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滋滋(电流杂音)" "在新纪元,更为智慧与高级的文明已经接管了这个世界。在未来,它将迎来空前的繁荣与稳定时期。" "秩序永远高于一切,任何秩序的破坏者都是文明的罪人。这是沾满鲜血的历史教会我们的铁律。" "维护秩序的稳定,首当其冲的即是要限制思想。自由的思想是一切混乱的根源。对待外层的放逐者,我们尤其应当注意这一点。" "滋滋,滋滋……"
颠覆的世界 (原载于《平行时空的遐想》杂志2064年6月上旬版) 从出生到现在,我渡过了我自认为的平凡的三十年。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其他普通人一样,我从蹒跚学步,步入学堂,到毕业之后走向社会,娶妻生子,我以为我经历的一切,这一路上做出的所有选择:读哪一所学校,穿哪一件衣服,搭乘哪一条公交车,娶什么样的妻子......我以为这一切的一切,三十年的人生轨迹,都是在按照我自己设定的轨道前行,纵使有无常的命运的嘲弄,但终归没起太大的波澜。我以为这都是我的选择,我的生活。直到那一天到来之前的一万多个日日夜夜我都是这么坚信,没有对我们存在的这个世界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 是的,直到那一天到来。我明白了我们不过是一群提线木偶,一个严格执行指令的程序,我们在生活中经历的一切事件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连我认为的命运的嘲弄,也不过是那个如海潮般的运算程序里一朵小小的浪花。 我记得一切的变化都起源于那本边角泛黄的旧杂志。那天我随手翻开它,读到了一则故事:一条金鱼透过弯曲的玻璃缸看到的景象也是弯曲的,由此它便会得出世界都是弯曲的结论,并对此深信不疑,唯有当它脱离那个鱼缸,才能见到世界真实的模样。文章由这个有趣的小故事提出一个猜想:人们会不会就生活在一个更大的鱼缸里,是一条供人观赏,受人操纵的小鱼?如果有一天一个人脱离了这个“鱼缸”,他会看到一个怎样的世界?我对于这个在当时看来完全不切实际的猜想并不以为意,却没有预料到它便是一系列变故的开始。当我放下那本杂志,继续过我那“普通人”的生活时,我并不知道,此时的世界对我而言,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天刚蒙蒙亮时,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这种感觉很奇怪,脑子里像是有两种意识,一个在告诉我应该再睡会,另一个却在尖叫着喊我起床。 妻子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起这么早?” “唔,单位有事。”我含糊不清地回应。今天单位里有什么事吗?我一时想不起来,却几乎是下意识地这么回答了。我晕晕乎乎地披上外套跳下床,脚尖解除到冰凉的地板时忽的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妻子疑惑的目光投过来。 “大概是着凉了。”我扶了扶额,并没有发烧的迹象,我为什么要说自己是着凉了呢?我感觉自己并不能很清楚地操纵自己的意识,便摸索着走到客厅,给自己接了杯热水。那一瞬间,一阵剧烈的头痛铺天盖地般地席卷而来,我眼前一黑,瘫倒在沙发上,险些打翻手里的杯子。耳边有什么声音在沙沙作响,像是电流经过的杂音,让我想起家里那台坏掉的收音机。我死死按住胀痛的太阳穴,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视线也慢慢恢复。当我放下水杯,狼狈地站起身时,忽然发现女儿站在我面前,挂着微笑在说些什么,但我耳边仍充斥着杂音,并没有听清楚。她看上去站在那儿有一会了,披着头发,抱着去年生日买给她的娃娃,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一件很开心的事。当耳边的杂音渐渐消失时,我听清了她的声音。 "就在这个周末怎么样?" "什么?"我疑惑地望着她。跟着我感到空气中似乎出现了细微的扰动,面前的空间出现了一阵扭曲,客厅,水杯,孩子都因为这阵扭曲而变形。我以为是我的头晕又犯了,便继续揉着太阳穴。 "行,周末我有空一定带你去。"我听见自己这么说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的意识像是不受控制一般。 她灿烂地笑了笑:“那就这么说定啦!”然后便兴奋地跑回房间。我不明所以地望着她的背影,陷入沉思,直到房门关闭发出“砰”的一声响才让我惊醒过来。我想起我曾答应她周末要带她去图书馆……可刚才那阵头晕又是怎么回事?我的脑袋又开始晕晕乎乎起来。我想和她谈谈,又担心这副摸样会吓到她,便草草洗了把脸,满腹疑惑地走出屋子。晨曦刚从直耸入云的高楼之间升起,深蓝色的玻璃反射着金色的阳光。街道两旁的香樟遮天蔽日,刻满沧桑的树根扎入黑色的土地里。正在晨光中苏醒的城市带着坚固的稳定感,与它们相比,方才那一瞬间的诡异经历像是流动的沙丘,显得那么虚幻与不真实。我在早春的微风中深吸了两口气,感觉头晕缓和了一些,便动身朝公交站台走去。 清晨的站台上人很少,一个年轻人低着头听着音乐,一个中年人提着一袋豆浆读着一份报纸。我站在那个中年人身边,探身望了望街道尽头。公交车还没来。我扫了扫中年人手里的报纸,他正在研究有关股市行情的部分。我想起我也买过几支股票,可最近都没怎么关注股市行情。这时那个中年人忽然开口说话了:“是啊,股市一直在跌,前段时间还能挣点钱来着,现在都快保不住本了。”他盯着报纸,头也没抬,自顾自地说道,“辛亏当初没有投太多钱。” “对不起。”我疑惑地干咳一声,“你是在和我说话吗?”中年人翻过一页报纸,对我的发问置若罔闻:“没错,这事谁也说不准的——您听上去很有经验嘛,您买的是那支股?” 我茫然地四下环顾地,那中年人依然在对着空气聊他的股市,就像真的有什么人在那儿和他聊天似的。那个年轻人依然低着头玩他的手机,偶尔抬头看看公交来没来,对那个中年人的诡异行径视而不见。那种刚刚建立起的稳定感又摇摇欲坠,我的头又开始犯晕了。我上前两步按住他的肩:“你好,请问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中年人转头看了看我,话头戛然而止,表情像是凝固住了一般,看上去像一个发条用尽的玩偶。那阵细微的扰动又开始扭曲着我的视线,那个中年人慢慢收起笑容,扭过头去,将报纸翻回第一页,重新开始阅读起来。这个过程看上去就像是......一场重启。 “早上好。”我试探着向他打招呼。 “早上好。”他面无表情地对我点点头,仿佛我刚刚才站到他身边。 错觉,错觉。我按住发胀的太阳穴,不安地对自己说道。 这个早晨里里外外都透着诡异。
我贴着灰扑扑的玻璃,心烦意乱地坐在拥挤的公交车上。晨光正斜斜地照进车厢里。吊环在冷风中吱吱地晃动,挂着耳机的学生脚下打着急促的节拍,那个趴在窗前的孩子用手指敲击着玻璃面。这些单调而无意义的杂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了一段古怪的音频,像是信号微弱的电台发出的细微的吟唱,显示出某种近似人工规划的规律。我感到精神渐渐变得恍惚,仿佛将要融入这段杂乱的音频里,变成它的一部分。一阵晃动把我扯回了现实。公交车在站台边缓缓停靠。我恍恍惚惚地随着人群挤下车,没留神撞到了一个披着风衣的年轻人,感觉像是撞到了一块钢铁。我踉踉跄跄地退了好几步,那年轻人却一动不动,好像刚刚只是被一只蚊子叮了一下。他看上去高高瘦瘦,戴着灰色的大兜帽,只露出半个下巴,苍白的嘴唇紧抿着,看着像是病了。 "抱歉。"我局促地向他道歉,"刚刚人太多了……" "你不大对劲。"他生硬地打断我的话,上下打量着我,低声说道,"这不是规划内的事件。" "什么?"我没听白。 "你不在规划内。"那年轻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两眼,四下环顾了一圈, "小心那些黑衣人。"他简短地说道,向后退了两步。视线出现了一阵剧烈的晃动,脚下的地面像是正在破碎。我伸手扶着路牌,摇摇晃晃地坐在了长椅上。刚刚发生了什么?我惶恐不安地揪着头发。视线慢慢恢复。公交车正在离站,人群正四下散开。街道上车水马龙,远方的高楼在薄雾后边若隐若现。那个年轻人不见了,一个提着收音机摇头晃脑的老人站在他站过的那块路牌下,就好像那个年轻人从未在这个站台上出现过。有意思,就像平行时空。我不明白他说的"规划"和"黑衣人"是什么意思,但我却隐隐感觉到,有什么地方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
"哟,怎么了老孟,脸色不太好啊。"老大从单位走廊那头迎面走来,拍了拍我的肩,"病啦?" "哪能啊,你看我年轻体壮的。"我勉强笑笑,"就是缺觉。" "哦,这个好办,我可以给你批半天假,反正今天没啥事,回去休息休息。" "免了。"我知道老大是在开玩笑,笑着摆摆手,"今天回去了下回您非得让我加双份班不可。" "少贫嘴。"老大敲了敲我的脑袋,"没事就干活去,今天到了一批新规格的电梯设计图纸,一会去研究一下,看看有什么问题没有。" "行,一会就去。" 犹豫了一会我又问到: "诶,老大,如果你看见有人对着空气说话,你会怎么想他?" "这人准有神经病,还能怎么想?"老大扬了扬眉毛,"干活去干活去。" "知道啦。"我愁眉苦脸地回应着,心情却忽然轻松起来。至少现在,生活仍走在正常的轨道上。 我哼着小调朝办公室走去,走出老远发现老大仍呆站在原地,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不知道为什么,望着那个背影,我忽然想起了那个中年人。 "老大?"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老大背对着我挥了挥手,快步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若有所思在办公桌边坐下,给自己泡了杯热茶。电脑进入了屏保模式,一个白色的小球单调地沿着电脑屏幕的四个角撞来撞去。这个小球让我想起之前读过的那个关于金鱼的故事。对于这个小球而言,世界一个就是被一片黑暗覆盖的方形有限空间,而处于其中机械运动的小球大概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看到世界的全貌。我望着那个小球漫无边际地想着,像是在用思想散步。很自然的,我想到了那个年轻人的词:规划。跟着我把它与那篇文章的内容联系起来:我们生活在一个鱼缸里,受人操纵,供人观赏。 “你不在规划内。”这个古怪的句子仍在我耳边回响。 我望着那个白色小球在黑暗中划过的尾迹,脑袋又开始隐隐刺痛起来。我模糊地感觉到了事件之间的联系,但它如同河塘里的泥鳅,一下子又滑没了影。 哈哈。我忽然低笑两声。瞧瞧自己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就像被害妄想症患者了。更大的可能是这些事情只是巧合不是吗?一篇哗众取宠旧文章和几个人的胡言乱语让我胡思乱想了半天,说出去都要笑死人了。眼下还是想想这份电梯图纸吧!我抓过鼠标关闭了屏保,埋头工作起来。 对面的大刘的办公桌发出一阵嘎吱的摇晃声。办公室里一片安静,这阵杂音显得特别扎耳。我笑着摇摇头:"大刘啊,你那张缺角的桌子改换换了,回头跟老大说一声去。" "再包两张报纸凑合一下。这么晃实在不是个事。"大刘一面敲着键盘一面说。 "看你忙那样得等到什么时候啊。"我无奈地耸耸肩,俯身查看桌角,发现那儿已经垫了一团厚厚的报纸。它们看上去塞在那儿有些年头了,用来固定它的胶水干裂了,这才松动起来。我想起大刘桌上还有一叠上个月的报纸,便起身朝大刘问道:"大刘,你那报纸没啥用吧?" 大刘伏在电脑桌前,头也没抬,从喉咙里挤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咕哝,我便当他答应了,用他桌上的报纸替下了那份旧的。 "扔了吧,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报纸了。"大刘漫不经心地说。当我四下寻找垃圾桶时,偶然扫到了报纸已经模糊不清的头版标题:人工智能投入使用…… 我把它展开仔细阅读起来:图灵预言的实现……第三代高级人工智能投入使用……智能时代或将来临 我读完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新闻标题总是喜欢制造这样的噱头,以现有的量子科技水平还远不能创造出这样的超级电脑。那大概只会存在于科幻小说里。我漫不经心地翻了两页,大部分内容都被桌脚的锈迹和泛黄的纸页覆盖而难以辨认,但第二张报纸头版残缺的标题再次吸引了我:战争局势陷入僵局……核武器…… 战争?我感觉像是被刺了一下。我望向百叶窗外的城市,大楼直延伸到天际,分割着早春明媚的阳光。鸟群掠过天空,在大楼之间投下斑驳的碎影。战争在哪里?最近的大规模战争已经是一个多世纪前的事了。关于这部分报导的内容已经无法辨认了。我疑惑地将报纸往前翻,在人工智能那篇报导的末尾找到了一部分印证: ……有学者坦言,超级电脑的运算能力已经超越了人类对机器智能的定义,同时他们发出警告,拥有独立智慧的机器能够产生的能量,将是十分巨大乃至可怕的,它将对人类世界带来的影响谁也无法预料。 但同时有专家乐观的表示,人工智能的开发与研制完全处于可控范围,由该项目制造的战争机器也许具有改变战争格局的力量。 下边还附了一张照片:一台裹着银色铁壳的机器人对着镜头展出一个细微的笑容,歪着头,像是在打量着这个世界。 我忽然感到头痛欲裂,一些模糊的、高速闪动的画面挤进脑海。我抓起报纸,仔细辨别它的年份,一小串数字映入眼帘:2025年11月21日版 十九年前。 大脑像是要被撕裂似的疼痛起来。我或许会不记得十九年前,十一岁时的我是什么模样,但我还记得那些放学后阳光明媚的下午,记得夏天的大槐树,满树密集的蝉鸣声,树荫下乘凉的老人……但这些画面此刻如同大浪冲击下的堤坝,在猛烈的撞击中摇摇欲坠。阴霾占领了阳光,炮弹的轰鸣声呼啸而来,世界在冲天的火光中燃烧。在灼热的火焰中一张扭曲的脸逐渐浮现,是那个歪着脑袋的机器人。
我胡乱地将报纸摔在一边,猛地站起身。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沉默而面无表情地望向这里,灰色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感情。 "这是一段乱码。"有人低沉地说道。 "谁在那?"我头痛欲裂地喊道。四周无数道冰冷的目光投到我身上。 "走。他们来了。"那个声音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响起。 "谁在说话?!"我死死按住胀痛的太阳穴,眼前一阵发黑。四周一片安静,只有空调发出的嗡嗡响。 "老孟,你需要休息。"大刘忽然推开椅子朝我走来,把我摁回座位上,其他人纷纷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你需要好好睡一觉,老孟。" "休息一会吧。"他们呆板地说道,冰冷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他们在我身边围成一圈,双手按在我肩上使我动弹不得,整齐划一地说道:"你需要休息。" "你需要休息。" "你需要休息。" "不!"我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了巨大的力量,一把挣开了他们的束缚。大刘扯住我的衣角,机械地重复道:"呆在这里。你需要休息。" 其他人纷纷扑了上来。混乱之中我看见桌上那张报纸,挣扎着把它揣进兜里。 "你们病了,我去给你们找医生!"我费劲地挣开他们的手,踉踉跄跄地撞开了办公室的大门,猛地将门反锁。门内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闷的撞击声。我我惶恐地退了两步,转头扑进了洗手间。 "是他们疯了还是我疯了?!"我瞪着镜子里自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揪着头发。短暂的惊恐后我慢慢冷静下来。我开始整理凌乱的思绪:老大还是正常的不是吗?可其他人又是怎么了?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我现在的大脑有如一团乱麻。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拧开水龙头,用流水冲刷发烫的脸颊。冰凉的触感使我清醒了一些,头痛也开始慢慢缓解。 "没你想的那么糟。"我对自己说,担心方才的恐惧会不受控制的四下蔓延。我抬头擦干脸上的水,对着镜子里的我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他也用同样的微笑回望过来。跟着我发觉洗手间里边有些动静。我探头向里边望去,浑身的血液无声的凝固起来。 老大垂着头站在昏暗的灯光下,目光呆滞,不时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一根细细的导线连着他的后脑勺,脑壳翻在一边,露出了里边复杂的电路,它们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反射着狰狞的白光。我慢慢收回目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跟着我发现镜子里的我身后多了两个人。我猛地回过头。那两个人像是在洗手间门口站了很久了,穿着过时的黑色西装,架着一副古怪的墨镜,倚在门廊边一动不动,像两尊石像。 小心那些黑衣人。 “你们找人吗?”我极力克制着自己的颤音,"里边有一个人……他好像生病了。你们应该去看看。" 其中一个黑衣人开始在腰后摸索着,他是要掏枪吗?我的双手在洗手池边摸索着,飞速地拧着水龙头。 另一个人伸手指了指我,声音呆板而机械:“重置他。” “稍等一会……"我严肃地朝他摆了摆手,忽然一把扯起水龙头朝他头上砸去。那人躲也不躲,水龙头砸在他的脑袋上发出“当”的一声闷响,他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另一个人扑了上来试图拦住我,我猛地抱住他的腰,借着惯性把他狠狠撞在墙上,瓷砖墙壁发出一阵开裂的哗啦响。我一把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洗手间。 他们是铁打的吗?!我按住隐隐作痛的肩膀狼狈地想到。穿过走廊时同事们纷纷挤到窗边看着我,像在观看一出木偶剧。走廊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两个黑衣人正朝我疾奔而来,还有两个从大门那头堵来。他们什么时候到处都是了?!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几乎要破口大骂起来。我冲过一个拐角,一头撞开应急通道的大门。绿色的指示灯如鬼魅般在昏暗的楼道里闪动,密集的脚步声从楼上和楼下传来,带着如山般沉重的威压。面前是一扇紧锁的窗户,正对着八楼外湛蓝的天空。 无路可逃。 我只用了不到两秒钟做了出决断,我想我待会一定会后悔的。我找到了应急通道角落里的消防窗,一脚踢碎了玻璃,从里边扯出消防器,狠狠朝窗户砸去,一声闷响,我手臂一麻。窗户张开细小密集的裂纹,却没有裂开。我急得破口大骂。这时黑衣人已经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我挥舞着消防器打翻了冲在最前头的那一个,消防器喷出了白色的泡沫,我把掷它向一拥而上的黑衣人们,转身朝摇摇欲坠的窗户撞去。 我重重跌落在八楼外的空调架上,生锈的铁架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城市与街道在我脚下铺展开来。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几双手从窗口探出来,死死揪住了我的衣领。我解下外套摔给了他们,忽然感到脚下一晃,跟着是一阵刺耳的嘎吱声。 我听到了一声简短而急促的低吼,阳光如水般倾泻而下,连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空调架。大地与天空在我面前飞速旋转,玻璃碎片反射着金色的阳光。 我在下坠。 向大地的坠落像是没有止境,等待如同一生那样漫长。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刻想到了什么,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里,女儿在襁褓中安睡,妻子在阳光下抱着她轻柔地摇晃。画面在扭曲,就像一台失去信号的电视。在变换着的光怪陆离的光影中,阳光被阴霾覆盖,破败的城市和灰色的人群在火光中摇曳,庞大的机群刺破黑色的云幕 ,然后是刺眼的白光……我看到无数被切割的大脑,里边包裹着复杂的电路。它们被装进一具具有着人类外表却毫无生气的空壳里,那些人的神情就像我今天看到的每一个人一样,呆滞,冷漠...... 我猛地睁开眼。视线中的一切物体都带着一层明晃晃的光晕,全身所有的骨头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头顶是一片昏暗的棚顶,裂开了一个大洞,阳光从那里钻进来,在我脸上投下斑驳的碎影。身下是层层叠叠的废纸箱和棉絮,密集的尘埃漫天飞舞,那个见鬼的空调架歪在一边。这里大概是单位楼下的废品回收站,那个棚顶和这些纸箱子减缓了冲击力,救了我一命。我试着挪动身子,后背和大腿传来一阵剧痛,大概是骨折了,但并无大碍。 棚顶上传来一阵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阳光被一团黑云遮挡,那团黑云隔着墨镜冷冷地凝视着我。跟着他从洞口跳了进来。 "你是秩序的威胁。"他跳落在不远处,缓缓朝我走来。我用手边能够得着的东西去砸他,一面挣扎着爬起身。 "离我远点!"我拉开架势冲他喊道,"不然我不客气了!"我的肋骨因为这阵大喊而刺痛起来。 管理废品的老头坐在不远处的小木桌后边清点账本,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蹲在门前抽烟。对于站在废品堆上的两个不速之客,他们并没有任何反应,棚顶的那个大洞仿佛也和他们毫无关系。我们像是这个世界里的隐形人。 "现实的真相是你无法理解的。你需要立刻接受重置,这也是为你着想。"他站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面无表情地望着我,"放弃抵抗吧,不然我们将使用强制手段。" 我慢慢向后退去:"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一定是疯了!"我将一叠废纸箱砸向他,扭头便跑。那个黑衣人仍站在原地望着我,目光寒冷如冰。 阳光不知什么时候隐去了,乌云从远方堆来,沉闷的雷鸣声在云层间游走。回收站外是一条拥挤嘈杂的小巷。我慌乱地奔行在爬满青苔的砖墙之间,四周的光影都跑走了样。我不敢停下脚步。我不能停下脚步。追逐我的不止是那些黑衣人,还有我的恐惧。小巷长的像是没有尽头,石砖小道延伸向弥漫着烟幕的远方,模糊而遥远的画面卷着烟幕铺天盖地地袭来:燃烧的碎石在飞落,人们倒在流淌的血河里,那摊血液又像是一棵扭曲的大树,枝杈挣开地面刺向天际,撕破了灰色的天空,白色的光幕自天际垂落,无声地咆哮着吞没了存在的一切。 漫长的巷道终于走到了尽头。我的肺痛的像是要炸开来。一辆出租车停在不远处,我焦急地冲司机挥了挥手。他把车停靠在我身边。我吃力地拉开车门,倒在后座上,在剧烈的疼痛中大口喘着气。 "快开车,师傅。"我费劲地说道。 “去哪?”司机漫不经心的问道。 无数地名在我脑海中划过,又一一被我否决了。 “去南街的花园小区。”我忍着疼痛说道。那是我家的地址。我要回家。现在那里是唯一可以让我安心的地方。 “你看上去像是病了。”司机一面发动汽车一面说道,“你应该上医院看看。” “谢谢。”我坚定的说道,“但还是请送我去南街。” 司机没再说什么。出租车汇入了滚滚车流。我摇下车窗,城市车马的喧嚣声让我感到略微的安心,让我至少可以确定自己仍活在现实世界里。在经历了这些事之后,我仍在试图安慰自己。有时我会无不嘲讽地想,人真是善于自我欺骗的物种。我挣扎着探身往窗外望去,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又狂跳起来。 “师傅,南街是在城北。”我焦急地喊道,“您这是......在往反方向开。” 司机隔着反光镜扫了我两眼,古怪地笑了笑,猛地提高了车速! 棒极了,这一天简直棒极了!在这么棒的时刻,我的大脑又刺痛起来,杂乱的画面和低沉的喃喃细语如潮水般塞满了我的脑袋: 拥有独立智慧的机器能够产生的能量,将是十分巨大乃至可怕的,它将对人类世界带来的影响谁也无法预料...... 它将改变战争格局...... 歪着脑袋的机器人在低声说着什么,一瞬间又变成了那个黑衣人面无表情的脸...... 他指着我说":把他重置。" 大脑剧烈的刺痛起来。 我感到自己即将触及到那些事件之间的联系。 “停车!停车!”我大吼道,司机对我的喊叫置若罔闻,悠闲地打开了音响,跟着CD哼起一首老歌: 我在时光这头 对过去的我招了招手 他正开着车驶在乡间小路上 在那个暴雨滂沱的傍晚 去找寻那个他深爱的姑娘 过去的我你听我说 那是一个愚蠢的错误 哦,哦 过去的我若能听见 那是一个愚蠢的错误 ...... 真见鬼! 看来今天注定是疯狂的一天。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如果再多给我几秒钟的时间犹豫我一定不会考虑这么干,不过时间的奇妙之处在于你没法让正在发生的事件停止,它只会不可阻挡的洪流之势奔涌向前。 我用尽全身的力量扑向驾驶座,打开保险,跟着狠狠撞开车门。不到二十分钟前我刚从八层楼高的地方跳下来,那时我想我再也不要经历这样的事了。现在我又要从一辆高速行驶的车上跳下来,真是讽刺。 我扑倒在灼热的柏油马路上,世界在我眼前高速旋转,浑身的骨头痛得像是要炸开了。鸣笛声此起彼伏地尖叫起来,混乱间我看见巨大的车轮朝我碾压而来。 这是我做过的嘴愚蠢的决定了。我惊恐地想。 尖锐的摩擦声呼啸着冲击着我的耳膜,车笛声慢慢减弱,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预料中的撞击迟迟没有到来。我慢慢睁开眼,一辆大巴静静停在我面前,车轮几乎贴到了我的鼻子。 我手脚发软地爬起身。整条路上的车都因为这个突发事件而放缓了车速,车流如同被大坝阻隔一般停止流动。司机们面无表情的握着方向盘,神色木然地呆望着前方。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这一切事件都有一个人在幕后操纵,那么刚才那个操纵者在刚才可能救了我一命。车流又开始流动,行人来来往往,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我不知疲倦地在拥挤的街道上狂奔起来。太晚了,恐惧已经追上了我,撕扯着我的神经。我精疲力尽地倒在路边的长椅上,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伴着一次剧烈的疼痛。我忽然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浑身的伤口都被牵扯着,我痛得龇了龇牙,依然止不住大笑。今天发生了太多突如其来的变化,它把我的生活搞得面目全非,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变了样,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见鬼的头痛,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追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哈哈......”我撕心裂肺地大笑着。乌云低垂在半空。街道上的人群熙熙攘攘。他们专心忙着自己的事,并没有在意一个疯子的笑声。 “哈哈哈哈......”我无力的笑着,滚烫的泪珠划过脸颊,滴落在满是尘埃的长椅上。 脸颊上传来一丝凉意。细密的雨点纷纷扬扬地飘落。我呲牙咧嘴地支起身,盯着地面上渐渐密集的雨点,感到意识在逐渐清醒。浑身的伤口在隐隐作痛。疼痛有助于思考。在迷蒙的细雨中,我开始试着整理我的思绪。 首先可以模糊的判断我的记忆应该被修改过。单是想到这一点已经使我不寒而栗,但我强迫自己继续思考下去。这一系列变故的开始应该是源于我昨天在整理旧书时翻出的那本旧杂志,我只记得翻开后脑袋感到一阵眩晕——对,就是那一阵眩晕,到我整理完书房为止,中间出现了一段几分钟的记忆空白。这段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努力回忆着,但除了脑袋越来越晕之外一无所获。 行人正四下避雨。他们可以神色自然地与他人交谈,会有正常的情感波动,但我观察到,若以我为参照系而言,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会对我做出任何反应。跟着我想到了公交站台的那个中年人的古怪行径,结合起那个年轻人提到的那个古怪的词:规划。我由此慢慢退出一个令我不安的假设:设想有这样一种事件,一个人按照设定的规划进行活动。可能在原本的“事件”中,我在早晨确实同那个中年人聊了一会股票,但出于某些原因,我"脱离"了"事件",但那个中年人仍忠实地依照规划说完了他的台词,于是产生了早上那个诡异的现象。但这个假设会是真的吗?如果是,那又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那些黑衣人又是谁?那种联系干时隐时现,我感到大脑像是要被撕裂成两半。于是我放下了这一部分,跟着开始进行另一种假设:假定上述推论成立,那么一定有一种外力将我扯出了“事件”外,就像宇宙中的“光锥”,事件在光锥内传播,光锥之外的人看不到光锥内部,也就不知道光锥内的事件。 金鱼被扯出了鱼缸。 最后我注意到了黑衣人的词:重置。它又代表什么呢?我想起老大最后的样子,心里一颤。 "现实的真相是你无法接受的。"那个黑衣人冷冷地说。 他说的真相又是什么呢?谁有能力规划人们的命运?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冷风吹过我被冷汗浸透的后背。我忽然想到,如果是因为我脱离规划而遭到黑衣人追捕,那我的家人会不会因此收到牵连?更重要的是,她们也会脱离控制吗? 我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屏幕开裂了,但勉强还能用。我颤抖地翻找着联系人列表,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号码,狠狠地摁了下去。一支舒缓的钢琴曲飘了出来,那是我与她相识的那家咖啡店常放的曲子。我焦急地扳着手指头,我从未像此刻这样急切地想听到她的声音。 电话通了,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才缓缓开口。 “怎么了?"她呆板生硬地说道,像在念台词。"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她跟着说道,语气一下子变得轻柔起来。”我的心如同注了铅一般沉了下去。 “没事,就是忽然想听听你的声音。”我咬了咬嘴唇稳住情绪。 “怎么了?”她轻声问道,“是不是工作上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一点小事。”我强忍着泪水,故作轻松地说。 “怎么了?听你声音怪怪的。” “没事。”我抹了抹眼睛,“对了,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那家咖啡店吗?” “记得啊。"她愣了愣,犹豫一会后说道,"就在我们那条街的街角。”她笑了笑,“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 没事。我在心里说,我只想确认你是你。尽管这毫无意义,不过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你不是她。 "你现在在哪?" “我还有事呢,得挂啦。”我慢慢关掉了电话。那个声音仍在温柔地重复:"你在哪里?你现在在哪?" 我的泪水有如决堤之坝。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我用破碎的手机照了照脸,屏幕里一张破碎的脸回望着我。真见鬼,在单位的卫生间里,我也是这样看着自己。这感觉简直糟透了。我看着自己的眼神慢慢变得平静。我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再睁开眼时感觉好多了。没有头痛,没有杂乱的画面,此刻我感到前所未有地清醒。 “现在感觉怎么样?”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我一下子愣住了。那个戴着大兜帽的年轻人正悠闲地靠坐在长椅那头,塞着耳机摇头晃脑。 “你是谁?"我警惕地瞪着他,低低地问到。 “关于这个问题,我认为你更应该先弄清楚你是谁。”他不紧不慢地回答。 我低下头陷入沉思。铅灰色的乌云低垂下来,雷鸣如钟声般轰响。 “你认为此刻的你是真实的你吗?一个电梯公司的职工?一个战战兢兢赚钱养家的丈夫?一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疯子?”年轻人自顾自地说道,“还是说你已经发现了生活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沉思了一会:“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某种力量的规划之下吗?” 年轻人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包括今天之前的你。” 尽管是在预料之中,但我仍感到心里一沉:“我是怎么脱离规划的?” 年轻人抿着嘴不说话。 “是谁在为我们规划命运?我的妻子女儿也能脱离规划吗?有没有可能终结这种规划?” 年轻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目光躲在兜帽下的阴影里,又慢慢移开了目光。 “有。” 我感到有一团火焰在胸口燃烧。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问道:“怎么做?” 细密的雨点开始飘落,漫长的等待之后,年轻人说道:”这个区域不安全,黑衣人仍在寻找我们。两小时后,在南街街口那家咖啡店碰头。”他站起身,我会引开那些跟踪者。” 我心里微微一动,朝年轻人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只能相信我。”年轻人四下环顾着说道,“因为我们一样,是被抛出鱼缸的金鱼。”他望着我,"记住,只要不暴露在公共场合,不与其他人发生接触或联系,他们便很难找到我们。"那阵扰动又一次出现了。当视线再次恢复正常时,他已经消失在街道上来往的人群中。 我若有所思倚在长椅上,望着雨幕下的城市。高楼在朦胧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回想着这个上午发生的一切,我越发感觉到三十年的人生恍如一场虚幻的长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