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中国]-【小说】临终关怀（一）

一

“你有什么愿望想要实现吗？”临终关怀部门的机器医生站在阿华的病床前。就在三分分钟前，清晨的阳光刚刚照进窗户时，机器医生告诉阿华，根据医护程序预测，他的生命只剩下三天时间。
活动病床从住院部转移到临终关怀部门的时候，阿华的大脑一直处于急剧充血的“懵逼”状态，过去的岁月像晕染的彩虹一样从时间的黑洞中缓缓流淌出来，继而变得湍急、汹涌澎湃。他不过才40岁，生命就要结束了。他费尽力气抬了抬头，看着自己400多斤臃肿的身躯，悲催地念道：我终于要胖死了。
然而口中发出的嘶哑、气若游丝的声音，微弱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
在他16岁时，身高180厘米的他也只有90斤左右，那是2025年，一款革命性的虚拟现实游戏“幻梦成真”风靡全球。区别以往分辨率低、3D眩晕感、头盔笨重、响应速度慢、感官体验差等缺陷，“幻梦成真”是一款让人可以完全忽略现实与虚拟的游戏。它的游戏区从远古到未来，从真人到动画，从虚拟生活到宇宙战争，无奇不有。一旦戴上脑机接口进入玩家区域，你就无法自拔地沉浸在爱情、梦想、战争、冒险乃至毒品与濒死体验等种种感官与心灵的奇遇之中。游戏最火时，全球平均五个人就有四个人在玩这游戏。游戏推出第一年，全球犯罪率惊人地下降了30%，据专家分析说，这是游戏导致的“失能效应”：当人的欲望与情绪在游戏中得到了极大的发泄与满足，人们便会一定程度减少与现实的互动。然而严重“失能”者会出现身体或精神的伤害，甚至会导致生活或社交能力的部分或完全丧失。自从游戏推出后，整个地球上，已经有数十亿玩家每天都陷于一种“失能”的状态。所以游戏推出的第一年，全球因游戏成瘾而进入医院的人数也上升了30%。
阿华便是“失能”的典型例子。至从对“幻梦成真”上瘾之后，他的体重越来越重，19岁时体重已经200斤了，他的社交也越来越少，不交朋友，不谈恋爱，整天活在自己和游戏的世界里。严重时，阿华还被父母送到医院，为了治疗他的“游戏成瘾症”，因为他早已对现实生活提不起任何兴趣，甚至分不清现实和幻想，常常在从游戏中离线后，还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游戏中的人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呼喊他赶紧“回去”。
无论父母怎么劝导、阻止，也无论医院怎么治疗，阿华依然日夜沉迷在游戏中。本来，阿华虚拟又惨淡的人生就要这样持续至死，直到她爱上了一个女孩，一个在游戏中的女孩——金丝雀。他的人生彻底改变了。
虽然现实中的阿华是一个大胖子，但游戏中的他却是一个像007电影里的邦德一样的神勇炫酷美男子，金丝雀便是他的众多女伴之一，却是陪伴他最久，始终不离不弃的女伴。他们一起花前月下、征服群山、跨越重洋、穿越时空、大战魔兽、毁灭世界、创造神迹……走到了人生的巅峰，受到了万人的景仰。从19岁到24岁，在游戏中一起度过了5年之后，他们也成为了彼此日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一天，游戏中的金丝雀提出想和他在现实中见一面。他却退缩了，因为身材的自卑。后来金丝雀又提了几次见面，他婉拒了几次之后，不得不坦诚地告诉她：他是一个400斤行走困难的大胖子。她却说，她不在乎，至少他比她幸运，因为她是一个靠着义肢才能行走的残疾人。只有在游戏中，她才能活出梦中的自我。
后来他们见面了。再后来，他们真的恋爱了。他开始走出家门，开始坚持锻炼身体，当他体重下降到200斤后，25岁生日时，他向金丝雀结婚了。婚后，因为金丝雀无法生育孩子，他们就在游戏中创造了一个星球，生养了一个星球的孩子。
美好的生活总是过得很快，在他们婚后的第十五年，金丝雀去世了，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金丝雀去世后，阿华的人生仿佛又失去了支柱。还好，因为意识与神经科技的高度发展，金丝雀在死亡之前已经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了电脑上，成了一个以意识形式存在的AI金丝雀，可以继续生活在网络虚拟空间。因为国家对机器人的忌惮和管控，AI金丝雀无法以机器人的身份生活在阿华身边。还好，AI金丝雀依然可以操作游戏和阿华继续驰骋游戏世界。本来就深爱游戏的阿华从此越来越频繁、长时间地沉浸在游戏中，那里有他和金丝雀虚拟却甜蜜的家庭生活，有足以忘却现实悲伤的多彩生活。
阿华从此又沉迷在了虚拟的世界中，他的体重又开始与日俱增，他的网瘾似乎又发作了，阿华一旦离开游戏太久就会出现类似毒瘾发作的迹象：两眼上翻、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于是，父母只好匆忙给他戴上游戏头盔，他很快就恢复了快乐和平静。但是他的身体状况也一日比一日糟糕，也许，是他太想念金丝雀了吧，太想和她在另一个相遇，在另一个世界永远生活在一起。
当阿华流连在另一个世界时，他的父母也相继因病去世了。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阿华沉浸在虚拟世界里，甚至没有来得及见他们最后一面。根据他们的遗嘱，阿华被送到了这个疗养型医院里。只是没有想到，他的生命这么快也要结束了。
20余年的游戏人生，如果要问有什么遗憾——那些现实中有的，他在游戏中早已经历。可是他的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就像他拥有了一个世界，却丢掉了另一个世界：他的父母，他的健康，这个地球上所有真实、自然、美好的一切。可是他的生命也不过只有三天了……
“你还有什么愿望想要实现吗？”机器医生再次提醒阿华。
阿华费力地抬了抬嘴唇，终究还是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机器医生为阿华戴上脑机接口，理了理阿华的头发，用毛巾擦拭了他汗湿的额头，温和地讲道：“现在，你可以不使用嘴讲话，你只需要在脑海里‘讲话’，我们的医护设备就会自动读取你的意识。”
“噢……我想要和金丝雀永远生活在一起。”阿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回荡，那是他病床边的音响，医护设备的一部分，竟然，这个音响里发出的话，和自己心里说着的话一模一样。
“你的愿望我记下来了。请问你还有什么愿望吗？我会把它们统统输入我们的临终关怀软件‘极乐世界’，稍后，你会在梦中实现你所有的愿望。”
“极乐世界？就是那个你们专门用来抚慰我们这种快要死去的病人，让我们在睡梦中实现所有的愿望，在睡梦中安乐死去的软件吗？”
“是的……如果那样让您觉得不舒服，我们可以取消这次虚拟的旅程。”机器人微笑着，“但是，也许它会让您觉得快乐一些。”
阿华眨了眨眼睛，眼睛里流出了几滴清冷的泪水。如果一直这样等死，为什么不去虚拟的游戏中实现自己的人生遗愿呢？他有太多太多的愿望想要实现了。
“如果可以梦想成真，我祝愿这个世界和我一起死去。”阿华笑道。
“如果你是真心的，我可以把它写入你的愿望。”
“真的吗？那么再来一个完美的结局，让这个世界在死亡中走向新生，让这个世界毁灭，在从旧世界走向新世界。”
“恩，这真是一个破碎又美好的愿望，我们可以帮你实现。”
“我很想念我的爸爸妈妈，我希望能再见到他们……如果有机会，我想重新活一次，我会四处旅游，体验鸟语花香……我还想长生不老，哈哈，那样我就有时间去寻找一个梦想，然后一直追随……要是脱离地球的引力，像流浪星球一样环游太空，就再好不过了……噢，我居然还想再玩一次游戏！……我想……”
……阿华的愿望从音响中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阿华的眼泪也从眼角静静地流淌出来。
机器医生给阿华擦拭了眼泪：“你会梦想成真的。准备好了吗？我们将开始一段奇异的旅程，一段美妙的圆梦之旅……”
“唧唧啾啾……唧唧啾啾……”这时，一只金丝雀突然从窗外飞到阿华病床前，伴随着响亮的歌唱和欢快的舞蹈。似乎在和他盛情地打招呼。
“快走开，金丝雀。”怎料机器医生双臂一挥，金丝雀差点就被打中，它扑腾着翅膀飞到窗前继续“唧唧啾啾”。
“别打它！”阿华想抬起手制止机器医生，却只动了动手指头。对这只金丝雀，他总觉得似曾相识。
阿华再次用劲抬了抬手臂，但终究无法移动。他费力动了动嘴，跟它打了声招呼，用音响里的声音：“嘿，宝贝，是你吗？”
金丝雀似乎听懂了阿华的话，点点头，又转身振翅飞走了，停留在不远处的丁香树上，对着阿华不断地摇头摆尾，唱着欢快的歌曲，仿佛呼唤着阿华那笨重的身体与灵魂。
“是你吗，金丝雀？”阿华用力念道，“你有什么要告诉我，你想带我去哪里？”
金丝雀没有说话，却在一个劲地点头，用有节奏的“鸟语”回应他，也更加欢快、急躁地上蹿下跳。
“你想移动吗？”机器医生询问阿华。
“是的，我想出去走走，我想走出这个医院，想飞……”可他臃肿的身躯早已像一滩烂泥无法移动。
“我推荐你使用‘共享超人’。”机器医生说，“它将作为你新的身体，带着你的眼睛、意识与灵魂走出这狭隘的病房，去往更广阔的世界。”
噢……共享超人，阿华的脸上泛出一丝微笑，仿佛觉得人生终于有了一丝希望。“共享超人”是超人科技公司近年推出的超级智能机器人的统称，新闻里说，它拥有人的所有感官和知觉，也拥有超人的力量与功能，故称“超人”，超人有很多款式，除了机器人，还有外星人、战舰、怪物、飞禽等，但由于使用金额太贵，他一直没有尝试。只要使用者戴上脑机接口，一闭眼，再一睁眼，使用者的意识就转移到了“超人”的身上，变成了超人，上天、入地、下海，做从前不敢做的事情。
“使用共享超人一个小时，需要多少钱？”
“请放心，基于我们临终关怀部门的特殊政策，所有病人都可以免费使用。”机器医生此刻的声音很温暖。
“这也临终关怀的一部分吗？”
“是的，我们的责任就是满足您的任何愿望。”
“任何愿望？”阿华将信将疑。
“对，不如，我们现在开始吧。”机器医生微笑着，“请躺好，现在我为你戴上虚拟现实眼镜，稍后，我将为您切换到‘共享超人’的使用界面。请留意选择你的超人形象和出发地点。”
阿华环视了病房一圈，望了望窗外欢舞的金丝雀，很快，“共享超人”的程序界面浮现在了现实世界之上。程序界面是一个地图，上面有很多绿色的标记。
“你好，我是你的向导，小超人。”一个小超人形象像鼠标一样指示着地图，“看见地图上的标记了吗？这代表这里有一个超人，可供你选择和使用，现在选择你想要的出发地点和超人形象吧！”
阿华的眼球转动着，光标按照他的意念在地图上来回移动着，他将出发地点定位在医院，离金丝雀最近的地方，程序界面显示周围1000米内可使用的超人形象有60台机器人、五台车、三只猫、两棵树。至于那两棵树为什么也成为了“共享超人”，阿华一时实在想不明白，但他的生命实在有限，由不得多想，他很快选择了一台机器人：男性，模样俊俏，身材健壮。
“你可以为你的超人选择长相、身材和衣服噢，我们的超人躯壳都是智能纳米材料的，可以变成任何你想要的模样。”
程序界面上，超人的脸和身材不断地变换着，提示着阿华可以“改头换面”，该选择怎样的形象呢？阿华的脑海中迅速闪过很多明星、偶像的形象，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19岁时的形象，清瘦而英俊，他那行走如风的少年时代！
“确认开始新的旅程吗？”小超人对他讲道。
“确认。”阿华回应道。
“请闭上你的眼睛。”
当阿华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已经站在离病房百米开外的一个房间里，透过明亮的落地窗，他又看见了那只熟悉的金丝雀。
他的新身体穿着白色T恤，绿色短裤，非常清爽，他抚摸着自己的皮肤，比他原来堆积了几厘米厚的脂肪的皮肤顺滑、细腻、舒服多了，无比真实的温度和手感，如果时间足够，他真想慢慢亲吻“自己”。
“阿华，是我，你的女友金丝雀！”阿华眼前，除了现实世界的金丝雀，还有程序界面上，他游戏中的女友——“金丝雀”的女性时尚头像正在闪烁。
“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金丝雀的头像在闪烁，“现在你面前的金丝雀就是我，我将我之前上传到电脑上的意识下载到了一个新的身体里，虽然只是一只小鸟，但我终于脱离了虚拟世界了。我的身体和你的超人身体一样，都是机械仿真身体。”
“当然能听见，你是来监督我的吗？宝贝！”阿华说，“怕别人喜欢上我的新身体？哈哈哈……没想到你选择一只金丝雀作为你的身体……”
“少说废话，长话短说，我们现在身处危险当中，机器人正在发动世界战争，毁灭人类，你的父母让我来接你去‘人类文明保护区’避难，时间紧急，现在请听我的命令。”金丝雀跳到了阿华的肩膀上。
“宝贝，这不是游戏当中了，我们已经不是那对被机械魔兽追杀的亡命情侣了。什么人类文明保护区？机器人已经统治世界了吗？”阿华微笑着，抚摸全身毛绒绒、神经兮兮的金丝雀，“还说我父母，他们早就死了！”
“你父母的肉体是死了，但是他们的意识和灵魂还活着，不过像你我一样，换了一个新身体，他们现在就在我将带你去的人类文明保护区里。”
阿华瞪大眼睛。“他们死亡之前也上传了意识到电脑上？”
“对！他们的新身体，和我们一样，都是类似超人科技公司的‘超级机器人’，不仅可以载着我们的灵魂和意识远走他方，更可以上传思想、意识、灵魂到超人身体里，走向永生。”
“只需要采用一个特殊外置插件，你也可以上传意识到这具身体里。”金丝雀从嘴中吐出一根一厘米长的小金棒，告诉阿华：“把这个插入你的头顶漩涡处，就可以上传意识了。”
见阿华半天没有反应，金丝雀又焦急地说，“请尽快做决定呀，你的身体正在死亡，唯有如此，你才能获得永生。”
“永生，身体的永生才算是永生吧？意识的保留也算永生吗？”阿华质问道。
“没有意识，你原来的身体不过就是一具空壳。有了意识，我爱的那个你还存在，无论你拥有什么样的身体，我们还能一起存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吗？我的爱人。”金丝雀用羽毛轻轻磨蹭着阿华的脸蛋。
“话虽如此，我也不敢肯定现在的你是以前的你。以前的你是人，后来是电脑里的一段意识的编码，现在你是机器人……你刚才说机器人在毁灭人类，我不敢相信一个机器人……也许你早已被机器人的世界同化或改造，你也是他们毁灭人类的棋子之一……”阿华满怀疑惑地说，“把这个插进头顶，我说不定会马上死亡？或者会中病毒？或者一直陷入虚幻或者游戏世界中，永远也回不到现实中了？”
“如果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你父母吧！”金丝雀说完，放了一段视频给阿华。
视频中，阿华的“父母”还活着，尚且年轻，不过四五十岁，也许是换了新身体的缘故？只听“父母”笑眯眯地向他打招呼：“阿华，请随金丝雀来找我们。机器人还在毁灭人类，这个世界就快灭亡，快和我们一起到人类文明保护区避难，这里有人类最顶尖的技术，可以抵抗毁灭人类的纳米风暴！……”
“这下相信了吧？”金丝雀说。
“声音、视频都可以模拟，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阿华看着金丝雀，“我还是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你说这个世界正在毁灭，我倒是要亲自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