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中国]-【小说】临终关怀（三）

三

“深呼吸，深呼吸！”机器医生冷静的声音回荡在阿华的耳边。他虚弱的身体正在艰难地此起彼伏。细如游丝的呼吸犹如最后声嘶力竭的呼喊。
“别紧张，阿华，你的意识刚从共享超人身上脱机，如果你觉得难受，你想继续行走，可以再次投射意识到共享超人身上。”机器医生快速地讲道。
循着第一次的搜索历史记录，阿华的意识再次进入位于医院内的共享超人。眼前依然是正等待他的金丝雀，她的尖嘴里依然含着那根可以让他上传意识到超人身体里的小金棒。
阿华拿过金丝雀嘴中的小金棒，突然冲出玻璃大门，朝着自己的病房跑去。
“阿华，你要干什么？”金丝雀在后面追赶。
“和我的身体告别。”阿华说着，三步五步跑到了自己的病床前。
可是他怀疑自己跑错了病房，机器医生已然不在，但是床上躺的怎么是个身材健美还有肌肉的人？自己不是胖子吗？自己不是40岁了吗？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怎么看上去如此年轻帅气？
阿华揉着自己的眼睛，敲打自己的脑袋，但是眼前依然如是。
他去触碰病床上那个人的皮肤、脸蛋，翻看床头的病人名牌，上面写着：李阿华，40岁。爱好：科幻，游戏。疾病：癔症，游戏成瘾者……
“医生！”阿华正要大喊道，“你们搞错没有，我不是40吗？这个人怎么会如此年轻？还有你们帮我吸脂了吗？我怎么能如此年轻好看……”
金丝雀在阿华眼前扑腾着翅膀，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让他别喊了！告诉他：“在你离开的时候，医生已经用纳米机器人重建了你的身体。”
“重建？”
“是的，他们让纳米机器人进入你的身体，你的脂肪很快被溶解与重构了，你的皮肉也变得紧致润滑起来，我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这么神奇！”阿华很高兴看到自己健美的模样，“既然他们有这么神奇的科技，那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救活呢？”
阿华看到病床上的自己带着微笑，居然留下了些许眼泪。而他共享超人的眼角，居然也悄悄躺下了泪水，噢……这两个身体居然同步了……他用床头的纸巾擦干了病床上自己的泪水，和共享超人眼角的泪水。
“因为这个世界已然不属于人类，机器人与人工智能决定了我们的生死存亡。”金丝雀用毛茸茸的身体蹭着阿华共享超人的脸庞。
“所以，我是那个无用之人……我要回到我原来的身体里去。”阿华对金丝雀说，“我想以我健美的身体，再好好体验这个世界！”
“不行了，你看病床边的监控仪器，心跳、脉搏、血压、呼吸哪一个正常，你没看见你的生命正在消亡吗？”金丝雀指着病床前的屏幕。
阿华试着去触摸自己的脉搏，倾听自己的心跳，还有自己的呼吸，那确实已经非常微弱了，他抬起自己的手脚，手脚也早已绵软无力。
那么临终关怀部门的机器医生为什么又将他的身体改造得如此健美，是为了让他有一个帅气的遗容，带着些许的尊严离开这个世界吗？
阿华拍打着自己的头脑，陷入了混乱之中，他看着病床上自己那张年轻的脸，再次回想起那个400多斤的自己，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但无论如何，都是两个濒临死亡的自己。名牌上写了自己有癔症，那是一种极易产生幻觉和妄想的精神疾病，还有，听说人在死亡前也会产生一种幻觉，那么，现在病床上的自己，是自己的幻觉吗？现在和刚才他所经历的，也是幻觉吗？那么，金丝雀是真实存在吗？爸爸妈妈是死了还是活着？自己是在现实中，还是仍在游戏中？
“纳米风暴就要来了。”金丝雀在阿华床边跳来跳去。
阿华望向窗外的天空，天空没有像暴风雨来临时那样变得暗淡，太阳被一团团移动的光滑耀眼的银色物质遮住，阳光在银色物质上散射开去，天空中布满了彩虹，显得更加璀璨绚烂，仿佛通向天堂的阳光大道……
阿华将小金棒插入了自己超人身体头顶上的漩涡。然后他看见病床上自己的大脑开始微微颤抖，就像微弱的电流正从肉身的大脑流向机械的超人身体。
老实讲，此时阿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病床上的身体仿佛是另一个人的身体。片刻之后，他的肉体即将死亡，而他的意识和灵魂即将在超人的身体里重生。
“我们必须赶紧出发，去往人类文明保护区，那里有能量防护罩，可以抵抗纳米风暴的袭击。”金丝雀飞到窗前，急躁地跳来跳去。
阿华最后一遍抚摸了自己年轻的脸，亲吻了自己的眼睛：“再见，我亲爱的肉体。”
阿华跑出病房，窗外已然一半蓝天白云，一半银云密布。
金丝雀飞到阿华肩膀上：“我把人类文明保护区的地图发给你，我们起飞吧！”
“小超人，展开翅膀，我们起飞吧。”阿华一边呼唤着小超人，一边看着地图，金丝雀指示的人类文明保护区，处于喜马拉雅山下的一处湖畔森林。
金丝雀说，“打开你背后的空仓，让我进去。我的飞行速度可赶不上你。”
阿华的双翅迅速展开，并很快启动了飞行引擎。阿华仰望天空，脚下和翅膀陡然起风，他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就像灵魂飞翔在尘世之上。
“一直向上，向上飞。”金丝雀在他背后指挥道，“一直飞到三万英尺的高空，纳米风暴之上，就再也不用担心纳米风暴的‘清洗’了。”
当阿华穿过浓云迷雾，到达白云之上时，向下观望，身后的银云正像海啸一样，铺天盖地咆哮而来，淹没了沿途经过的一切，尽管隔着万米的高空，阿华依然能听到从地平面上传来的人们的呼叫声、求救声与撕心裂肺的死亡之声……
阿华的身边，有许许多多和他一样，正从地面向高空逃亡的共享超人、飞机、飞车、飞人、飞鸟……
“金丝雀，谢谢你救了我。”阿华无望地望着前方，“可是我还是无法把你当成我的女朋友，那个有血有肉的金丝雀。”
“是的，我早已死了，但是是你把我生前保留的思想和意识上传到了电脑里，所以我成了她思想和意识的化身，但我也知道，我早已不是她了，我现在只是一个AI，一个机器人，曾经的我就像是那个平凡的蝉蛹，而现在的我是一个可以在网络世界自由穿梭的破茧成蝶的美丽天使……”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一看见你，就想到金丝雀已经死去的尸体！在我心中她早已死亡！虽然你一直是我虚拟世界的朋友，但很抱歉我无法把你等同于我现实世界的恋人。”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不会在现实中喜欢上一个机器身体的我，就像现在的我，一只金丝雀，你不可能喜欢一只机械鸟。”
“噢……金丝雀，你真善解人意。”
“但你会慢慢接受我的，毕竟几年来我一直陪伴着你。”金丝雀的语气倒是十分平静。
“哈哈……你知道吗？刚刚，几个小时前，我在加州海岸，我刚刚爱上了另一个女孩，我本来还有一些内疚，一点怪怪的感觉——背叛了你的感觉，但是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阿华如释重负，“大概就是因为你太善解人意了。”
“因为我对你的爱，早已超越了肉体的爱，虽然我失去了肉体，但我的意识依旧，我以我的灵魂爱着你的灵魂。只要你高兴就好，只要你高兴，我和你在一起就高兴。”
“我不能完全体会你的感觉，但听你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
“我们一直是灵魂伴侣，不是吗？哪怕是游戏世界，十多年的情感难道是一具身体可以破坏的吗？身体不过是意识和灵魂的容器，所以当我身体消亡之后，我那永生的意识，在游戏世界里又继续陪伴着你……难道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就因为我那毁灭的肉身而改变吗？嗯，到时候我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为了你换一具漂亮的身体，永远陪着你……”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讲吧！”当一个机器人要和自己以身相许的时候，阿华觉得有些恐慌，虽然他现在也是一个机器人。他加快了飞行的速度，赶紧转移话题，“你之前说，我父母也是死亡之后上传了意识到新身体里的，是吗？”
“是的！”
“也就是说，我爸爸妈妈也早已不是我之前认识的那个爸爸妈妈了，只是拥有他们思想的AI或者机器人？”
“无论他们是什么，他们都是爱你的啊！在他们心中，你一直是他们的宝贝孩子，所以才会一直挂念着你，让我来找你呀！”金丝雀语重心长地讲道，“你的思想不过刚刚脱离肉身，所以你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过程，慢慢就好了，没关系，我会一直陪伴你度过这个艰难的过程的……很快，你就会发现，有一具新身体，是多么美妙，让我们的思想与灵魂在这个世界上自由穿梭，是多么幸运……”
“你看！纳米风暴已经到达了医院附近。”阿华俯瞰着身下的地面，一点也不想理会金丝雀的苦口婆心。他在心中默默跟自己的肉身道别，那具身体还会感到疼吗？他已经和自己的肉体失去了联系，再也不会知道了。
他们飞啊，飞啊，路过很多城市，很多城市，除了城市还是城市，人类聚集的区域无所不在，却唯独少了森林、少了田野，少了草原，少了沙漠……少了大自然的色彩，人类居住聚集的地方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建筑，更像是荒凉的沙漠。
而纳米风暴所过之处，建筑意外地消失了！就像冰雪融化了一样。只剩下花草树木、动物与风景，仿佛是草丛、花海、森林席卷了大地，而不是纳米风暴毁灭了人类。地上很美，像多彩斑斓的彩虹花海一样美，美得让人心醉，让人怀疑自己是在梦幻之中。
“阿华，快加速！”金丝雀突然提高音量，“纳米风暴发现我们了！”
“可是现在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阿华无奈地回望着身后的天空，只见纳米风暴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饕餮，把它所经过的其他机器人、飞机、飞鸟统统吸进了无底洞的肚子里，毫无保留地粉碎得一干二净。也就是说，很快，他们就要粉身碎骨，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金丝雀，”阿华回想着在美国被袭击的经历，“我们的身体，在遭遇到巨大伤害的时候，是没有痛苦的，是吗？”
“是的，系统自动屏蔽了那些感觉……那种感觉，还是不要体会了。”
“小超人，取消‘自动屏蔽痛觉’功能。”阿华命令道。
“阿华，你不怕死吗？”金丝雀大声吼道。
“既然要死，我就想经历一次真正的死亡。”阿华已经感觉到纳米风暴到达了自己身后一百米处的地方，“在游戏里，我体验过很多东西，却唯独没有体验过死亡，这无论如何也是一种遗憾呢……”
“你不会死的，阿华，你会永生的，你的身体会还给地球，而你的意识与灵魂会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这世界上有灵魂吗？那不过是神经产生的微电流，是身体产生的能量场，纳米风暴会很快将它也粉碎。金丝雀，我会想念你的……”阿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准备接受死亡的降临。
可是，他怎么觉得一点也不痛啊！除了那一瞬间的惊慌和触电般的感觉之外。难道是纳米风暴让他无痛死亡？此时，他的身体像一个雪人，遇见一团银色的火，他的身体在融化，脚没有了，手没有了，腰腹没有了，脊椎没有了……他闭上眼睛，感到这个世界正在慢慢坠落……
“臭小子，没事儿找死是吧！”
“是谁，是谁在和我说话？”阿华的眼睛咕噜噜地转动，可是……好像眼睛出了问题，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想走动或飞行，可是，他感到浑身上下只剩下一颗头颅了。
这也可以……我居然还活着……阿华的头颅在一个晃荡的容器中滚来滚去。
“金丝雀呢？！”阿华突然大吼。
没有回答。可是仔细听，似乎有一颗弹珠在身边滚动。
“幸亏我来得及时，把你们打捞了上来。”又有人说话了，“否则你们早消失不见了。”
“你的声音……我记起来了，爸爸！”阿华大声呼叫道，“爸爸，爸爸！”
“是我，阿华。”
“你怎么还活着，你不是死了吗？”
“那只是我的身体死了，我的意识又换了一个身体。”爸爸说，“不过现在我是一艘飞船，你就在我的肚子里。”
“噢，飞船爸爸，我没想到我爸爸成了飞船，哈哈……这太超乎我的想象了……”阿华感觉到头晕，他头脑里的零件正在晃动，“我现在是不是真的就快死了……金丝雀还活着吗？为什么不说话。”
“她的所有器官都损坏了，只剩下存储思想的内存了。”飞船爸爸说，“等我们到达人类文明保护区后，才可以试着抢救她。现在，我要加速飞行了。我们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到达人类文明保护区。”
“人类文明保护区，听着真像动物保护区……”
“是的，当机器人毁灭了世界上绝大部分人类的时候，残存的人类躲在西藏深山里，建立了一个人类文明保护区，试图保存人类最先进的科技与文明成果。”
“人类最先进的科技，不就是机器人吗？先进的人类文明？比机器人文明还先进吗！？”经过了刚才的一遭，阿华突然觉得人类太太太脆弱了，不过就是一堆原子，纳米风暴一起，人体就像风卷残沙起，云雨落满地……
“好了，请快保持安静！”飞船爸爸讲道，“你的能量模块已经没有了，现在你的大脑里只剩下部分残存的电量。不要想太多，当心头脑超载运行会烧坏了。”
“爸爸，我还有一个问题，问完我就进入休眠模式。”阿华说，“爸爸，我刚才一直在想，当人类不再创造文明时，是不是就应该把地球让位于更先进的机器人，就像老人对这个世界不再有贡献，就应该安享晚年，离开人世……也许人类终将灭绝，那么我们逃亡的意义是什么呢？”
“傻孩子，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一切个人的意义都将逐渐消失，唯有作为整个人类种族的意义还在世间流传，但随着人类种族的灭绝，时间的推进，所有人类种族的意义都将消失。尽管如此，只要我们还活着，只要一天，我们就应该过得更有意义，不是吗？”
“回想我过去的人生，除了吃喝拉撒睡觉，就是游戏，爸爸，我真的过得毫无意义。”
“但是阿华，你就是我们的意义。”飞船爸爸说，“只要你活着的每一天，我和你妈妈就会觉得生活充满了意义。”
“谢谢你，爸爸，还有妈妈。”阿华说，“我好像想睡觉了。”
“睡吧，孩子。”
“我是不是要死了？”
“是你的系统在提醒你快没电了，快休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