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楸帆杜若飞由内而外焕然一新。
他每天定时删除掉不必要的记忆,把空间留给新鲜资讯。删除的多半是社交场合结识的不重要人物,即便未来偶然相遇,双方也定会将寒暄重头复习一遍。客套废话,删除。街道上的重复景象,删除。由讲述往事触发的怀旧感伤,删除。他已不需要那些多余的包袱,他是全新的杜若飞,一台熟练地将旧世界碎片拼凑成新世界猎奇段子的机器。然而邀请函日渐变得稀疏。他揣测在这个追新逐异的世界里,自己所能带来的新鲜感也将如浪花在海滩上冲出的印迹,糖在舌尖味蕾上留下的残余的甜,晶晶的手指在胸前皮肤传递的温度,终究逝去。之后呢?他将变成一个普通人吗?无间地融入新生活吗?为何他感觉到人们的态度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礼貌地保持距离,甚至带着几分忧惧。他甚至听到传言,“三足乌”借助他的声望,暗中瓦解年轻人们对于当下生活的信念,吸收新鲜血液。杜若飞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会与反政府组织联系在一起。从新闻语焉不详的披露中,那被描绘成一个依靠暴力、暗杀与绑架来自我表达的教派,他们认为人类只有摆脱所有技术与物质的羁绊,回归自然,从旷野中寻求真实的自我内心,才有希望。从那些模糊摇晃的暴力视频中,他看到了旧世界的影子。事情发生在一次毕业典礼上的讲演。新世界仍然存在类似学校的机构,但功能已经大不一样。它更像一个夏令营,学生可以在多达数万门的公开课程中自由挑选,没有老师,所有的授课资料都实时呈现在任何人的眼前。学生们根据兴趣爱好组成小组,去完成一些课程规定的研究项目。据说机构看重的是培养个体在群体中的融合度和互助精神。可以想象得到杜若飞的讲演内容。旧时代僵死的学校制度,愚蠢的老师,无用且乏味的知识,唯一值得称道的是离经叛道的同学。他甚至虚构出一段朦胧的校园恋情,他默默地关注一个女生长达四年,每天目送她踏着晨光来到座位,披着月色离开。他们从未交谈,手指尖的轻触,甚至眼神不经意地对碰,便会在脑海中引爆一场惊天动地的烟花盛典。然而,杜若飞说,在我的想象中,我们已经牵手、接吻、结婚、生子、白头偕老直至生命的尽头。那是我一生难以忘怀的美妙体验。尽管事实从未发生。他停下,等待掌声,但迎接他的只有沉默。这很不寻常。那些年轻完美的面孔中终于站起一个,踌躇片刻发问:您觉得那种守旧的伴侣关系是否更容易让人满足?或者这么说吧,您是唯一一个经历过新旧世界的人,您觉得哪个时代让您更快乐?杜若飞被这个问题噎住了,他斟酌了许久正想回答,主持人却像接到了指令般以时间原因匆匆结束了讲演环节。台下嘘声一片。黑暗中,杜若飞趁着都市微光,端详躺在身旁Azul450-秦叶的新面孔。纯然无暇。你快乐吗?他问,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答案。晶晶嘟哝了一句,缓缓睁开眼。她已经得知今天发生的意外。我最大的快乐就是,不用去为这个问题费脑筋。杜若飞沉默,似乎这个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只好抛出第二个问题。为何只剩下我一个旧时代人,其他的冷冻者呢?这回轮到晶晶不语了,她闭上双眼,像两颗宝石被蒙上黑天鹅绒。她知道,时候到了。###杜若飞要求晶晶带他去数据塔。数据塔建在北方的海边,即使是盛夏,浪花拍打岸边卷起的泡沫都会凝固成白色霜团,随着狂风的吹刮,在沙滩上快速翻滚,如同互相追逐的脆弱生灵。高速列车无法直接抵达,他俩在铅色大海前顶着寒风和间歇性的冰雹前行,脚印只能在身后维持数秒,随即被风抹平。两人无法开口,一路默然无语。白色巨塔矗立于海水中,直指天际,放射状结构闪烁着贝壳样的光。进入安全闸门之前,晶晶解释,任何形式的跟踪程序都不允许进入数据塔,因此实况转播会停止一段时间,插播其他节目。他们搭乘电梯到达指定层数,经过重重身份验证后得以进入房间,并没有任何实体机器或输入界面,球状天花板流动着随机生成的几何动画,据说这屏保并非用来保护机器,而是用来保护人类使用者脆弱的神经系统。杜若飞,小心你的问题。晶晶看着他,似乎话里有话。她站在角落里,做旁观者状。我是不是唯一幸存下来的冷冻者?杜若飞问。是。天花板回答。其他冷冻者呢?死亡。死亡原因?未解密。天花板闪烁红光,显示巨大红字。为什么我活了下来?未解密。我会像他们一样死因不明吗?数据量不足。他们的死亡是否与卫星城里的管理者有关?杜若飞瞬间看见晶晶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天花板死般沉寂,接着暗下。杜若飞发现自己双脚无法移动了。怎么回事?他惊惶大喊。你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每日同床共枕的伴侣Azul450-秦叶此刻脸色阴沉,竟像陌生人般冷漠回答。杜若飞猛烈挣扎,但越是挣扎,越是纹丝不动。帮我!他绝望地向晶晶伸出手。对不起……晶晶竟然往后躲去。……我只是你的临时伴侣。杜若飞脚下突然出现一个圆形空洞,他被吸入洞中,似乎被一根透明的导管牵引着,快速飞驰过数据塔的各层结构,如同一颗子弹,射穿塔身。速度越来越快,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得濒临碎裂来,突然一个急转弯,进入了无边的黑暗。在瞬间加码的重力加速度下,杜若飞失去了知觉。杜若飞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的意识被拉扯着,向所有的方向延伸,扩张,变成极稀薄极缥缈的状态,像雾,又像风,无法聚拢,没有形状,随处飘荡。他看到自己在祭坛上布道,新时代的信徒们批着黑色斗篷,低着头,一阵单调冰冷的电子乐如同潮水般涨退,仔细听,又是由无数的诵经声集合而成。他感到自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而黑色的信徒却越来越高大,如同一座座矗立的雕像,朝他压迫下来。那些面孔从阴影中抬起,杜若飞顿时呼吸困难,那是旧世界的老师、同学、亲戚、邻居、小卖部店员、单车修理工、医生、护士、所有对他报以怪异目光的路人……然后,同时地,微笑。标志性的微笑。凝固的微笑。假笑。杜若飞绝望地蜷缩着,无路可退。一阵轰鸣从信徒背后传来,随着或清脆或沉闷的撞击声,雕像们如同保龄球瓶般被撞成碎片,笑脸伴着血肉四溅横飞。那救星啸叫着停在他面前,一辆巨大的、银灰色的飞车,冒着白烟,前翼子板和车窗上挂着血迹和碎肉,雨刷左右摇摆,抹开一片干净的视野。那是妈妈。他想上前拥抱母亲,却发现如同陷足流沙,无法迈开步伐。母亲双眼淌下两行血泪,以极缓慢的速度挥起一把潮湿的沙铲,金属铲头带着细小的沙粒,如同云朵和飞鸟,在空中几近静止,只从那闪烁的反光才能看出运动的迹象。铁铲落在杜若飞的左侧头颅,沙粒打在他脸上,他的身体随着那股巨大的力量飞出。一切重归黑暗。他似乎听到上帝在低语。醒来。那把声音说。醒来。###杜若飞发现自己漂浮于白色房间中,四周空无一物。他试图站稳在地板上,终究失败,只能趴靠在墙上,像一只四条腿的苍蝇。当他逐渐适应这种运动方式,试图在四壁寻找突破口时,重力突然恢复正常,他砰然砸在地面。没有门,也没有窗,这是一个密闭的白色盒子。你感觉如何?盒子突然发出立体混响,像是直接穿透他的胸腔。我在哪里?你觉得呢?杜若飞突然又向天花板落去,像是一只被关在瓶子里来回翻滚玩弄的甲虫。他痛苦地喘息着,这必然不是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我在卫星城?你是……管理者。数据中枢。神。人们喜欢在脑中塑造他们不熟悉的形象,并产生畏惧心理。那么你到底是什么?算法。基于过去发生之事,通过算法模型,预测未来。你能预测一切?一切是个伪概念。我只预测我能预测之事,降水概率、就业率、一款新面孔的受欢迎程度、下季流行趋势、人口比例、个体或群体在特定境遇下的行为模式……你控制人们?我更喜欢用“引导”这个词,人类太过敏感、纤细,像风中芦苇没有方向。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些冷冻者?杜若飞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愤怒,或许还有恐惧。我搜集了所有参与者的资料,并模拟了他们解冻后可能发生的情形。你的同伴们,旧时代的人类精英,他们无法安守于别人设定好的生活轨道,哪怕是新的、好的,他们有着强烈的欲望去统率、引领、征服或颠覆自己的命运,最终结局无一不导向毁灭。我只不过是让他们跳过了中间的步骤,直接实现结果。为什么剩下我?杜若飞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你?那把机械模拟的声音似乎带着发笑的颤动。你不属于他们,你是个落伍的幸运儿,你将知足,并充满感激。更重要的是,你会让新世界的年轻人看到,他们生活在一个多么幸福的时代。他们应该为了更新鲜、更快乐、更完美的人生不停奋斗,而不是像洞穴里的三足乌般瑟瑟祈祷。杜若飞的心脏狂烈跳动着,血液涌上他的脸庞,发涨发烫。他感觉耻辱。他以为自己的命运已经发生改变,但其实并没有。他仍然是那个旧时代的失败者,一个逆来顺受,无法自控的傀儡奴隶。他想哭,却表情僵硬。但是人类比算法模型所能推演的更为复杂。墙壁上出现了快速切换的画面,发生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干净优雅的美貌青年们手持标语、在各大地标建筑前集会抗议,他们彬彬有礼,高举双手,目光却充满怀疑。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光洁的玻璃幕墙上,像一群天使般燃烧着无声怒火。杜若飞看见其中一条标语写着“回到过去,回到美好旧时光”。他们竟然喜欢上了那个肮脏、低效、混乱的旧时代。杜若飞看着那些愤怒的新人类,露出一个价值不菲的完美微笑。现在,你有两个选择:A.回到地面,说服那些不可理喻的白痴,新的才是好的;B.留在这里,和你的老朋友们做伴,直到时间尽头。他的面前出现了两枚半透明漂浮的按钮,一枚是绿色的A,一枚是红色的B。三思而后行。杜若飞盯着那两枚按钮,像是凝固在时间中的两枚琥珀。###一场全球规模的体育赛事即将开幕。与旧时代的奥林匹克精神不同的是,他们不再将竞技领域局限在人体自身的速度、力量与技巧上,更强调与新技术的结合。因此,每四年一届的赛事都成为各大医疗器械商、军火商及基因工程商最新产品的展示会,与超人无异的选手们不断将身体更新换代,追逐物理系数上的极限。杜若飞被安排作为开幕式上的揭幕演讲嘉宾,他的讲稿已经事先备好。新时代的宠儿们!他说,声音经放大混响,宛如天降神谕。闪光如同夜空繁星,铺成一条首尾相接的圆环。三百年前,我们也举办过类似的运动会,那时候,我们的口号是“更快,更高,更强”,因为我们迟缓、贫瘠、虚弱。所有的痛苦都源于物质的匮乏和肉体的瑕疵,人们互相争斗、倾轧,只为了在食物链中夺取一个更靠上的位置,许多人为此出卖肉体,甚至灵魂,备受煎熬。我们看不到出路,至少,我看不到出路。三百年后,你们已经摆脱了旧日噩梦。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更换住所、车辆、衣服甚至身体,你们的哲学是追逐下一分钟,你们的口号已经变成“更新,更新,更新”。从你们大多数人的脸上我看见前所未见的快乐和满足。所以当有人说,你们想回到过去时,我实在无法理解。也许是我的思想过于陈旧了。他暂停,注视着亿万观众的反应。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这般煽动力,或许是因为残缺的肉体束缚了他的灵魂。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一个讯号。一次特殊频率的闪光。从观众席的某个预先设计好的方位发出。我只能想出一种解释,一种可能性。杜若飞继续。你们的身体被潮流拖拽着向未来冲去,可你们的灵魂却还停留在原地。你们累了,想放慢脚步,休息一下。但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你们,快点,快点,还有更新的玩意儿在前面,不追上你就落伍了、过时了、被淘汰了。这个声音从未停歇。因为你们的动力,便是它所有生命的源泉。杜若飞指了指天上。现在,是时候作出选择了。话音未落,观众席中突然响起一阵人浪般的爆裂尖叫声,呼啸着席卷过整个会场。那是电磁炸弹的震波摧毁全场电子设备的声音。与此同时,更大规模的破坏行动在全球各大城市展开,领导者正是由荒野大举反扑城市的“三足乌”组织。杜若飞快速突破被牵扯开注意力的警卫线,混入慌乱人群,他的面孔在千篇一律的俊美中变得难以追踪辨认。他钻出会场,跟随着人流涌上街头,突然有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杜若飞大惊,回头一看,是一名全然陌生的黑衣女子。大熊猫。那女子轻声说道,将杜若飞引入幽暗巷道,一辆银色飞车守候其中。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杜若飞又惊又喜。你也许不记得了,咱们一起睡了三个月。女子淡淡地说,把他塞入车厢,掏出棒棒糖状的催眠器。现在需要你睡觉,我们会把你身上的追踪器全都清除,包括你的外置记忆。等等。那我还能记得你吗?晶晶神情凝滞了片刻,又化为黯然。该记得会记得的。她轻声说道,手中仪器转动彩光。###“三足乌”的势力渗透进文明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灵魂疲惫的落伍者都可能是他们的隐秘成员。Azul450-秦叶便是被精心安排到杜若飞身边的伴侣。管理者的监控无处不在,他们无法用语言、文字或其它可见的方式进行沟通。晶晶诱导杜若飞装上了记忆管理器,通过在每日冗余记忆中加插信息来实现加密沟通,之后随即删除。杜若飞仍心存疑虑,他舍不得这优裕的新生活,他怀疑“三足乌”的根本动机。晶晶只能配合他演一场戏,让他触发管理者设置的数据警戒,获得直接面对管理者的机会。最后关头,知悉一切的杜若飞选择了A,回到地球,获得一个面向全球潜伏者发号施令的机会。是时候站起来反抗这新的暴政了。杜若飞又漂浮起来,穿过躯体,浮出车厢,他看着银灰色的飞车在自己身体下方疾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穿越崇山峻岭,穿过隧道,高速公路充能站,城市的大街小巷,停靠在一片沙滩边上。一场音乐节刚刚落幕,沙地上一片狼藉,酒精模拟器、速凝面具、催情棒和用过的药物残渣像贝壳般闪闪发亮,还未拆除的半透明背板上,出现了一艘破浪而来的飞艇。黑衣人们把杜若飞抬上飞艇,飞艇离岸,像一枚快速游动的精子,冲向公海上庞大的游轮,他被高高吊起,又轻轻放入一具灵柩,衣着复古华丽的男女宾客围坐舞台,聚光灯收拢,鼓点响起,灵柩缓缓打开,露出自己那苍白扭曲的面孔,观众高呼笑一个,他照做了,全场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在轻柔地浮沉中,觥筹交错,欢歌旋舞。一名美艳少妇勾引他走过漫长的船廊,在进入她的香闺之前,被另一名陌生女子阻止。少妇恼羞成怒,唤来水手将陌生女子捆起,塞入酒桶,原来勾引者是船长的情人。杜若飞看着酒桶中的女子,若有所忆却不明所以,女子被推出船沿前流下眼泪,木桶沉下又浮起,消失在漆黑的海面中。游轮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旅途,入港靠岸,“三足乌”教主登场,一个长相酷似猿猴的疯狂科学家,他感谢杜若飞帮助人们摆脱暴政,重新获得主宰自己灵魂的权利。他说世界已经开始向后倒退,终究有一天会回到杜若飞所属于的旧时代。他们穿过茂密的热带丛林,污秽的贫民区,迷离的红灯区,进入金碧辉煌的宫殿,近乎赤裸的男女伴着怪异的鼓点,跳着祈神的舞蹈,将杜若飞团团围住,高高举起。他们为杜若飞献上一碗颜色墨绿的神奇药水,据说能够实现人类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杜若飞一饮而尽,备受折磨,仿佛针刺,水淹,火烧,电击,虫豸咬噬,各种刺激神经系统的幻觉,但却远远达不到致命的地步。他昏迷,产生幻觉,又醒来,进入下一个痛苦的循环,当他觉得自己已经到达极限,即将永逝不复苏醒时,一股刺鼻的强烈气味把他的灵魂抽离了身体,穿梭无穷无尽的隧道。隧道的尽头,有白蒙蒙的光。他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21世纪的床上。###黑暗中亮起了光,照亮冷冻舱中一张僵硬怪异的脸。几根白色触手从玻璃上脱落,灵巧地收回到一部八爪鱼状的仪器中。一名黑衣女子划取一片透明薄膜上的数据,分享到天花板的大屏幕中。姓名:杜若飞冷冻时间:2012.07.04-2312.07.09模拟结果:失败危险系数:182.37结论:不适宜解冻房间内响起了类似于辩论般的嗡嗡声,渐弱,消失。黑衣女子走近冷冻舱,略带好奇地最后看了一眼这张属于旧时代的脸。她凝视片刻,按动按钮,冷冻舱退入,关闭所有生命维持机能。灯光再次熄灭,黑暗涌入,一如从前,一如以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