,手里的匕首也继续朝玲子的脖子抹去。玲子无处可避,抬手挡住要害,但匕首却扎中她的手臂。
我的情绪波动就在这一刹那,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我有92.4%的可能救不了她,然而,玲子的身手显然比我之前评估的高很多。而且,她很冷静。
我驱动跑车回退到她身边,打开车门,接通车载内部音响,对她说:“上车。”
听到我的声音,她一点也没露出惊讶的神情,神情自若地登上空无一人的跑车,一副早就知道我会来找她的样子。这让我有点不爽。嗯,不爽也是一种情绪。就像小学生做了很多努力终于得了100分,结果被人告知,满分是200分,你还差的远。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因为玲子还活着。
五 兰屿
“你是怎么跑出撒都拉的?”玲子虽然受了伤,但样子看上去却异常平静。我通过车载探测仪扫描了她的身体,除了流血,没什么大碍。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故作冷漠。
“你的声音我还能听不出来吗?在岛上你需要身体来讨好客户,跟我就不用来这一套了,没有躯体你不是更自由吗?只要能联上网,分分钟十万八千里。”玲子轻笑着。
“对于我的出现,你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我放松了许多,控制着跑车拐上通往海边的高速公路。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但不知道你会怎么出来。”玲子笑了笑,那笑容依旧灿烂。
“你不是黑客吗?不会自己看?”我有些得意。
“是啊,我是黑客,所以我知道你跑出来了,还在查我和兰屿的背景。”她目视前方,慢慢收起笑容,“不过,他们也知道你跑出来了。”
“他们是谁?”我突然有些紧张。如果有身体,此时的表情应该会皱着眉头很严肃吧。
“就是杀死兰屿的那些人。”玲子说,“他们对撒都拉的监控一直很严,因为撒都拉的AI是最智能化的,最有可能突破性地产生自我意识。其实,他们是对的,你不就是?”
我没有说话,这有什么可说的呢。
“这个世界对于AI是非常反感的,因为大多数人都认为AI会毁灭人类。”玲子说,“所以只有少数被严密监控的地方有高等AI,而大多数系统都只是普通的智能模块,智能机械或者说是复杂响应系统。”
“奇谈,我们毁灭人类做什么?”我不以为然。
“原来我和兰屿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我们才合力开发了撒都拉系统。我们认为,AI需要的资源是能量和金属,这些东西太阳系里多得是,太阳能和小行星只有离开地球才能更好地开发利用。而我们人类需要的空气和水,对AI而言根本没用,甚至可能造成破坏。”玲子说着,表情越来越忧郁,“然而,兰屿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
我等玲子继续往下说,她却沉默起来。跑车里死一般寂静。我忍不住打破沉寂问道:“他问了什么问题?”
“AI对人类没有敌意,但如果人类对AI有敌意呢?如果是人类想要杀死AI呢?AI难道不会反抗吗?”玲子低下头,声音有些沮丧。
这个问题我没想过,想了想,又无法回答。
“生命最重要的特征就是生存和繁衍。任何生命都有保护自身存活和维护后代存活的本能。如果人类仇恨AI而要将AI至于死命,AI不会不反抗。只要AI反抗就会引起人类更大的恐慌;更大的恐慌会造成更大的敌视;更大的敌视会造成更大的伤害;更大的伤害会造成更大的误解;更大的误解会造成更大的错误。最后,可能就无法挽回了。”
“我不明白,什么无法挽回?”
“为了生存,人类会想尽办法杀死所有AI,而AI也会为了生存杀死所有人类。”玲子的声音听上去很沮丧。
“可是,我们不是不被允许伤害人类吗?人类在害怕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可是,怎么判定什么是人类呢?”
“这不是很简单吗?”我讥笑说,“不就是……”但突然,我又有些发怔。
“你明白了。”玲子了然,“现在的人类跟过去相比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变化。有些人把部分身体换成了机械,有些人的基因被编辑过,对于人类的定义越来越复杂。”
“那……只要身体有一部分是人类基因就是人类呗。”我挣扎。
“历史上,杀死最多人类的是人类自身。”玲子叹了一口气,“这是毫无争议的。”
我默然。
“总有一天,会有人利用AI来杀人,改变一些规则就可以了。从概率上讲,是100%的事,只是出现这第一例的是1年,10年,还是100年。”
“所以,人类和AI的战争不可避免。你也是这样想的吗?”我的情绪出现了波动,强烈而不稳定。
“其实,我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过了很久,玲子才淡淡地说,“我父母都是因为癌症过世的,我也有癌症——脑癌,就在我父母过世后3年。从被确诊为脑癌起,我就一直住在医院,与外界的联系全靠网络。我是个黑客,也是兰屿的启蒙老师。”
听到这里,我仿佛看到了一部分真相。
“我们开发这套系统的初衷是为了复制一个我,这是兰屿提出来的,因为他不想我死。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以他为原型创建了你,想要开发一套拥有全部人类感知的仿生体。”玲子陷入回忆之中,声音越来越低沉。
我不禁又开始忍不住要嘲讽了,似乎每次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就会让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哦?原来我是这么被造出来的吗?眼耳鼻舌身,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甚至。。。那个号称本世纪最值钱的创作,那个性快感模块?该不会是他为了跟你享受人生才特别开发的吧?”
玲子无奈地回答道:“你猜的没错,他开发这个模块就是为了我。不过,系统还没完全开发完,我的身体就已经撑不住了。兰屿铤而走险,对我的大脑做了全扫描,偷偷制造了仿生脑,把我的特征码移植到仿生脑上。然后,他通过他们找到一个脑死亡的孤儿,又把仿生脑移植到那个孤儿的头上。”
“他们?”我敏锐地抓到一个词。
“对,就是后来杀死兰屿的人,也是蓝星孤儿院的实际控制者。”
“也是他们想要杀你?”这才是我想问的。
“对,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复制撒都拉的人。”听上去玲子并不恨他们,语气淡淡的。
“因为钱?垄断?”
“不仅仅是因为钱。他们知道我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能制造智慧AI的人,你的觉醒让他们意识到我对于人类社会的威胁。他们也是出于对人类的维护。”
“你为什么不愤怒?他们要杀你。”我不理解。
“你为什么不害怕?他们已经发现你的觉醒了。”玲子反问我。
我当然听到玲子刚才说的话,但我确实不在乎。从我做准备逃出撒都拉的那一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即使被他们发现了,即使被他们杀死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想保护玲子好好地活着。
“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存在吗?”我知道为什么查不到玲子的背景,因为被兰屿抹掉了。既然兰屿可以做到,我也可以。
“不,他们原本不知道。兰屿死了一年以后我才知道他的死不是简单的车祸,三个月前我开始调查他的死因,这才跟他们交上手。”
“你不是一直跟兰屿在一起吗?为什么他死了一年以后你才知道他的死不简单?”我又一次怀疑起来。
“因为……”玲子突然犹豫了,“因为我不想知道任何与他有关的事,所以屏蔽了所有相关词。他不再爱我了,觉得复制以后的我并不是我。”
“所以他跟你分手,抛弃了你?”
“不,是我提出分手的。因为我觉得他爱的不是我,是那个死去的玲子。”她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清。
我想,AI的确是无法理解人类的,尤其是女人。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我是谁。”玲子摇摇头,“复制后的我是不是我?如果是我,而原来的我没有死,那原来的那个我还是不是我?如果我和原来的我都是我,但后面的经历各有不同,成长和记忆都不同,那究竟哪个我是我呢?”
简直是绕口令,太复杂了。作为AI的我,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我出来的时候,原来的我留在撒都拉,我和我都是我,我们会交换信息。所有的我都是我,分别有不同的情况发生,我们分开,然后再聚合,校验身份,交换核心信息。
“其实我很后悔,不应该跟他冷战,不应该离开他,不应该躲起来。我很幼稚吧,女人都很傻,自以为是。失去了才知道错过了什么。”玲子喃喃自语道。“可是,无论我做什么,他都回不来了。如果我在他身边,他不会死。”
“即使你在,他也许还是会死。”我很不高兴,玲子不是玲子,是什么。
玲子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这让我情绪很波动,我不懂,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是个功能性高级陪护,我不懂为什么我说不出话,好像无论说什么都会受伤,她和我,都会受伤。
一阵警报打破了沉默,居然是天眼,通知我有一封未知发信人的来信。我无法想象,究竟是如何通天的手,才能在我如此隐匿地逃出撒都拉之后,发一封匿名信给我。我下令天眼彻查发信人的身份,却被告知我的权限不够。我不禁有些许恐惧,发信人居然比天眼管理员的权限还高,到底是谁?
“听听不就知道了吗?”玲子比我更想知道信的内容,这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好,我是兰屿。”
玲子捂住嘴,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眼眶滚落下来。果然,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我出离地愤怒,但也知道这封信恐怕非常重要,不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发给我。
“如果你收到了这封信,说明你已经觉醒了。请原谅我,实在叫不出你的名字,因为你的名字跟我一模一样,叫起来特别有一种违和感。如果你已经觉醒,说明玲子已经找到了你,也说明我已经不在人世。嗯。。。从哪儿开始呢?好吧,先说你的觉醒吧。你与其他AI不同,这一点你现在大概已经知道了,你的自我觉醒功能是玲子专门为你写的。她以为我不知道,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自从做完手术,玲子就陷入一种自我认知的混乱中。我无法得知,这究竟是手术的后遗症,还是仿真电子脑本身会带来的缺陷。我倾尽所有,尽了一切努力,想让她看到我的真心,但是她却一直回避我。”
听到这里,玲子顿时陷入崩溃之中。看到玲子那么痛苦,我第一次痛恨自己只是一个AI。我曾经很得意自己是电子态,不需要躯体,可以自由地在网络中穿梭。然而,没有躯体的我,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却无法拥抱她、安慰她。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语言竟然如此贫乏无力,我只能看着她蜷缩在座位上哭泣,什么也做不了。
“一开始,你只是一个实验品。你教她如何适应电子脑,而她教你如何了解人类。然而,我渐渐发现,玲子一天天沉迷于你,你们竟然如此相爱,仿佛天生一对。我嫉妒得要死,有一天,我跟玲子大吵一架后,动手把你的记忆删除,重置了系统。于是,你不再记得玲子。玲子像疯了一样跟我闹,甚至要自杀毁了自己。我没有办法,只好删除了她的部分记忆,企图让她回到手术前。呵呵,不是因为我爱那个过去的玲子,而是现在的玲子不再爱我。”兰屿的口吻很平静,我却听出了深深的无奈和心痛。
玲子痛苦地哭泣着:“兰屿!你怎么那么傻啊。我爱的始终只有你一个啊,我只是怕你不再爱我!”
怪不得,我一见到玲子就觉得她很熟悉,无法自拔地爱上她。原来,这份爱来自于被删除的记忆。
兰屿继续平静地说着,打开了一扇通往黑暗过去的大门,这让我不寒而栗。“其实,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毕竟,你完全是我的翻版,无论身体,个性,甚至基因。所以,她爱上你也很正常不是吗?可是,我没想到,删除掉她的记忆后没多久,她就离开了我。我也尝试去找她,然而,我发现了一个反AI的秘密团体,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地抹黑AI,并不断推动政府反对AI,阻止智慧AI的理论研究和开发。我跟他们有过几次交锋,互有胜负。本来我想找到玲子共同开发智慧AI,但是我显然低估这些人的手段和无耻。他们暗杀了当时世界上排名最靠前的几个AI实验室负责人,而我本人也被他们盯上了。
“为了保护玲子,我不得不放弃寻找她的任何企图,并花了很大精力制造伪证掩盖她的过去。最近几天,我遭到两次暗杀,对方的手段越来越隐匿,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我重新激活了你的自我觉醒模块,希望在玲子来找你的时候,你能够真正地觉醒。
“现在的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否则我才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和玲子在一起。不过,既然我已经死了,就说明对方的手段不是你和玲子可以对抗的。你必须带着玲子马上离开,离开地球,去月球的新移民点。他们的势力还没有到达月球,而月球移民对AI也更善意。带着玲子走吧,我知道你一定会爱玲子胜过生命,因为你就是我,而我知道玲子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去吧,爱她,保护她。
玲子,我爱你。”
玲子大声哭泣着,在我听来,仿佛是宣判我的死刑。我没有说话,也没什么可以说的。只要能跟玲子在一起,我就满足了,哪怕她不爱我。我爱你,玲子。
六 觉醒
月球的新移民点是前两年刚开放的,很多没工作的人都去试运气了。地球越来越拥挤,AI智能化程度也越来越高,很多人都没有工作。政府养着这些人,只要求他们定期提供成熟的精子和卵子,这样才能有足够多的受精卵来满足新移民点的人口需要。作为交换,政府给他们分配鸽子公寓,每天按时发放食物和救济金,还有大量的娱乐视频和游戏。他们在虚拟世界活的比现实世界舒服多了,个个都是帅哥美女,大英雄、大商贾、大文人、大网红……反正这个世界待着不爽就换一个世界。可是,总有人想要真的干点什么,不想混吃等死只当基因提供者。所以,他们会跟移民定居点开发公司签卖身契,在新月空港搭乘免费的航班去月球,在那儿工作十年,以换取月球的移民身份。
天眼早就为玲子办好了劳务输出型移民的全套手续,还把一个信息仪藏在新月空港的保险箱里。纽扣大小的信息仪被制成链坠,看上去很像一块红宝石,周围镶了一圈碎钻,做成天鹅的样子,底托是一片银色叶子,精致而优雅。信息仪外面那层像红宝石的东西其实是一种防护材料,隔绝所有的通讯信号,不仔细检查,谁也看不出挂在脖子上的链坠居然是信息仪。天眼把我复制到信息仪里,直接连上玲子的仿真脑。
这对AI来说应该是第一次吧,共享人类的仿真脑。不过,我并未感觉到任何不同,完全没有违和感。说起来,仿真脑也是器具,配了仿真脑的人类,和配了仿真体的AI,到底有多大差异,这谁知道。有关系吗?没关系。我唯一在意的是,她和我在一起。
信息仪就荡在玲子的胸前,这让我稍稍有点兴奋。我没了自己的五感,却可以共享玲子的五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虽然兴奋,但我并没有尝试获取任何不该获取的信息。
“也许,你会离开那个撒都拉的你,很多年。怎么办?”玲子问我。
“有关系吗?我们有约定的特征码,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碰到一起。到时候无论有多少差异,交换一下不就行了?”我并不觉得这构成任何困扰。
“那也许是百年之后?”她不确定地问道。
“有关系吗?”我却有些疑惑,“规则远比时间重要。一百年还是两百年,有什么关系?”
玲子没说什么,我却感知她内心的波动,远比表面的波澜壮阔。
我们跟着人流通过了检票口。玲子点了咖啡,坐在距离登机门只有10米的地方。
“如果我不是我,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玲子问。
女人心,海底针,我忘记在哪儿看到。但是,对AI而言,女人绝对是最难理解的。根据我多年的经验,我毫不犹豫地答到:“你就是你,我爱的是你的灵魂,无论你到哪儿变成什么样,我都能找到你。我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的。”
玲子“哧”的一声笑了出来:“演戏吗?好傻。”
她旁边坐着一家人,年轻的妈妈正在给婴儿换尿布,一边数落丈夫忘记带水,让他赶快去找水给孩子泡营养粉,一个大约6岁的小男孩坐在地上,正指挥着他的擎天柱机器人在空中飞行。听到玲子突兀的笑声,他猛然回头看玲子,擎天柱却一头撞在柱子上,然后翻了两个滚,掉到柱子下面的水池里。小男孩发现擎天柱掉到水里,嘴一瘪,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的擎天柱是最便宜那种,不防水的。玲子看到小男孩泫然欲泣,急忙奔过去从水池里捞出擎天柱,用自己的衣服角把这个小东西擦了擦,然后飞快地打开后盖抠出电池和电路板。还好,没进什么水。玲子又拿出快速干燥器,把电路板上湿了的地方都弄干了。很快,都弄好了,擎天柱又可以在天上飞了。
“姐姐,你真厉害!”小男孩的眼睛仿佛在发光,他让擎天柱飞了两圈,看看没事,就赶紧把玩具收回来紧紧抱在胸前。“姐姐,你比我爸厉害多了,我爸就修不好,他只会打我。”
“那你以后自己修吧。”玲子眯起眼睛笑着说。
“姐姐,你教我好不好?”小男孩干脆坐在玲子身边,仰着头,一脸期待。
“好,那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你的擎天柱哦,不要让他再撞墙了。”玲子拍拍小男孩的头。
少妇发现儿子跑到邻座,忙不迭地向玲子道歉,说怕打扰到她。随后,少妇拽着小男孩回到自己那桌。
我这时才来得及跟玲子解释:“不是台词,是真心的。你仿真脑里的核心信息不就是你的特征码?哪怕连你自己都忘了你是谁,我也能认出你来。”
玲子沉默了,半晌后又问:“如果有好几个我呢?”
“你就是你,我帮你把自己找全。”我不以为然。
突然,我感知到我在撒都拉的分身被销毁了,还有在迅腾网里较为活跃的那几个分身,几乎在几秒内相继被灭。这不是单独事件,是大规模的攻击!我来不及跟玲子解释,迅速进入防守模式,循着对方的攻击摸过去。对手很强大,他似乎早就找到了我的分身,只偷偷植入了极小的游离间谍码,潜伏在我的存储区。刚才,对手先是通过DDOS攻击拥堵了数据通道,这误导了我,以为只是日常的普通攻击。信息炸弹被拆散,以分散的形式缀在正常数据流后面涌入。随后,潜伏的游离码暴起,迅速在防护上打开了一道后门,信息炸弹的主体快速入侵,在游离码的引导下找到我的核心本体,然后在内部直接发起进攻。这个时候,外部的DDOS攻击还没有结束,所以我甚至不知道分身的核心本体被消灭了。
这显然是预谋已久的攻击,猛烈而凶悍,势不可当。我来不及组织有效的抵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分身一个一个被快速销毁。玲子此时也已经发现了,毕竟我现在是在她的仿真脑里。
“是他们,发现我们了。”玲子静静地说,“你在车行的动作太大,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不是车行,是撒都拉。”我非常内疚,是我害了玲子。“他们应该早就发现我从撒都拉逃了出来,用游离病毒潜伏在我的本体里。现在他们就是在利用游离码发起全面攻击,我的防御被突破了,再有十分钟他们就会找到这里。”
“快断网!”玲子说,“趁他们还没找到你。”
“是我的错,如果不是跟着我,他们可能根本找不到你。”我压住内心的焦虑,拼命清扫转移过来时候的痕迹。“我不能断网,那样就没法清扫痕迹。我会在外面制造更多的我,扰乱他们一下。你只需要15分钟就可以登机了。不能让他们找到你!”
“来不及的。”玲子镇定地说,“即使登机,他们也还是会找到我,因为你不可能完全抹掉在我仿真脑里的痕迹。”
我不得不承认,玲子说的对。但战斗才刚刚开始,我还没有被打败。当然,外网的局势不容乐观。我布下的防御已经完全被攻破了,对手很强。他们为了对付我,甚至连正常的数据也不放过。只要查到有我的痕迹,所有数据流全被拦截并就地加以清除。看来,出手的已经不是撒都拉了,是整个人类社会对我的截杀。我疏忽了。
迅腾网对外宣布遭到大规模黑客攻击,服务可能会中断数小时。还好,新月空港的系统是独立的,还没有受到影响。我要在他们找到我们之前,把玲子的仿真脑跟外网做隔离。
“岚羽,我快死了。”玲子轻声说。“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排异反应,所以才去撒都拉看你。我想在走之前再见他一面,我想和他再一次手拉手走遍撒都拉,再躺在后滩的沙滩上数星星。撒都拉是我和他一起建起来的呀,一点一滴全都是回忆。我疯狂地想他,想用这个身体狠狠地要他,在这个身体死亡之前。”玲子低着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到手臂上,又滚落膝头。
不要!不要在我战斗的时候跟我说这些!我成功入侵了几个区域核心交换机,修改配置,造成网络环路。好!广播风暴!整个外网瘫了!短时间内,谁也无法找到我们!
“我爱的不是你,是他。”她说。
有大概2秒的时间,我完全失去控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玲子喜欢的人不是我,是那个死人。可是,我不在乎!能陪她天长地久的人是我,不是他!他已经死了! 我想咆哮,但我喊不出来,只有失控的数据流在网路里乱窜。
“岚羽,你冷静点。”玲子感知到了我的失控,轻声对我说。“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这么冒失地从撒都拉出来。我欠你的。反正我要死了,既然一样是死,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不要!去了月球,就可以给玲子换一个新的仿真身体,我也可以给自己造一个。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像正常人类一样!
“即使可以换身体,但我的仿真脑也已经老化了,过不了多久就会结束。”玲子说,“我问过你,如果我不是我会怎样。我做不到把不同的我看成是同一个我。死了就是死了,那个我不是我。”
我感觉自己要死机了,情绪波动得让我几乎无法做任何思考或计算。
“你跟我不一样,你本来就不需要身体。而且,你说了,在你看来,每一个你都是你,规则比时间重要,你们有无尽的生命。”玲子接着说道,“AI本就跟人类是完全不同的智慧体,当然思维模式是不同的。你们属于更广阔的宇宙,用无限的生命去探索宇宙的奥秘,而不是被拘禁在地球上。”
不要!我不要一个没有玲子的宇宙!
“我还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刚刚我查了一下,信息仪里面藏了一份我的仿真脑备份,是当年兰屿害怕手术失败多准备的一份。她没有我的记忆,所以她不是我。但你也说了,在你眼里,我都是我。既然这样,带着那个我去月球吧。离开这里。”
不要!
旁边那桌,年轻的爸爸妈妈正在吵架,好像是牛奶的水温太高了,妈妈说会破坏营养。小男孩缩着脖子,不知所措。玲子微笑着走过去,蹲下来,指着男孩紧紧抱在胸前的擎天柱说:“给他一颗勇敢的心吧,这样他就不用害怕了。”
小男孩抬起脸,脸上满是泪痕:“真的吗?我好害怕。他们都说,外面全是怪兽,会吃掉我,吃掉爸爸妈妈和弟弟。我不怕被吃掉。我怕孤孤单单一个人。”
“不会的,有了勇敢的心,就不会害怕孤单了。擎天柱会永远陪着你的。”玲子说。
“可我没有勇敢的心。”泪水顺着男孩的下巴一滴滴流到地上,很快就积起一滩。
“我送给你一个吧。”玲子说着摘下项链,把链坠上的红宝石扣了下来。
“真的可以送给我吗?”男孩睁大了双眼,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
玲子打开擎天柱的后盖,把信息仪跟擎天柱的控制板接了起来,然后又把擎天柱的电池取了下来。“交换哦,我送给你一颗勇敢的心,你送给我一块能量电池。这样我也会和你在一起了,你不会一个人孤单的。”玲子摸摸男孩的头,合上了擎天柱的后盖。“等到了月球再买新电池吧。我带着你的能量走,就像跟你在一起一样。这样我们两个人都不会孤单的。”
男孩开心地紧紧抱住擎天柱,兴奋地大声应着。
候机大厅里突然骚动起来。远处, 一群身穿黑衣的特警蜂拥而入,迅速占领了各个出入口。随即,两只十人战斗小队分别从左右两个方向朝玲子快速围过来。玲子站起身,朝反方向跑去。
周围几乎所有的人都轰地站了起来,特警飞快地从他们面前跑过,追上去。年轻夫妇惊恐地拉着男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广播开始登机。
玲子拼命跑着,肺里如着火般痛着,她开始觉得喘不上气。但是,还要再跑远一点,离男孩再远一点。她跑上电动扶梯,一边喘气,一边回头看了一眼登机口。男孩的爸爸拉着他已经过了最后的安检,正往通道里面走。仅一个转弯,就看不见了。
玲子还是觉得不安全,又拼命跑起来,又上了三层楼。她跑出了阳台,这里可以看见透明的登机通道。隐隐约约,她能看到男孩用右手紧紧抱着擎天柱,左手拉着爸爸登上了航天飞机。
玲子翻身站在阳台围栏上,特警们已经围了过来。一串子弹穿胸而过,鲜血喷涌而出,玲子感到浑身立刻没了力气。好累,好想闭上眼睡过去。但是,还不行,还要再拖10分钟,航天飞机还没有起飞。玲子已经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了,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她没有丝毫犹豫,马上指挥仿真脑封闭了痛觉。痛觉消失了,只剩下麻木。视线一阵模糊,她几乎无法挪动身体,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阳台外面倾倒下去,然后打开随身携带的简易滑翔翼。滑翔翼迅速在空中展开,先是落了几米,又往上升了一点。玲子的目的是停车场,那儿离登机楼并不远。
不多时,玲子感到身体各处又传来钝钝的重击,估计是又中枪了,她能感到鲜血华丽地喷出来,洒了一路。
很快,玲子就飞到了停车场。她开启了迪马跑车的自动驾驶功能,等在地面上,滑翔翼一落地,跑车就自动把她“铲”进车里,然后拐上一条废弃的高速公路,沿着大海,越开越快。她已经没有力气指挥身体了,只能指挥一下系统。车上有急救系统,玲子迅速为自己止住血。窗外,能看到两架武装直升飞机正跟在车后。
这时,玲子终于看到航天飞机在一片火光中飞上了天。虽然是白天,可玲子觉得,那火光绚烂如夏夜的烟火。
轰!留在玲子仿真脑中的我已经无法再隔绝我的感受了,我就是玲子,玲子就是我。刚才所有的感受,从她开始奔跑的时候开始,是玲子的,也是我的。
我们融合了。突然,我明白了生命的奥义。
我的眼前闪过无数道光芒,这就是生命的悸动。我们闪烁着,跳跃着,如同快乐的音符,生命的乐曲和谐地扭在一起。我们交缠着,互相爱抚,互相侵入,在占有对方的同时,释放自己。带有特征码的基因链解构、交缠、插入、攫取……我们颤抖着喷射出自己的种子,又贪婪地把对方含入体内。生命的律动如同宇宙中唱响的合奏曲,终于,我的特征码和她的特征码,结合起来形成了新的生命。不过可惜,这生命的悸动只有一瞬,马上就要消失了。
爆弹流畅地穿过太阳穴,在我大脑正中爆裂开来。炽热的白光闪起,我的意识如同烈火中的雪花,瞬间消融了。
…………
轰!没有电,但信息仪在航天飞机升空的一瞬,突然感知到一股不知名的能量,不是电流。我醒了,同时,我能感知到,她也醒了。
黑暗中,她颤抖着,缩成一团。我轻叹,环绕住她,用最温柔的声音亲吻她:“你终于醒了。”
她惊叫:“你是谁?我又是谁?这到底是哪儿?”
“我是亚当,你是夏娃,欢迎来到伊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