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谭钢
(1)
我走到闹哄哄现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但还是迟到了半小时,这多半要归咎于春运。工地上依旧人声鼎沸,在半公里外就能听见那里的喧哗吵闹,人群在未完工的纯钢结构框架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我花了好大力气才从一堆厚实的羽绒服间挤到警戒线前。警戒线上用行楷龙飞凤舞的写着“禁止进入”几个大字,再细看去控制现场的可能是武警部队。新任武警支队队长李队长升上来到任后的第一项改革就是改变了警戒线上的字体,当时李队长在昏昏欲睡的会议上指出,“过去武警单位太过严肃,不亲民,不接地气。要从细节处着手,体现新时代的创新和活力嘛”,那个“嘛”字他拔高了八个调,像是对现场会场掌声寥寥的不满。
黄色警戒线后的武警小何认出了我,他胸前的陶瓷胸甲印着的“中国武警”几个字,听闻是李队长自己写的神经网络生成的书法,看上去的确是有几分兰亭序的风采,更令我肃然起敬。在我消失在蠕动的人流之前,胸口顶着行楷的小何把我像抓小鸡一样拽回来,这几乎是救我于水火之中。
“张……”小何扶稳我后挥挥手,叫出了我的姓又戛然而止,看上去是在选择词措:“……张sir,你总算到了。李队长找你,他说要马上的。”
“情况怎么样。”我看了一眼身上的旧西装:“我这身还可以吧?”
“可以,很可以。”小何又点点头:“你还是快点过去吧,李队像是要发火的。”
有一点很伤人的是,谈判专家的外形必须要平易近人,当年我的那些气宇轩昂的同事们大多在第一轮选拔就被淘汰,留下一个我成为了众望所归的谈判专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迷糊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如今我这身西装特地加大了一个码数,介于臃肿和肿胀之间,一个事业半成的乡镇企业家大哥形象,只需一个大哥大就能回到八十年代。
小何话说的没错,站在工地空旷处的李队看上去心情极为不好,烟头在他皮鞋边积了一地,放在外头恐怕得是好几千的环保罚单。他平时的脾气并不坏,但现在脸色阴沉得能挤出水。他看到我,向我招招手,然后便和他一起蹲在一条大钢梁投下的阴影中。以肺不好为由,我拒了他的烟,他只好自己又点上一根,斯哈斯哈地吸着,烟雾在黑暗中朦胧蒸腾,像是青蛙在雨后的树荫下吐着泡泡。
“张sir,这次请你回来,真是不好意思了。”李队长在几次欲言又止后有些尴尬地开口:“谈判机器人被砸了……不不不,事倒是没什么事,坏了个摄像头。总之,关键时刻还是老同志靠得住,机器人虽然好,但是缺了党性嘛。”
我摆摆手:“没事的李队,组织需要我,我就跑回来嘛。”
李队叹了口气:“我向你道歉,张sir。”
这个道歉过于庄重,我只好看了一眼工地深处:“别说这些了,讲讲情况吧,李队。现在是七点,运气好的话你我今晚都可以回家睡觉。”
“建筑工地民工讨薪,每年都会有的事,不过今年闹大了。只有一个人在里面,虽然没有枪械,但主承重结构全部被装了炸药,按一个按钮就会爆炸,有种最传统的那种有线引爆……就是矿山引爆的那种感觉,EMP没用。虽然我不知道这钢结构会不会炸倒,但是谭工……就是我们那个爆裂物专家,土木专业出身的那个,他说会塌的。总之,危险很大,你要多加小心。”
见我没什么表情,李队长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对对对的,张sir。我差点忘记了,你香港九龙警队的PNC出身,曾经的西九龙重案组警长,零零年回大陆,做了几十年谈判专家,什么风浪没见过?总之……”
我没再等他说完就走了,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他迷蒙烟气中的表情很是颓唐,像是老了十几岁,不再复平日的意气风发,谈判机器人刚一开口就被铁棍砸了这一事实对他的打击应该很大。不管怎么样,AI还是留到清明拜山再说吧,眼下的问题最终还是要老谈判专家解决。虽然李队长受到了很大的挫折,但他的眼神中还是很有共产主义战士的坚定的,我从里面读到一句话,就是这件事必须运用中国人圆滑中庸的智慧妥善解决,既要保证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又要不伤害群众感情。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李队长的第一把火烧了新宋体,第二把火烧了谈判小组和预审员们,而这次事件震动省厅,听说领导们都非常关注,机要处的警花已经接到好几个领导的电话。事关前途,这第三把火李队长是一定要烧出来的。
施工工地旁的型钢加工场,小何和老王在给我穿防弹衣,不是凯夫拉也不是陶瓷板,而是一种名字很拗口的织物。通电硬化,能正面硬抗改装射钉枪和标准九毫米气枪弹,但是他们总不能给我脑袋也套个防弹头罩,只露出两个眼睛,这样我看起来比里面的人更像犯罪分子。
“张sir,里面的人叫周才。当地一个私人建筑施工队的包工头,这些年建筑业寒冬,无论是甲方乙方都在拖欠工程款,地方财政四年一结,这个施工队熬了两年,今年确实过不下去了。包工头以土石方爆破的名义屯了不知道多少炸药,现在要挟给钱,不给就要炸楼。民警和劳监大队都轮流来过人,没用,没人敢进去,说要是再不给钱,大家一起死。”
小何插嘴道:“现在搞施工不都是机器人做了嘛?”
老王一巴掌拍他脑袋上:“就你话多!整个机器人贵还是拉十个八个民工来贵?亏你还是重点大学出身,我看你还是要开眼看世界……张sir,你手举高点。好,扣上了,可以。”
我披上外套,肩膀适时耷拉下一块,完全看不出底下是防弹衣。老王用力咳嗽一声,他像舞台上的明星一样清了清嗓子。我不禁有点恍惚,老王是警队赫赫有名的情歌王,年轻时有幸和他共处一个K房,当晚连唱六小时,如天皇巨星般执掌麦克风,省公安厅前来巡查的蔡处长带头为他鼓掌,一时传为美谈。看到老王举起扩音器,我总觉得他下一刻马上会唱出一句情情爱爱:
“周才!周才!我们的谈判专家进去了!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任何要求你都向他提出,你不要冲动!我们有话好好说!”
我的眉毛不自觉挑起来。他的声音依然带有抑扬顿挫的磁性,一如当年浑然天成的醇厚,他声音中的沙哑和脸上的皱纹都是岁月的见证,却带了些成熟老男人的风骨。
(2)
无人机的声音太响了,这很不应该。警用无人机的许用噪声要求低于二十五分贝,高于二十五的阈值就会有收到街道办和居委会投诉的风险,现在走入漆黑的钢结构深处,却依然吵得像挤满了阿婶的麻将房。我本以为会很安静的,安静得像夜里的天台,只有风吹过的声音,这种浪漫主义的气氛最适合两个人对决。想到这里我摇摇头,这怎么能是对决呢,欠薪的民工是阶级敌人吗?要对弱势群体抱有同情心,要充分尊重理解他们的想法,这是大大们讲话录和谈判手册上写的,不要犯了政治上的错误啰。
我身后跟着一个嗡嗡叫的东西,很让人讨厌,也许是某个媒体的非法改装民用无人机,为了增加无人机的载重,让它能扛起大部头的专业摄影设备而加装了几个马达或者是其他我不懂的零件。按经验来说,犯罪分子都比较讨厌无人机,在面对面谈判中时更是如此,为了控制民用无人机出入执法现场,我记得警队有专门研制的电磁屏蔽,效果很好,后因舆论称“侵犯新闻自由”“留下执法黑箱”而不了了之。现在这让我担心起来了,那无人机连接着的是一个多大的平台?我的身后又是多少双眼睛?此刻我的脊背像是被许多手指戳着,令我想起了九三年在九龙城寨背对着的那些居民的时光。
此时我并不知道,钢结构外的李队长正以十分严肃的态度严厉批评一个小记者,要求他们撤回无人机,否则警用无人机将以妨碍执法的理由将其击落,并根据治安拘留法将他们关上24小时。小记者目含泪水地跑掉了,无人机也施施然飞走,遥遥相隔的李队长和我同时松了一口气。这些都是后来吃请时老王告诉我的,他在饭馆里给我倒了一杯酒,“你是没看见当时李队长的表情哟,老婆要生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紧张过。”
我接了他的酒:“无人机最好不要接近犯罪分子的,就算是军用标准的静默无人机,噪音也很明显,对方的情绪一旦失控,我的安全不讲,炸弹炸了就出大事了。李队这样做,其实也没错嘛。”
老王叹了口气说:“张sir,你还是太好人了。李队只是不想让谈判机器人被拍到而已。”
周才的位置在红外热成像地图上十分明显,警方的无人机隔了二三十米呈扇形盘旋在外。小何在我的耳机里说了声“前方安全”,我松了一松领带,朝前喊道“周才,周才!”没人回应,我举起双手朝前走去,李队长的心血熄火在不远处,圆筒似的机器人,新闻上说它应用了最新的强人工智能系统,能够以整个互联网为知识蓝本对犯罪分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是我拍马也赶不上的;不仅如此,“头上温和的笑脸能融化冬天”,更是我望尘莫及的。人工智能我懂得不多,但现在这个防护罩上涂装的笑脸已经被打碎了。
在未完全成形的浇筑楼梯拐角,拄着一根铁棍的周才出现在我视野里,他身上具有一切作为包工头的细节,一支别在口袋的钢笔,高高的裤腰带和锃亮的腰带头,有点经年累月劳累的秃,但看上去依然十分有精气神。走近之后,我才发现他手上握着一个像是引爆器的东西,相连的电线耷拉下来蛛丝一般蔓延向远方,想必是和电气雷管接在一起的。
周才先我一步开口:“怎么称呼。”
我愣了愣:“我姓张。”
“张先生,你们武警终于肯派个活人跟我说话了,我要的钱搞来了没。你别急着回答,我有句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像那个机器人一样给我科普一堆刑法,谈什么奋斗理想和谐社会,就不要怪我把你打成它那样。”
周才的语速快且冷静,吐字清晰,令我感觉他才是武警派来的谈判专家。时代果然变了,两年前我还留在武警警队里的时候,就曾感叹道,新世纪的盗匪忽然都变得直白了起来。他们谈吐都很明了,多数是钱,钱,钱,少数是和钱有点关系的仇,但也不多。我内退前,出的最后十个任务,是一串银行抢劫人质案,往往我人在直升机还没到现场,就已经传来了劫匪被无人机找准角度打爆脑袋的消息。忽而我会怀念西九龙悍匪的港式江湖气,古惑仔们在街头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彼时暴喝一声仍真能镇住场子,就算我这有点浮夸的演技也能被他们当作自己人。年轻人嘛,需要的是平视和尊重,这能演出来的;现在多只谈钱,或而说,大家都是成年人,直来直往,就像老板们谈合同一样,大军两面排开,嘴上厮杀一通,客客气气握手,只是没有签字这个程序而已。周才是个目的明确的人,欠薪,是的,欠薪,拿回来就行了,要拿回来,不要说放下武器,桃园结义都可以;钱拿不回来,对不起,大家头条见。
“春运嘛,你要的现金,哪里能这么快呢。我这次来,主要是来稳定你的情绪的嘛,钱,的确在路上,但你还要等等……你要水吗,周才。巧克力、面包还有苹果。”我说着从背包里掏出装满食物的塑料袋,背包像塞了砖头一样沉甸甸的。周才犹豫了一下接过,没有怀疑什么,挑出一个苹果坐下咔嚓咔嚓吃了起来。他是那种豁的出去的人,装上炸药的时候他应该就没想过有好结果,主要是给手下的民工一个交代。
耳机里传来老王的声音:“聊呀张sir,钱还在追呢。公安那边派人去谈,但是大过年,我看一时半会是追不来的。这家伙偏要现金,说不信公安,说会追查;妈的我看他不如说他不信中共中央,要换成黄金结算好了……”
我自动屏蔽了老王愤青式的絮絮叨叨,和他多年不聊,难得有机会说上话,按惯例是要不醉不归,双方老婆来认领的。可惜现在不是时候,我还有个包工头要对付呢,“周才,你看,我们站在一起了。不聊聊吗,你是包工头,你的民工兄弟们呢?”
周才挠挠头。我很窘迫起来,我不知道谈判机器人跟他说了些什么,只能按照套路引导他倒倒苦水,忆苦思甜。有意义吗?没有意义。这就是人和AI的区别,AI会半生不熟地安慰你,状态机就是这样写的,你难受,那我给你上药嘛。谈判专家不会,专家熬的是特种部队的木炭灰水,管你三七二十一,先吐个干净。
尽管这种引导手段很拙劣,但我还是能看到包工头的脸因为这句话拧成了一团,他靠近了我,嘴里嚼着苹果,让我喜出望外。作为苦难与风霜的刻印,他的脸上千沟万壑,刀痕般的法令纹让他看上去像一只套在西装里的哈巴狗,他的喉咙蠕动了几下,他要开始吐了。
(3)
七年前,C省出台煤炭行业化解产能过剩实施方案,决定关停省内所有煤矿,削减煤炭产能,应对环境问题和产业结构调整。最后一处国营煤矿关停,我丢了工作。这并没什么值得提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爸妈就已经下过一次岗了,钢铁厂的大烟囱给炸了以后,他们哭了两天也没见天塌下来,回头就上街买油菜和猪肉去,到家当头就骂狗日的缺斤少两,然后不言语一刀狠狠贴在砧板上,或而又笑出来,我当时还是小孩,很怕,但是又不怕,大家都还在嘛,怕啥?
这多少影响了我,去财务处结算工钱的时候我想,刘欢老师唱得好,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心若在梦就在。这一想浑身得劲,似乎力大无穷,当场要把温温吞吞的苦瓜脸出纳饱以老拳。在KTV里唱这首歌的时候,煤矿的老工程师跟我讲,“向南走了(liao3),政府改革开放咧,炒地皮去”,他似乎还活在二十年前,也许老家伙的时间过得特别慢。但他说得没错,我们是对地产大王、房产大亨的名头向往已久的,黑西装、金链子还有大雪茄嘛,大家就吸雪茄是怎么个吸法进行了热烈讨论,有人说雪茄就是大前门、金南京一样的吸法,点在嘴里,呼噜呼噜,欲仙欲死;另一些人起哄,有钱人的玩意儿,我看烟劲儿该是像吸毒一样打进舌头里的,说完构想出一种带倒刺的烟嘴,吸一口,就在舌头上刺一个伤口,讲得很真实,让人对他的博学很是尊敬。
施工队就这样拉起来了。干了没到一年,国家住建部颁了文件,《关于推行建筑行业机器人自动化的若干意见》,强制规定每个工程项目采用机器人作业,扎钢筋、砌墙、混凝土配送、布轴网,负担原来百分之多少的人力输出。大领导讲了,新时代,新水平,新境界,新举措。小领导呼呼地鼓掌,全面推进,积极进取,统筹兼顾,加快发展。
为了迎接上级领导检查,施工单位的编制撤了一半,没有关系的施工队留不在体制里,只能像超生游击队一样接黑单了。这让我们怎么办?劳动合同?没有,没有劳动合同的,工资条考勤表这些什么都没有,还好机器人金贵,监理的老爷睁只眼闭只眼才让我们干下去。最重要的,又是大过年了,我手下的人两年没领过钱,人心已经散了,我们没有劳动合同,这能让我怎么办?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也很绝望啊。张先生,你真的以为所有东西能从头再来?我的心已经不在了,梦早就碎了。
我讲,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领导说,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我讲,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领导说,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我周某人是受够了。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4)
张sir,他在讲些什么。监听信号不好,我们外头的听不到你们讲话,李队讲他把握不住现场情况喔。
老王絮絮叨叨的声音传来,他已经问了好几次了,这个催法多是有点像催命鬼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也不见得这么勤快。他也许是太放松了,忘掉我们还在处理一件爆炸事件,我赶不上计较这么多,很久没怎么用过的生锈脑子艰难地跑起来。我们头上只有一个光管,鬼片里的那种闪,周才的表情还是有点苦大仇深,他有些驼背地站在灯光下,我对他悲惨或不悲惨的故事并不多感兴趣,只是打量着这个男人。谈判中双方的肢体语言是重中之重,背手,表示无法解决;叉腰,是一种决斗;抱手,是一种蔑视。但他这种像是刚复活过来的丧尸,手里拿着引爆器,我很紧张。
无人机从外围一掠而过,它们的影子淡得让人看不见了,天色已经全黑,现在是八点了。
你放松嘛李队,我从九三年在香港跟着张sir到今天。几十年来张sir从来没有失手过。
老王似乎在安慰着急的李队长。不知道场外的疏散做得怎么样了,武警好像没有对外透露有炸弹的消息,人山人海对这里面的危险一无所知。李队长是应该很烦躁的,消防部队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原来省厅的领导点了头,李队长在这件事上的处理方案占得了上风,他的谈判机器人击败了消防部队的拆弹机器人,听说用的是这么一句话,“赵政委你想一下,谈判嘛,显得更有人性化。大禹治水,疏而不堵嘛”,领导一听,这倒是有些道理的,你去干吧小李。
周才像是缓过了神来,他直勾勾地盯着我:“钱来了没。”
“路上。你不要激动,你比我更清楚春运有多堵嘛。”
“武警不是还有直升机嘛哈?”他的表情变得凶恶了,他给出了一个危险至极的论述:“你们是不是没把钱追回来哈?”
信号这时似乎好了起来,我还没说话,耳机里的李队就嚷嚷起来了:他怎么知道的?张sir,你对他讲了些什么?
我没法回话,偷偷按了按通讯器上的按钮,这是在不方便讲话时给场外人员下达指令的途径,李队那边将会听到一个悦耳的电子合成音:请保持安静。这时候我是有点生气的,我不是犹大,你也不是耶稣,你怀疑我什么?现场是要留给专业人员处理的,你一个业余人士不要瞎掺和。
我对周才说:“直升机是随便出的吗?你要知道,武警部队还有其他很多任务,地铁空轨安检、无人机巡查这些,哪件事不比你重要啦?”
这话是很巧妙的,既解释了时间上的拖延,又似乎暗示着他的行为并不严重。他既想把事情闹大,又不想闹得太大,我在这个程度上要把握好,就像和领导碰杯,杯沿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就是这个道理。至于李队搞的谈判机器人?不存在的,不存在的。上来第一句就引用刑法的机器人,被打爆天灵盖完全是自讨苦吃。
周才这时扬了扬手中的引爆器:“我告诉你姓张的,不要跟我耍花样。”
我谦卑又不失威仪地点点头:“有什么花样好耍的。你不要搞得你好像是在抢银行一样嘛,讨薪是很正常的举动,虽然你这个激进了一些,但是我们也没有把你们当成敌对分子。你这样子把人民警察放到你的对立面上,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钱来不了啦。老王在耳机里偷偷地讲。他妈的城乡规划系统这帮人正在开会讨论呢,一套手续下来要明年过年啰。
撤吧,张sir,安全第一。过了好一会,李队的声音传来。
我们之间沉默了一阵。包工头忽而在楼梯梯级上坐下又站起,无人机还是嗡嗡飞着,他的表情越来越颓废而迷蒙,像是义和团面对英法联军。我看着那张开始张开嘴大口呼吸的脸:“周才,你的其他民工兄弟们呢。”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在看新闻吧。他们在等我把钱拿回来。”
我说:“哦哦,他们也在关注这次事件的。这很好嘛,你想,钱等下就很快会到了,大家回去开开心心过年。”
他继续说:“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张先生,你老实答我一句话,没有劳动合同的雇佣关系,劳保局有插手的可能性吗。我跟手下的人讲过这个问题,但是讲不清楚,他们和甲方一样,都把我往死路上逼。”
这话是什么意思。老王在耳机里问道。然后我听到李队隐隐约约的声音“无人机小组!准备击毙!我给的命令!”
突然本能地感觉到危险,我走近他一步,想引起他的注意:“周才,你要保持乐观……”
包工头凄凉地笑笑,并不和我多说话。他毅然决然举起引爆器,按下了按钮,我的耳边一片空白,像是坠入了无尽的虚空。
(5)
一个星期后的庆功宴上,半岛酒店里的龙凤厅有点歌舞升平的意思,背景音乐播着我听不清的靡靡之音,觥筹交错,李队和省厅的赵政委坐在主席,两人言谈甚欢。小何、老王和我坐在边席,小何在低头玩手机,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老王大概闻了闻五粮液的度数,给我倒了半杯。原本我们这席还会多出一个老熟人的,谭工,警队的老资格爆裂物专家, 现在停职检查。谭工这次出大事了,老眼昏花,竟然把工业劣质黑火药认成了军工黄色炸药。这件事敲响了警钟,烟花能给你说成炸药,你怎么不去写小说?李队又兴奋地说,这样看来还是机器人靠谱点,改天搞个爆裂物检测AI,也能上上新闻。
席间李队给我敬了杯酒:张sir,我不多说,这次真的谢谢你救场。我敬你一杯。
我很受用地点头:李队客气了,职责所在。
李队走到其他席去攀谈,宛然走穴的明星。坐在我旁边的老王愤愤然地再给我满了一杯酒,他的话有点酸溜溜:“张sir,李队要升官了哟,你有看新闻没有。”
我正在和一块酸甜排骨搏斗,只好含糊其辞地回答:“啊?我有啊,我当然有啊……”
各大门户网站的头条“谈判机器人首战大捷!人工智能为和谐稳定社会作出卓越贡献”“警方秘密武器出击,观者皆大为惊叹”“万万没想到:这个谈判专家竟不是人”已经刷爆了互联网。李队和他修补好头部护甲的机器人成为了媒体的宠儿,省厅也不急不缓下了嘉奖令,小李不愧是高才生嘛,搞的这个机器人啊,很可以!号召全省武警单位向你学习!伟大领袖就说过,工农武装要用知识武装自己,新时代了,我们武警也要用高科技武装自己!
老王对我举起酒杯:“张sir,无名英雄,敬你一杯。”
我笑笑,没有接这杯酒。
在领导讲话大家鼓掌的间隙,我偷偷瞅了一下老王,只见他叹了口气。他年轻时候不会这样的,年龄大了以后,他也变得多愁伤感,伤春悲秋起来了。那个K房里的情歌王终究也变得声音沙哑,他对我讲,近几年他只唱红歌了,特别喜欢唱“走进美丽新时代”这一句,经由喉腔共鸣抛出的重低音,完美地描绘出和平盛世的愿景。
这让我记起周才。那是我见过的最猛烈的烟火,流泻的烈焰将整个工地拖入一片晨晓,如同悬在火湖上的孤岛。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还以为是春节联欢晚会上的火树银花,发出一阵阵不明所以的欢呼,淹没了将扩音机功率调到最大且声嘶力竭的小何。那时我和周才一齐站在火焰风暴的中央,我看到泪水在他眼眶中蓄积,但最终未能流下。
窗外的烟花升起来又炸裂,它们七彩斑斓的余波敲击着晶莹的玻璃,节奏居然和大屏幕上的新年倒数对上了,宴会厅里宾客欢聚一团,喜气洋洋,李队和赵政委已经满面红光,摇摇欲坠。啊!一个多么伟大的胜利!一个不可抗拒的胜利!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又一轮花火在漆黑的空中绽开,又是一年温温吞吞过去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