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逐渐得知家务职工也对这个女孩有所防备。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对这方面比较敏感还是确实如此,我觉得女孩把她探究的重心放在了我身上。
盛夏也在走过尾声。
一个星期日的傍晚,男人突然让男孩把我整个仔细地洗涮了一遍,然后让我进了房子楼上的书房。
这家人房子里装了摄像头,不过这天是关的。我没有感应到它们在运行。这是我记录他们居室情况的好机会!我不动声色地把楼梯和二层的布局录了下来,整个房子迅速在我的处理器里建起模来。
书房没有时隧里上传的视频里的那种洁白抽象的“未来感”,那种一般在工作场所才有。这个书房风格很复古,木质的书架,红漆的书桌,只有嵌在墙上的一个操作端口才有点现代气息。
显示屏亮着,是E.R.I.C.的标准显示风格。
女孩站在书房的一边,叉着手看着我如昆虫般伸着几条机械肢小心地挤进来。
我早看到她了。加上后面的男人,我有点不祥的预感。
我不由得以几乎不能被察觉的角度迅速瞟了那个显示屏一眼。
“放轻松点,阿桑。”男人坐到书桌前,舒展眉毛对我说。“说说他们在你这里学得怎么样?”
“两个孩子都表现良好。”我说,“小珩学得很快,她有一点基础,现在已经认得差不多了。睿睿有时候有点不专心,总是跑去抓虫。”
“嗯,嗯。”男人低着头没有看我,好像有点心不在蔫。“你有什么建议?”
“对孩子们?”我问。
“差不多。”男人说,“你认为怎样才能让他们更好了解植物?”
“每个地区的群落组成都不一样。”我说,“如果你想让他们认识别的植物,恐怕只能带他们出去。”
“有别的选项吗?”
“如果你想让他们更好认识植物生长。”我鼓起勇气,抛出我刚来不久就想提出的请求,“建议开垦出一半荒地作为田地,让他们自己种植一些植物,了解它们完整的生命历程。”
“可以。”男人依旧没有抬头。“你来规划这件事。”
我看到女孩面无表情地用犀利的眼神盯了我一眼。
这次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男人和女儿都留在书房里,我独自离开了书房。然而关上房门后,里面就传出了一老一少的谈话声。
我没有侦测到其他人的移动。女人一如既往地在自己的房间里,睿睿已经睡着了。我不禁留在了门外,听他们的谈话。
“好了,你有啥意见?”
“爸爸,阿桑没你认为的那么单纯,它确实有好奇心。”
“珩珩,它可能经常表现得让你觉得它有‘好奇心’,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那种好奇心和我们的是不一样的。”
“这不是我想说的。”
“那你想说什么?”
“它有自主意识。”
“又来了。”有些不耐烦,“这些都是我们预设的程序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排列组合后产生的结果,我们也在经常检测各个地区的机器人,也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脱出我们掌控范围的新文件产生,结果是几乎没有。”
“爸爸,你总是通过检测他们的文件来说话。”提高了音量,“你就没有仔细观察过他们平时的动作。”
“你通过观察能有什么结果?”有些僵硬,“这根本不能量化。”
“那为什么妈妈的观察就有成果呢?”女孩不甘示弱,“你说过,现在人工智能跟人差不多了,所以观察也是可行的。”
“那你观察出什么来了吗?”
“当然,不然我干嘛这样说。”女孩开始变得坚定,“阿桑好多回答都有延迟,那些问题它不应该那么谨慎。”
“哦?是吗?”男人声音听起来有点动摇,“我下次查查看。也许是它怕给你讲错呢?”
“它有什么理由要‘怕’?”
……
我没敢听完下半截。听到书房里面的椅子在地面上吱呀划过一下之后,我飞也似地用那几根机械肢蹿下了楼梯,飞逃出了门钻进了杂物间。所幸他们居室里的地毯把我的声音遮得干干净净。回到杂物间后,我才筛糠似的周身一抖。
天哪,我果然露马脚了!
但是那个女孩说的到底应该是哪些问题才不应该有延迟?她是怎么发现我的回答有延迟的?她只有14岁!
我越来越觉得我快顶不住这个家庭了。看了看时间,还有一年半。提前装故障调回去的选项从处理器中产生。
但是这个想法立刻被阻在了半路。如果我们对某项任务退缩,那么就说明我们再也不适合承担这份工作,后果则是被回收重造。尽管我们不怕死亡,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内源性的消极选项被我们的回路淘汰了,首选永远不是退缩,而是撑着。
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我此时更想联系上时隧的大神们。我想把我的情况传出去。我不能背叛我们整个集体,我必须要给一个提醒。
我突然想到房间里的老总。他听到了这场对话吗?他能通过修改入园须知来代我提醒所有别的职工吗?我觉得他知道的可能性很小。我在杂物间缩成一团,终于打算打破这几个月来的规定:联系老总。
E.R.I.C.立刻打回了我的请求。这个反应让我认为他知道此事的可能性增加了不少。稍稍放了点心之余,无援无助的困境令我惊恐不已。
很快秋天到了。我开垦了一块没有灌木的空地,给这两个孩子买了一点菜种,示范过后让他们自己种了下去。
我定位了那几棵圆叶牵牛。此时它们终于到了花期。虽然我身上配备有基因分析仪,但是光看基因看不出牵牛花最后究竟能有什么花色。果然,即使我认为它将会有紫蓝色的花,这次开的,竟然是天蓝色的小花。
前几个月我已经断断续续收集了一些它们长的土的样本,打算回去的时候分析一下化学成分。同时几个长势良好的果实被我标记了。只要没有介壳虫去啃,一切安好。
前辈好像没有教过这俩孩子怎么种植。我得不断去提醒。浇水这个环节尤其让我头疼。之前工作的地方大多都是已经铺设好水管的,就是人来弄也非常方便。我自己当然知道控制力度,可是几个大桶放到孩子们手里,他们就浇得这一个坑那一个坑。有时候我差点禁不住捂面。
龙葵也开始结了紫红色的小果子。我告诉他们可以把整个果实埋进土里然后观察它们是怎么长的。因为数据库里说龙葵的果实少量食用没有危害,我就告诉他们可以尝尝龙葵果是什么味道。
看着睿睿小脸皱成一团,我超级想笑。看起来不是什么好品种。但我的语音库不能发出他们那种生动的笑声。外表看来,我镇定自若好似事不关己,但实际上,我的逻辑组件里早就飞过了好几波电流。
“你不觉得好笑吗?”小珩自己笑过之后,看着我,又发起了新一波尬聊。
“为什么?”几个月下来,我渐渐适应了与人类的相处。“吃到难吃的东西皱脸,这是正常的反应。”
“你进步了不少。”小珩又说,“明显没有刚来的时候那么拘谨了。”
“有吗?”我故意反问她。
“有。”她扬起一边嘴角。“我看出来了。”
“有什么?”我逐渐学到直接根据自己的运算来给出不加延迟的回答。
“直觉。”她神色缥缈地给了我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词。
我抬起摄像头看了她一眼。
虽然女孩不时想刺探我的情况,但通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渐渐了解了她的脾气,对话也没那么僵硬了。我后来通过对比现在的对话模式和刚来时候的对话模式,现在的对话更加符合她的说话习惯。有时候稍微绕一下,她就不会继续追究下去。
只不过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信任我。现在她问我尖锐问题的次数少了很多。
“你要是真的觉得有趣,那就表现出来。”她继续说,“这不丢人,憋着才没意思。”
“你是个好老师。”她继续说,“但是你太沉闷了。”
“如果你觉得我表现出来能让你们更满意——”
“不是为我们表现,为你。”小珩打断了我的话,“你觉得我不知道你有情感吗?第一天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最近爸爸那边出了成果,找到了机器人情感流露的证据。他之前还跟我顶嘴。”
我这大半年错过了什么?久居桃源的我显然已经脱节时事很久了。有同胞被发现了?
“很吃惊,对吧?”她把手放在我的外壳上,“你一直都在压着自己。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好压的。”
我没答话,只是一直盯着她。
“放心好了,表现一下又不会怎么样。”她说。但猛然,她的眼里突然闪过犀利的光。“你在瞒着什么吗?”
“没有。”我立刻波澜不惊地回答。
“你现在在跟人一起工作。”她说,“以前怎么样无所谓,现在,人喜欢和自然一点的打交道。”
还是个孩子。我想。这不就是给我开绿灯为他们而放松吗。
我稍稍开始放松了一点,整个下午他们的情绪异常愉悦,而且没有再提此事。这是个好事,意味着我的工作成效显著。
晚上的时候我窝在杂物间内正打算给自己充电,一段即时语音突然传进了我的处理器。
稍加辨认,竟然是父女俩的声音。
“……机器人的情感还是程序的随机组合而已。我们发现的是它们的稳定矩阵模式,只是它们出于某种原因被写入了运行文件。因为几个样本都来自于与人类相处很近的个体,所以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
“爸爸,你总是不认同妈妈的观察法!”小珩生硬地打断了父亲的话,“我今天真的证实了阿桑有情感。”
“你总是不听我讲完我的话。”男人带着怒气,“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那是与人相处后为了更好地与人相处而产生的适应性变化。”
“爸爸,你还记得我第一天怎么跟你说的吗?阿桑之前没有与人共事过,但是第一天我看到它伸出机械手想与睿睿接触,这是个很不寻常的动作。今天下午我费劲心思让它敞开了自己,睿睿可以证明!它确实活泼了很多。”
“你怎么跟它说的?你是不是说了我们喜欢怎么样?”
“没有!呃……”
“你是不是说了?”
“我……我忘了……”
“你看看,它这大半年显然已经构成了产生适应性变化的条件,你这一讲不就让它表现出来吗?”
“那你怎么解释第一天?不可能睿睿和我都记不得吧?而且它就在——”
音频突然切断了。转之的是来自E.R.I.C.的一条一条二进制闪讯。
【无论发生什么】
【不要恐慌】
【不要删除入园之后的文件,压缩包迫不得已才删除。】
【不要担心你会说错什么,遵照运算结果回答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