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坦克 于 2017-2-9 11:59 编辑
作者:阿缺
d 这一次,我看到了一个客人。是个小男孩,穿着宽大的长袍,跟在她后面。 “姑姑,我们怎么会来这里?”男孩看了看我,扭头转向杨娟,怯生生地问道。 “乖,我们来看这个叔叔。”杨娟摸摸他的头,神情爱怜,然后冲我歉意地笑,低声道,“这是我儿子,我带他来看看你。” “可是,他刚才叫你……”我有些诧异。 “哦,关于这个,我以前没有跟你说清楚。”杨娟让男孩坐到椅子上面,想了想,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语,“你知道,你所处的这个世界,是我们用代码构建出来的,是一个虚拟的副本。而我们公司主要运行的,是一整套虚拟的人类历史。玩家选定一个存在过的人,王公贵族或平民百姓,都成,然后系统会使玩家附身到这个人物上,经历他的一生。这个过程由玩家决定,短则一小时,长则数月,一般来说,时间越长,体验就越深。” “你是说,让别人去经历真实历史人物的一生?可是,这样的话,怎么重现历史呢?”我努力跟上她的节奏,但仍觉得匪夷所思。 “这个,说清楚很难。”杨娟沉吟了一会儿,道,“你知道宇宙的起源吗——哦,你肯定不知道。就是,所有的一切都起源于一个奇点,在此之前,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几十年前,有个姓刘的科幻作家,写的一篇名叫《镜子》的小说,在里面,他提出了一个设想——以奇点为起始点,建立一个原子级别的数学模型,既镜像模型,再输入足够的宇宙参数,运用巨型计算机进行模拟演化,把从古至今的一切事情都显示出来。在当时,这个天才的设想并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说到这里,杨娟叹了口气,似乎为那个姓刘的作家感到惋惜,“后来,几个软件工程师好奇之下,做出了这个模型。这就是虚拟人生的理论基础了,以后的几年,随着技术的逐渐完善,虚拟人生开始风靡全球。 “玩家进入游戏,会忘掉他在现实生活中的经历,从头到尾体验模拟对象的人生。对我那个社会的人来说,这是释放压力的最好方法。” 我有点迷糊,按了按额头,好半天,才想起另一个问题:“一个人进入另一个存在过的人身体,说话做事,必然会慢慢不同吧。而只要一个不同,就会造成更大的不同,那,他扮演的这个人,就不是历史上的那个人了……整个历史,也会变的吧?” 杨娟点点头,露出微笑:“嗯,你的学习能力很强,很好。你刚才提到的现象,叫做蝴蝶效应,对,这个问题我们确实操心过。但是,事实证明,这是多余的担心——你忘掉现实中的一切,如同婴儿,以模拟对象的身份长大。你和模拟对象的身体一模一样,包括外表和基因,你们所处的环境也完全相同,那么,你们会长成一样的人。只要管理员不干预,那历史就不会改变,你只是体验,但不会真正参与历史中。当你体验完后,就会自动退出游戏,当然,前提是,你要先付足够的钱。 “只不过,有些人也不太喜欢体验真实历史,我们就开发了一些副本,不真实,但刺激,就像你现在身处的副本一样,是个武林环境。真实历史里,每个人都是存在的,但在副本里,就需要NPC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男孩看了我们半天,甚是无趣,拉着杨娟的衣袂,“我一点都听不懂。这个不好玩,姑姑。” 杨娟弹了叹他的小脸蛋,道:“这个男孩的账号,是我儿子登录的。在游戏里,他不知道我是他妈妈,所以叫我姑姑。但退出之后,他会记得,你陪他玩吧。他一直很想见你的。” 我点点头,与跟杨娟讨论那些玄乎的玩意比起来,我更愿意带着这个小家伙玩。杨娟后退一步,坐在椅子上,含笑地看着我们。她身后,雨水淅淅沥沥的,像透明的幕布。 小家伙很调皮,窜上跳下,一会儿让我捉他,一会儿又骑到我头上,用手蒙住的眼睛,指挥我走路。他的笑声在小小的客栈里回荡。我知道,虽然他只是游戏里的人物,但当他退出之后,他的快乐会延续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走,我们去淋雨。”突然,男孩拍拍我的头,小手一挥,指向客栈门外。 我停下来了,呆呆地看着门外的雨幕,还有雨幕中的思儿。她保持着永恒的姿势。 “怎么,叔叔不想出去吗?” 我摇摇头,语气有些低落:“我很想,可是我不能出去。” 男孩歪头看着我,说:“可是,出去是很简单的事啊,你看,像我一样。”他从我身上跳下来,迈开脚步,走出客栈,然后在雨中回头看我,脸上有些得意。 我苦笑。在他看来那么简单的事情,却是我无法逾越的鸿沟,顿了一下,我悄悄指向杨娟,说:“都是你姑姑设置的,她不让我出去。” “哦,看我的。”男孩眨了眨眼睛,“虽然我认识姑姑不久,但她很疼我的,我去求她。” 说完,他转身向杨娟跑去,同时大声喊道:“姑姑——”杨娟闻言,蹲下身子,两臂张开,要将他接入怀抱。这个姿势,如同迎接幼鸟归巢一样。我心里突然有点酸涩。 然后,我看到了诡异的一幕——男孩在扑向杨娟的前一瞬间,身体突然像风中灰尘一样散开,从手指开始,迅速蔓延到全身。杨娟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却只拥住了一团消散的透明飞灰。 杨娟的表情凝固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说话。过了几瞬,杨娟回过神来了,我看到她的脸上交替出现了茫然、思索、悲哀和惊慌的表情,最后,呈现在她脸上的,是一种深沉而粘稠的恐惧。D 退出游戏后,杨娟发疯般扑到果果的身边,手忙脚乱地把他身上的感应线头拔掉,然后轻拍果果的脸。 果果没有反应,任杨娟如何呼喊,他都只是紧闭着眼,呼吸渐渐微弱下去。 杨娟颓然地坐倒在地。身为主管,她见过类似的事故,当有玩家在游戏时猝死时,神经系统便会与感应线头断开联系,在游戏中的角色会如飞灰般湮灭。这样的案例很少,即使发生,管理员也会立刻补救,重塑人物,保证历史正常进行。而现在,果果的症状…… 杨娟不敢往下想,站了起来,用电话呼叫了救护车。一刻钟后,救护车赶到,把果果送去医院。 杨娟陪在车里,两只手使劲交握,指节都捏得发白了也不曾察觉。她身旁,果果正罩着呼吸器,心跳仪上显示他的心脏正在进行微弱的搏动。 一股不祥的预感紧紧攥住了她的心。她感觉呼吸有些困难,转过头,视线透过救护车的透风口,落到了城市的夜景上。路灯不断滑过,在夜色中流出线条一样的光。她心里越发慌乱,想回头看看儿子的表情,但又不敢。 “咳……”一个医生想说话,但看到杨娟颤抖的背影,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那医生没忍住,再次咳了一声,小声说:“这种情况我见多了,恐怕……” 杨娟没有转过身来,面对窗子,尖声叫着:“不准说我儿子!他不会出事的!他不会出事的!” “滴——”心跳仪上突然响起了绵长的电子音。 杨娟脸色顿时苍白,如同被晚风抽去了所有的血液。她仍然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看见冰冷的果果,但,即使这样背对着,她也知道身后的人已经不再呼吸。她使劲咽着气,但还是没有忍住,“哇”的一下痛声哭了出来。 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屋子里冷清清的,除了杨娟的脚步声,一切都是寂静的。 杨娟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安静,把卧室和客厅里的电视都打开了,这还不够,她又亮起了所有房间的灯光。在凌晨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漆黑的,如同黑夜里的海洋,有一种巨大的吞噬感。夜凉透过窗子,渗了进来,杨娟紧了紧衣领。e 再次看到杨娟,已经是很多天以后了。这段时间,我待在客栈里,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外面已经没有围观的人了,只有绵绵的雨。每次路过门口时,我的脚步都会停一下。有好几次,我几乎都要迈出脚了,但想起杨娟的话,我便把要出去的想法重又强按进胸口。 杨娟出现的时候,我几乎都认不出她了。她的外表没有变,但是,她整个人好似陷在雾一样悲哀中,哪怕只是靠近她,我也会觉得浑身发凉。 “你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坐到椅子上,好半天才说:“客栈里不是有酒吗,你拿给我一些,好吗?” 烧刀子、竹叶青、女儿红、杏花汾酒、西凤酒……我把客栈里所有的酒一一摆出来,几张桌子都放不下,然后摆手说:“你要喝,尽管喝,反正这些日子也没有客人来喝酒。只是,你能喝么?” 她不说话,一杯一杯喝着。看她的神态,跟喝水一样,我醒悟过来,她是管理员,如果不想醉的话,喝尽天下的酒都不会有事。可是,她是想醉的,她的脸慢慢红了起来。 “你知道吗,”喝到最后,杨娟已经有些昏沉了,趴在桌子上,把头埋进胳膊里,“那个叫蛟枫堂的堂主,在现实生活中,只是一个中学生。呵呵,你看,这个世界多讽刺。” “是的,我们所处的两个世界都很荒诞。”我拿走桌上的酒,然后坐到她对面。 “我真羡慕你,生活在网络中。在现实世界里,我们做过的每一件事,都可能被以后的人经历。”杨娟自顾自说道,“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或许很多年以后,会有人经历我的一切,如果真有这样的人,那他会很痛苦的,丈夫离开,失去儿子,最后只剩下一个人……” 我这才明白过来她悲哀的源头。我低声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她垂在桌子上的发丝,像空气一样,没有重量。 我一直对杨娟有种奇怪的感觉。初见时,她亲切和蔼,如同我的母亲;后来,接触的机会多了,聊的内容也很多,我便把她当做久违的朋友;而现在,她只是一个失去了一切的女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小心斟酌着词语。 因为趴在桌子上,杨娟的声音嗡嗡的,含糊不清:“我不知道……我只剩下你了,幸亏我还有你……你就像我第二个儿子一样……” 我鼻子一酸,不禁叫出了第一次见面时忍住没说的那两个字:“母亲……” 隔着桌子,我能感觉杨娟浑身一震,她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我,然后含笑摸着我的头:“真好,真好,我并没有失去儿子……”两行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流了出来,“我要把你出现的原因研究透。然后将你的思想转移到实体机器人的芯片里,让你活到真正的社会中。那样,我们就能生活在一起了……” 我缓缓摇头:“你所说的那个世界,我并不喜欢,它是那样的冰冷而残酷……而且,我等不了那么久了,出客栈的想法已经越来越强烈,我怕哪一天我就忍不住出去了。” “可是,你为了我,就不能不出去吗?”杨娟渐渐清醒过来,但脸上的悲哀并未减少。 “正是为了你,我已经等了很久了。如果不出去,我永远不会开心的。” 杨娟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我在她的眸子里看到了我自己的眼神,很沉默,但是坚定得像石头。她叹了口气,无奈道:“以前,我没有拒绝果果的要求,现在,我也没办法拒绝你。”E 杨娟走进公司大楼时,心中升起了一种奇怪的陌生感。 很快,她就发现这股陌生感来自于同事的眼神,他们从各个方向窥视她,但与她的目光相接时,又迅速移开。没有人上前招呼她。 杨娟心下奇怪,但也并未多想,径自走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后,她直接点击进入数据库,调出“江湖热血”的编程窗口,里面立刻涌出流水般的代码。她来的目的,是把客栈附近的代码进行修改,使阿缺的程序功能与客栈外的代码环境能够兼容。这样,说不定阿缺就能安全走出客栈了。 她坐下来,正要进行修改时,突然感觉身后站了一个人。 “小李,你怎么进来了?”杨娟惊了一下。 “主……杨娟,你还不知道吗?”小李说。 杨娟愣了一下,她从未听过小李用如此冰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不由一愣:“你刚才叫我什么?”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小李面无表情,说,“你已经被公司解职,不再是技术主管了。这间办公室不属于你了。” “啊?为什么?”杨娟脑袋一嗡,脱口问道。 “公司对你的在发布会上的表现很不满,而且,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在家里,心思不在工作上。最严重的是,在研究期间,你擅自让自己的儿子进入游戏,公私不分。高层认为你已经不适合担任技术主管的职位了。”小李说完,盯着杨娟,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杨娟并没有表现出很失落的样子,只是点了点头,表情有些木然。 确实,杨娟此时已经并不太在乎主管这个职位了,她想做的,只是完成阿缺的心愿,“哦,这样。那你让我修改一下代码,然后我就走。” “你还是没有明白。现在代替你职位的,是我!我是新的技术主管,那个阿缺的一切,现在由我负责。事关重大,我怎么还能让你插手呢?” “我只是修改一下客栈外围环境的代码,让阿缺能够出去,满足他的心愿。这不会影响他的。如果不这样做,他就会自己出去,然后消失在代码乱流中。” “不,他不会的。他知道自己一出去就会死,他现在已经是个人了,只要是人,就怕死!他不会那么做的。”小李胸有成竹地说,“而你一改动,会发生什么就不可预料了。我不能冒这个险。” 见说服不了小李,杨娟迅速拔掉电脑的插头。她有作为管理员的密码,只要密码还在,就能在其他网络上登录,再进行修改。小李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不屑地笑笑:“没有用的,我已经知道你的密码了。很早以前就知道了,那天你匆匆离开办公室,电脑没关,我用反程序追踪法获取了你的密码。” 杨娟猛地抬头,愕然看着小李,这一瞬间,许多画面在她脑中交替闪现。 ——见面会上,小李抢着回答记者,却把难以应付的问题丢给自己。 ——自己离开办公室时,小李连忙跑过来,要帮忙处理剩下的代码分析。 ——明知道另找账号进入游戏违反规定,小李只犹豫了一下,便点头答应。 杨娟好像看着另外一个人,眼睛眯起,一字一句说:”原来你早就开始谋划了——可是到底为什么,你这么处心积虑地算计?” “只怪你倒霉!”小李的语气渐渐大了起来,“自主意识的NPC啊,那是多么伟大的事情!可笑你创造了阿缺之后,居然一心扑在家里,不去管他!你自己不珍惜就罢了,可是我珍惜,只要研究出阿缺拥有意识的原理,我就可以名垂千古了,后人会把我的名字与爱迪生、爱因斯坦这些家伙相提并论!” 杨娟后退了一步,小李近乎狂热的神情吓到了她。她的心慢慢凉了下来,喃喃道:“道斯莱顿说得对,人性确实是我不能了解的。”她制造出了阿缺,以为基本了解人性的起源与发展,现在她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刘凯的背叛,小李的算计,几千年来沉淀在人性中的阴暗和狂热,如同巨渊深潭,是她穷极一生无法看透的。“收拾一下东西吧,你该走了。”小李冷冷地说,见杨娟愣在那里不动,眉头皱起,对耳边的传呼机说道,“保安,五十七楼有点小麻烦,你们过来处理一下。”f 我把手伸出门,指尖刚接触到外面的空气,一股尖锐的刺痛感便传过来。我缩回手。 我转头看了看,大堂里还是跟以前一样空荡,没有客人,也没有杨娟。我突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了,我有种预感:我不会见到再她了。这种预感让我有些恐慌。 但是恐慌没有我心中那股要出去的渴望来得强烈。 门外依旧是迷蒙的雨幕,雨珠打在青石板上,溅开了小花。有些雨则落在了思儿头上,我似乎看见雨丝渗进她的头发里,带着初春的凉意。 我突然烦躁起来,在客栈里走来走去。 过了一炷香时间,我安静下来了。这一刻,走出客栈的想法在我心中无比强壮,以至于我的手和脚都在进行不可遏止的颤抖。我转头看着门外,视线辽远无边,外面是一个广阔的世界,而我,即将突破束缚我的壳。哪怕这个壳能保证我的安全。 我把客栈里的桌椅全摆放好,将大堂打扫干净,就像我以前每天做的一样。完成后,我转过身,径自向门口走去。 在门口时,我停下了脚步,这不是因为害怕。事实上,此刻我心中空空的,无悲无喜,无惧无恋。我的视线落在思儿身上,我在思考,见到思儿之后的第一句话,应该怎样说才合适。想好了以后,我长舒一口气,向前迈出一步。F 天色将晚的时候,杨娟开车上了那座跨江大桥。 整个下午,她都在车上,在城市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驶。城市是一个迷宫,街道错综复杂,好几次,她都到了相同的地方。透过车窗,她看到无数路过的人,都是行色匆匆,都是面无表情。 夕阳在天际挣扎,晚霞弥漫开来,像是天空裂开了巨大的伤口,大量的血液流了出来。杨娟放慢车速,歪着头,向天上看了很久,直到脖子酸了她都没有看见一只飞鸟。 一时间,她觉得无比寂寥。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往家的方向开。漫游了一下午之后,最终选择的方向,还是家。但是,那个空屋子还能叫做家么?没有丈夫和儿子,也没有了阿缺。 想到阿缺,她的眼皮跳了一下。以她对阿缺的了解,这个时候,阿缺应该已经忍耐不住了,他心中那股要出去的想法会向火山一样爆发。但是,她承诺给阿缺的事情没有办成,他出去的结果,只能是消亡。 这时,桥边的栏杆进入了杨娟的视野。她的脚踩下了刹车。 身后再次响起了不耐烦的鸣笛声。但杨娟没有理会,她打开车门,侧身走了出来。她在两辆轿车车之间穿了过去,走过桥侧路面,翻过栏杆,站到了桥的边缘。 晚上的江雾稀薄了很多,她能看见宽阔的大江,斜阳洒在水面上,点点碎金,聚散离合。她站了很久,直到天色已经有些黑了,暮色四合,江两边华灯初上,幽郁的高楼影子被那些灯火衬得更加阴深。最后一班渡船开动了,压得水声哗啦哗啦,船的影子在水里只是一片模糊的黑色。 斜阳已经完全沉进地平线下了,黑暗自西边涌来,无边无际,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世界。在黑暗来临前的一刻,杨娟长舒一口气,向前迈出一步。尾声 皮特摘下感应头盔,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迈着迟缓的脚步走向游戏室的出口。 这次体验,他设置了一个半月之久,每天都是靠输入营养液维持身体机能的。现在醒来,他感觉浑身虚弱,舌头干涩无比,看来得找个餐馆好好吃一顿了。 出门上了飞行器,皮特将目的地设为城西的中餐厅,然后便仰头躺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可是一闭上眼睛,那浩荡的江面便似乎扑面而来,还有那水中窒息的痛苦,毒藤般缠上脑袋。游戏里的感觉还停留在神经上。他懊恼地抓抓头发,睁开眼睛,无奈地看着车窗外高耸入云的建筑。 空中布满了圆形的飞行器,多而有序,在不同高度的轨道上快速移动。 中餐厅很快就到了,皮特走进去,照以前的习惯点了菜,然后坐在椅子上等着。他按着太阳穴,试图减轻从游戏里带出来的头痛。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坐到他对面,微笑地看着他。 “呃,”皮特有些愕然,“我们见过吗?” “我们见过,只不过不是在这个社会,是在你刚才体验的虚拟人生里面。”男人说,他的左手放在桌子上,大拇指习惯性地按压着小指关节。 皮特仔细回忆,然后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神秘的男人!你到底是谁?” “我是虚拟人生的管理员,负责维护2000年到2100年间的游戏运行。” 皮特“哦”了一声,原来那个男人是管理员,在游戏里几乎是神一般的存在,那电梯停止和截听电话的事就能解释了。他想了想,又问:“可是你为什么要给我——给杨娟提那些建议呢?” 男人低头叹了口气,说:“是为了那个叫阿缺的人工智能。你经历的事情是真实发生的,阿缺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拥有最接近人类情感的电子生物。我知道杨娟的生平,所以一直观察她,并两次提醒,是为了她能避开最后自杀的命运。如果她听从了,就不会让姓李的程序员偷走密码,也不会让她儿子在游戏中猝死,这样,她会继续研究下去,说不定能揭开阿缺拥有自主意识的秘密,只是……” “只是命运最后还是没有改变。”皮特喃喃地说。 “嗯,这很遗憾。”男人摊摊手,“作为管理员,我有必须要遵守的规章,所以不能用更加直接的方法来阻止她自杀。最后看着她投江,我感到很难受。” 我亲身体验了投江的过程,更加难受,皮特在心里说。然后,他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我是说,那个阿缺?” 男人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是巧合,杨娟投江的时候,那个阿缺也正好走了客栈,然后,整个江湖热血的系统都瘫痪了。再后来,公司关闭了副本服务器,关于阿缺的消息也就终止了。或许他消散了,或许,他还在某个电子区域里活着,谁知道呢?” 这样的回答让皮特一直压抑的心舒展了一些。服务员端上了菜,皮特看了一眼男人,说:“你也吃一点吗?” “不了,我过来找你,只是想问问你——你经历了杨娟的一生,虽然只有一个半月,但已足够——你对杨娟的看法是什么?” 皮特放下筷子,又开始揉太阳穴。想了很久,他抬起头,说:“她只是一个女人。” 这天晚上,皮特做了一个梦。他在梦里没有看见杨娟,而是见到了一个身穿中国古代布衣的少年。 梦里下着绵延不断的雨,雨水顺着古旧的青瓦屋檐滴下来,在石板路面上蜿蜒,流到那个少年的脚下。少年轻踩着雨水,走出一间客栈,穿过雨幕,一重一重,来到了凄清空旷的街道上。他带着微笑,在一个缝衣铺子前停下来了。他面前是一个低着头的婉约少女。 “你好,我叫阿缺。”他温和地笑着,对少女说,“你愿意和我一起走过这条街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