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国欣来源:蝌蚪五线谱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停在接待室外,门被轻轻推了一下,稍停片刻,一个高挑的身影才步履轻松地走进来。 这个动作,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瞬间,肖固全身血管在怦怦大动的心脏带动下,也跟着偾张地跳动起来。他站起身,展开臂膀——
对面的人只是微微一笑,“早到了吧?”声音平淡之极,形如陌路。
肖固的心沉下去,他借势伸个懒腰,“你邀请,我怎能不来?”语气落寞了许多。
门又被推开,十几个背着行囊的人匆匆走入,他们衣着随性肤色各异,一路走过却安静有序。
凭空出现这么多不速之客,肖固反倒原谅了她方才的冷漠,“冉鸽,这就是你的不对啦。和朋友们一起来,怎么不早说?”
冉鸽满脸惭愧,轻声说道,“不好意思,上层临时改变了计划,我也很被动。今天,我们只能见面,没办法长谈啦。”
失望的神色在肖固眼中一闪即逝,“没关系,其实你能想起我,我们还能再见面,就已经是上天额外的恩赐了。我知足。”忽然,他好像想起什么,悄声问道,“你的美国同行能听懂汉语吗?”
冉鸽猛拍脑门,“哎呦,你看我。”赶忙用英语向身边几个人介绍,“这位是我大学同学,肖固,研究课题也是地外文明搜索。”
“欢迎欢迎。”随着声音,几只大手举到半空,冉鸽的同事们一边客套地挥手,一边头也不抬地忙着搭建专用通信天线。
看冉鸽面露尴尬,肖固毫不介意地摆手,“他们懂汉语吗?”
冉鸽摇头。
肖固心花怒放,声音也奔放了许多,“这就好,这就好,刚才还以为我被彻底忘记了呢。既然不能用拥抱来表达心情,只好退求其次——”说着他郑重其事地伸出手,“欢迎你到山塘来!”
冉鸽瞥了一眼忙碌的同事们,没有和他握手,“别贫。突然联系你,说实话,什么感觉?”
肖固悻悻抽回手臂,“大脑一片空白,兴奋、激动、不安、憧憬——就像玩具,被扔进垃圾桶中又被捡回来。”
冉鸽板起脸,“你的比喻很不好笑,也不恰当。”
见她表情严肃,肖固忙打岔道,“你一点儿都没变,甚至留的短发和那时都一样。”
“你也没变。都说社会像把刀,我们两个可能是石头做的,砍不动。”冉鸽边说边在接待室最偏僻的角落找到两把椅子,她没有客气,第一个坐上去。
肖固把椅子挪近,“你虽然邀请了我,却不告诉我会议主题,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哦,原来你更关心会议内容,根本没考虑我。”冉鸽淡淡回答。
“怎么会?我只是不敢直接问你。这十年,你过得好吗?”肖固故作从容地问道。他突然感觉有些累,从前,两个人对话不是这样的。
“好与不好,都过去了,无所谓啦。”
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扯了一会儿,却再没有话题可聊,只能面对面静静地对视。冉鸽从茶几上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腮帮子和松鼠一样慢慢地鼓动。
气氛有些尴尬,很明显,两个人之间,多了一堵墙。肖固不能和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地说话了,终于忍不住,他直截了当地说,“你我之间,没必要遮遮掩掩的。抛掉一切约束,好吗?”
“这么长时间不见,总需要时间来适应的。”冉鸽眼神飞快地朝人群中扫了一眼,“不过既然你提议,那么就从你开始吧。”
“好。你把会议地点订在山塘,一下弥补了我多年的遗憾,谢谢你。”
冉鸽慌忙摆手,“想得美,和你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山塘这种小城,用天文望远镜都很难找到,谁会喜欢七扭八拐地来这里参加会议呀?”
肖固的眼睛瞪圆了,“那你们为什么来这里?”
“天意难违啊,偏偏就在这里发现了怪物,哎,不来都不行。”
“怪物?怎么感觉还是在说我呢。”肖固困惑地望着她。
“这也有人主动认领?”冉鸽笑弯了腰,“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好吧,算你两个。”
隔膜正在消失,肖固偷偷舒了口气,“哦,没说我就好。能把NASA高级研究员吸引过来的怪物,肯定非同小可。”
“你真的很有福气。今天,见了我不说,还极可能亲眼见到来自太空的非,自,然,形,成,物,体。”冉鸽秀眉轻扬,感慨万千。十年前,肖固认为人类不可能发现外星文明痕迹,正是这一点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
瞬间,震惊、期盼、沮丧、怀疑各种各样的表情杂糅在一起,一并写在肖固的脸上,“能百分百确认?”
她扭扭脖子,不忍看肖固的表情,“发生在山塘市的伽马射线雨百分百不是人类所为。”
“射线雨?还发生在山塘?我怎么没听说过?”十年的时间,两个人划出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听到伽马射线雨之前,肖固认为这两条人生轨迹只是不同而已,并没有高低上下之分。此刻,他才明白,眼前人和自己的高度是不同的,从此后,只有仰视才能看清对方的全貌了。
“这可是大事,只是被中美两国淡化处理了,你当然不知道。”言辞中,冉鸽的眉宇间透出几丝骄傲,“一个月前,我做巡天观测时偶然发现山塘爆发出大量伽马射线,这些射线有效距离极短,自然界不可能形成;更神奇的是,射线呈现出波浪般周期性变化,明显包含大量信息。上报NASA后,华盛顿指挥部非常重视,询问中国,当时中方的解释是某个大学物理实验室故障导致的伽马射线泄露,并一再承诺射线雨对环境无害。因伽马射线突然消失,再也找不到痕迹,我们也拿不出什么办法,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
肖固站起身,他想离开,两个人已是天涯陌路,又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呢?可是,世界上那么多城市,冉鸽做的又是巡天观测,目光怎么这样不小心,偏偏落到了山塘?冉鸽始终在关注我!
他脸色惨白。
疑神疑鬼,自暴自弃,原来拆散两个人的并不是天意,而是他自己。
冉鸽见肖固脸色阴晴不定,知他猜透了自己“偷窥”山塘的秘密,不禁脸颊微红,“三天前,中方突然点名要求我参加国际研讨会,说一个月前在中国山塘市发现了不明球状物体,希望中美双方在此项目上增加交流。从邀请函的措辞和级别看,就是一个普通的学术交流会,但直觉让我立刻联想到了伽马射线雨,那天肯定有什么东西坠落了。中方偷偷研究了一个月,估计一无所获才决定共同研究。到了山塘,不见你好像说不过去,反正会议级别不高,你也适合参加这个会议。”
肖固的大脑嗡嗡作响,冉鸽的声音一会儿远在天边一会儿响在耳畔,不要疑神疑鬼,不要自暴自弃!对冉鸽如此,对研究也该一样,人类不可能发现外星物体的,难道你对自己的研究也失去信心了吗?推理是客观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他身体一震,脑海一片空明,“冉鸽,刚才我走思了,想了很多。那个所谓的外星球状物体,最终的研究结论只能有两个,一是人类的欺世盗名;二是大自然的巧夺天工。”
冉鸽自信地抿抿嘴,“这次,你会服输的。悲观先生。”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学术上的争论,冉鸽从没有占过上风,哪怕她相当不认可肖固的观点,依然无法说服他。今天,她要痛快淋漓地赢一次。
“重申,这不是悲观,我的判断基于理性的计算。不确定性原理证明了粒子位置和动量不可能同时被确定,你能说海森堡悲观吗?我承认地外文明的存在,但和人类无关。宇宙之所以如此巨大,光速之所以不可突破,目的就是隔断文明之间的联系,这是宇宙的法则,不可能被逾越。”肖固表情僵硬,他既不想浇灭冉鸽的热情,也不想蒙蔽她,“对不起,又让你失望了。”
“没关系,知道你会这样说。那么,你会和我一同去现场吗?”冉鸽干笑着安慰他,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如鲠在喉。
“当然会去。哪怕让我去火山口,你知道,我也一定会赴约的。”
“骗人,我要你放弃那个悲观理论,你做到了吗?”冉鸽的声音尖锐起来。
“我可以放弃,问题是,这种放弃并不能改变现实,只能是自欺欺人。亲眼看着你被世俗化的观点迷惑,我更将无法接受。”肖固一本正经地问答。
“口不对心,贫嘴。”冉鸽气鼓鼓地剜了他几眼。
肖固挺起胸膛,目光和她碰个正着。他不怕和冉鸽对视,如果世界上有某种方法可以证明自己,哪怕立时剖开胸膛,将心脏放到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可是没有。在这个功利的社会中,不会有人相信他的,只能让岁月去证明。
几秒钟后,冉鸽退缩了。她躲开肖固的目光,眼神慌乱地向人群中扫视。那里,一个眼眸深邃的中年白人正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字。
肖固心念一动。
助手走来,向冉鸽低声说了几句。冉鸽凝视肖固片刻,站起身,低头整理衣服,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恢复成进门时冷静睿智的模样,“要去会见中方代表啦,接下来的时间,我会很忙,不能这样闲聊了,原谅我。”
肖固轻描淡写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我已经很知足了,谢谢你。”
看着冉鸽婀娜的背影,他终于明白,原来离开一个地方,风景就不再属于自己;错过一个人,那人和自己就再也没有了关联。
敲键盘的男人紧跟着站起身,身材比肖固足足高出两头,他几步拦在冉鸽面前,用英语嘱咐道,“上帝给人类两只耳朵,却只给一张嘴,是为了让我们少说多听。必须说话的时候,你只说那天的发现过程,不要透露一丝有用的数据。”
“我有点儿害怕,陪我一同去,好吗?”冉鸽温顺地请求,语气中带着撒娇的味道。
肖固的心脏一块儿一块儿地开始碎裂——
那人耸耸肩,“还是按原计划进行吧,如果我去,会谈的级别就提高了。”
冉鸽忽然回头用英语嘱咐肖固,“老同学,盼望你独特的理论能派上用场,或许会帮到我的,拜托了。”语气也是重逢时的陌生。
“去忙吧,我尽力。”肖固心头滴着血,脸上却堆着笑,“放心,我竭尽所能。”
冉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的脸上依然挂满笑容,只是,笑容早已僵硬。方才突兀的英语对话,分明证实了她和那个男人不一般的关系,分别十年,一切都可能甚至本来就应该发生,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有勇气当面询问。这次重逢,也本是命运额外的赐予,他理应感恩;可是血淋淋的现实棱角分明地展示给他看时,他的心脏依然被狠狠拧了几圈。那个中年人,才是她命中的归宿;自己,只是过客。
让肖固不解的是,冉鸽这么聪明,为何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自己和男友安排在一起?如果接待室内的客人懂得汉语,后果不堪设想。冷汗涔涔而下,为了冉鸽,他必须离开。
真的是为了冉鸽吗?她更清楚这样做带来的恶果。她无视身份,无视礼仪,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地和自己坐在一起,她不怕,自己又怕什么?一定有更重要的东西让她认为值得这样做。他绝对不能走,绝对不能给冉鸽带来一丝遗憾。
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显然早已注意到肖固,见冉鸽离开,满不在乎地凑过来坐在她的位置上,“肖,很高兴认识你。”
他用的是汉语!虽然不太熟练,但的确是汉语!
“你,懂得中文?”肖固懵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要的就是这种表情。”那人放声大笑,接待室里的其他人纷纷抬起头,迷茫地望向这个角落。
“可冉鸽说你们不懂中文?”肖固大脑急速运转。事情败露,他要保护冉鸽,至少让她受到的伤害最小。
“我偷学的。你们东方人讲究含蓄,我要给她惊喜。”那个人仿佛很享受这种场面,他把玩着左手无名指上硕大的戒指,不错眼珠地盯着肖固。
“哦,戒指真大,你对她真用心,认识你是她最大的幸福。”肖固的声音干涩无力。
“你也不错。打开天窗吧,冉鸽向我提起过你,对你也曾念念不忘。”那个男人语气中掺杂着一丝得意,“我了解你们的过去,我不在乎,我们也可以做朋友。”
肖固的心稍稍安定,“当然,我们是朋友。有些事情已经成为过去,我们这次见面,只是同学叙旧,否则怎么会安排在大庭广众之下,更何况还带着你?”
“当然,我相信冉鸽,也相信我们的感情——”那个人夸张地将戒指放在肖固眼前,话锋一转,“不过开始的时候,我并不在访问名单里,只是恰巧空闲下来,才临时和她同行的。当然,这丝毫不影响我对冉鸽的信任。”
三辆大巴车鱼贯行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上车前,肖固远远看到冉鸽陪同一名中国人走进第一辆大巴,那个戒指男人带着美国团队登上第二辆,按照礼仪,肖固是美方的客人,也应该乘坐第二辆。他不想和那个男人坐在一起,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没有询问男人的名字,和美方其他人打听,却没人肯说。这也好,本来他就不想知道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
肖固坐在最后一辆大巴里,乘客主要是中方科研团队成员。一路上乘客们的话题始终不离“灰球”两个字,他不关心。
山塘是他的家乡,他知道车队正行进在胡岩山中,再向前,是一座大型水库。车窗外,错落无序的灌木丛不时划过,正如人生高低难料。十年的人生起伏,让肖固完全明白,除了冉鸽,他再无遗憾。可以想见,走到人生终点的刹那,在他脑海中留下最后一抹印记的,一定还是冉鸽。他的遗憾在于,对于人生来说,两个人同行的时间太短了,当然,这种遗憾无法避免,因为,五年、十年、一辈子、三生三世,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都不会知足。
车停的时候,已是正午。一行人走出大巴车,发现身处群山正中,四周盘旋着连绵粗犷的山峦。他们顾不上擦去额头汗水,第一件事情就是抬头远望,水坝边缘,一座形如倒转鸟巢的金属大棚雄踞眼帘,刺目的阳光直射下来,被它没头没脑地反射到四面八方,让人无法直视。
行进的路上,冉鸽和那名中国人并肩而行。肖固和身边中方研究员打听,才知道那人是中国院士苏格,他听说过这个名字,苏格是中国最有权势的科学家。一方是声势浩大的美国NASA团队,另一方是中国最有影响力的院士,能将这两股力量拧在一起的,除了外星文明,还能有什么?
闪烁着刺目光亮的金属大棚中,摇摇摆摆地走出几个人。一天来的大喜大悲,让肖固精神恍惚。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光芒万丈的太阳中也存在智慧生物,不知为何,他们邀请自己去太阳上做客;前方的几个身影,就是他们的欢迎队伍。
走到近前,才惊觉他们是中国先期到达的工作人员。听工作人员介绍,他们接到通知才知道有贵客来访,所以没来得及脱掉厚重的防护服,就跑来迎接远道而来的美国客人。
走进金属大棚,可以明显看出大棚的简陋,大棚由数千根锰钢焊接而成,许多地方甚至没有喷涂油漆,任由原生态的金属暴露在人们视线里。视野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正中矗立着一座几乎要塞满整个空间的圆柱体。圆柱体周围,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无数金属储藏柜。
有专人从金属柜中取出防护服,帮助所有人穿戴整齐,随着轰隆隆的机械启动声,圆柱体正面打开一扇厚重的金属门。让肖固惊异的是,圆柱体内灯光通明,它的正中还有一个稍小的圆柱体,唯一不同的是,里面的圆柱体是透明的,能清楚地看见里面摆放着一个椰子大小的灰球。
征得苏格院士同意,工作人员打开透明圆柱体的玻璃门,看似脆弱的玻璃门竟然厚达一米,足见他们对灰球有多么忌惮。
在肖固眼中,灰球实在配不上人类对它的“礼遇”,它通体灰色,普普通通,只会老老实实贴在地面,实在看不出有何出奇之处。听中方工作人员介绍,前些时,整座胡岩山曾探测到极强的伽马射线,这些射线的接收端正是灰球。刚发现的时候,灰球仍在接收信息,甚至还能上下跳动;后来他们用金属隔断了那些射线,灰球就安静了,一直到现在。
中方断定灰球绝不可能出自人类之手,为了寻找它出现的意义,特地邀请美方共同研究。由于伽马射线穿透力非常强,在敌我未明的情况下,谨慎起见,才构建了这三层建筑,可以确保阻挡它发出的一切攻击。
苏格饶有兴致地看着冉鸽,“冉博士,虽然代表美国,可是您表现出的仍然是中国女性不卑不亢的特质,与您合作,丝毫感觉不到利益之争,我很享受这一点。”
冉鸽从容一笑,“除了最根本的国家利益外,我对中国的感情不次于您。”
“好,爽快。既然如此,我们没必要浪费时间,您能告诉我,这些伽马射线雨究竟来源于哪里?哪怕,给我们一个星座的名称也好。”苏格紧紧盯着冉鸽,不想错过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星座?抱歉,真的没有追踪到,当时我只是发现山塘出现了异常的伽马射线。”冉鸽一脸茫然。
肖固不关心他们的利益之争,趁双方心有旁骛,他踱步到灰球跟前,灰球通体浑圆,毫无瑕疵,说起来也算不错的工艺品,只是,这样的东西,人类完全能做得出来。
据说,绝对黑暗处,人的眼晴能看到一个光子的亮光。不知为何,肖固的脑海里爬出这句话,这是神的暗谕吗?他揉了揉眼晴,果然,灰球表面有一个小亮点在缓缓游动。亮点极小,却异常清哳。身边,事关两国利益的争斗还在继续,他没有声张,尽量趴近仔细观察,亮点在逐渐增多!两个,四个,八个……猛然间,他反应过来,惊恐地大叫,“不要争啦,它启动了。”
喊声刚落,一道蓝色的光环从灰球中暴闪而出,打在透明的钢化玻璃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
人群乱成一团。
苏格最先从慌乱中镇定下来,指挥大家从透明圆柱体中撤出并立刻关闭了那扇厚重的门。
玻璃厅中,隐约闪烁着星星点点的蓝光。不知何时,灰球浮到了半空,和它接触的地面,竟然被硬生生挤压出一个半圆形的小坑来。
大家惊魂未定,却又忍不住隔着玻璃观察,灰球只是静静浮着,没有任何动作。研究员对其进行远距离透视,发出的射线被尽数反射,没有得到丝毫有价值的信息。
等了半小时,灰球仍然静静浮着。双方研究后,一个研究员把玻璃门开出一道小缝,蹑手蹑脚潜到灰球近前。
“灰球不用任何支撑就能悬浮在空气中,会不会是磁力的作用呢?”美方有人小声嘀咕,似乎怀疑中方在弄什么把戏。
冉鸽男友急忙小声呵止,目光之威严显然地位远在冉鸽之上。
中方研究员将一根金属探测杆伸到灰球近前,探测杆接触球面的刹那,一个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的景象发生了。探测杆前端如光线碰到镜面一样被反射回来,好像空气中被老师打了一道闪亮的对勾。那个探测员忍不住连声惊叫,赶忙将探测杆抽回,探测杆似乎变成了柔软之极的物体,逃离灰球控制后立刻恢复原状。外面的研究员见状赶紧把橡胶棒递到玻璃空间里,橡胶棒依然被灰球反射。见此情景研究员行动起来,找到更多物体,实验结果无一不被灰球反射。
“灰球不允许我们的东西碰到它。”苏格望着灰球陷入沉思。
肖固也无法解释这个现象,见所有人注意力都在灰球身上,他走近冉鸽,“我收回那些狂妄的话语,看来,我的理论仍有瑕疵。”
见他一脸的诚恳,冉鸽噗嗤一笑,“不要这么庄重,又不是你一个人犯过错。我知道你早晚会承认自己错误的。”
苏格这才注意到美方的工作人员中,还有一个中国人,立时满脸不悦,“冉博士,我们之间沟通很顺畅,如果贵方没什么‘更多的’企图,不需要这么多‘中国通’吧?”
“不。”冉鸽赶紧解释,“他是我的同学,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如果非要划分团队的话,他所有的成果都属于中国。”
“哦,是吗?”苏格上下打量肖固,“你叫什么名字?研究方向是什么?”
“苏院士,您好,我叫肖固。”肖固满脸恭敬地回答。
苏格的眼神里满是陌生,“肖固?小赵,检索一下他的论文。”
半分钟后,助手麻利地念道,“肖固,山塘市人,十年前发表过论文《文明不可能互相发现之证明》,因被讽为笑谈,因此放弃学术研究,没再留下任何科研记录。”
人群中传来窃窃笑声,“难以置信,世界上还有不承认地外文明的学者。”
“你认为我们不可能发现地外文明?哈哈,观点独特。既然如此,为什么还应邀来这里呢?”苏格突然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机缘巧合吧。”肖固听出他挖苦的意味,不愿再说。
“嗯,冉博士说你的成果属于中国;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作为美国官方请来的客人,你的成果应该属于他们。”院士的声音越提越高。
“教授,今天的场合,肖固只是夜空中的一颗小星,不值得您耗费精力。”冉鸽走过来,顺势将肖固挡在身后。
苏格嘿嘿冷笑,“小星?夜空中,只要能发出光亮,便没人敢轻视。”
“回正题,还是谈谈灰球吧。”冉鸽感到背后有道阴沉沉的目光在注视自己,慌忙岔开话题道,“既然灰球是通过伽马射线发现的,我们应该先找到伽马射线的来源。”
“很遗憾,中方做过全天搜索,没有找到丝毫痕迹;您方才说过,美方也没有找到。或许,您的中国朋友有独特的看法?”苏格皮笑肉不笑地将话题又绕回来。
冉鸽更加慌张,她不想惹丈夫生气,更不想肖固被挖苦,脑袋里乱成一团,只好随口回答,“那些射线存在时间极短,初始波形和其他伽马射线完全不同,只要用心找,总会有蛛丝马迹。”
苏格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见冉鸽自乱阵脚,她背后的男人赶忙插话道,“苏格教授,上个月由于某种原因的‘耽搁’,错过了最佳搜寻机会;这次灰球忽然启动,我们不能让错误重演啊。”
苏格瞟了他一眼,继续对冉鸽说,“冉博士,您邀请一个毫无名气的中国人做美方嘉宾,一定有特殊原因,想必您本人认可他的理论?”
听到男友暗示,冉鸽不再理会苏格扰乱心智的挑衅,“苏院士,当务之急,是调查灰球启动的触发条件。如果您这样在乎过去,会错过眼前更美好的景色。”
肖固眼前一片模糊。的确,人生路上的风景很多,为什么总要留在过去呢?
苏格叹口气,“冉博士,您说的没有问题,问题是我们无法研究这种毫无来由的启动。正和人生一样,有因才有果,有缘才有份。我想,这方面,您比我明白的多。”
冉鸽的脸红了,“我认为灰球反射物质的功能是为了自保,它不想被打开。”
“现在看来,地球上所有的物质都被它反射,我们没有能力打开它。”苏格双手一摊,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只能研究它的来历。”
“建议继续用各种物体刺激它,我相信灰球也遵守能量守恒定律,它最终能量会被耗干的。”成功把话题从肖固身上引开,冉鸽偷偷松了一口气。
“耗干能量?不现实。第一,它可能自动吸收并转换能量,无法耗干;第二,就算可以耗干,到时我们只能得到一个没用的石块儿,研究它还有什么意义?”苏格顿了一下,表情严肃了许多,“捅破窗纸吧,我实在不想绕来绕去。其实,得到灰球后中方一直想邀请美方参加,可你们作风一如既往地霸道,这次也不例外。考虑到人类的整体利益,我们点名邀请冉博士来此共同研究。之所以选择您,一是专业对口,二是您身体里毕竟流着中国人的血液,就算信息被美国独占,也无法抹去中国人的努力。可我们太天真了,您比正宗美国人更甚,不仅一味地获取,还请肖固这样的人做挡箭牌。难道,您想误导我们,灰球和外星文明没有丝毫联系吗?”
冉鸽没料到苏格讲话这么直接,更没有想到一连串的阴错阳差把肖固推到漩涡中心,情急之下,不觉泪水满眶。她双手捂脸,做思考状顺势将泪水抹到手中。
虽然不知内情,肖固也隐隐猜到,苏格根据美方的资料找不出射线来源,怀疑冉鸽作假,从而把自己也视作计划的一部分,因此苏格虽然冷嘲热讽,他并不十分生气。现在,苏格大开大合当众羞辱冉鸽,她的男人却冷眼旁观。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几步跨到苏格面前,冷笑着说道,“苏院士,的确,灰球和你们认为的那种外星文明没有一丝联系,这些伽马射线本来就不是太空产物,它们来自地球本身,更确切地说,来自几十公里范围之内。”
肖固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不异于黄钟大吕,在封闭的空间内奔流激荡延绵不绝。
“这些话的意思是,你的祖国制造了灰球?”苏格哭笑不得,“你太看得起中国啦,如果掌握这种技术,谁还会舍近求远投靠他国呢?”
“当然不是我国。我们重新寻找伽马射线吧,搜索半径暂定为十公里,方向为地面甚至地下。如果有所发现,我们继续讨论;如果没有,那么您再把我的话当做疯言疯语,我也将立刻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出头露面。”肖固说得斩钉截铁,额头鼻尖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没有把握!《文明不可能互相发现之证明》给了他沉重的打击,沉寂数年之后,他才抚平伤口,战战兢兢继续研究,经过反复推敲论证,他似乎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片从未有人见过的纯净天空。
两个小时后,在五公里外胡岩山山腰处,搜索队伍发现一个石洞。石洞并不深,洞壁光滑如镜,令人不解的是,胡岩山地形资料中对此洞竟无记载。检测后研究人员给出了结论,这个石洞年龄为一个月,形成机理暂时不明。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石洞中存在大量伽马射线残留。
检测报告传送到玻璃体外的小型会议厅,苏格扶着眼睛反复读了几遍,良久无语。冉鸽更是惊讶得合不拢嘴,“这个结果,难道证明真理站在肖固那边?”
“不能,但至少证明我的思路不是笑料。”经过刚才的历练,肖固稳重了许多。
“好吧,肖固,能讲讲你的理论吗?”苏格的声音低沉无力。
肖固置若罔闻。
“冉博士,我为方才的表演道歉。您是聪明人,态度取决于手段,相信您能明白。”苏格赔笑着伸出手。
冉鸽礼节性地接受道歉,她本来冰雪聪明,冷静后早就想到苏格的一切言行都是为了刺激自己,让自己方寸大乱后吐露实情,不过拿肖固做突破口,让她很是不安。苏格既然精准掌握自己的感情波动,必然熟知自己的一切,这是一种裸身于众人面前的感觉。难道贾斯特隐身来访的事情也被中方掌握?
苏格太可怕了,冉鸽再也不敢和他交谈;反正肖固已经变成焦点,不如拿他做挡箭牌,也许,这次歪打正着,肖固要一飞冲天呢。想到此,她把肖固拉到显眼处,“你的观点,大致是说宇宙太大光速太慢文明间无法交流,这和找到伽马射线源有什么关系?我猜想,以你的性格,这些年肯定偷偷完善了理论,是时候公开了。”
肖固反倒腼腆起来,“你说的对,但我不敢公开,怕受到更多的嘲笑。”
“现在没人敢嘲笑你了,包括我。”冉鸽惘然若失。那时候,她非常失望,肖固聪明睿智,可为什么固执地搂着一个错误的理论不放呢?文明间不可能交流?简直幼稚得可笑,正是这种失望,才让她下定决心离开的。现在,那个荒谬的想法,却极可能被证明为真理。人生处处是路口,每一个选择都无法回头。
“宇宙之大,无需多言。十年前,我根据宇宙尺度、光速限制、文明要素等参数建立了一个模型,通过模型可以推断出五万年时间内,没有哪种智慧能够把信息传送给另一个文明;同时,能源和思想的限制,使得文明不可能连续存在五万年。那时我悲观绝望,倒不是为了人类区区五万年的短寿文明,而是悲哀地发现,穷尽人类所有,也不可能收到其他文明的信息,我为之奋斗的目标消失了。”
冉鸽知道他的这段经历,但那时,完全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她眼眸低垂,不敢和他对视。
“一小时以前,这种看法仍被看做笑谈。恕我愚昧,就算承认这个观点,我依然无法理解你对射线来源于地球本身的判断。”苏格诚恳地向肖固请教,一扫刚才的倨傲。
肖固瞄了一眼冉鸽,“工作和生活混乱了一阵后,我清醒了,发现当时自认为正确无比的推理是有问题的,我低估了文明的自我纠错能力。当一个文明普遍认为无法与其他文明交流时,整个社会将进行反思。宇宙中的物质存在尺度上的周期性,既然宏观探索失去意义,他们还可以反其道向微观发展。”
“不能这样讲吧。寻找其他文明只是我们探索的目标之一,除了它,我们还要研究黑洞、星系、超新星等等未知事物。”潜意识中苏格仍然拒绝这种理论。
“在光速和尺度的限制下,大尺度的未知事物是有限的;之所以人类认为宇宙神奇,是因为我们的科技水平还远远不够。”十年间,肖固孑然一人,经常自问自答地提出各种疑问,对于苏格的提问,他早已了然于胸。
见苏格面露惭色,肖固不再纠缠,继续说道,“掌握更高深的微观知识后,因为宏观世界的能量有限,他们会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把身体缩小!”冉鸽脱口而出,说完赶紧捂住嘴巴。看肖固侃侃而谈,她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时两个人经常心有灵犀地替对方说出下句。
肖固冲她伸出大拇指,“不仅是身体,包括他们的建筑、设备等所有物体同时缩小,他们会带着整个世界一同去探索,至于极限在哪里,我不敢推断。”
“的确匪夷所思。”苏格越发谨慎,一边措辞一边小心翼翼地提出问题,“你的设想我不敢再随便否定;可是,这一切,毕竟出自幻想,我相信这种想法能写出一本好看的小说,但作为理论,实在有点单薄。”
“我无法证明此事,所以不敢发表任何文字性的东西。”肖固大方地承认道。
“如果微缩文明存在,距离将不再成为问题,那么文明间就可以交流啦?你为何仍然认为我们不可能发现异文明物体呢?”看苏格连续不断地在肖固面前碰壁,冉鸽的心如拨云见日,厚重的阴霾一扫而光。
“理论上两种文明可以交流,但今天以前,我认为这种交流出现的概率太低,低到可以忽略不计。毕竟,微缩文明的目标不再是星辰大海,而是夸克弦线,怎么会有兴趣劳心费力地放大自己去寻找低端文明呢?”会议厅人头攒动,肖固的眼光却只落到一处。
“排除掉一切不可能的事情之后,剩下的,无论多么荒谬,那也一定是真相。”冉鸽不再害羞,大声说出肖固的下句话。
“虽然两种文明相遇很荒谬,但这是唯一的可能。”肖固的手心仍然冷汗涔涔,如不是形势所迫,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公开预测射线源的位置。不敢想象,他判断失误之后,自己乃至冉鸽的前途将是多么黑暗。
苏格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方圆十公里的范围之内,有高等文明存在?他们发射了灰球?我的天!如果真这样,他们要和人类争夺地球吗?”他望向冉鸽身后,“贾斯特先生,您应该现身了。如果我们再各自打算盘,恐怕地球都要丢啦。”
贾斯特!肖固这才知道冉鸽丈夫的名字,他听说过这个名字,NASA生物和物理研究部部长。
面对如此直白的揭穿,贾斯特站起身,脸上平淡如水,“惭愧,苏教授对我们的计划了然于胸,这一次我们输了,希望您原谅我之前的冷淡与傲慢。您说的对,我们必须真诚相见了。”
两国政府得到报告后批准了苏格和贾斯特的建议,决定互相解密文件,共同应对危机。经过商谈,他们临时成立了一个新的研究机构,苏格任新机构负责人。
根据肖固的猜测,灰球之所以毫无动作,极可能是出现了故障,微缩文明毕竟不是神。洞中残留的伽马射线应该是调试信号,如果将灰球搬入洞中,存在被修复的可能。
看到贾斯特被迫站起身的时候,冉鸽从亢奋的幻境中跌落现实,她有点后怕,不知道丈夫对自己的张牙舞爪作何感想。为讨他欢心,冉鸽命令自己马上忘掉肖固,将心思完全投入到研究中去。思考了一会儿,她向贾斯特建议反对肖固的计划,停止修复实验。万一灰球修复后对人类有害呢?
贾斯特冷冷说顺其自然吧,该来的总也躲不掉。
意见达成一致后,他们决定将灰球移到溢满射线的山洞中,可是灰球反射一切物体,除了万有引力,没有任何力量能作用到它的表面,根本无法将其移动。冉鸽很卖力气,她设计了一套方案,反其道而行之,将一种能反射伽马射线的管道铺设在山洞和灰球之间,并尝试在山洞端将伽马射线信号放大。
几天后,伽马射线终于被引流到灰球所在的玻璃厅中。所有人屏住呼吸,站在厚重的玻璃墙外等待奇迹的发生。
灰球没有任何反应。
一小时后,冉鸽失望地摇头,“我失败了,这样做显然没起到作用。”
贾斯特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肖固见状更不敢上前安慰。
苏格教授示意她耐心等待,“这个计划虽然是您提出的,只要研究小组同意执行,那么责任自然应该共同承担。不要内疚,短短一个小时,根本看不出什么。”
肖固见贾斯特始终绷着脸,主动上前搭话道,“贾斯特先生,忙了几天,始终没有时间向您讨教,失敬了。”
贾斯特幽幽回应道,“说失敬的人应该是我,一句话就把自己从名不见经传变为世界一流团队的核心,佩服佩服。”
“那是误打误撞,老实说,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简直不敢想象后果。”
“哦,毕竟你猜对了。中国有句话,叫成王败寇。”贾斯特摆摆手,示意停止闲谈。
他左手的无名指上,并没有佩戴那个醒目的戒指,肖固大惊。
“快看,灰球在动!”一个声音大喊。
嘈杂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灰球慵懒地散发着微光,正无声无息地向前漂移。在它前方二十米的地方,是厚达一米能承受巨力冲撞的玻璃墙。
灰球缓缓贴到墙上——这堵比钢铁还坚硬的墙面,瞬间软成一摊稀泥,饮料一样被灰球吸入体内。玻璃墙瞬间被溶出一个半米大的洞口。
“天啊,它能吸收物质!”苏格大惊失色,“它能自己创造能量。”
灰球仿佛酒足饭饱后的壮汉,摇晃着从玻璃墙内钻出,径直向人群冲来。贾斯特手疾眼快,抄起一顶头盔狠狠砸向灰球。碰到灰球的刹那,头盔颤动了一下,紧跟着气泡一般消失在灰球边缘。
一道闪亮夺目的蓝光从灰球中环射而出,大厅内瞬间着上一层诡异的蓝纱。人群退潮般互相推搡着向门外逃散。
肖固逆着人流一把拉住冉鸽挤向门外。弥漫在空间中的蓝光开始聚合,迅速凝成一个直径约为两米的球体,蓝色球体高悬在大厅上方,恰似恶魔的独目,阴森森盯着四处乱跑的人群。
蓦地,光球笔直地砸向肖固,冉鸽大叫着将他推到一边,自己却躲闪不及,被光球牢牢圈在中间。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光芒更强,游龙一般盘旋在球体表面,肖固被蓝光刺得眼睛剧痛,却不敢闭眼,拼命睁大眼睛看准冉鸽的位置,伸手去拉她。
他的手被某种力量挡住,根本碰不到球面。
“冉!”耳边响起一声痛彻心扉的呼喊,贾斯特不顾一切向光球冲去。嘭的一声,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仿佛撞到了铜墙铁壁,头上顿时血流如注。
贾斯特从地上爬起身,“肖固,你也来。”
两人对望一眼,几天来的芥蒂一扫而光,他们默契地从光球两侧面对面直冲过去,光球倏地一下躲开了。他们嘭的一声撞到一起,顾不上疼痛,站起身继续骚扰光球,不能给它处理冉鸽的机会。冉鸽如同琥珀中的小虫,完全被凝固在其中。
两个男人第五次站起身的时候,光球不再飘忽躲闪,静静停在地面,正如它无声无息地来,那团蓝色的光芒倏地消失了。
冉鸽睁开眼睛,冲他们努力挤出几丝笑容,然后,身体一软,晕倒在地面。
肖固冲向前,又慢慢收回脚步。
贾斯特跨步过去,将冉鸽揽在怀中,不停呼唤她的名字。
冉鸽睁开眼睛,一把推开贾斯特,敏捷地一跃而起,“肖固,跟我走,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说。”
“冉,不要生气,这几天我的确没搭理你,可我依然爱你的。”贾斯特大喊。
肖固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盯着她。
冉鸽拉起他的手,“快和我走,晚了就来不及啦。十年前,我们是被命运安排在一起的,这次,我们要靠自己的选择走到一起。”
肖固轻轻拂开她的手,扶起被推倒在地的贾斯特,“不要生冉鸽的气,这个不是冉鸽。”
贾斯特一愣,“不是冉鸽?怎么会?”
“看她的眼睛。”
的确,她的眼神满是陌生,“你是谁?”
冉鸽怜悯地看着他们,“自命不凡,不是冉鸽我还能是谁?”
贾斯特面沉如水,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言辞,“冉鸽从来不这样和我说话。”
冉鸽冷笑,“贾斯特,以前被生活所累,历经刚才的劫难以后,我懂了,生命只有一次,再也禁不起浪费了。如果一个人酒后说出心里话,那么这个人就变成另外一个吗?你可以把我看做是酒后的冉鸽,虽然不和你的胃口,但我仍然是我。”
肖固上下打量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举手投足之间,不是冉鸽又能是谁?
“哎呀,别看啦,赶紧跟我走!”说完冉鸽一把拉住他的手,向门外跑去。
恍惚间这才是冉鸽真正的模样,重逢后的矜持与隔膜一扫不见,肖固无法拒绝,无奈地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贾斯特后,随她一路跑向深山。
他们顺着新铺设的管道,高一脚低一脚携手跑到山洞中。冉鸽弯腰喘着粗气,“你应该感谢这里,没这个地方,你心中那句话将永远埋藏在心底。今天,我给你机会,说出那三个字。”
“事情一团糟了,怎么还有闲心想这个?你究竟怎么了!”肖固关切地看着她,那个疑团又浮出脑海。
“每次相聚都可能是最后的记忆,你要珍惜。快说,时间紧迫,时间真不多了。”
肖固没有做声,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每当动情处,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用“喜欢”来代替“爱”字。冥冥中,他知道自己的命运,那个与众不同的理论终将诅咒他的一生,难道自己的挚爱也将因此噩运相随吗?他绝对不允许。那个时候,冉鸽总是眨眨眼睛,憧憬中掺杂着几丝失望,绝对不是眼前急迫的样子,“你不是冉鸽,她酒喝得再多也不会是这副模样。”
“快跑!她要杀掉你!”冉鸽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喊。
肖固一阵迷茫,此刻,冉鸽的表情平静,正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如果声嘶力竭地喊出那句话,她的表情一定是扭曲的。
“傻子,微文明的目标就是你,赶紧走!”
冉鸽嘴巴一张一合的,的确是她在喊,可是面部表情又如此平静,这种诡异的情景让肖固不寒而栗。他想跑,腿却软成泥,“你,究竟是谁?”
所谓的冉鸽见事情败露,欣赏猎物般看着他,“本来想帮你完成心愿,可你的心肝儿却跑来破坏。不错,我的任务就是毁掉你,你所有的努力和执着,都将埋在黄沙之中——肖固,她就是灰球!等会儿我把她摔倒在地,你不要管我,撒腿就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可是说话内容却完全分裂。肖固大瞪着双眼,任由这世间从未有过的景象在眼前上演。
果然,冉鸽身体一软,跪在地面,眼看跌倒在地,却又腾的一声笔直跳起,然后身体不住地颤抖,撕扯出正常人完全不能想象的姿势。与此同时,她的嘴里吐出一连串语法混乱的句子,其中夹杂着汉语、英语、日语和根本听不懂的语言。
“虽然你制控我,我却得到你的忆记,肖固,你猜对了,他们在存!”
“哈哈,果如不是他出现,我还不用紧急升飞呢。不要抗抵再,则否你会更苦痛。”
“我们的验实耗光了能量,你在撑硬,胜不了我。”
“哼哼,果如不是障故,你至甚连我的存在都觉察不到,狂妄的人类。”
“天意,这就是天意。”
肖固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不知道怎样做。
终于,冉鸽不再扭动,她喘了几口气,从地上坐起身,“我赢了。”
肖固冲上去扳住她瘦弱的肩膀,“你回来啦?”
“嘿嘿,你现在不怕我吗?”她一呲牙,恶狠狠地说。
“冉鸽,我能感觉到,你回来了。”眼泪如秋潮般涌上来,肖固紧紧搂住她,生怕她再次消失。
“轻,轻点儿。那东西现在很虚弱,暂时被我压制了,你现在等于在帮它。”冉鸽小声说道。
“怎么才能彻底赶走它?”肖固吓得赶紧松开手。
“不知道,可能永远也做不到啦。”冉鸽神情落寞,她咬咬嘴唇,声音坚定起来,“不过天助人类,两个意识融合后,我虽然可能被它控制,却也得到了它的记忆。记住下面说的话,然后你就跑,永远别和我再见面。”
肖固凄然地摇头,“不重要了。你如果生不如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别瞎说,也别再浪费时间,如果爱我,就听我的。”冉鸽急道。原来,灰球来源于地球的另一个文明,他们在人类觉醒之前曾统治过地球。和人类一样,他们也曾锲而不舍地向太空进军,一开始收获颇丰,后来却再难进展。终于,他们计算出,光速和距离是宇宙中永远不可突破的屏障,宏观世界中,他们能得到的知识是有限的,远远不能解答他们的疑问。太空没有意义,那里只有走不完的虚空,绝望之余,有哲人想到,与宏大相对应的是细微,既然宇宙尺度不可突破,粒子尺度呢?
实际上,粒子世界距离他们更加遥远,量子效应的存在让他们举步维艰,但是,毕竟这个方向还有希望。最开始,他们只是将研究重点转移到了微观世界,等到知识足够丰富的时候,他们尝试着缩小自身,只有这样做,才能进一步接近微观。本来,他们的高度和人类相仿,经过十万年的努力,他们将自身缩小了十倍!又过了十万年,再次缩小十倍,于是,一条近似于人类的摩尔定律诞生了,根据这个速度,他们计划用一百万年的时间将自己缩小到原子级别。地球是他们的家,他们决定向微观世界进军的时候就预测到古猿必然取而代之,为了不影响人类的发展,他们销毁了一切存在过的痕迹。同时,根据自己的发展历程,他们预测到人类极可能给微世界带来伤害,因此,当人类步入太空时代后,他们加强了对人类的监测。
肖固的论文让他们惶恐不已,根据人类当前发展的进程,肖固的思想至少超前了三百年;现在,他们的个体刚刚缩小到忽米级,城市也仅仅在地表以下数百米,对于人类来说,他们相当于蝼蚁般的存在,虽然微世界的科技水平深不可测,但对于宏观的暴力破坏仍然无能为力。万一被人类发现,他们将面临灭顶之灾。
他们决定冒险,集整个文明之力建造宏观智能重返地表,这个计划很疯狂,稍有不慎,就将彻底暴露,经过漫长的争论,最终,行动派占据上风,灰球才被发射到地面。本来,他们计划将灰球发射到山塘守株待兔,伺机制造意外杀死肖固,并神不知鬼不觉地抹去那篇论文,事成后,他们将得到三百年的时间用来转移,或潜入地心,或登陆其他行星。可事与愿违,这种宏观设备对微世界来说毕竟工程太过巨大,灰球到达地面后发生故障不能启动,他们反复输送伽马射线修复它,都没有成功。由于肖固本来就是灰球的目标,因此他接近灰球时唤醒了灰球的部分机能,才导致后面的事情发生。
“听懂了吧?你是对的,快走。”冉鸽急得眼泪婆娑。
“我不走。”肖固索性坐在地上。
“不要再耍脾气,我们之间的感情,毕竟只是小爱。如果爱我,就听我的,马上走。”冉鸽力气耗尽,眼神中满是哀求。
虚空中似乎有无数大石坠落,每一块都重重砸在心头,那种感觉,不是痛;心已经碎成无数片,哪里还有痛?“冉鸽,我爱你。我爱你, 冉鸽。别再挣扎,放灰球出来,我要和它谈谈。”
冉鸽没有动。
“放它出来。”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很聪明,知道逃跑没有意义。”冉鸽的语气陡然坚硬。
“虽然你想杀掉我,但我不恨你,因为这是你的工作,也是你存在的意义。”肖固的语速很慢,好像对面坐的是老朋友。
“谢谢理解。”灰球站起身,慢慢走到肖固近前,“回到微世界后我会记得你的。”
“杀掉我是你存在的意义,可是杀我本身已经没有意义了,你知道吗?”肖固哈哈大笑,霍地跳起,和她对峙而立。十年了,他做梦都想和冉鸽这样面对面站着。
灰球明显呆了一下,思考几分钟后才沮丧地承认,“你说得对,杀掉你并不能隐藏微文明了。”
潜意识中,眼前人仍是冉鸽,见她束手无措的样子,肖固满怀歉意,“不管怎样,危机因我而起,我向微文明道歉。”
“如果道歉有用,我可以连续不停地说一亿次。”灰球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