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楸帆
以G女士之名为全人类所崇拜的她,原本有一个泯然众人的俗名。她生于本世纪初大萧条时期,一座金凤花盛放的沿海城市,双亲皆为普通白领,为了避灾与生计,经历数次辗转迁徙,最终落足于此,恰好应了金凤花的花语“逃亡”。
出生时,父母因其性别而欢欣不已。在彼时的社会结构中,女性多半能享受经济与家庭地位的双重优待,也从另一侧面流露出双亲对自身遗传性状的信心。然而,医生一句话便粉碎了他们对女儿未来人生的美好预期。
做好准备,她是个石女。
在医学上,石女的情况分为许多种,而G女士属于相对严重的那种:先天性的子宫与阴道缺失,意味着没有月经,无法进行正常的性生活及生育,但幸运的是,她的卵巢完好,因此第二性征的发育不会受阻,可由人工授精及代孕来繁衍后代。
在她成年之后,可由手术进行器官再造,确保能享受到正常的家庭生活。医生安慰道。
没有服用孕酮,也没有家族癫痫史,G女士的父母只能将此不幸归结为命运,并默默地接受它。
尽管家庭极力地隔绝她与一切性知识的接触,G女士仍然在13岁时觉察到自己与其他女性的根本不同。
妈妈,她们一直在流血。从学校回来的G女士惊恐万状。
母亲用尽心思编造出一个美丽的童话,将她的不同粉饰成上天赐予的礼物。最纯洁的天使,她说,让你远离污秽和邪恶。至少在十八岁之前。
G女士饱受羡慕与嫉妒,因为没有痛经的困扰,她的体育成绩稳定,尽管周期性会有来源不明的情绪波动,但她仍然比其他女孩显得沉静而笃定。她小心地保守着秘密,因为她本能地感受到女孩间交际的规则在于党同伐异,而离群的孤雁一般结局不会太美好。
她的好奇与焦虑随着年龄与日俱增。
她从图书馆和网络大量地获取性生理学的知识,直到近乎绝望。她明白自己此生体验到真正性高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科技产生巨大的飞跃,但十六年过去了,他们仍然在制造着那些仅仅用来满足男性欲求的腔体和孔隙,并美其名曰还你一份正常人生。
在即将踏入十七岁的门槛上,她遇见了那个男孩,他们传纸条、打电话、约会、看电影、亲吻……做一切恋人们做的事情,她几乎相信自己就要过上所谓的“正常人生”,在他把手伸进她内裤并落荒而逃之前。
关于她的外号和传说在学校里不胫而走,她哭过,想过自杀,但最终没有,一种原发性的女性主义思想开始萌芽,她已经走到了人生选择的分岔口。
听说过口交吗。医生严肃地问她。经调查,67%的人有过口交行为,34.8%的人认为口交是更令人满意的性交方式。
她看着他的秃顶,并没有质疑其中的男女比例。
口腔粘膜移植阴道再造术,首先,造出一条阴道,然后,取自体部分口腔粘膜敷在新造阴道内,14天就会长好,30天就可以性交,无异味、出血少、粘连少,口腔粘膜与阴道粘膜是同源组织,保证以假乱真,就像下面多了一张嘴。
我能达到正常的性高潮吗?
我们提供包括洗牙美白及修补龋齿在内的口腔护理。医生似乎没听见。术后恢复阶段免费提供仿真器具或卫生棉棒进行适应性练习。
我能到高潮吗?医生?
85%的女性穷其一生都未曾体验过高潮,对此,我无能为力。医生耸耸肩。
她拒绝成为某人无知觉的性爱玩偶,哪怕那个人不明就里地爱上了她的灵魂,并妄图以此来取悦她。这不是女人存在的意义。
G女士告别了伤感的中学时代,以一头短发及中性装扮迈入大学校门,以至于几家女同性恋社团从一开始就频繁与其接触,展开激烈的争夺。她的确尝试过与数名女性发展一段深入而友好的关系,然而那种种手段并无法满足她的渴望。
大学是型塑人格与价值观的重要时期,每个人都要勇于尝试,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老师如是说。
G女士是个听话的好学生。她研究了各国色情片,抽过大麻和邮票,玩过SM,甚至在一次窒息游戏中差点真的挂掉,可她尝试得越多,就越不满足。就像拼图少了一块,越是试图把注意力分散到其他板块的缤纷,就越发急迫地想要知道它完整的模样,想到抓狂。
匮乏是一切行为原初的动力。弗洛伊德在这个案例上是对的。
G女士从外界转向内心,她不再寻求各种提升阈值的刺激体验,因为她知道,那只会使自己越来越难以得到满足。她的专业是哲学,她试图从形而上的思辨中寻找那一块缺失的拼图,可惜从柏拉图到奥古斯丁到康德到拉康到齐泽克到桑吉嘉措三世,理念世界的版图被不断打破和重组,最终归于一片虚无的荒漠。她跋涉得精疲力尽,却找不到一眼甘泉。
在一个阳光充沛的礼拜日清晨,她听到了风中传来的教堂钟声,怦然心动。
信仰是一种天赋。G女士深入校园内的各大宗教社团,与信徒们彻夜长谈之后得出了这个结论。某些人生来要比其他人更容易从宗教中获得宁静与升华感。也许是大脑的模式识别作祟,当这些信徒遭遇生命中的重大选择时,通过祈祷的仪式,能得到一种类似于“显圣”的神经性官能症状,以神的名义指引他们做出决定。
她查询了大量资料,通过对脑颞褶施加电刺激加上大剂量内啡肽,能产生等效的反应。
这意味着,点选自助套餐,她也能成为一个信徒。
她小小地利用了一位医学院的女性仰慕者,经过一番周折,获得了所需的仪器和药物。她们签署了一份并无法律效力的免责声明,以及一个意味深长的湿吻,作为双重保险。
黑暗中,G女士听见自己的心跳变沉、变快,仿佛原始部落的鼓点,篝火般跃动,巨蛇般蜷曲。
来了。伪施洗者如是说。
G女士猛地一震,一道闪电划破浑沌的脑海,如白鸽降在前额,沉入颅腔,落在她的颈后,进而顺着脊髓蔓延到全身。她下颌微张,面部肌肉颤动,眼眶盛满泪水,巨大的幸福感如熟透的苹果,压弯了她每一寸神经末梢。
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平和与安详,仿佛体内敞开了一扇大门,通往没有边界的广袤时空。那里温暖而明亮,生命片段如恒河之沙,流光溢彩,徐徐漫淌。
她流着泪,向人造之神许下愿望,请赐予我高潮,无需借助阴道、男人或器具的高潮,真正自由的高潮。
她丧失了知觉。
醒来时,实验室里空无一人,许久她才想起自己身处何方。
她跌撞着出了大楼,身上莫名躁热。午夜的校园空空荡荡,只有发情的野猫偶尔穿过街道。她漫步到了湖边,树影婆娑,月色如水。她感到衣服下的皮肤发紧、发烫、发粘,触感异常。她褪去了衣物,细细察看。一缕夜风拂过,月光下,她的身体如湖面泛起涟漪,原本平滑如镜的皮肤,被一片皱襞状的隆起所占据。
惊恐之余,她用指尖触碰那片隆起,一阵未曾体验过的强烈快感如电击流遍她的全身。她几乎忍不住要高呼起来。又一阵风掠过,她的身体像麦浪一般起伏,仿佛每个小小隆起之下,都埋藏着一颗威力巨大的快感地雷,等待着被挖掘引爆。
这便是她所达成的夙愿。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雨滴带着重力加速度,穿过凉白的月光,闪烁着,坠落在她皮肤的丘陵上。那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快感,快速而密集,爆炸的威力由点连成线,又蔓延成片。她丧失了时间感,似乎所有的雨滴都是同时击中,又同时溅离,如子弹一般,穿越了肢体。她感到了痛,伴随着巨大的虚脱,体液混合着雨水,包裹她的身体,滑腻柔软,如同一枚黄鳝。她想呼救,却不能,她想自己就快要死了。
雨停了。
G女士被路人送进了医院,体表无任何伤痕的她,辗转于几个科室间,最后落入神经科大夫S的手里。简单的体诊和问诊之后,S大夫如获至宝,他婉拒了其他预约的病人,关起门来细细研究。脑电图,CT造影,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均无异常显示,S戴上乳胶手套,一次又一次地让G女士隆起、分泌、颤抖、虚脱,他换上另一副干燥的乳胶手套,神情淡定,胯间无物。
这是第一个让G达到高潮的男人,他似乎无意停歇。
她无法遏制某种奇异的感受,这个男人变得不同,不同于另外四十亿个由睾丸分泌睾酮的生物,她说不出来哪里不同,当他触摸她的瞬间,世界扭曲成克莱因瓶的形状。至少在他举起柳叶刀之前。
你知道吗。S说,他们从未在G点位置找到更多的神经末梢。你将带来一场革命。
G女士并不渴望成为自由引导人民的女神,正如这个求知欲旺盛的男人并不渴望爱情或性。过度分泌的体液帮助她滑脱S的怀抱,G女士从高潮幻觉中挣醒,夺门而逃。
她奔跑着,全身赤裸,体液蒸腾。在那个年代,这行为并不算出格,唯一的担忧来自交管部门,人类大脑的局限性决定了注意力无法同时聚焦在路况与奔跑的裸女身上。
G女士被空中巡逻机拦在路肩,她的裸体影像以不同角度投射在十五公里外的监控屏幕墙上,电子合成人声要求她出示身份证明,她扭头看了一眼路边的斜坡,这个动作被捕捉、放大,默认为意图逃跑,巡逻机射出约束电流,G女士随弧光闪过,应声倒地。
屏幕墙上,64个方格以不同角度、尺度和分辨率展示着同一具胴体,肉色的涟漪在方格间来回荡漾,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颤动。监控员站了起来,椅子倾倒,发出巨响,他拨通了一个电话。
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被固定于一张病床上,床边是各种仪器,四周是白色墙壁。房间里有三个男人,一个貌似医生,正在摘除她身上的电极;一个侧身站着,捻着雪茄,却没有抽,用余光打量着她,目光复杂;第三个大腹便便沉在沙发里,见她醒了,做出关切状。
他说,我们会治好你的,以组织的名义保证。
G女士感觉虚弱,她艰难地挤出三个字。不需要。
站着的男人与坐着的男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笑了。
G挣扎着要起身,侧身男人做了个手势,医生解开拘束带,她发现自己披着水洗蓝的连体病服,尽管宽松,可还是难免与皮肤有所摩擦,她呻吟了几声,三个男人同时不自然地调整了姿态。
水洗蓝上出现了斑斑点点的湿痕,勾勒出弧线型的版图。
看来你需要一件新衣服。那个站着的男人终于开口了。
三天后新衣服送到,这不是那种便宜货色,甚至也不是那种用钱能买到的奢侈品。它只为G女士而存在。看似一件普通的紧身衣,摸上去竟是胶体般的质感,特殊的纤维构造中密布细微的气囊,当某处受力时,气囊形状发生改变,将压强迅速分散到邻近结构中,最大程度降低对G女士体表的刺激。
他们甚至贴心地提供了多种颜色和纹样供选择。
G看着镜中银白色的线条,脑海瞬间闪过的却是S手中的柳叶刀,事情发生得太快太密集,她还没来得及回味,苦心追求的高潮却已变成随时致命的绝症,她觉得自己在迅速衰老,尽管每次高潮后总是容光焕发,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却在悄悄改变。
她想,S的不举或许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吧。
一周之后,M先生和P长官再次登场,他们拿出了一纸合约。G女士隐约感到这两个男人惧怕自己,却又用表面的威严来掩饰恐慌,她故意摩擦自己的身体,看他们窘迫地反应。她笑了,心想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接近正常女人的时刻。
合约类似一份演艺经纪委托,但远为冗长繁琐,G女士反复阅读多遍仍不得要领。M先生抓过合约,抛到房间的另一端,用那复杂眼神盯着她,说,你所需要做的,就是享受高潮,其他的,我们会负责。G女士沉思了片刻,觉得自己并没有其他选择,至少在这间封闭小屋中没有。
我需要一个艺名。
他们大笑不止,说你已经有了。
G女士之名在上层社会里秘密流传开来,表演以邀约制举行,价值不菲且高度保密。受邀贵宾会单独进入密闭VIP房间观看演出,但不允许有肉体接触或言语交流。试运行阶段之后,他们设计了缩微的仿古典歌剧院马蹄平面结构,但只保留环绕包厢座位,每次最多可容纳64名客户,在保证隐私权的同时,观看者可以选择多种显示模式,包括放大为30英尺高人体的最大化模式,纤毫毕现,你会感觉自己漂浮于一片肉色的海洋上,看潮起潮落。
他们甚至还设计了竞价与捐献模式,在满足客户互动的同时实现利益最大化。
G女士感觉自己在起变化。
最初她需要佩戴遮光镜与耳机来进入状态,这舞台空无一人,白光之外,漆黑近乎洪荒宇宙,那些位高权重的男人便藏匿其中,依靠她的高潮来获取快感。她难免躯体紧张,无法如他们所说,全情享受,耳机中每每传来指令,她便照做,却离纯粹的愉悦愈远,最终都是要靠施加外力来抵达目的地,然后浑身湿滑地致敬下台。
他们不断地变换场景,在雨中、在森林、在沙漠、在海底大战巨型章鱼怪,在天鹅绒铺就的宫殿中受酷刑,在外星球的黏液漩涡中逃生,像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B级色情片,剧情最后总是走向双重意义上的廉价高潮。
G女士自觉像娱乐他人的玩偶,却难忘校园里那幕初体验,带着如此深刻的象征主义意味,风在抚弄她,雨在撩拨她,这超越了一般格式塔的意义。她突然醒悟了,自己已经不需要任何男人,风是她的男人,水是她的男人,光是她的男人,整个世界就是她的男人。
这成为她日后性学思想的重要命题之一。
而那些真正的男人,那些掌控世界的大佬,G女士摘下遮光镜,直视那片虚无的黑暗,仿佛与其中虫豸般藏匿着的雄性对视。你们,她轻启双唇,耳机中传来嘈杂的质问声。
不过是寄生在阴茎上的低等生物而已。
她的语音讯号通路被屏蔽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大人物们不会乐意听到一个性玩偶对自己的评价,况且是不那么善意的评价。但事情正在起变化。
G女士握住了时代的命根子。
专家说,第三次性危机已经到来了。如果说人类以性安全与性认同为主题的第一/第二次性危机都由于技术进步而顺利度过的话,那么第三次危机可以说是根本性的打击,人类的性感出了问题。性欲减退,出生率下降,人口老龄化,中性化趋势,这些都是表面现象,更致命的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进化驱动力消失了,像衰老而松弛的阴茎,这才是最可怕的。
当药物和器具都无法激发性趣时,人们发现了G女士,像天赐的恩宠。
G女士的身价水涨船高,她觉察到了这点,并善加利用。
她开始设计属于自己的场景,在公车上的摩擦,在快餐店的邂逅,在操场上的器具训练……这些缺乏戏剧冲突与视觉奇观的场景经常遭到诟病,却成为后来学者珍贵的研究材料。一个共识是,这些日常生活化的场景反映了G女士青少年时期备受压抑的性幻想。
她要求看到她的客户们,就像这个行业的旧传统,所有的人都在聚光灯下,没有面具,没有单向玻璃。
这引起轩然大波,许多人愤而离席,认为侵犯了隐私权,却又回头要求加价码以获取面部打上马赛克的特权。
没有特权,没有例外。G女士如是说。
M先生和P长官隐约感到遥控器已经不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