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缺
a 我不知道我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我听到雨水从客栈外的屋檐上滴滴落下,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汇流成溪,蜿蜒远去;我能看到身边来来往往的江湖客们,他们提刀携剑,纵马南北,在累了渴了饿了的时候会来客栈落脚;我能闻到春天的气息随风而来,是新鲜的泥土和花朵的香味;我能看到外面的裁缝铺下,思儿正婷婷站立,鲜衣怒马的游侠路过她身边,总会冒雨和她调笑几句,使她的脸上蒙上了云霞……可是我不能走出去。 外面的思儿是那样的朦胧婉约,可是我不能走出去。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了要出去的想法,它从混沌的思绪中萌芽,一经破土,就生出了紧紧捆绑我心灵的藤…… “小二,来三斤牛肉,一坛烧刀子!”一个粗豪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发呆。发话的是一个大汉,身高九尺,衣着华贵,腰佩紫玉,正被簇拥在一群人中间,不满地看着我。 我连忙低头,端过酒肉,给那大汉送过去。我不认识他,却知道那块紫玉代表着什么——整个江湖,只有蛟枫堂堂主曾冠才能佩戴。“客官,您要的酒和肉,慢慢享用。”我机械地说出这句话,收了银钱,躬身退下。 刚退几步,一道刀光突然在空气中显现,尖而锐,惊鸿般掠向曾冠喉间。刀光来自一名黑衣少年,适才他一直坐在近旁,沉默不语,却在我挡住曾冠视线的那一刹,抽刀出手,快稳准狠。 曾冠正在喝酒,听得刀声呼啸,腹部瞬间鼓胀如球,将坛中烈酒尽数吸入。然后,他吐气开声,口中喷出一道酒箭,正中袭来的刀光,将之撞偏两寸;同时右手下压,一股无形的气劲压迫全场,黑衣少年的身形变得迟滞,立刻被曾冠的手下们扣住要害,动惮不得。 这场杀局从暴起到消弭,只在眨眼间,我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站在原地。曾冠没有丝毫诧异,悠闲的喝下酒坛里剩下的烧刀子,长出口气,方才道:“南海鬼蜮刀?你是不归刀宗的弟子?” “正是!”少年被牢牢制住,满脸通红,兀自大声道。 “嗯。”曾冠轻蔑地一笑,“三天前,我血洗不归刀宗,却不意留下了余孽。你是为了报仇来的吧?” “你不但逼死了我师傅,还将……还将我小师妹杀害!我定要将你抽骨剥皮!”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打!” 蛟枫堂门众得了命令,齐发一声喊,一拥而上,对着少年拳打脚踢。没有人留情,每一次打击都带着充足的力道,血很快流了出来,在地上染出殷红的线条,像蚯蚓一样。有几条爬到了我脚下,我感到一丝温热的粘稠。 少年目眶欲裂,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我的手突然抖了起来,像电流蹿过一样。客栈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却只是围在一旁,冷眼看向垂死的少年。一种接近于悲愤的情绪在我心中升起,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强劲而躁动。我的右脚不自觉地上前一步。 在这改变我命运的前一瞬间,我转过头,看到外面的思儿,隔着一重又一重的雨幕,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挤开人群,站到曾冠面前,道:“请你住手,放过他。”客栈立刻安静下来了,所有人都转头,吃惊地看着我。雨依旧从屋檐上滴滴落下。 A' 电话是在凌晨一点半的时候响起来的。 因为担心果果的病情,杨娟睡得很浅,铃声刚响就醒过来了。她没有立刻去接电话,而是把果果踢开的被子重新掖好,然后,呆呆地看着他。果果正在熟睡,小鼻头一下一下地耸动,显示出并不顺畅的呼吸,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即使在睡梦中,他依旧皱着眉头,似乎身体上的痛苦已经像蛇一样潜进了他的梦里。 而果果的另一侧,依旧空荡荡的,这么晚了,刘凯还是没有回来。 杨娟摇摇头,似乎想把失望之情甩出脑海,但并没有效果。她只得叹口气,拿起电话的听筒。 “”组长,是我,小李。“小李是杨娟组下一个程序员,负责副本的监督工作。在杨娟的印象中,他一直沉闷邋遢,是典型的宅男。 杨娟疑惑地皱眉,问:“嗯,小李,有事么?”平常小李整天坐在运行器前,话都少说,此时却打电话过来,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想这么晚了来打扰你,可是……”小李犹豫了一下,接着说,“组长,你最近更改了《江湖热血》的程序吗?” “没有。” “那就出事了。”电话的另一头,小李简短地说。 “嗯?” 小李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声音渐渐透出兴奋来:“刚才有个NPC突然做出了反常的举动!他本来是客栈的小二,只有几个简单的动作,端菜和收银子,对白也只有一句,好像是——是什么来着?” “行了,我知道是谁。阿缺客栈的前堂小二,他的代码是我写的,我记得。你说重点。” “正因为是你写的代码,我才问的。他刚才突然走到一个帮派首领面前,替一个少年求情,但那首领还是杀死了少年。那个小二捧着少年的头颅,呆看了很久,最后还流泪了……这些都是超出了程序控制的行为!” 杨娟一下子坐起来,动作太大,惊到了熟睡的果果。果果闭着眼睛,哼了一声,瘦弱的手在空气中挥舞几下,但幸好没有被吵醒,很快就安静下来了。杨娟这才敢呼气出来,压着嗓子问:“会不会是其他人改了程序?” “不会,你是副本唯一的管理员,其他人都没有权限。”小李沉默下来,黑暗中,杨娟能听到话筒里传来的他的呼吸声,缓慢而有力,似乎在思量着什么。良久,他才开口,语调严肃而冷静,“组长,我们可能有了一个拥有自主意识的NPC!” 这个可能在几秒钟之前也出现在了杨娟的脑海中,但她不敢轻信,问:“有没有可能,是游戏出错了?” “不会!副本里一切正常,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那……那些玩家怎么样了?”杨娟不再怀疑,但仍有些结巴。 “玩家在游戏里面,还不知情,只是感到奇怪,很多人都到阿缺客栈里去看热闹了。”小李顿了顿,“可是他们退出游戏之后,这件事就瞒不住了,估计明天一早,媒体就要报道这件事。那时,会有很多玩家进去,《江湖热血》只是虚拟人生中的一个副本,服务器可能会崩溃……” “我就是担心这一点。”杨娟点点头, “你马上清理阿缺客栈,以高等装备为代价,请几个等级高的玩家保护那个小二,别让人骚扰他。然后,”她的语速变快,“对服务器下限制,除了我的管理员账号,其余玩家只能退出,不能登录——公司那边我来处理,有自主意识的NPC,对世界的影响之大,高层不可能不清楚。我家里有登录系统,我马上就进去游戏,了解一下。”挂了电话,杨娟按住胸口,舒了口气,才按捺下心中的激动。自人类进入信息时代以来,便一直在潜心研究人工智能,但无论怎么努力,也只能制出有应答功能的机器。它们有着尽可能丰富的感应元件,能传感诸如视觉、听觉、触觉、接近觉、力觉和红外、超声及激光之类的信息,且安装了智能处理单元,能对外界变化做出反应,有些做法甚至比人类还聪明——但它们仍是机器,所有的动作都是在复杂的编程引导下进行的,不是人性。后来,人们意识到,人工智能最大的障碍,就是缺乏感情。感情才是人性的支撑。这一点难住了所有人,美国研究员道斯莱顿在一次采访中说:“我们自己都不了解人性,尚且不知怎样去做一个‘人’,还怎么去制造‘人’工智能呢?”自此,制造拥有人类情感的生物,成了本世纪三大最难以逾越的难题之一。“至于其余两项,”道斯莱顿补充说,“分别是怎样走出地球开辟人类新家园,以及,如何妥善处理婆媳关系。” 而现在,人工智能这个难题上空的阴霾层中,可能出现了一道阳光。 正想着,房门被打开,一身酒气的刘凯走进来。“咦,你还没睡……”他吐着酒气,笑嘻嘻地凑过来,“那正好,这几天陪客户,都没好好疼你……”说着,他的手滑进了杨娟的睡衣里面。 他显然酒意未消,手上的力道很大,杨娟疼得呻吟一声,皱眉推开他,“现在不行,果果睡在这里。” “那就让果果回自己的房间去!”刘凯不耐烦地说。 “这怎么行?果果生了这么严重的病,一个人睡,出了事怎么办?” 刘凯挥挥手,又一脸涎笑地凑近,在杨娟耳旁说:“那,我们去书房吧。我记得,那一次——” “不行,我现在要进《江湖热血》的系统,那里出事了。”杨娟站起来,刘凯喷出的酒气让她很不舒服,“你先去洗洗,洗完了就早些休息吧。”说完,她向工作房走去。 刘凯不满地哼了一声,用尖细的声音说:“真他妈没意思!我在公司里看人脸色,回家了还要受你的气。早知道这样,我当初还不如娶个充气娃娃!”话刚说完,一阵醉意上涌,他晃了一下身子,连鞋都不脱便倒头睡下。 杨娟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停下脚步,但她没有转身。过了很久,身后传来了刘凯的鼾声。 两滴泪水落到杨娟脚下,在清冷的地板上散开。她的背影在黑暗中有些模糊。 半晌,这背影才慢慢走出房间,带上房门。杨娟走后,一只手突然从房间暗黑的角落里伸了出来。这只手悬在空中,拇指按压着小指的第二个关节,似是手的主人在考虑着什么,顿了顿,这只手又缩回黑暗中。 b 那个黑衣少年惨死的景状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像一幅血墨染就的画。无论我睁眼还是闭目,唯一能看到的,都是那张在井喷般的血柱中苍白的脸。 少年的头颅跳到我怀里,比山还重。我有些眩晕。 接下来的事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好像很多人围住了我,他们的眼神很奇怪;然后,又来了几个黄衣人,客栈便空了下来,蛟枫堂众人不见了,少年的头颅也不见了。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清冷,只有我一人站在大堂中。客栈外却挤满了人,他们进不来,是因为客栈的每个入口都站了一个黄衣人,神情皆冷漠,无人能越过。 只有一个例外。 那是一个女人,在所有人目光的死角里,她悄然出现,穿过围堵的人群,路过杀气弥漫的黄衣人,向我走来。我运足了目力,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前一瞬间她还像个明艳少女,后一刹那,却有了风霜染鬓的苍老感。 “你好。”女人站到我跟前,有礼貌地点头。 我张张嘴,有些枯涩地开口,“你好……你是谁?”她的脸像隐在云雾中,我不得不凑近,“你不像是这里的人……”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犹豫了一下,“你不真实。” “嗯。我不是你所在世界的人,我是管理员,代号NP77。”女人的语气很坦然,不像开玩笑,也没有隐瞒什么的意图,“当然,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杨娟。” 我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自己的名字。以前他们都只叫我小二,但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是的。换作我,我也不会喜欢的。”叫杨娟的女人表示赞同,“‘小二’的妹妹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称呼。” “什么?” “没什么,这个玩笑你还不懂……是我的错,我创造你的时候,偷了懒,没有给NPC取名字。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名字。” 我再次向四周看了一眼,道:“这是阿缺客栈,那我就叫阿缺吧……”等一下,我想起她说的话,“你说,我是你创造的?” “不仅你,你周围的一切,客栈、桌椅、雨水……都是我用一行行代码编出来的。”杨娟微笑道,“你所在的世界,其实是一个游戏的副本,用来给玩家体验不同的人生的。我是这个副本的营造者,现在还担任着管理员的职责。” 我听不懂她的话,可也没有抵触的心理。我想我对这种不懂产生了麻木,是的,我对这个世界都很多的不懂,就像我不懂为什么客栈总是无休止地下着雨,不懂为什么曾冠挥刀砍下那少年的头颅时脸上还带着笑意。过了很久,我慢吞吞地道:“你是说,你是神?” “这个字眼不准确。我只是按照游戏大纲创造了你生存的世界而已。” “外面那些人,也是你创造的吗?” 杨娟转头看了一眼被拦在外面的人群,笑笑,道:“他们不是。他们是游戏的玩家,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养活了我,我每个月领的薪水,都是从他们的钱包里得来的。他们有完全的自由,而我,只负责环境和NPC的编码。”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词:“NPC?” “就是非游戏玩家,像你这样的,有特定的职责,为玩家服务。还有铁匠铺老板,药店掌柜什么的。” 我心里一跳,脱口而出:“那么,思儿也是NPC了?” “思儿是谁?”杨娟明显一愣。 我伸手指去,门口人群拥挤,我看不到思儿。 “你是说客栈外的缝衣女?”杨娟没有去看思儿,却只盯着我,“你还给她取名了?不错,她也只是NPC——你知道吗,你现在越来越让我感到吃惊了!从我接触你开始,你已经体现出了怜悯、好奇、紧张、疑惑和失落这些感情,对一个NPC来说,这已经很不正常了。而你一厢情愿地给仰慕的女孩子取名,是爱情萌动的征兆,这简直不可思议!我的想法是对的,你已经不是一个NPC了!” “那……我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杨娟果断回答道,“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自主意识,你的情感来源,还有你想做的事情……” 我淡淡地笑了,杨娟的语气很兴奋,可能这些问题对她很重要,于我却飘渺。“我只想走出客栈,看一看外面的样子,同思儿说上几句话。” 杨娟从兴奋中醒过来,道:“不行!虽然你的言行脱出了程序的控制,但组成你的代码只设置在客栈内,你要是走出去,谁也不知道后果怎样。最有可能的情况,是程序会发生序列紊乱,你会消失的。” “你是说死吗?” 杨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我不怕。”我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如果连如何“生”都不知道,那么,死对我而言也就不再重要。 “可是——”杨娟正要开口,突然身形一滞,整个身体呈现一种云雾般的朦胧感,“我要退出了,外面有人叫我,好像出事了。” 我知道她说的“外面”并非客栈外,点点头,道:“好吧。跟你聊天很愉快,我从没有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你,像——”后面两个字,我迟疑了几秒,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也一样。”她显然在考虑别的事情,不曾留意我的吞吐,正要离开,她突然回头郑重地看着我,“不过,你要答应我,我退出后,你不能离开客栈!”看着她灼灼的目光,我呆了呆,然后点头答应。 B 杨娟退出游戏,用手在太阳穴处按揉了几下,才打开电脑上的消息盒子。这个消息的权限很高,直接进入游戏,让她感知。 是公司高层。他们知道了阿缺的事,八位董事召开紧急网络会议,作为阿缺的创造者,杨娟也被邀请——或者说命令——加入。电脑屏幕被切分成九块视频窗口,里面的背景有白天有黑夜还有黄昏,这是因为董事们分别坐镇全球八大主要城市,时差不同。窗口的每张脸都透着兴奋。 杨娟是与会者中唯一的中层领导,几乎没有发言权,除了介绍案情的情况,其余时间都凝神听着。会议持续了很长时间,董事们的争论相当激烈,一个欧洲籍的董事说起话总是口型夸张,手舞足蹈。杨娟暗自庆幸这是视频会议,否则,她脸上肯定被喷满了唾沫星子。最后,董事会艰难地取得一致:提升杨娟为技术主管,全权负责阿缺事件,包括对他的深入研究,控制这件事的影响力,以及应对即将到来的舆论风潮。 领导的预见果然是对的。第二天一大早,小李就再次打来电话:“组长,你快到公司来,来了一大群记者,都吵着要采访你!” 杨娟匆忙穿衣洗漱,临出门时,她看到刘凯还烂泥般瘫在床上,叹息一声,她把他的被子盖好才关门离开。 公司在市中心,驱车过去,要经过一片贫民区,再驶过一条跨江大桥。桥上车多,杨娟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无聊之下,她转头去看车窗外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下,几只飞鸟掠过,转眼间,飞入高楼大厦间,不见踪影。 这时,她看到一个老妇人蹒跚地走到了桥的边缘。妇人衣衫破烂,在呼啸的江风中,她那一头脏污的头发被吹散,乱糟糟地在空气中抖动。彳亍了十几秒,妇人突然大声喊了一句什么,上前一步,断线风筝般摔向茫茫江面。江山泛起的晨雾很快吞没了她的身影。 杨娟猛地踩下刹车,捂住嘴巴,脸上满是惊讶。身后传来了一阵阵不耐烦的喇叭声。后面车辆里的人也应该看到了老妇人投江,但他们关心的,只是为什么前面的车突然停下来了。这会浪费他们的时间。半晌,杨娟吃力地启动汽车,缓缓前行。她在新闻里无数次看到过人寻死,上吊跳楼自焚服毒,一个人要是真想死的话,死法可以层出不穷。说到底,杨娟对生命的逝去也逐渐麻木了,就像其他人一样。这是个最好的年代,科技一日千里;这也是最坏的年代,人人争名逐利。富人花天酒地,穷人绝望自尽,而路过的人,都只是冷眼旁观。 但这个插曲毕竟影响了杨娟。在媒体见面会上,她心情郁郁,好几次说着说着声音就低沉下去了。幸好小李在一旁,及时解围,替她回答了很多记者提出的问题。 技术性的问题还好,说几个少见的专业术语,引用几个公式,也就糊弄过去了。但,记者既号称无冕之王,提出的问题可不会仅止于技术层面。 见面会快接近尾声时,《都市快报》的记者站起来,大声问:“说了那么多,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叫阿缺的NPC,为什么会突然有了自主意识?他只是一推由1和2构成的代码啊。” 不待杨娟拿起话筒,小李抢出一步,回答道:“这就要提到生命的源头了。我们人类,切分到底,也只是由碳氢氧等原子构成,元素组成分子,分子构成物质,经过特定的组合,成了具有活性的核苷酸和蛋白质,从而形成人类。由原子组成的我们,能有思想有感情,那以此推断,由代码编成的NPC,也有可能在某次意外后拥有自主意识。而就我所知,电脑代码比起物质元素,要复杂得多,也灵活得多。” 这番话干净利落,使在场记者纷纷点头。那个提问的记者也露出满意的笑容,但并未坐下,继续问道:“那,他有了人类的情感,我们该怎样看待他,一个NPC,还是一个人?” 小李退后一步,把话筒交给杨娟。“我不知道……”她犹豫了一下,“但我们会竭力保护他,即使《江湖热血》没有玩家了,我们也不会终止服务器的运行。” “然后呢?我们是不是该重新立法案?要是有更多的自主NPC出现,我们是不是要为他们建立一个新的网络社会?”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杨娟头昏脑胀,她扶着头,后退几步。工作人员立刻上场,宣布见面会结束了,记者们纷纷举起手,把没来及说的问题叫出来,大厅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杨娟只觉得更加头疼,在保安的护送下出了大厅。她知道这次媒体采访很失败,董事会一定不满意,但是,涉及到伦理方面的问题,她真的不知道如何来处理。人类是自私而虚伪的生物,一方面说要维护人权,一方面却绝不希望地球上出现新的智能生命形式。答案倾向哪一方,都会使另一方的拥护者产生反感。 她没有多想这些,休息了一会之后,她来到自己的办公室。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当初编程序的数据存在办公室的电脑里,现在要好好分析一下。 在电脑上输入密码之后,整个上午,她都在埋头看着一行行代码,仔细检查,希望能找出某些异常的地方。但她失望了,所有的代码都没有奇怪的地方,完全看不出是哪里导致了阿缺的苏醒。 正苦恼着,电话突然响起了,是邻居的老太太:“小杨啊,你家果果出事了!刚才他满头大汗地敲我的门,我开门之后他就昏了过去,我已经把他送上救护车了。” “他没事吧?”杨娟的心揪了一下,颤抖地问。 “幸亏救护车来得及时!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啊,也不在家陪着!”老太太气愤地责备,“儿子生病了还让他一个人呆在家里,今天是运气好,否则,晚上回家你就只能看见他的——”后面的话,老太太没有说出来。 但是杨娟明白。她连道了几声谢,然后忙不迭起身,这时,小李走进来了,诧异地说:“组……主管,你要出去?” “嗯,我要去医院。” “哦。”小李转头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代码,说,“那我帮你处理剩下来的代码分析工作吧?” “好的。”杨娟只点了一下头,然后匆匆走出办公室,进了电梯,按下去一楼的按钮。 电梯还有另一个人,低着头,看不清脸,但看外形应该是个中年男人。杨娟心中焦急,不断地看着闪烁的楼层数字,她的办公室在五十七楼,她第一次对自己在这么高的楼层工作感到厌恶。 电梯里的气氛很压抑。那个男人一直没有抬头,沉默了很久,他突然开口:“现在你最好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什么?”杨娟一愣。 “你的儿子在医院里没事,你去了也没有什么实际作用。”男人用低沉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现在你最好回自己的办公室去。”话刚说完,电梯停下来了,按键上显示这是十五楼。电梯门开的一瞬间,男人跨步走了出去。 杨娟在电梯里,这个男人的话让她感到莫名其妙。电梯门合上,电梯却停住不动了,这不正常——杨娟按下的是一楼,即使有人中途出去,电梯也应该在门合上之后继续下降的。 按键上的“15”闪烁着,像是心跳一样。杨娟犹豫了几秒钟,再次按下了数字“1”,电梯震动了一下,然后开始向下降。虽然这个男人奇怪的话语和电梯中途停止都让她不解,但毕竟儿子躺在医院里,她还是希望能够马上见到他。 到了医院,听医生说果果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之后,杨娟才放下心来。 隔着玻璃,她看到果果苍白的脸,没有血色。果果安静地躺着,许多针管插在他身上,药液顺着管道,一滴滴流进去。看着看着,眼泪就从她眼眶里流了出来。 她这样呆呆地站了半个多小时,刘凯才姗姗来迟。“果果怎么样了?”他扫了一眼病房里的情形,然后低头看腕表。 “暂时稳定下来了,医生说应该不会有事。”杨娟轻轻说。 “那你这么着急把我叫过来干什么?”刘凯不满地说。 杨娟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你就这么忙!我早上出门的时候你和果果在家,怎么后来就只有果果一个人了!幸亏果果机灵,一感觉疼就去敲邻居的门,不然——” “我今天有事嘛……”刘凯的声音低了些。 “有事?”杨娟的眼睛里露出几丝血红,“有事能比果果重要?他可是你的儿子啊,是你的骨肉!”她的声音很大,旁边路过的人都投来诧异的眼神。 在外人面前被杨娟骂,刘凯也涌上火气,大声说:“他还没生下来就检测出基因缺陷,我要你打掉,你偏要生下来!现在好了,这八年就没消停过,这个病好了就来那个病!是,他是我的骨肉,可也只是磷酸钙类化合物和脂类物质而已!” “你……”杨娟看着自己的丈夫,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后者通红着脸,跟她对视。 “神经病。”刘凯哼了一声,转身向医院过道的出口走去。 杨娟背靠着玻璃,泪水涌出,在脸上留下湿润的痕迹。她顺着墙壁慢慢滑下,坐到地上,把头埋进两膝间,无声地哭泣。路过的人都很好奇,但没有人多做停留,他们只是看了一眼,便步履匆匆地走过。只有远处的一个人,站在阴影里,默默地看着这个伤心哭泣的女人,良久,这个人叹了口气。 c “你不开心吗?” 对面的杨娟下意识地摇摇头,但是她看着我,眼神变幻了好几次,最终点头道:“是的,我家里出问题了。我的丈夫变了。我记得他以前很善良,有勇气,那时候他很穷,但是站得笔直,棱角分明。他跟我说,即使世界毁灭了,他也会在我身边。可昨天,他说了一些没有人性的话。” 她的声音很轻,刚一出口,就消散在凄清的空气中。虽然我看不清,但我能感到她的表情很哀伤,像被雨淋湿的蝶。“人性……”我仔细玩味着这个词,这是我不能理解的词。 “……我想,是果果的病慢慢改变了他。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他却是反过来的。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杨娟像是沉浸在回忆中一样,喃喃道。 “以前?”我又揣摩着这个词。我没有以前,我不知道一个人回忆起以前是什么样的感觉。 过了很久,杨娟才回过神来,冲我抱歉地一笑,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没有,你这样很好。” 她苦笑道:“怎么会好呢,我是来了解你的,自己却这样……” “可是,在了解我之前,我也有必要了解一下你。”我坐到椅子上,抬头看着她,“来吧,让我听听你的故事。” 她定定地看着我,眼神慢慢融化,“好吧,反正这是在副本里,游戏日志是由我来写的。别人不会知道。”她道。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我完整地了解到了另一个人的轨迹。她生活在我不能理解的世界里,那里充满了冰冷的钢铁丛林,连飞鸟都不能掠过的建筑,面无表情的行人,还有永远铅灰的阴霾天空。但是,她的爱情是铅灰色中的一抹碧绿,那个叫刘凯的男人给了她恋爱的甘甜,同她一起走进婚姻——我不知道婚姻是什么,我试图把它理解为一种合约,双方按章签字,然后共同履行——很快,名叫果果的孩子出生了,带着病,拖了八年也没有治好,生活慢慢失去惊喜,变成了日积月累的繁琐和裂痕。昨天,这道裂痕在争吵中扩大成渊。“可是,你们毕竟生活了这么久,这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听完后,我慢慢道。“也许就是生活了这么久,我们才会变成这个样子。”杨娟叹了口气。我看着她,“你要多想想你们的回忆。那是很美好的事情,你看,我才是一个可怜的人,我没有回忆。” C 杨娟在工作室里坐着,脑袋里全是阿缺对她说的话。 如果说之前她对阿缺的自主意识还心存疑虑的话,那现在,她完全相信了。阿缺是个茫然而忧伤的人,在涌动的数据流中得到了生命,却没有过去。如同一个独自来到陌生世界的婴儿。 但他说的话是对的。杨娟想了很久,回忆慢慢清晰,遥远岁月里的人和事在脑中焕发出了活力。她一遍遍重放着初见刘凯的样子,慢慢地,她扬起了微笑。真的如阿缺所说,回忆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能让坚硬干枯的心变得柔软。 杨娟决定挽回这份感情。 她想起了刘凯很爱吃糖醋鱼,以前,每次吃都会吃出狼吞虎咽的样子。只是,因为两人的工作繁忙,感情变得冷淡,她已经很久没有做给他吃了。但她并没有忘记这道菜的做法。打定主意之后,她振奋地站起来,到市场买了一条鲜嫩个大的草鱼。 她轻轻哼着歌儿,把鱼去鳞剔骨,掏空内脏,在鱼身两面各划了几刀,撒进姜丝和香葱;她把鱼竖拿着,小心在鱼身上倾倒调好的面糊,直至面糊在鱼身均匀涂满;待油温有六成火候时,她拿热毛巾握住鱼头,使鱼身以完美的倾角进入油锅;她调控炉火,用小火,到鱼被炸透,也就是鱼身两面金黄酥脆的时候,她用铲子将鱼盛起来,放到仿古白瓷盘里。最后,她在盘中倒入混合了红山楂鲜果子的甜酸汁,撒上葱丝、胡萝卜丝及青豆仁,使其色泽鲜亮,酥香四溢。 做完后,她把鱼放在保温炉里,自己则坐在窗前,等着刘凯回来。 外面的天色渐晚,斜阳透过窗子照进来,在她脸上勾勒出了一抹金黄的光晕。 这样的等待,让她有了一种久违的幸福感。这真好,她想,这是个好兆头,以后的生活都会像这样充满惊喜和期望。 她没有等很久,夕阳将沉时,刘凯的车在楼下出现了。她连忙把糖醋鱼端出来,放在桌子中间,而桌子上早摆好了红酒和蜡烛,还有一些冷盘。想了想,她赶忙跑到卫生间,发现镜中的自己有些憔悴,眼袋都出来了。她迅速在眼窝处涂上亮色系的米白色眼影,接着画出了从上眼尾稍向外侧伸展的眼线,眨了眨,眼睛一下子明亮有神多了。 做完这些,屋门就被推开了,刘凯走进来。他一进门就呆住了,看着客厅里的桌子,在红烛的柔和光线下,金黄色的糖醋鱼散发着诱人香味。杨娟走出来时,正好看到刘凯惊讶的目光,心中一喜,温柔地说:“回来了?饿了吧,我们可以吃饭了。” 刘凯奇怪地看着杨娟,好像不认识她一样。他的表情很僵硬,愣了几秒,他才点点头,放下公文包,坐到了桌子边上。 “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杨娟说着,夹了鱼身侧的一块肉,放到刘凯碗里,“这是鱼身上最柔软的肉,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个的。” 刘凯有些尴尬,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鱼肉夹到碗里,他看了一眼,又看着杨娟。 杨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仍低柔着声音,说:“我们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吃饭了。你看这糖醋鱼,这么多年了,我居然没有生疏。你知道吗,把鱼倒进香油锅里,要慢慢翻滚。你吃吧,很酥脆的,你会喜——”“我们离婚吧。”刘凯说。 杨娟的手停在空气中,顿了顿,她低声笑了笑:“你吃一点,你吃了就会觉得甜和酸结合在一起,是很好的味道。” “我回来这么早,就是为了和你商量离婚的事。”刘凯没有看她。 “你吃一点吧。” 刘凯拍了一下桌子:“你不要这样了,没有用的!” 杨娟落下几滴泪来,但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语气已经带了些哀求:“把糖醋鱼吃完了,我们再说,好不好?” 他们开始吃鱼。刘凯几乎没有动筷子,大部分的时间里,他在看着窗外。杨娟则一下一下夹着鱼块,放在碗里,很快碗里就堆不下了,她低着头,慢慢咀嚼。但她感觉不出任何味道。 “为什么?”她突然问,“我可以改的,我不再忙于工作,多些时间留在家里,和你一起。” “不是的,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感情了,再一起下去,也没有意思。” “可是,过了这么久了,我们有基础的,可以再培养。” 刘凯看了她一眼,眼角抽动了一下,然后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有情人了,我要和她去在一起。” 杨娟安静下来了,她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呵呵,她苦笑着,曾经有人告诉她,男人一旦变心就不再可以挽回,原来是真的,任何挽救的试图就没有用。“多久了?”很久之后,她只问了这一句。 “半年了。” 有这句话便已足够。杨娟没有再去看他,她的视线落在窗外垂垂欲老的夕阳上,斜晖在高楼的遮挡下,淡得像随时会消失一样。当她回过神来时,刘凯已经走了,桌上,只摆着一份离婚协议书。 果果的病情稳定之后,就被送回家了。第一次进家门的时候,果果好奇在各个房间里找,然后睁着黑黝黝的眼睛,问:“爸爸去哪里了?” 杨娟没有回答,只是蹲下来,抱紧了果果。果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再问。 晚上的时候,杨娟抱着果果睡。果果没有像往常一样挣扎,没有说自己已经是个大男孩了,不能被妈妈抱着。他乖巧地缩在杨娟温暖的怀抱里,夜深了,杨娟突然听到果果轻轻地说:“妈妈别伤心,爸爸不在了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妈妈身边的。”杨娟颤抖了一下,睁眼去看,却发现果果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说梦话。 杨娟越发抱紧了果果,脸上流下泪来,洇湿了果果的头发。 为了在家里照顾果果,杨娟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家里。公司那边,她让小李负责,自己则在家里的工作室里,研究阿缺的数据,经常进入副本里和阿缺交流,记录他的话语和神态。 经过长久的接触,杨娟已经完全把阿缺当做真正的人了。而且,每次看见阿缺,她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温暖,就像面对果果一样,满心都是母性情怀。很多次退出游戏的时候,她都要恍惚好一阵子,不知道身处何夕何地。 有一次,她刚退出,眼开眼睛,发现果果站在她面前,苍白的脸上满是好奇:“妈妈,你做什么啊,怎么总是一躺下就是几个小时呢?” “哦,妈妈是去看一个……一个叔叔了。”杨娟搂住果果,爱怜地说。 “真的么?家里好久没来客人了,我都不记得我有哪些叔叔了。”果果张大眼睛,“妈妈,我也能去看看那个叔叔吗?” 杨娟沉吟着,没有说话。虚拟人生系统是用无线装置,感应人的全身神经,使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这样的装置对身体无害,却消耗大量脑力,果果太小,而且一直病重…… “不行,果果,你还太小。”杨娟心转似电,想了个理由,“那叔叔说,你要是能独立做一件让妈妈自豪的事情,他就让你见他。” 于是,第二天杨娟从游戏中退出时,她看到了一尘不染的客厅和桌子上摆着的一碟碟饭菜。她惊讶地愣在那里。 “怎么样,妈妈?”果果略微喘气,但眼角有掩饰不住的得意,“这能让你自豪吗?” 看着果果的眼睛,杨娟怎么也狠不下心来摇头,只得摸着果果的头,叹了口气。然后,她拿起电话,拨通了小李的电话号码。 几下嘟嘟声之后,电话通了。“喂,是小李吗?”杨娟问道。 电话的另一头却沉默着,只有缓慢而持续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如同黑夜潮汐。杨娟愣住了,低头看了一下显示屏,确实是小李的号码,于是再次问道:“小李?” 沉默了许久,电话那头开口道:“我不是小李。我要给你一个建议。” 是电梯里的男人!杨娟记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磨出的音调,不禁诧异:“这个号码明明是小李的,怎么会——” 男人打断了她,说:“不要让果果进《江湖热血》。” 杨娟浑身一震,惊道:“你怎么知道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