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圆圆
“所以说。”“扁平人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简单说来就是身上只有某一特征,不是复杂的,多变的。”“我好像还是,不太明白。” 你的嘴角(也许是人造的)向下弯曲,做出一个苦笑的表情。“那我还是,给你说故事吧。” 这不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因为我可能会死。气候很诡异,有时候陡然降温,有时候突然升高,我就经历过刚下完大雪然后温度突然飙升的天气,何况我还要吃东西。吃的东西不好找,超市在多年前就被洗劫一空了,运气好的话我大概能找到几个被遗忘的罐头,我随身带着一个小的平底锅,不重,以便加热食物。这种生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都快不记得了,世界的崩塌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先是灾害,然后是暴乱,连居无定所好像都是自然而然的。有时候我会忘记我是个女性,我的头发乱糟糟的绑在脑袋后面,耳后脖子上积累了厚厚的污垢,眼窝深陷,肋骨突出,小腿细瘦的仿佛缺水地区的树木,身上裹着厚厚的麻灰色毛毯,最里面穿着黑色的吊带背心,以便应付突变的天气。背上的破帆布包里装着小平底锅、一把刀、一些消炎药、两瓶罐头和一部太阳能充电的记忆储备器,腰上挂着深绿色的行军水壶,壶里的半瓶水随着我的每一步,有节奏的晃荡。 我一直在走。我无法了解情况,这里是否有其他人活着或者,哪里是安全区。沿途多是荒芜的城市,被焚毁的树林,死去的人或动物的骸骨。有一次我路过一个被焚烧过的牧场,几个死去的人干巴巴的贴在黄褐色泥土的大道上,像是在做皮影戏的开场演出准备。我默默的看了他们几秒,然后头也不回的继续赶路。 也许到这里你可能读不下去这个故事了,你会鄙夷我为何继续恬不知耻的叙述一个无聊的故事,你会怀疑我的人性是否存在,怀疑我的目的或经历——一个末日中独自一人活下来的肮脏女人,她会继续活着还是死去?她为什么坚持说这个故事?但是很抱歉,我还要继续说,希望您能耐心的听着。 现在我很饿,我得找个地方坐下来吃东西。上次那顿饭,还是两天前吃的了。两天前我很幸运的从废墟里翻出了一盒金枪鱼罐头,而之后是一直伴随的坏运气,我什么也没找到。一直保持的饥饿状态到后来像是被自己消解了,我没有一点感觉。我一直空着肚子往前走,但是现在,我突然又有点饿了。 天是灰蒙蒙的,一种伦敦雾气般的冷峻,像极了太阳未出来的阴雨天早晨。我掏出记忆储备器看看上面的时间,已经九点钟了。可是现在时间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人类的时间规则缺少运行的主体,那么规则本身,也没有了什么意义。我把记忆储备器关机,天气不好,我怕它会没电,这里面还备份这我彼时的意识,备份着上一秒的我。 朦胧雾气暗暗勾勒不远处建筑物的轮廓。每靠近一步建筑物就明朗一分,它足够可笑,哥特式的尖屋顶搭配着低矮的建筑主体,活像是被拦腰砍断的“崇高”,不伦不类的庭院砖块倒塌,木材腐朽,一些破沙发破书架等残骸随便的堆在地上。浓密的水汽沾湿了我的眼睫毛,凝结成细密的水珠挡住我的视线。我把腐烂的破沙发翻倒过来,我想歇一歇。
低矮的玻璃半窗随着沙发的移动赫然出现在我眼前,看起来像是一个地下室。我略显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进去。要知道,危险总是藏在未知的地方。我把脸凑近溅满污渍的玻璃半窗,它足够浑浊,黄褐色的污渍是一层翳,把我的目光结结实实的拦住。里面会有什么?比如被吃了一半的残破尸体?比如一个(一群?)已经丧失人性什么都吃的怪物人类?或者它只是一个地下室,堆满了这栋建筑主人曾经的拥有物,再往好的地方想想,也许里面是主人储备的食物。想到这里我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一股咸涩的血腥味道。
我将帆布包里的刀掏出来,左手握刀,刀刃朝前,做出防御的姿势。右手抄起脚边木架残骸里还算结实的一截木棍,小心翼翼的接近肮脏的玻璃半窗,一鼓作气的砸了下去,然后迅速退后到相对安全的区域。残破的玻璃半窗黑洞洞的,对我的袭击毫无半点反应。我耐心的在一旁等待,没有任何生物爬出来,也没有一点声响,我凝视着那一小块黑暗,黑暗也在凝视着我,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一股黏湿的液体从我的脸颊上滑落。我的第一反应是血。我死死盯着那片黑暗,告诉它我们还在对峙,然后用极快的速度蹭了一把脸。什么也没有,那是汗水。我才意识到我牙关紧咬,肌肉紧绷,紧张的仿佛被抡圆的弓。一瞬间我莫名觉得很可耻,那里面可能什么也没有,没有唐吉坷德的想象,风车也不过就是风车。
人类本性的懦弱和趋利避害在我身上体现的很好。可是我很饿,这种本能还是趋使我进入那扇黑暗的窗,也许会有怪物笑嘻嘻的藏在黑暗里准备一口咬断我的脖子,但是也无所谓了,再重复一次,我真的很饿。
我进入了那片黑暗当中。
“哗啦”一声,脚踩到玻璃碎片的声音。“哒,哒,哒。”走动的声音,眼睛还未适应黑暗,“咚”的一声,我撞到一个硬的物体,我跌坐在地上。惊慌的摸出刀,我朝着对面无形的怪物乱劈乱砍一通,仿佛它那张狰狞血腥的脸已经逼近了我的身边,我艰难的吞咽下口水,感觉心已经快跳出了胸口。
还是什么也没有。讽刺般的空洞,真残忍。我慢慢睁开紧闭的眼睛,泪水使眼眶湿涩沉重。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为我展示这永恒而又沉默的黑暗景致,这里果然是地下室,罐头、水被整齐的码放在木质的架子上,看样子是主人储备的食物。它们那么多,狂喜立刻充满了我的胸腔,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在做梦。可当目光投身到我刚走过的地方时,一股刺骨的寒意深深抓住了我。
地面上躺着一个人。不,一个人形物体。
也许他死去多时了,才会如此僵硬,或者他根本不是人。我紧握着刀,慢慢靠近这个物体。我探出脚尖,试着拨动这个物体,很硬,很重,一动不动。我慢慢蹲下去,准备仔细查看他,银白色的金属包裹了他的大半身,有些地方被腐蚀出了锈迹,但还是可以看出他的人形轮廓,我准备给他翻一个面,因为这一面没有他的脸。
我吃力的抬起他的“手臂”,天知道这有多重。我用力拉他的时候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嘟”的一声,我吓得跌坐在地上。他重重的摔落。
此后的情形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叙述,那一刻我的情绪是惊奇,是叹息,是恐惧也是悔恨。我看见银白色的金属片从他身上慢慢剥落,他是一朵盛开的花,而我是赏花者,我的脑海飞速闪过我还记得的花朵样子,鲜艳,柔嫩,娇美,包含着花期短暂的无限愁怀。我愣愣的盯着他。
他,是“他”。从人类生理学上定义他无疑是男性,而他现在说话了。
“额。你好。”他颇为吃力的从金属片中爬出来,“这层保护挺好,就是太重了。”
“额。”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如何搭话,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
“你也是机器化的人吗?”他问,“你从哪里来?”
“我,我不是。”我呆呆的看着他。
“哦?”他饶有兴趣的看着我。
我低下头,迅速回避他的目光。
没错,也许读到这里你不太能了解我的心情,处于一种本能的羞耻感,我甚至想离开这里。我回忆起我的样子,肮脏,丑恶。是的,这宛如一场灾难,而机器化的他,干净,整洁,崭新的站在我面前,保存着人类最后的尊严。
面前的火光微弱的摇曳,他拉我爬到了地面的院子上,又拿了不少食物和水。平底锅在火苗的炙烤下“滋滋”作响,土豆泥罐头慢慢飘出香味。我低着头,一言不发。
“真没想到你竟然不是机器化的人。”他短促的笑了一声,尾音却带着明显的机器模拟味道,“我还以为在这样的环境下,大家都选择放弃肉体了呢。”
“这里的人,全都把自己的意识传到了机器身体里了么?”逃避没有用,我终于抬起头看他。
“大部分吧。”他叹息了一声,“肉体太渺小了,在这样的环境里根本不堪一击。何况肉体的副作用那么大。”他拿起一根木棍拨了拨面前的火堆,“肉体总是奴役精神,我们要吃,要喝,要睡觉要排泄,还要性爱。可是我们缺少食物、水和爱,携带肉体我们最后只能消亡,没办法,一些适当的减法是必要的。”他把平底锅从火堆上拿下来,“应该好了,快吃吧,你应该饿了。”
“谢谢。”我把手伸过去,但过高的温度烫的我立刻收回了手。
“对不起。”他连忙道歉,“我没有感觉,是不是锅太烫了。”
他拉过我的手,仔细的查看我被烫的深红的手指,上面还有我不小心割破的伤口,扭曲丑陋。一股凉意从他的手传过来,硅胶质感的皮肤,冰冷的温度。
“好点了吗?”他问我,“我身体里有液氮,我可以控制它的温度来降温,等一会就好了。”
我没有回答。
“你走了多久了?”也许是长时间的沉默有点尴尬,他又开始说话了。
“很久了吧,我也不记得了。接下来我也不知道去哪里。”
“这里是一片荒原,我可能是这里唯一的。”他把“人”字硬生生的咽下去,停住了话语。
“我现在已经不能算人了。”他叹息一声,“生物呢?也许也不能算。”他自言自语。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现在不用吃饭,不用喝水,也不用性爱。所以不管男女在我面前都是一样的,你可以放心,你对我来说就像一块石头那么自然,你不用怕。”
他的人造眼球清澈透亮。
“我明白,我,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已经太久,没有说话了。”我把土豆泥塞进嘴里,妄图填补尴尬。
“没关系,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不管有没有逻辑,说话就好了。我关机了太久,也很孤独。”
一阵静默潮湿的风轻轻吹来,雾气弥散。现在是正午,可是没有太阳,始终阴暗暗的,温度还下降了几度。
“这里是荒原。”我呢喃着,“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
“古代诗人早就预见了荒原的孤独。”他微笑,“我摆脱了我的肉体,但是没有摆脱孤独。”
木柴燃烧发出剥离的响声,他的脸在火光映照下变的通红。
“人类对于孤独的战斗,一直就没有停止过。孤独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怎样世代相传的延续下去。还没有机器化的时候,我经常打开电视。”他突然停下,“你还记得电视么?那个黑色的盒子,可以放节目。”他用手比划。
“嗯,我知道。那时候我还经常看电视剧呢。”
“电视是俗世媒体的代表,在它的笼罩下我才觉得我活在尘世,莫名的安心。在被关机的这么长时间里,我能回忆起的只有我从前的记忆,现在我更觉得我只是一个存储从前记忆的盒子,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世界变好后还会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你不能接收新的信息转化储存成记忆吗?”
“能,但是我的容量是有限的,容量一定以后,转化新的记忆就必须删除过去的记忆了。不过不要担心,现在我的容量还够用。”
“是这样啊。”我环抱双膝。
“你为什么不转化自己?”
对啊,我为什么不转化自己?
我的肉体遭受了足够的苦痛,在这该死的末日来临之后,我几乎退化成了动物。我没办法保证每天梳洗,没办法保证每天吃饭,我在石头堆上睡觉,没水的时候直接啃食肮脏的雪。我在阴沟里小便,真恶心。而我还认识的人呢?他们有的死去了,有的变成了机器化的人,还有的呢,我不知道。
对啊,我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那些还未转化的人,他们杀掉剩余的人,用武力征服同样可怜的人,他们没有规则没有道德,只要活下去。可是那个“活”字,却那么缥缈。没有食物我会死,没有水喝我也会死,天气冷我会死,遇到不友善的人我也会死。死那么容易,活着却那么艰难。
“我不知道。”我坦诚的回答,“有些事情是没办法解释的,就像此刻我们两个坐在一起聊天,这是我想都想不到的。”
“的确,我们遇见还没有一天呢,陌生人。”
我们相视而笑。
“苦难记忆一直存在。那么多人在末日无辜死去,在末日之后我也不知道是否有理由继续活着,继续活着,好像使冷漠变成了一种主体性存在,可如果你继续活着,就必须负起责任,让罪恶不要再重复。”
“末日的罪恶。整个世界成了一个大的奥斯维辛集中营。”
冷冷的雨丝慢慢飘扬,篝火被风吹得飘斜。谈到这里,我们俩相对无言。爱,死,孤独,人类永恒的主题。
雨渐渐的大了。
我没有说话,我站了起来,他也站了起来。
我们俩紧紧的拥抱在一起。我的肉体是柔软的,他的身体是坚硬的。
“你要不要把你的意识传到我身体里?”他在我耳边低语,“你再走下去很可能会死的,虽然某个地区好像聚集了像我这样的机器化人,可他们不一定接受你。大不了我不要新的记忆的了,反正我只有过去,没有未来。这就算是我们,初次见面的礼物。”
我的眼泪滚烫,我把头深深埋在他的肩膀。
“你知道什么是扁平人物吗?”良久,我问他。
“我不知道。”他摇头。
“扁平人物就是身上只有某一单独的特征,就像纸一样扁平平的,比如这个人是一个好人,他干什么事都是好的,他从不做坏事。”
“可人是复杂的啊。”他说。
“我是有温度的。”我抱紧他,“请你记住,有机会再见。”
故事到这里就要结束了。
我一个人走在荒原上,黑暗已经笼罩了这片大地,我就这样暴露在荒原的广袤星空下,如此坦荡,如此无畏。我伸出脏兮兮的手比向天际,一片青绿色的血管浮现在我的皮肤上,那里面血液不停流动,透着生命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