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小震云
接下来,你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等死。 那天你开着车载丁柔回家,你们刚拍完婚纱照,幸福得忘乎所以。你那时候觉得,这个世界就剩下了你们两个人。但一个开水泥罐车的司机可不这么觉得,他在打盹的时候向你们冲过去,轰然把那辆家轿撞翻。丁柔当场死亡,你晕了过去。其实车祸发生,你感到自己毫发无损,你是看见了浑身是血的丁柔然后晕倒的。你理想中的剧情应该拥抱着死去的丁柔然后像马景涛一样仰天大吼。你在昏迷一天之后安然无事,活蹦乱跳,一个零部件都没有磨损,只有额头上那个创可贴就可以搞定的伤口留下理直气壮的证据。 你醒来第二周,行尸走肉地回到公司上班。你以前对总让你加班的老板充满怨气,不仅是你,仿佛天底下所有的员工都与老板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私下里建了一个群,群的名字叫做:老不死。寓意是,老板怎么还不去死。“老不死”群里有人说话,大家关心你,说你看起来不精神啊。你说:我是不精神,你们是精神病。大家都觉得无辜和莫名其妙,说:你是群主你就可以乱喷啊,谁招你惹你了?你说:我就是想骂人。大家说:有本事你去骂那个老不死的。大家当时不知道丁柔已死。你总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和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你以为,把丁柔死去的消息告诉别人,他们会安慰你,然后就认为丁柔已经死了。但你并不这么认为。在你的心里,丁柔还活着,跟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没啥两样,跟公交车里挤在一起的人们没啥不同。大家当时只是气话,谁也没想到,你就这么仰天大笑出门去。你没有像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轻轻叩门,你没有堆砌满脸笑容,你不待老板问话,张口就是一句你妈怎么怎么着。真是的,这事跟他妈有他妈什么关系。你骂完了。老板说:你有病吧。你想坚挺,但你不是人民币。你开始慢慢卸下防卫,慢慢后悔慢慢流泪,不一会就哭的稀里哗啦,弄脏了老板屋里从伊朗进口的高档羊毛地毯,但庆幸的是他只是让你滚蛋,并没有趁机勒索让你赔偿。滚蛋的意思不仅要从他办公室滚出去,还要从公司滚出去。但你不难过,你早不知道什么叫难过。如果这也值得难过,你早就生不如死。 出租房里还有另外一对情侣,你们的关系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既不亲昵,也不过分疏远,游弋于礼貌和友情之间。你们使用着共同的卫生间。但你知道,只要是共用的卫生间从来就不可能卫生。丁柔死了之后,你就常常蹲在马桶上思考人生,便秘而不自知。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男人可以在卫生间里搁浅那么长时间。你看着纸篓里殷红的卫生巾,知道同租的那个姑娘来了。你浮想联翩,从一片沾着血的卫生巾里看到了人类的过去与未来,看到了宇宙的膨胀和塌缩,看到了果壳和星云,那是你想象力走得最疯狂最远的一次。不知不觉,你已经待在里面两个小时,而同租的那个男孩也已经把一泡屎憋了半个小时,他的敲门声此起彼伏,你却充耳不闻。他实在憋不住了,一脚把三合板制作的简易门踹开,看见你正聚精会神地捧着他女朋友用过的卫生巾仔细端详。他完全被你征服了,切断了所有退路。这时候,你抬起头,缓缓地说:要个孩子吧。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或者你女朋友哪天就突然死了。他急了,顾不上那泡屎,一个马步向前,一记左勾拳,右勾拳,一句惹毛他的人有危险。你毫无还手之力,沉默地接受他拳脚相加的洗礼。你以前不这样的。我记得有一年夏天,你带着丁柔去吃烧烤,丁柔穿着黑色丝袜牛仔短裤和果绿色的紧身背心,看上去非常性感诱惑。你想着多吃几个腰子,晚上好好来一发。你们刚坐下,隔壁桌的小青年就开始吹口哨。你抄起一瓶啤酒走到他们面前,握着瓶颈,用瓶底一一掠过那一双双震撼的眼睛,恶狠狠地说道:谁他妈再吹,老子开了他。后来你们没吃烧烤,丁柔怕你打架,主要是怕你被打。她买了两块钱饼丝和一块五的豆芽回家给你炒饼。丁柔说:你傻啊,他们那么多人。你说:他们看你。你那天没吃到腰子劲儿还那么足。你们汗流浃背,完事后床单都能拧出水来。你呵呵地抱着油腻腻的丁柔,跟她说:我们结婚吧。丁柔当时以为你在开玩笑,说:结个毛啊,连房子都没有。现在房子有了,依旧只能结个毛。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你以前总是跟丁柔埋怨隔壁屋的男人拉的屎太坚硬,马桶总是堵。但每次堵了马桶,他都不管,还是你左手捏着鼻子右手拿起皮搋子。丁柔当时说:我们一定要挣钱买自己的房子。现在房子有了,你家的马桶再也不用承接别人的屎尿。但你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你宁愿回到那个厕所三天两头被堵的日子,你宁愿天天左手捏着鼻子右手拿起皮搋子,然后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用掉半瓶洗手液洗手。因为那时候有丁柔。你当时觉得怨气冲天烦躁不堪,现在想起来却忍不住思绪万千泪流满面。他看见你哭了,也觉得有点抱歉,把你扶起来,说:我下手不重啊。你这时说了一句欠抽的话。你说:你的屎,现在还坚硬吗?他沙包大的拳头雨点般坠落在你的身上。直到你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才有收手的意思,然后吐了一口痰在你几天都没洗的头发上,说:你怎么不去死呢? 那是你第一次尝试自杀。从喜闻乐见的上吊开始。但这并不容易,房间没有传统的上吊利器檩条,只有一个充满灰尘的白色吊扇。你把腰带拴在电扇上,把头套进腰带里。你想起了《僵尸》里的钱小豪,想起从小到大听过的不同版本的吊死鬼故事里的男女主角,现在他们都附了你的身。你浑身发抖,汗如雨下。你以前觉得死不恐怖,那是因为你要很久之后才会死。而你现在就站在死的对面,它的冰冷的刀锋割伤了你。这毕竟是你第一次自杀,古往今来自杀的朋友们不会笑话你。你清空脑袋,让丁柔的形象突出,她在那儿等着你过去,等着你过去,看那花儿开。你一个不小心,双脚蹬开折叠凳子。你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四肢弹蹬,凌空乱舞。然后年久失修的电扇掉了。你弄出很大的动静响声,住在你们楼下的房东找上来,一脸铁青地跟你讨论这个电扇的原价以及经过多年之后的折旧。你脑子一片荒原,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上面奔跑。你摔得很疼,所以你还活着。第二次,你依旧发扬传统,在种子店购买一瓶农药。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你以为第二次自杀会游刃有余得心应手,可事实上,你依然无法战胜内心的恐惧。丁柔的死对你来说就像是上帝关上了一扇门,通常情况下,上帝关上一扇门的同时还会用铁链牢牢锁死。门里面是你的苟且偷生,门外面是你们俩的生死与共。你下决心打开这扇门,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痛快地死去。你打开瓶盖,试探性地嗅嗅,那味道呛鼻,只好捏着鼻子一饮而尽。你的胃从小就不好,但你长大后还嗜酒。你的胃有时候比你的心还要敏感。喝完那瓶农药,你就跑到厕所呕吐,连胆汁都吐了出来。马桶又堵了。你想找一个剃须刀片,但你一直使用电动剃须刀。那是去年你生日时丁柔送给你的礼物。所以,你只好去厨房找到一把菜刀。菜刀在丁柔死后再没人用过,刀口生出不满的铁锈。你满不在乎地把刀比划在自己的手腕上。丁柔用这把菜刀为你切过土豆丝,切过茄丁,切过五花肉。而你现在准备用它切开自己的动脉。刀口刚刚在碰到你的皮肤,流出一丝鲜血,你就晕倒了。你终于记起那天在车祸现场自己为何会晕倒。你晕血。你回到车祸现场,企图在这里进行第四次。你站在路口,注视着红绿灯,准备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你观察交通信号灯,对面的灯甫一变红,你扎着脑袋就冲到机动车道。但想象中的撞击并没有来到。来车似乎早有准备一个漂亮的急刹车停在了你面前。当时那辆车离你的膝盖只有0.01公分,四分之一秒之后,坐在那辆车副驾驶上的人将会粗鲁地探出来半个身子骂你,因为你决定做一个假动作。虽然你生平做过无数的假动作,但是这一个你认为是最完美的。你哎呀叫了一声仰面向后摔倒。坐在副驾驶上的人打开门出来冲你吼道,警车也敢碰瓷啊。俗话说,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第四次你依然死里逃生侥幸活着,说给任何人听都不会相信,以为你在写科幻小说。但首先,你根本不懂科幻;其次,你逐渐认识到死亡本身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或者说,就和你死乞白赖想要找一件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等你哪天闲着没事会突然发现这东西就明目张胆地坐落在你视线之内,你就想自己这么上赶着自杀可能事与愿违但是如果大摇大摆走在街上说不定就有一辆汽车专门赶来特地把你撞死。你这样浑浑噩噩度过一段时间,仍然好好活着,这让你苦恼和困顿,只好随风奔跑,自杀是方向,追逐电门的力量。第五次,你觉得触电也是极好的。你拧下台灯的灯泡,刚准备把中指伸进去,就听见隔壁的男孩大骂他的女孩:谁让你又用热得快烧水,看,把保险烧了吧。你当时就没了死的心情,你想过去跟他说,不要这么对待你的女孩,有你追悔莫及的那一天。那一天,你丢掉了丁柔。但你走到他们房间门口,还没敲门已经泣不成声。第六次跳楼,你转悠了一下午,没有找到顶楼楼梯口。最后苍天不负苦心人,让你找到,但楼梯口盖着一块铁板,铁板上加着一把大锁。顶楼持有钥匙的住户纷纷回避,拒绝借出,理由是他们一口咬定你想要在上面装太阳能。第七次跳河,赶上游泳大赛,前前后后上百人涌过来把他生生拖上了岸。这件事后来上了当地的晚报,据说后来那些人为了争夺政府颁发的“见义勇为”名额打的不可开交。第八次吃安眠药,你觉得那很文艺,睡一觉人生就过去了,不是最好的结局吗?但亲爱的,你他妈不知道那是处方药吗。这不科学。你在第八次咬舌未遂之后猛然觉得,这不科学。一个人怎么可能自杀八次还活在人间,除非这已经不是人间。难道说自己第一次自杀就已经得手,剩下几次之所以死不了是因为你在试图杀死一个已经死了一回的人。如何能杀死一个死人呢。但你很快发现这就是人间,丁柔的墓碑是那么醒目地控诉着你。你后来去看了电影《死神来了》12345,看《电锯惊魂》1234567,你甚至还不惜重金从淘宝上买了一本鹤见济的《完全自杀手册》,到货才发现是日文版。你执着地展开前赴后继的自杀,一直到第一百次你学海子卧轨,但火车出轨了。 那次车祸,你跟丁柔都在车里,而水泥车是从正面撞击的,为什么丁柔当场死亡,你只是轻伤;为什么出租房屋顶的电扇会掉下来;为什么你买的农药是假的,而且你一口不剩地吐了出来;为什么抽血的时候你没事,菜刀只是刚刚划破皮肤你就晕血;为什么那天你冲到机动车道,迎面而来的是一辆警车,而且司机那么完美地制动……这个世界,一次巧合叫做走运,一百次巧合就是命运。你以为活着不容易,死还不简单。死还真的不简单。我很高兴你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但你永远不会想出答案,还是让我来揭秘。你知道量子物理吗,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你知道埃弗雷特和他的多世界理论吗?关于波函数从不塌缩的假设一直没有人证实过,你是第一个。在艾弗雷特的理论中,对观察者而言,就是一个确定的物理系统,随着薛定谔方程的演化,变为一个按照一定几率分布的随机性系统,其几率与波函数塌缩办法算出的一致。你不明白,我就知道你不会明白。把艾弗雷特的理论稍微推广一下,就是量子自杀假说。比如说你,一心寻死,第一次选择上吊,因为电扇掉下来而逃过一劫。于是宇宙分裂为两个,一个宇宙中,你由于上吊死去;另外一个宇宙中,你由于电扇年久失修活下来。接下来你继续寻死,世界也就继续分裂。由于量子多世界理论,在某个世界中,你总是活着。你还是不明白,谁让你平时不多买点科普书看,总是一有功夫就捧着手机玩游戏。有意义吗?是你在玩游戏吗,那是游戏在玩你。我只好再给你讲得简单一点,想象一下,世界是一个有着无数层的大楼,这个不难吧,想象你们公司,哦对不起,你的前公司所在的大楼,每一层都是一个完整闭合的世界。每个世界里的人都以为只有自己这一个世界,死亡的定义不过是从这个世界被抹去。可宇宙是奇妙的,在每个层面的世界之间都有一个连接口,也就是爱因斯坦-罗森桥,就好像中国神话里,通过孟婆桥能有死回生,通过爱因斯坦-罗森桥,你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或者再通俗一点,让我们抛开艾弗雷特,爱因斯坦以及他的学生内森·罗森,以及他们所叫嚣的物理学,让我带你领略一下艾特温·阿博特的小说《平坦世界》。在《平坦世界》里,阿博特构思出一种能够生活在像桌面那样的二维世界的生物,他们不知道在他们身边有一个完整的宇宙,也就是有一个第三维度。而你不知道,在你三维世界之外,还有另外八个维度,真讨厌,还得用到物理学,这涉及到M-理论。它将这个凌乱的宇宙统一梳理,让我今天对你的讲述有了根据。综上所述,你想起什么没有?我想起我们小时候妈妈唱的歌谣。妈妈在你早上赖床不起的时候唱道:起起,起不来;来来,来上学;学学,学文化;画画,画图画;图图,图书馆;管管,关不了;了了,了不起;起起,起不来……就是这样一个幽默的循环。绕地球一圈和原地踏步殊途同归。你每次的死亡,都是一次全新的诞生;每次长跑的终点,都是下一次比赛的开始。怎么样,搞笑吗?不,这是多么忧伤的故事和概率啊。人们还都说结婚一定要买房子呢。结果怎么样,如果不买这个房子,你可能三年前就跟丁柔完婚,也就不会有三年后去拍婚纱照,更不会被那辆车撞到。所以,不仅仅是生和死,你的每一个决定都分裂出不同的世界。蝴蝶煽动翅膀。但是这次,你终于成功了。你使用了无懈可击的办法。第一百零一次,你决定绝食。 你在现实和梦境的交替中迷失,不知道哪里的世界是真实的。这个你们原本的新房,却成了你的坟墓。眼下,你已经不吃不喝三天。眼下,你以为自己距离丁柔越来越近,happy ending,大团圆结局。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没有时间。接下来,你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等死。鱼缸里的凤尾正在分娩,窗台上君子兰矜持地弯着腰。开灯关灯,忽明忽暗,黑白之间,生死之隔。你已无法分辨是黑暗镶嵌进光明,还是光明侵占了黑暗。就像你无法分清楚自己是生是死。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因为这次你再也没有醒来。经历上百次磨难之后你终于如愿以偿地死去。这时敲门声急促地响起。是的,没错,这次你会死去,你会留在死去的世界里。但是在你死去的这个世界里,亲爱的我要告诉你,丁柔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