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缺
家用型机器人LW31端着晚餐走进卧室时,看到格里芬太太正准备去死。她正试图把一根绳子系到吊灯上,但她太老迈了,眼睛浑浊,两手颤抖,试了好几次绳子都绕不到吊灯。 “需要我帮忙吗,太太?”LW31放下餐盘,走到格里芬太太身旁,礼貌地问道。 格里芬太太按着腰,喘了口气,把绳子放到LW31手上,“帮我把它系在吊灯上。” LW31启动开关,腰部的螺轴向上扭动,它的上半身抬高,碰到了天花板。它一边系一边问:“您要做什么呢,太太?” “我想自杀。” “哦,那我得把两头都系上。”LW31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了。它把绳子的两头都系在了吊灯的曲形灯托上,两手拉了拉,觉得绳子足够牢固,便转过头,“太太,已经系好了,您可以来自杀了。” 格里芬太太好容易喘匀了气,走到吊灯下,LW31给她搬来了椅子。她颤巍巍爬上椅,觉得周围都在晃动,LW31适时地扶住她。尽管经过了长达六十五年的使用,很多地方都已经锈蚀,但它的机械臂依然沉稳。它一手按着椅子,一手扶着格里芬太太的腰。 格里芬太太站稳了,把头伸过去,绳子勒到了她的脖子。 “等等,太太,我想问一下,”LW31的声音古井无波,一如往昔,“您为什么要选上吊这种自杀方式呢?” “因为它很有效啊……而且上吊死了的话,尸体这样吊着,看上去不太糟糕。” LW31“哦”了一声,抬起头。它的头是一个黑色玻璃罩,上面被刀子划出了深浅不一的五官,组成了笑脸,但时代久远,这些刻痕已经模糊,以至于让面罩上的笑容显得古怪而生硬。它说:“那么,我的太太,您犯下的错误跟古时期的人以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一样。事实上,上吊是最不体面的自杀方式,一旦蹬开椅子,您的体重会让您的气管瞬间破裂,颈椎移位,不像电影里,您没有挣扎的机会,一瞬间就会死亡。但麻烦的是死亡以后发生的事情。” 格里芬太太坚定地摇摇头,“你不要再劝我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上吊死亡之后,您的眼球会像灯泡一样凸出来,脸上会被憋得通红,以您的健康状况,要是在十个小时内没有人把您的尸体放下来,您面部的血管会全部崩裂,脑袋就跟破裂的番茄一样。最难看的是,体重会让您脱肛,大小便全部溢出来……” 两分钟后,格里芬太太艰难地爬下了椅子,坐在床边,抽泣不止。 “您为什么要自杀呢?”LW31走近,疑惑地问道。 “我突然想到,爱我的人已经全部离开,只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我想在今夜去死,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没有人爱我了,那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格里芬太太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苍老的手指拂过,透明屏上便显示出一个个人影,“自从儿女去世后,我已经一个人过了二十五年,现在我连一天都忍受不了了。” “跟我说说那些爱您的人吧,太太?”LW31说,“您说完后,我可以帮您自杀。” 窗外漆黑一片,这个夜晚无比漫长。格里芬太太止住眼泪,手指按在照片屏上,定格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的合影。 放下电话,她有些发怔。肚子里的小家伙怕是在动,一阵隐痛传来。 他是深夜才回的家,天冷,他呵气都像是吐着冰渣子。手冷脚冷,他钻进被子里,蜷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她没睡,说:又回来这么晚?他好容易将身子骨暖活泛,寒意消减,睡意渐长,迷糊地回答说:是啊,加班。还有,这周的工资发了,三百五十个点,已经存进……说没说完,他就合上眼皮,沉沉睡去。 她却睡不着。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撒谎了。 五个月来,他每天晚归,身上还时常带着酒气,进屋就睡,问他,只说是加班。但他只是个AI公司的普通运货员,又怎会总是加班呢?她刚刚给他的头儿打电话,得到的答案是,公司一直没有加班。而且,五个月前,他的工资就涨了,是五百个点,而不是三百五。 那些被隐瞒下来的钱和时间,成了她的心病。但她是个骄傲的女人,从未逼迫他说,尽管他每撒一次谎,她的心就凉一些。 他照常上班,她在家里休养,胎儿已经九个月了。 她的家逼仄阴暗,很多时候,她都搬着椅子坐到街道旁。路边种了很多梅树,阴冷天气里,枝条炸开一溜儿红花。她坐在树下,等他回来。街上的车来来往往,悬在半空,在她的视线里划来划去。 那么多空闲的时间,她是靠回忆来打发的。她和他相识于这颗梅树下。那时,她还是衣食无忧的千金,浑身奢侈品,开着名车,路过这里时,莫名地被红梅吸引了。或者说,被站在梅树下的他吸引了。雪铺了满地,红梅惹眼,他站在那里,像是漫天的雪都比不过眼前的一簇梅。 她停车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他笑了,笑纹里盛满了温暖。他折下一枝梅,递给她,说:我刚才还在怀疑,这个冬天有什么会比梅花更美丽呢。但现在,看到了你,我知道了答案。 于是,她爱上了他。 同所有旧时代的爱情小说一样,这份爱情遭到她父母的强烈反对。他父亲本来打算安排一场商业婚姻。父亲暴跳如雷,打她,骂她,没收她的包和车,冻结她的卡,把她关在家里。但都没用,她执意要嫁给他。最后,父亲精疲力尽地叹口气,挥了挥手,对她说了一个字:滚。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结婚后的生活。他开货车,给各地运输机器人,工作很累,薪水却很低。她从小就锦衣玉食,但为了他,全身都投入了油盐酱醋里。学做饭时,她不小心切到了自己的手指,血洇开,当时就把她吓哭了。他听到哭声,到厨房抱住她,连声说:再也不要到厨房了!我来,我来,你别再伤着自己。 但现在,他变了,学会了撒谎和藏钱。偶尔身上还带着酒气和香水味。谁都知道这些行为意味着什么。她付出了青春和富贵,熏黄了手指,皱了眼角,却只换来了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想着想着,她就会在梅花树下落下泪来。 下班后,头儿叫住了他,说:昨天你老婆给我打电话了,说你天天晚上都回家很迟。她大着个肚子,不容易,你早点回家陪陪她。他连忙点头,说:是是是。 出了公司,他没回家,而是走到了城中心的一家夜总会门前。早有人等着他了,抱怨说:怎么才来啊,快,王老板喝醉了,你送他回去。他唯唯诺诺地弯腰,钻进一辆飞车里启动引擎,向指定的地点飞去。 这就是他每晚要做的事情。 给夜总会的客人开车,送他们回去。他求了很多情才谋来这份兼职,送一次,有十个点的报酬。那些老板们,大部分都喝多了,一身酒气。有时候,老板们并不会回家,而是搂着衣着暴露喷满香水的女人,目的地是宾馆。他不介意,只要能挣着钱。 这些事情,他没有告诉她。 他想给她一个惊喜。 五个月前,他去运货,签发的时候,负责人告诉他:这是LW型的新款家用机器人,家里的所有杂事,它都能搞定。他笑笑,问:那照顾婴儿呢?负责人用鼻子喷出一口气,说:别说婴儿,这款机器人,使用期长,能把一个人从小照顾到大,直到老死。 这句话让他动了心。 她笨手笨脚的,不擅长家务,更别说养小孩子了。要是有个机器人帮着她,自己就不用每天上班时惦念着了。接着他又问了价钱,两万个联盟点。这不是小数目。 所以这几个月,他一直在外面奔波。按照他的算法,五个月的剩余工资,三千点,加上每晚额外挣一百点,到现在总共有了一万八千点。孩子就快出生了,得加紧点儿。 这一晚,他载了一对男女去酒店。一路上,男人的手在女人身上不停地摸索,女人发出吃吃的笑声。他不在意,只顾开车,酒店不远,霓虹灯在低空闪烁。有人呢。女人到底有些害羞,将男人伸向裙子里面的手拿开。男人不高兴了,嚷嚷说:有人怕什么。说是这么说,但男人还是抬头,看了看他的背影,目光落在车窗上的照片上。 照片上是一对男女,他和她,俱都喜颜,她把头靠在他肩上,他温和地看着她。背景是一簇凌雪怒放的梅。 男人怔了怔,问:这照片…… 他抬头看了照片一样,语气有压抑不住的喜悦:是我和我老婆。很漂亮吧,呵呵,我的福气。她怀孕了,是个女孩儿,长大了肯定跟她一样漂亮。 那你怎么不在家里陪她? 我得挣钱,给她买份礼物。一个机器人,有了它之后,她就不用每天干活了。 男人沉默了。 女人刚才也只是欲拒还迎,此时看男人真的不摸了,心里纳闷,把男人的手拉过来。男人却抽回手,点了根烟。烟雾在狭小的车厢里环绕。一支抽尽,男人缓缓开口:别去酒店了,送我回家吧。 女人问:去你家?我不上门的…… 你现在就可以下去。男人拿出转点器,按了几个数字,把女人的手指放在屏幕上,点数传了过去。女人不满地嘟囔着嘴:钱是够了,但我是有职业道德的,我不能半途而…… 下去。 女人下了车。他继续开着,到了男人家,一个面容平庸的女人出来,给男人接了大衣,说:你不是说今晚要开会吗? 不开了。什么会都没有你重要。男人摸着女人的头,怜爱地说。 他看着这一幕,心里翻滚起一些莫名的情绪。他笑笑,启动引擎,慢慢退出这个豪华小区。他突然很想她。他今晚不想再挣钱了,想早点儿回去陪她。她一个人,家里冷,她觉着冷的时候会搓手,会皱着鼻子。那个样子很可爱,那个样子是他一生的牵挂。 他笑着想,今晚一定要用自己的手包住她的手,慢慢地搓,直到温度从血液里升起来。 心里想着事,他就没有留意到两边。一辆失控的飞车从悬浮轨道上翻下来,从右边撞到了他。两辆飞车翻滚着,自高空坠下,爆炸,绽放成两朵艳丽的花。她睡得很迟。她一直在等他,可他迟迟没有回家。她干脆起床,来到街边,站在梅花树下。他回来的话,一定会路过这里,到时候,他会看见梅花下的她,一如彼时初见,人面梅花相映。 夜寒如水,她裹紧了衣裳。她决定原谅他,不管他做了什么,她都决定原谅他。他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牵挂。这样打算着,她笑了起来,她想,到时候,他一定会握着她的手,来回搓,让温度从血液里升起来。她就这么等着,看着街的尽头,希望她会从那里出现。在她头上,夜色里,一簇梅花正开得灿烂。 “对不起……我很遗憾。”LW31歉意地低下头。 格里芬太太摇摇脑袋,说:“不关你的事……我妈妈是个苦命的人,生下我不久后,她就去世了。但她也是个幸福的人。后来她还是用那笔钱把你买回来了,说明她没有怪任何人。” LW31顿了顿,把手放在格里芬太太肩上,说:“那我现在可以帮您进行另一种死法。您想怎么去死?” “吃安眠药吧,那样没有痛苦的知觉。” “好的。”LW31答应道,“只是,目前我们有两个问题。” “你说。” “第一,过量服用安眠药之后的四十八个小时内,您不仅不会睡着,还会出现胃痉挛、腹痛、口吐白沫等症状,这是因为您身体的各器官都在行使毒后应激功能。很多服用安眠药自杀的人,最后都因为忍受不了疼痛而打电话求救……太太,我不认为您会愿意承受那种痛苦的。” 格里芬太太闭上眼睛,过了好半天,才颤抖着嘴唇,“我只是想去死而已。之后死后不那么难看,就算吐白沫,你也会为我打理我的尸体是不是?” “当然,我的存在就是为了给您提供服务。” “那就好。”格里芬太太点头,“至于痛苦……我这一生,承受了太多痛苦,早就麻木了。你打开抽屉看看,现在还有多少安眠药?” “太太,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我们的安眠药不够多。”LW31打开抽屉,拿出药品,晃了晃,“一共十七片。这是处方药,药店一次最多卖二十片,而要致死的话,以您的体质,可能需要八十六片。” “你不能出去替我买吗?” “太太,您可能忘了——现在大移民已经开始,人基本上都走完了,外面已经没有药店。” 格里芬太太叹口气,灯光照在她脸上,脸色微微泛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沟壑。LW31礼貌地说:“太太,不如您再给我讲讲,除了父母,还有人爱过您吧?” “是的。”格里芬太太再次拂过照片,这次浮现出来的,是一个高瘦的青年。格里芬太太看着他,眼角泛出浊泪,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浮上眼前。 深夜。 寂静。 彼得和杰尔森沉默地站在街口。 像这样一条街, 本不应该站人。 像这样一条街, 本不该在深夜还站着两个穿名牌西装的人。 街口破。 街中寒。 街尾暗。 这是城里最破败的一条街,平常都少有人走。它是罪恶的街,无数只眼睛在暗处张着,窸窸窣窣,像涌动的食道,等着猎物进入。 然后吞没,消化,不吐渣。 但彼得和杰尔森站在街口,神情自若,好像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好像这里是他们的家。 彼得很瘦,个子高,站着不动时像一支削尖的铅笔。 杰尔森胖,身材矮,活像地上乱滚的冬瓜。 杰尔森在抽烟,一口深吸,火光从烟头窜到烟尾。整支烟都燃尽了。 彼得问:“走?” 彼得吐出浓烟,道:“走。” 两人走进黑暗的长街里。 街上的门一扇扇关紧。 风吹过。呜咽,如鬼泣。 街上的人,都不安分。 他们身份各异。乞丐的邻居是小偷,小偷的楼上住着妓女,妓女的阳台对面,是经常失手的骗子。 但他们有个共同点。 穷。 穷得只能蜗在这条破败残旧的街上。 穷是罪,是能把人心浸得冷如冰硬如石的罪。 所以,通常有人走上这条街,也就走进了乞丐、小偷、妓女和骗子的目光里。 他们曾经骗光了老人的衣服,抢走了小孩的糖果。 每一分钱,他们都不会放过。 但现在,他们不敢打主意。他们关闭门窗,躺在床上,磨牙吮血,却不敢声张。 因为,走在街上的彼得和杰尔森。 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哒哒哒,每一步,都沉稳结实。 彼得一共走了六百五十九步,杰尔森则走了一千三百一十五步。 他们在街尾的一间屋子前停下来了。 屋子里很黑,没开灯。 但杰尔森听到呼吸声。 慌乱,急促,像小鹿猎人枪口下的喘息。 杰尔森扬起一丝冷笑。 他们没有找错。 咚,咚,咚。 没有人回应。 杰尔森继续敲门。 咚咚咚,单调而沉闷,在浓夜里让人发慌。 “是谁?”里面终于传出了声音,是女声,清脆如铃,却在颤抖。 杰尔森道:“是我。” 彼得道:“还有我。” 屋里的女人道:“你们是谁?” 彼得和杰尔森道:“我们是联盟城邦治安管理局探员。” 女人道:“你们不应该来的。” 彼得道:“可是我们已经来了。” 女人道:“难道你们不可以回去吗?” 杰尔森道:“上一个想让我们回去的人,现在已经躺在监狱里了。” 女人在屋里叹了口气。 是祸躲不过。 女人打开门。 女人打开门的时候看到了矮矮胖胖的杰尔森,也看到了高高瘦瘦的彼得。 彼得也看见了女人。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很美丽的女人。 评判女人的美丽,有很多种标准。有人喜欢长相,看重眉眼鼻嘴。有人喜欢身材,挑剔乳腰臀腿。但无论是谁,只要看到眼前这个女人,都不会否认她的美丽。 因为,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材,她都毫无瑕疵。 秀眉媚眼琼鼻樱桃嘴。 丰乳纤腰翘臀细长腿。 完美的结合。 杰尔森看的却是女人背后的房间。 房间很小,墙壁陈旧,但干净,让人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舒服。屋子里摆设不多,但看得出,每一样东西都经过了主人精心的挑选。每一样东西都在它最应该在的地方。 女人道:“你们半夜来我家,要做什么?” 杰尔森道:“你岂非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 女人道:“你们要做什么,我一个弱女子怎么会知道?” 杰尔森道:“那你总该知道那本书吧?” 女人颤抖了一下,马上又镇定下来,道:“哪本书?” 杰尔森把一切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地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便携记事本,屏幕在他手指下变化。 一本书的封面被在屏幕上浮现出来。 封面是古铜色的,正上方是一行书名。 书名,只有十个字。普通而简单的十个字。 但女人仿佛看到了鬼,脸色顿时变了,大变。 《家用机器人管理修正法》。 一直沉默的彼得开口了。 他的话像他的人一样简洁干瘦:“我们收到消息,你私藏了一款LW型号的机器人。” 杰尔森道:“而根据修正法,所有的机器人都要回收。” 女人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杰尔森道:“你肯定知道,你的表情出卖了你。” 女人不说话。 彼得仔细看了她一眼,声音变得温柔,道:“一个月前,一台PWR型的家用机器人,趁主人熟睡时,割断了他的喉咙。而死去的人,恰恰是联盟议员。联盟已经出台法案,所有的机器人都要回收。” 女人摇摇头,道:“我这里没有机器人。” 杰尔森冷笑道:“恐怕这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说完,杰尔森推开女人,走进屋子。 女人撞到墙壁上。 她求助地看着彼得,而彼得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杰尔森眯起眼睛,在屋子里环视一周。没有机器人。 彼得道:“既然没有,那我们走吧。” 杰尔森抬起手。他的目光落到了床前,雪白的床单,叠得整齐的被子,床腿是合金制品,一些灰尘散在床腿边。 一个精心整理房间的女人,怎么会容忍床前有灰尘呢? 杰尔森笑了,笑得很开心。 他指着床,道:“床下面是不是藏了东西?” 女人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杰尔森点燃另一支烟,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女人连忙点头。 杰尔森道:“第一,我把机器人带回去,它被销毁,而你因为私藏罪也得进监狱。” 女人道:“求求你,不要把LW31带走。它是我父母唯一留给我的。” 杰尔森道:“那你有第二个选择,就是给我五千点,我当作没有看见。” 女人皱起眉头。道:“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你可以把我家里的东西全部拿走,只要把LW31留下就行了。” 杰尔森嘴角扬起一丝笑容,目光从女人的脸上滑下,道:“你家里的东西,我会全部拿走,但这些不够。” 女人感觉杰尔森的目光像蛇,湿黏而阴凉,在自己的皮肤上游动。 女人心里一紧。 杰尔森不慌不忙地看着女人。他很欣赏女人现在露出的恐惧神情,这让他得意,而他一得意,身体的某个部位就会有反应。 过了很久,他才道:“我要你十个晚上。” 女人使劲摇头。 杰尔森惋惜地叹了口气,道:“那你跟你的机器人说再见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女人就突然出手。 只要一招。一招,就足以将对方制住。 她在工厂里装配机机器,每天的工作,就是伸出手,把底盘卡进机器里。 所以,这一招她已练过四年五个月零二十八天,她完全有把握相信这间屋子里没有任何人可以抵挡得了这一招。 可这一次她错了。 惊愕在她的脸上渐渐凝固,一只手,一只肥白而有力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手的主人是杰尔森。 没有人想到,矮胖的他能出手如此之快。 女人哀求道:“LW31没有危险,它只负责照顾我,已经很久了。我不能失去它,求求你。” 杰尔森道:“我会给你机会求我的,但那要在我们都没有穿衣服的情况下。对我出手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你很快就会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样子了。” 他没有说假话,杰尔森从来不说假话。所以,如果有一天你碰到杰尔森,他对你说,他要杀了你。那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回家去写好遗嘱。 你不能反抗,也无法逃避。因为,他是杰尔森。 女人的脸上布满了绝望。这时,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她看到了一件本来绝不应该看到的事。 一支枪从后面伸出来,抵住了杰尔森的后脑勺。 彼得道:“放开她。” 杰尔森道:“你要为她背叛我?” 彼得面无表情,道:“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了。借着搜查机器人的便利,你已经勒索了近二十万联盟点,逼奸了七个女人,逼死了十九个市民。” 杰尔森道:“你难道是个好人吗?” 彼得道:“我不是,但我现在想当好人了。” 杰尔森嗤笑道:“我赌你不会杀我。” 彼得笑了,道:“为什么?” 杰尔森道:“因为你不敢杀我。” 彼得按下了扳机。 血,飞溅。 人,倒下。 女人诧异地看着彼得,上下打量。半晌,她眼角流下泪来,道:“谢谢你。” 彼得耸耸肩,道:“彼得为卿行义事,劝卿切莫把泪流。人间若有不平事,纵酒挥刀斩人头。” 女人点点头,道:“只是,你杀了他,而他死在我家里。恐怕我们都要准备逃亡了。” 彼得道:“只是,一个人逃亡,会很寂寞。” 女人道:“你有什么建议呢?” 彼得深深地看着女人。 在长久的对视中,两个人都笑了。彼得伸出手,道:“你好,我叫彼得,彼得·格里芬。” 女人道:“我叫雪逸。” 彼得上前一步,抱住了女人。 女人感受着他的拥抱。 他很高。 很瘦。 他的脸很冷。 他的手臂很僵硬。但他的胸膛是暖的。 “那天晚上,我们花了很时间,挖了一个洞,把你埋了进去。然后他带着我东奔西逃,直到联盟解体,对我们的通缉令撤销了才回来。”格里芬太太回忆起往事,脸上带着笑,仿佛多年前的景象再度浮现。 LW31安静地看着她。 过了好久,格里芬太太才默然叹息,轻轻说:“唉,只是好景不长,安定不久后,他就患病离开了。逃亡的那些年,他总是把好东西留给我和女儿,自己却积累了一身的伤病……” “我记得他,尽管时间不长。他很沉默,很能干,很爱您。” 格里芬太太晃了晃脑袋,把悲伤甩出脑袋,说:“我要用割脉的办法,你来帮我吧。” LW31点点头,从抽屉找出薄刃刀。刀锋上寒光流转,仿佛镀上了一层光的漆。 格里芬太太把手腕伸出去。刀刃随即压在了她苍老褶皱的脉搏上,寒意顺着皮肤,渗进血管里。她打了个寒颤。 “我要开始划了,您准备好了吗?”LW31问。 “好的,你动手吧。”格里芬太咬咬牙,闭上眼睛,但随即又睁开,颤抖着问,“割脉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 “那得看我割破的是您的哪条脉搏。如果是静脉,那您的血会随即流出,但不会形成血流成河的局面,因为您体内的血小板已经在伤口处凝结了。而如果是动脉,那您会死得很快。不过,那样的话,血会像喷泉一样喷出来,这分寸很难掌握,我全身都被被血淋到。您看上去,恐怕会是血肉模糊的样子。”LW31不紧不慢地说完,“现在,我可以划了吗?” “那,有没有别的法子?” “有。有个很合适您的方法,不过,在告诉您之前,你得再给我讲一个爱您的人。” 照片屏上光影闪动,很快,一个背着行李笑容明艳的女孩浮现出来。 2335年的冬天,我拖着行李箱,回到了阔别七年的小城。 机场空荡荡的,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我的眼睛开始晕眩,我看到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我开始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寂寞是我渗进血液里的情绪,如冰冷的唇,吻在我骨头上。 午夜的出租车并不多,偶尔有几辆悬浮而过,车灯在夜色里划出一道道流光。 我站在路边,看流光曳影。一辆出租车停在我身前,车窗的黑夜退却,露出司机的脸。这是一个好看的男人,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的时候,唇角温柔地倾斜。他有干净的眼神。水一样干净而流动的眼神。 去哪里,他问。 我上车,说了目的地。 一路无话。 我把脸贴在车窗上,调稀了色泽,能看到城市以灰暗的面目出现在我眼里。七年,什么都没有改变,这个小城,依然破旧得让人心里荒凉。 现在都去移民了,回来的倒少。司机在前面说。 我点点头,我也打算走,我申请的是天马星系KG6号行星,已经通过了。 那你回来做什么? 告别。 司机于是不再说话。 出租车停在了城北,一栋熟悉的房子。我下了车,司机却没急着走,停在路边。我想他肯定想对我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启动了引擎,出租车慢慢滑进夜色里。 我敲门。咚咚声传出来,好像胸腔里寂寞的心跳。 吱呀,门开了,一个机器人的脸露出来。黑色面罩上,有用刀子刻出来的五官,线条稚嫩,组成了奇怪的笑脸。 机器人走出来,接过我的行李,说,小姐,你回来了。 我朝屋里看去,里面黑洞洞的,她,在吗? 太太在家,她等你很久了。我们进去吧。 我却踌躇了。我站在门前,脚下似乎裂开了一道深沟,距离深远,巨大而寒冷的风在沟上吹荡。我无法逾越。我干脆坐了下来。屋里面的她,也是坐着,睁开一双眼睛,似乎与我对视。 她是我的母亲。或者说,曾经是我的母亲。 我生命的前十七年,都是在她身边度过的。记忆里,这间小屋子永远那么阴冷而潮湿,像我不堪的年华。带着隐约的腐烂气息,让年少的我深恶痛绝,却在逃离后,于每一个夜晚暗自思念。 我出生于地球枯竭末期,人人自危,小时候,我看到了太多张慌乱的苍白的脸。出于我不知晓的缘由,五岁之前,我都跟着父母在全世界流浪。或者说,逃亡。 五岁之后,曾经如庞然大物般的联盟政权解体,我们也得以安居,并且还多了一台机器人帮助家务。然而不久后,父亲在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息。我记得他的眼睛,枯瘦而浑浊,久久地看着我和她。这眼睛里埋着深深的忧伤。 父亲走后,她变得脆弱而顽固。她不准我出门,不准我和男孩子们交往。如果我违逆了,她不会动手,也不骂我,只是长久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如一匹狼。 就这样,我跟在她身边。时光如流水,将我清洗得白皙修长,却把她冲刷得脸皱发苍。时光在替我报复吗?我从不敢想象。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黑夜笼罩下来,狂风呼啸,城市发出洪亮而寂寞的鸣声。是的,城市也寂寞,人们陆续移民,城市的胸腔空荡荡,像失去了心脏的巨兽,悲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