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独鬣这时,它突然不咬了。而我趁这个间隙左手也扒上了船。左侧的垃圾膨胀起来然后突然爆裂开来,我也瞬间抓到了一个长长的东西。一张残留着血迹的大口向我猛扑过来,而我刚刚来的及把鱼叉拿到身前。靠,惊惶之下,我居然拿错方向了。我不自然地身体后仰闪躲,而它一口咬到了鱼叉的中间部分。“咔。”伴随一声清脆的声音,鱼叉断成两截,不过庆幸的是它没有咬到我,只是一头撞到我身上。右手一滑,我沉入水中。头脑一阵混乱,只能看见无数的气泡,袭击者,还有在我的它的旁边转着圈子跃跃欲试的它阴影之中的同类。而背景是宏大的永恒幽蓝,我们的下面不是泥土,而是层层叠叠的人类的城市,已经归属于鱼群和幽灵的黑色城市。黑暗之中,一个高大的铁塔静默地伫立着,仿佛一座没有铭文的纪念碑。它想远离我,吐出嘴里的木棍,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者是鲁莽。我一蹬水,反而抱住了它滑溜溜扭动的身体。任何生物都有一个通用的弱点,那就是它们的眼睛。我把手中的已经成为匕首的鱼叉尖端,举起来,用力扎向它头侧的凸起。这一次,命运女神终于让我赢了一次。血侵染了鱼叉,它开始挣扎着想离开我,我知道,这一次,它暂时不会再次向我攻击了。虽然由于已经受伤而无法游动,但那些垃圾为我创造了逃生的条件,我抓住一条破渔网,向海面上“爬”。也许是因为惊讶于我所做的反抗,下一次袭击直到我爬上甲板才姗姗来迟,而且这一次,新的袭击者没有咬到任何东西。小腿的骨头已经碎了,但是血肉还没断。我还丢掉了鱼叉和那条大鱼,不过还好我没有同时丢掉我的小命,当然,只是暂时而已。我的意识已经十分缓慢了,每动一下,我的腿仿佛都在燃烧。我打起最后的精神努力爬到舱室里,给自己已经血肉模糊的那条伤腿腿做包扎处理,透过窗户,我看到那些鲨鱼似乎正在渔网那里大快朵颐,有一只的眼睛上还插着半根鱼叉。包扎着包扎着,我的嗓子开始干渴,思维已经接近停滞,眼前出现了不少黑斑。失血造成的影响正在逐渐扩大,越来越显著。我把最后一条布条举起想把它扎严实时,终于眼前一黑,一松手,昏迷过去。“快!快!我们必须改变航向或者下潜!那个台风就在前方!”有人在喊,声音是缓慢的,行动也很缓慢,仿佛时间在开小差。“来不及转向了,台风已经影响到这个地方了。而且,我们的船控制下潜的关键关节被垃圾卡住了!无法下潜!”周围的景象都是黑白的,而且严重失真,只能分得清雨,人,船,和偶尔划过的一道闪电。“怎么办?”“妈的!只能这样了,等着我!。”一个青年站在船边,脱掉上衣,纵身一跃。”“别,那太危险了!”另一个中年人大喊,却没能阻止青年人潜入水里。过了一会,“好了!”青年人露出水面,挥了挥手。“快!我拉你上来!”中年半跪在船边伸出手,青年也伸出了手。突然,青年的眼神变的很恐怖,接下来的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他就被拽到了翻滚的水中。一个浪头打过来,青年的身影就不见了,只剩下水面上的一抹血红。“不,不!”中年人发出一声哀嚎。雨声,哀嚎和世界的图像渐渐扩散,像滴入墨水池中的清水一般渐渐变暗,消失在一片幽蓝的混沌中,混沌中,仿佛有一座死者的城市,依稀回荡着往日的熙攘人声。深蓝之中,还有一座没有铭文的钢铁的碑,孤独地伫立在鱼群的中央。我醒了,立刻感到自己的虚弱,全身都是麻木的,除了腿那边依然笼罩的剧痛。我向一边装着淡水的集雨器爬去,却控制不好自己的肌肉,不慎把它碰倒。珍贵的水如小瀑布一样落了下来,而我就仰着头赶紧去喝。水落到我的头发上,我的肩膀上,我的胸上,地板上,而我已无瑕顾及浪费的事情,一边咳嗽一边不断吞咽着。庆幸的是,我感觉我可能要活下来了。没有脱离的办法,我只能在垃圾中度过了四五天无聊的生活。让我感到安心的是,这个地方的海洋生物突然多了起来,方便了我的觅食。我用渔网在我的船边上围了一圈,上面撒上一些饵食。这样就能吸引一些不明真相的傻鱼被渔网缠上。然而,腿伤还是我的一块心病,如果腿伤不好转,那么我也许会遇到更麻烦的事情。但我也知道,我不能被这种担忧所击垮。为了排解忧虑,我再一次拿起了我的圆珠笔。擦了好几遍,我才让它恢复了正常工作,而这一次,我画了那个我昏迷过程中梦到的,也是真实发生过的老头儿子的死,还有那座深海中的巴黎城。在曾经是巴黎的这个地方,在暴雨之后成为汪洋下的坟墓。梦中的那一个场面,正是我们在这个地方遇险的经历,那一次,我们遭遇了台风“利维坦”的袭击,而船舶的下潜轴恰好被垃圾缠死。不得已,老头子的儿子冒险抢救,却死于台风前暴躁的食肉鱼。那一天,老头失去了他的儿子,我们失去了一个与暴风雨战斗的战友。而这一天,我又回到这个地方了。难道说指南针坏了么?还是说连地磁场也受到了陨石流的干扰?唉,命运真是喜欢捉弄人,有的时候,付出了半生的努力,也不过是绕了一个很大的圆而已。突然不想在纸上乱涂了,我扔掉笔,看着舱窗。恍惚间,我感觉它有点像今天被渔网束缚住的那条鱼的眼睛,蕴含着困惑无知的眼睛,蕴含着对自己命运的无能为力。看着看着,我仿佛看到了海浪,看到了雨,看到了船,看到了手持鱼叉的我,只不过这一次,我是渔网中的猎物。那个女人举起武器,眼里满是凶狠和原始的欲望,叉尖扎了下来,戳穿了我的下体,没有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仇恨,没有恐惧。灵魂突然又回到了我的身体,让我恍然间意识到我已经看着那窗户看了许久。正常情况下,海上垃圾聚集的地方一般风浪很小,白色岛屿才能在这种环境下维持其稳定的形态。又过了两三天,静下心观察我的处境时,我也对这点产生了一点疑惑。很明显,这片源于沉没的巴黎的垃圾带的形状并不自然,看上去它就像被什么外力所影响,撕裂成一条弧形的长带。而且海里游动的影子越来越多了。难道说,“利维坦”依然存在于这个地方,而且不断地对这片区域产生影响么?我翻找出那张我在幽灵游轮上找到的卫星云图,我找到了在巴黎这个位置,的确,有一个巨大的气旋就在我所处位置的附近。而且根据我的记忆加上这幅云图诞生的时间判断,它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想想也对,由于陆地已经不复存在,台风的能量就无法削弱,几月甚至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现在,它都不一定会耗光它体内的庞大能量。更糟糕的是,从鱼的数量逐渐增多推测,这个台风就在离我很近的位置。这让我担忧起来,腿伤没有好转的迹象,头脑发热,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产生幻觉的频率也越来越多。难道说,在不知不觉间,我也被那种可怕的病毒侵蚀了么?我越是思考,就发现我现在的处境越危险。渐渐地,我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不仅是腿在疼痛,连没有外伤的地方也开始刺痛,我的心理不时被没有来由的恐惧填满。那种幻觉中的景象也越来越具象化,使我一直处于无法睡眠又昏昏沉沉的状态。那一天,我正在努力地把鱼从陷阱上捡起来,爬起来的时候却突然失去了气力,倒在了甲板上、侧身伏在冰冷的平面,任由雨水落到我的眼睛和嘴里,把周围的景象都蒙上一片水渍。水渍之中,有十几个黑影站了起来,领头几个的离我最近,露出熟悉的几张面孔。老头子,老头子的儿子,还有一些穿着幽灵游轮船员衣服的,没有面孔的冤魂。他们像僵尸一样钻出海面,向我慢慢地包围过来,一言不发。而我却无法动弹。我应该逃走,我得离开。这样想着,老头子的幽灵已经站到我的面前,伸出满是瘢痕的大手掐住了我的脖子,他的脸离我很近,脸上身上满是被鱼咬出的缺口,狰狞可怕。我得……在即将窒息休克的一刻,我的手指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突然,我的力量在一种神秘的意志下回归,我抓起那个东西,胡乱地向上一挥。鱼叉扎穿了幽灵,它立刻化成了黑色的雾气。我爬了起来,一边尖叫一边挥动手中的武器,向一个唯一没有幽灵的地方跑去。一条眼中带血的巨大鲨鱼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眼前一黑,我就被它吞了进去,落到了一片浑浊的胃袋一样的地方。周围尽是散发着恶臭的肮脏之物。我举起鱼叉胡乱挥舞,向黑暗中又劈又扎,鱼叉坏了,就用我能够到的一切东西砸向黑暗的四壁。终于,我的行动造成了影响,清脆的一响过后,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柔和的光。景象不知不觉改变了,仿佛是约拿从鱼肚里逃离一般,我仿佛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天空的边缘,而前面那束光,变成了一个由云朵做壁,充盈着金色的井口。那是,我的梦么……我向那金色伸出手,想要碰触那温暖的颜色。幻觉随着真实的灼痛感烟消云散,阳光变成了危险的火焰,天空变成了狭小的舱室,而阳光井,变成了床头上渐渐烧焦的纸片。我连滚带爬地向外冲去,一头扎到了外面的雨幕中。很快,舱室里面像锅炉一样装满了熊熊烈焰,而我只能呆呆地看着我的一切烟消云散。我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第二天,我醒来了,诅咒死神依然没有带走我的生命,让我看到眼前的惨景。我的床,我的蓄水器,我的渔猎工具,那些能保障我在末日里苟延残喘的东西大多都化为了黑炭。都是我的错。七月大概即将步入尾声了吧,掰着手指数了几天,风越来越狂,雨越来越大,而我从黑炭里没有翻出什么还能用的东西。故事结尾之日。又被一个可怕的噩梦惊醒,我听到了远方有轰隆隆的雷鸣。我赌气的把刚刚捕获的几条鱼咬死,扔到海里,看着鲨鱼去啃咬鱼的尸体。“利维坦”的吼声越来越近了,大概还有几个小时,暴雨区就要蔓延到这里。在上空看,它想必是一个庞然大物,而我则毫厘不及。我想像带着白色凹陷的眼睛的洪荒巨兽即将轰轰烈烈地将我碾平,心里却突然放松了下来。阳光井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没完没了的雨早已洗刷了一切安宁和希望,留下的是一片深蓝的荒芜,还有肆虐的台风。终于,我也要放弃了。台风的眼睛……等等……如果是那样的话,难道说……我回忆了一下传说中的内容,抛却那些累赘的形容,云墙组成的阳光之井,在暴雨的世界中依然存在的晴空。仿佛一道闪电直击我的心灵。原来我所期待的光明之地,就在利维坦的眼中。只有这来源于自然的可怕力量,才能与来源于宇宙的风暴抗衡,制造出一小片荒野之中的茵茵绿洲。我向那风暴袭来的方向站了起来,在狂舞的风里维持着平衡。如果我的猜测正确的话,我还有最后的一个机会,最后的一条生路。我要穿过暴雨区的云墙,抵达气流平稳的台风眼,然后迎接我朝思暮想的阳光。在结局之时,也许我的生命依然会被吞噬,不过管它呢,我现在只要孤注一掷,别无他念。当然,我不可能让船直线冲进去。首先我的船的动力仅有风的推动,而台风将使我寸步难行,其次,风暴掀起的浪也会把我的船卷走,或者推到离台风眼更远的地方。不过我现在还有一个有效的优势,那就是我根本不需要主动去穿越云墙。我要固定住我的船,让台风来穿越我。我把水中的渔网收起来,尽快地把它拆开,重新系成一条长长的绳索。一端固定在船上,一端绑上我的腰,清了个没有垃圾的“水池”,深吸一口气,跳进水中。朦胧的灰色中,那个金属的尖端,埃菲尔铁塔的尖顶还在那里。衡量了一下那东西与我的船的距离,我放心了下来。爬上甲板,我用我里面一个已经烧焦的箱子装上我剩下的最后的几斤食物,又翻出那几条在幽灵游轮上搜刮下来的那几条长长的铁链。然后,我把每条铁链的一头分别绑在舱体与周围的气囊连接的铁轴上,然后让它们自由垂入水中。接下来,我用我的衣服裹住箱子,用尽全力向远处扔去。而在那之后,我也潜入水里,沿着铁链延伸的方向奋力下行。身后较远的一点,几条鲨鱼追逐那个箱子露出的饵食而去,忽略了我的存在。水压越来越大,我的身体也越来越难受,几乎必须依附于铁链,我才能获得下潜的力量。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必须忍受下去,哪怕有一点犹豫,都可能让我的努力再度成为泡影。眼前,那金属的尖端越来越大,埃菲尔铁塔的主体也渐渐清晰,最后,可见范围中的体积扩大成几百立方米大小。仿佛经过了几年,我才碰到那金属的边缘。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我才把铁链绑缚到一个坚固的位置上。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胸口紧得我痛不欲生。尽管如此,我还是凭借着本能拉着链条和绳子向上攀爬,攀爬,攀爬了几千万年。好像陆上的生物从海中的懵懂生命开始,到两栖,再到爬行和哺乳,为了从海洋中走出,为了沐浴在阳光之中。一直向着生物链的顶端前进,尽管他们并不知道那顶端意味着什么。只有一束若隐若现的光在指引,宛如神谕。终于,一个生命挣扎着爬到了岸上,在依然肆虐着暴风雨的世界里,来到一个踏实的地方,伏在地上,张了张嘴,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大口地吸气,仿佛空气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渐渐地,思想回到了我的灵魂之中,回想那条长长的路途,我真的难以置信我居然能活着回来。风暴开始摇晃我的船只,很快,甲板上将十分危险。我抖擞精神,爬到舱内,封死了舱门。尽管无法下潜,不过我已经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扔掉了,所以只要……船体一转,我被甩到了墙上,背部受到了一下重击,幸亏我及时护住了后脑。如果被大风浪像摇骰子一样把我摇死,那可就太痛苦了。作为最后的保护措施,我用绳子和钉子紧急把自己绑到了地板上。船体开始摇晃。绑在铁塔上的铁链能保护我不离开这个区域,却不能保护我免受摇摇乐之苦。无数声巨响,无数金色的利刃在天地之间穿梭,仿佛一个暴躁的具有超能力的疯裁缝在虐待一块硕大无朋的布料,还把桌子敲得山响。吓坏了布料上的小虫。窗外的巨浪在翻滚,浪头一个比一个高,甚至能从那浪的变化中看出动物和人脸,森林和建筑。而我的船也在这超常的力量中来回摇摆,无所适从。我开始呕吐起来,吐得一塌糊涂,本来就饱受摧残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刑罚。往日的那些幽灵又在我的眼前闪现,折磨我残存的意志。最后伴随着一个前所未有的震击,我的船在空中打了个翻,头朝下浸在水中。而我的绳索突然断开。我撞到了舱室的另一边,眼前一黑,昏死过去。这一次,总算没有梦魇前来打扰。“咚,咚咚。”有人在敲我的脑袋。“咚咚咚。”他又敲了一次。我渐渐地睁开眼睛,浑身的疼痛也随我醒来。“有人么?能应一声么?我要把密封门撬开了!”我听到了一个人类的声音。又是幻觉么?“滚!”我大喊。“还活着!里面有一个活人!”那声音也喊起来。反倒把我吓了一跳。难道……我伸手拧开了门栓,用力向外一推。刺眼的阳光霎时间倾泻下来,从一个四面被高大云墙环绕的井口洒下,落到一个同样是漂浮在海面上的,比我的甲板宽阔几百倍的钢铁平面上,落到周围的人群里,落到小小的,被搁置在平面上的球形舱室上,落到从里面爬出来的我的眼中。我呆愣了几秒,忘记了思考。“请伸个手,我来拉你出来。”一个穿着蓝色军装的人对我说,同时,把他宽大的手掌向我伸出来。阳光,那是阳光么?终于,我终于找到阳光了。一瞬间,积蓄的绝望,过往的折磨,在这一瞬间都彻底被这纯净的金色洗刷,化为了某种比暴雨更加强大,比海洋更加持久的东西。在我的灵魂里迸炸开来。我扑到眼前人的身上,嚎啕大哭。从光明到黑暗,从黑暗再到光明。即使是满世界的黑暗,也不能熄灭一支烛火。无论如何,就让故事在这最美的时刻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