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中国]-【小说】老友记

作者：郝赫
由于年久失修，鞋跟里的陀螺仪越来越是个问题，这次只把我传送到森林的边缘，而这里距离目的地至少还有两英里远。于是，我不得不踩着高跟鞋，拎着沉重地工具箱，踏上这条泥泞而崎岖的小路——绝非人类开辟出的路。尽管这世界已因文明侵蚀而变得灰蒙蒙的，但这里却鲜有人类踏足，不过还是能听见远处机器开动时发出的巨大轰鸣声。透过稀疏的树顶，放眼望去尽是些冒着黑烟的高塔。天空以及原本黄色的城市都已被染成煤色，空气里到处是弥散的臭味。这里要好一些，但已看不到多少活物了。死一般的沉寂，像是在对着世界默哀。恐怕谁也想不到世界会变成这个样子。曾经的一切都已消失殆尽，只留下回忆供人们茶余饭后时记起。但把这过错都归结于某一两个人身上，我觉得有失公平。可大多数人不这么想，他们需要替罪羊来减轻自己的罪过。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在这里隐居的原因吧。我这边胡思乱想，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才走到林子深处的茅草屋前。刮掉鞋子上的泥，我拽了拽上衣，拨弄着头发让自己感觉好看些。“你比往常晚了。”当我推开门时，小屋的主人说。他没抬头，正奋力地把煤块磨成粉。身后的蒸馏瓶里翻腾着不知名的液体，深色的蒸汽在导管的另一端凝结成滴，汇入烧杯。我耸耸肩，无需解释，因为他根本没有生气。在很久以前，他比现在还要温柔多愁，哪怕无意踏到一只蚂蚁，也会伤心泪流。可后来他变了。但不怪他，不管谁被装上颗冷酷的心都会那样。然而就在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他又掉过头来，选择了人类。所以尽管每年我都会见他一面，但却始终猜不透他现在的心。“你怎么样？”我坐下来，但屁股却被管路和阀门焊接成的椅子硌得很不舒服。他没马上回答，而是转过身把烧杯中的油倒入磨好的煤粉里，像调咖啡似的搅个不停。那股浓浓的煤油味呛得我脑仁儿隐隐作痛。“还是老样子。”他在这一切都弄完后说，然后又为我到了杯开水。但我看得出他并不太好，比起去年要颓废得多：身体上的铆钉都已生锈发黄，使得铁皮补丁或是脱落、或是卷起边来；胸腔内的活塞也变得吃力，尤其在他喝掉那杯油煤混合物后，我甚至听到砰砰的爆音，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个已经爆了缸；关节处齿轮发出的也不再是平滑的运转声，而是一阵阵尖锐的呻吟，像是无言的抗议；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嗤嗤的泄气声，滴答的漏油声和不良润滑带来的磨损声。“你有多长时间没保养了？”我问，真想不透他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记不清了。现在没工夫还考虑这些小事。”“小事？那是什么大事能让你连洗个油浴的时间都没有？”“保卫森林！”看着一个满是油味的机器人说出这样一番话，我不禁大笑起来。但他却很严肃地说：“这不是玩笑。文明入侵的速度比想象的要快，城市每几天就要扩张一倍。如果不去阻止，这里很快就会被蒸汽机和铁路取代了。”“可你是他们的王啊！只要颁布条命令就好。”“曾经是，”他说（我竟在他那张铁脸上瞧出一丝忧郁），“那时我还不是这副身体，而他们也只是群快乐的铁匠。但现在不同了，科技改变了一切。我被罢黜了。或许当我选择奥芝时，就已失去了坐上王座的资格。”“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说：“或许我们应该重新集合起来，像曾经那样，再开始一段冒险。别忘了，我们可有着战胜一切困难的美德——聪明、勇气以及善良。世界会被再次改变。而这次，我们的目标则是一致的。”“不！时代变了，我们再也回不到当初。”他的话像针一样扎进我的心里。“知道吗？他们俩儿组建了个飞猴党，开始用暴力来抵抗文明的入侵。能猜出他们对外悬赏的第一位是谁吗？就是我！他们觉得我是文明的帮凶、奥芝的走狗，是曾经美妙世界毁灭的根源。”他摇摇头，对着我咧开嘴，看起来像是在苦笑。奥芝，我不大好评价这个曾对我们有恩的男人。只知道他带着科技和文明再次回来，让生活变得更加便利，但也捅破了传统和神秘，引起社会的变革。而当他和新兴的权贵们发生分歧时，却意图发动战争。我也是在公审时才再次见到他，那时他已陷入了某种疯狂。或许能早一些和他聊聊就好了，可我却躲在纠缠不清的俗事里自怨自艾。而面前这状态不佳的老友，更让人担心。我试着宽慰他说：“这……或许只是误会……”“不是误会，是理念的不同。我是文明的拥趸，我支持科技。即使是现在，也依然如此。”“所以你才会接受奥芝的改造，成为机器人大军的将军？”我带着惊讶地问。毕竟过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了解到他的想法。然而问题触及了他那段不愿提起的往事。他撇过头，一下子变得沉默不语。直到我喝完杯子里的水，才僵硬地站起，瓮声说：“开始吧，一会儿我还得去森林边巡逻。”或许是坏掉的汽缸太多，他远没有最初的灵活，如同上了年纪的人类，缓慢地抬腿移脚，每一步都伴随着大量的蒸汽喷出。就在快走到床边时，他忽然梗着脖子不动了。“帮我一下，应该是颈椎处的那组小齿轮卡住了。”他说。真感谢这场小事故，它让刚才的尴尬消失无踪。于是，我兴冲冲地跑到架子前，按照他的指示找到银制的油壶。估计所有人都忘记了是怎么得到它的。如今它的表面布满了氧化变黑后的划痕，而原本镶嵌在上面的宝石也早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圆形印迹。我让他放松，然后推正齿轮，滴上润滑油。这一瞬间，又恍惚回到了和他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我还只是个爱笑的小姑娘，远不是如今这个被俗欲缠身的神经质女人。“他后来怎样了？”在我换好工作服后，他忽然问道。然后就在我愣神时，他又飞快地补充说：“我只是突然想到的，可能除了他，已不会再有人懂得该如何彻底地修理我这具身体了。”面对孩子式的辩解，我情不自禁地乐出声来。这种过于人性化的表现，让我觉得那个身体改造之前的他还活着。只不过对他会突然问起一直在逃避的事情有些惊讶，因为就在刚刚他还表现得颇为敏感。于是便带着询问的意思瞥了他一眼，却只见他两个螺旋状的瞳孔不断地收拢、打开，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焦。我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因为这像极了我叔叔弥留时的表现。旋即又觉得好笑，竟会将人类的生理症状套用在机器人身上。我自嘲地耸耸肩，一边把他固定在床上，一边说：“被绞死了，像对待真正的骗子那样。罪名是‘使用邪恶科技损害自然与社会罪’，很可笑不是？当权派最开始还想找你出庭作证，不过后来又不了了之。”“那群孩子呢？”他明显颤抖了一下，但这也可能是关掉动力引擎后所引起的余震。孩子？我略有疑惑，不过很快便意识到他要表达的是什么。“那些以你为原型的机器人，和被改造成机械城堡的翡翠城以及你那颗能操控一切机器的心都被安置在一起，作为博物馆供人们参观。可惜那场没能打起来的战争，对人类这种记不住伤疤的动物实在没什么吸引力。所以现在近乎荒废着，大部分都锈蚀得厉害。”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还以为他们会被砸碎、重炼呢，不过这个结局对我来说要好受些。你可能觉得我之所以逃避，是因为出于对奥芝的愧疚。其实不然。我感谢奥芝，他给了我这具可以在文明下生存的身体，而不会像飞猴那样因环境改变而灭绝。但我并不亏欠他。因为他哄骗我说会给世界一个有序的、自律包容的文明，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真正无法面对的是那些孩子，因为已有了太多的情感。尽管在你们看来这不算是生命，但它们会叫我父亲……”可能是许久没有倾述，我这位老友开始了喋喋不休地述说，这让人又看到了那个温柔多愁的他。或许他从来都没有变过，变得只是周遭的世界和我们。但现在更叫人担心的是他身体里所存留的电量，那恐怕不足于支持他做如此长久时间的回忆和讲述。于是不得不打断他，让他放空思想，然后在心口处插入发条，时不时地拧上几圈。而这具身体已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密封圈全部老化变形；齿轮没有不磨损的，甚至有几个还崩了齿；所有的联动杆、万向节上都糊满了油泥，活动起来已相当费劲。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坚持到今天的。光是换配件就花掉了大部分的时间，但由于我带来的零件并不多，所以只能先选主要的部位更换，再挑出一些可用的换到其他地方。而我一直没弄懂的关键部位——动力引擎——却不敢轻易拆卸，只得维持现状。最后擦掉油泥，放空这具钢铁身体内的废油，我问：“用来更换的新油在哪？”他眨了眨那对圆形的眼睛。“床底下，不过今年炼出的新油不多，资源都被城市抢去了。所以我过滤了些以前的废油，应该够用了。”一时间，我有了种要把城市炸掉的冲动。或许飞猴党的做法并没有错，这种文明最终将毁灭所有的生命。而我这位老友的坚持，也更让人心疼，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善良。“有时想想，要是当初奥芝胜利的话，这世界可能还会好一些。”“不好说。”他说，“这不是单纯的谁对谁错的问题，就像文明和科技无罪一样，欲望和利益才让人难以取舍。他后来所表现出来的疯狂和偏执，已与所宣扬的理想相距甚远。他想把遇到的一切都改造成机器，甚至自诩创世的神灵。有时我觉得他比我更像个机器人。那种身体虽是人类，但灵魂却已经机械化的。何况还有战争，建立在骸骨上、需要祭献生命的文明，和如今这贪婪的、满是臭气黑烟的文明一样，都不是我想要的。”“可破而后立未尝不是件好事。”我一边说，一边从床下拉出油桶，将里面的新油灌进他的身体。“这种想法过于危险，”他又眨了眨眼睛，“但很难消灭它。当科技文明刚刚展露出侵略性时，我就想去改良它，却苦寻无果，便有了这危险的萌芽。而奥芝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当我意识到时，已被他换给我的那颗冷酷的心控制得太久。好在还未铸成大错。”我想接着发问，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将问题压了下来。在重新发动引擎后，我打开床上限制，示意他起来走走。引擎还是老样子，但其他的运转要好得多。没有了杂音，这让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能坚持多久？”他问。“这要看你。”我收拾好工具箱，擦拭着手上的油污，边说：“短的话也就几周，所以我建议你尽量少动，或许可以坚持到三个月。”“太短了。”“没办法，上一年你用得太狠了，却没能及时保养。我回去后，会去再找找奥芝留下来的资料，希望能搞到引擎的图纸。”“我以为资料都被销毁了。”“是的。”我吐了吐舌头，“不过我偷偷藏起来了一部分，毕竟我曾是女王。所以你最好坚持到两个月，之后我会再回来的。”“回来？”“没错，和你一同保卫森林。”我说，“我得先到翡翠城博物馆里转转，那里应该能找到些可用的配件。所以不管遇到什么，你一定要坚持两个月，或者直到我回来。”其实我不知道两个月的时间能不能找到所需的一切，更不清楚够不够我处理完全部的俗事，甚至就连自己能否自由地兑现承诺也毫无信心。但却已下定的决心，不再给自己借口，不再妥协。之前的犹犹豫豫已让我失去得太多。“你不必这样！会牺牲太多……”我打断他，“不！比起你们，这算不得什么。当年瓷国与飞猴消失时，我没能站出来。但这次，我决不允许再失去一个老朋友。我们得抓紧时间。我先走了，两个月后见。”接着拎起箱子，快步走向屋外。不过拉开门时，我还是问出了刚刚被压在心底的问题。“后悔吗？选择了我们。”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说：“的确现在有太多不如意的地方，甚至连生存也受到威胁，还要忍受因背叛孩子们的愧疚折磨，但即便如此，我也仍会坚持当初的选择。这不是简单的社会变革问题，也不是所谓的正义与邪恶，而是人性。无论是铁皮人、机器人，抑或是人类。首先，我是个‘人’。所以不管结果怎样、前途如何，我会选择先做个人，不然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我不知呆望着他有多久，直到冷风撩起头发。所有人都错了，连他自己也一样。他从来就不缺少一颗伟大的心，只不过它被深埋在那厚厚的铁皮下面。我努力地控制住情绪，不想因太过失态而造成他的困扰，但还是禁不住上前紧紧地将他抱住。从那铁皮胸膛里辐射出的热度，烘得脸暖暖的，瞬间便蒸干了从眼角涌出的泪水。曾经的骄傲和勇气被重新点燃，而我却只能在心中默默地道谢。之后，他和我一起迈出小屋，拿起立在门口的斧子。“我该去巡逻了。”他说，“保重，多萝西！”我笑了笑，而后并拢双脚，轻磕了三下鞋跟说：“你也一样。”【完】 作者自述：

一个不算年轻的新人，正在努力学习如何讲好一个故事，尤其是科幻故事。可偏偏却总想保留些自以为是的想法，或许这算年龄渐大的固执。总之是个俗事缠身的奶爸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