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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国]-水熊虫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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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人们才发现奥雷利·加布里埃尔·皮萨罗并非死于自杀。他是被水熊虫杀死的。我仍记得他死亡时的场景。在他家的草坪上,警灯闪烁,黄色的警戒带隔出一方小小的天地。邻居们穿着睡衣,或好奇或惊恐或惋惜地张望和议论着。作为他的学生,他唯一的亲人和朋友,我被允许进入死亡现场。守在门口的警察皱着眉头,手掌往复运动,折腾着面前的空气。他说:“都他妈蒸熟了。”我终究没有鼓起勇气走进他生命终结的房间。警察得出的结论是,皮萨罗死于脱水。他关闭了所有的门和窗户,点燃壁炉和煤气灶,打开空调和一切能够制造热量的电器。他在一个六十摄氏度的房间里烘了不知多长时间。为自杀结论板上钉钉的是,人们在他高温中变形的脸上发现了一丝盘亘不去的笑容。于是人们都不再怀疑,一个狂人科学家在结束自己生命这件事上,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想象力。我成了全世界唯一一个坚持认为他不是自杀的人。但我说不出实施犯罪的是谁,动机是什么,用什么手法让他保持一个匪夷所思的笑。我始终认为,这件事需要一个真相。但我从不曾想到,这个真相是我,乃至全体人类都无法承受的。
一切开始于两年前的一个下午。例行的拜访时间,我在皮萨罗家的客厅里啼笑皆非地看他摆弄我带给他的东方树叶。夏日的气息飘浮在空调吐出的冷风之上,蚕食着我因为一顿丰盛午餐而供血不足的意识。我很没有礼貌地打了个呵欠。皮萨罗笑了,色彩斑驳的眼珠被眼睑挤成一条线。他把一杯芬芳的茶推到我面前,说:“李,我想,我的新玩具能让你打起精神来。”我的五官尴尬地拥挤着。我埋下头,啜饮由于水温过高而没有舒展全部香气的龙井茶。“你听说过水熊虫吗?”皮萨罗问。我摇摇头。心想这个科学界的老顽童果真又在拓展自己的研究领域。“水熊虫,”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说,“学名Tardigrade,即缓步动物,主要生活在淡水的沉渣、潮湿土壤以及苔藓植物的水膜中。体型极小,成年后体长不超过1.4毫米……”维基百科上的说辞。我尽量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但恹恹的睡意却不停地拉着我下沉。我听见他在喋喋地说,声音断续仿佛数据受损的音源:“……这些小家伙是生存大师……脱水的技能……高温、冷冻、辐射、高压、真空,都要不了它的命……”然后,皮萨罗站了起来。他几乎是在拽着我的肩膀了,他说:“走,我带你去见识见识。”我摇晃着站了起来。意识在颅腔里摆动了几下,终于呈现出一种类似惊醒后的清朗。我跟随着他登登的脚步向上走,穿过二楼的书房和三楼的卧室,置身于露台的玻璃穹顶之下。阳光热辣辣地洒了下来。我瞬间被窒闷的热气包裹,像一块被紧紧攥住的海绵,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沁着汗珠。我的脚下是一片铺展开的黑色泥土,大约二十多个平方,上面稀疏地散布着花草。几个银色的喷头高出泥土,向这片小型花园喷洒着细碎的水雾。皮萨罗用手背揩了揩晶亮的额头,说:“高温倒没什么。这些小家伙喜欢潮湿。”说话间,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飞行显微摄像头,用拇指和食指搓了几下,银亮的小圆球展开透明的羽翅,嗡嗡地飞到泥土之上大概十公分的地方。“开启显微视角。”老头儿说。埋设在露台四周的立体投影灯应声亮了起来。扇形的光束从不同方向交叠,在空气中塑出一个正立方体的屏幕。屏幕正中,几十只憨态可掬的小生物或缓步行走或三三两两抱在一起,它们有四对足,身材呈法式面包状的椭球形,外壳鼓鼓囊囊,像是身着一件并不合体且疏于熨烫的卡其布工作服。“有什么想法?”皮萨罗问。“很可爱。”皮萨罗滚动的喉结里漫出一声沙哑的笑,他说:“水熊虫的繁育以前是个难题。二十多年前,一个英格兰的老头儿掌握了诀窍,这项技术经北卡大学的鲍勃·戈德斯坦的完善后,向全世界的科学家开放——现在,任何一个像我一样对这些小家伙感兴趣的人都可以进行大规模的培育了。”“培育这些……这些虫子,”我问,“干什么用?”“研究冬眠机制,”皮萨罗像是在朗读课文,“水熊虫会制造一种名为‘海藻糖’的糖类,脱水进行时,海藻糖会逐渐‘取代’水,这就可能避免很多脱水或复水时的常见伤害……”“奥雷利,”无处逃遁的闷热让我有些不耐烦,我打断他说,“我不想听维基百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养这些小虫子。”老头儿乜斜了我一眼,脸上的笑意收拢复又展开。他说:“为了好玩儿。”对了,这才是奥雷利·加布里埃尔·皮萨罗的作风。人人都想搞的东西可不是他的兴趣所在。在这次对话的几个月后,凭着浓厚的玩儿的兴致,皮萨罗把水熊虫繁育技术又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研究冬眠或者遗传机制的科学家慕名而来,支付小笔费用带走成千上万的水熊虫。皮萨罗那时俨然成了一个商人而非科学家。我想,他大概已经忘了自己是人工智能领域的领头羊,忘了还有我这个来自中国的研究生。
在被导师遗忘的日子里,我只能百无聊赖地研究这些勾走了很多人魂魄的科学界新星。水熊虫,缓步动物门,具有全部四种隐生(Cryptobiosis)性,即低湿隐生、低温隐生、边渗隐生及缺氧隐生,能够在恶劣环境下停止所有新陈代谢。缓步动物也因此被认为是生命力最强的动物。在隐生的情况下,一般可以在高温(151℃)、接近绝对零度(-273.15℃)、高辐射、真空或高压的环境下生存数分钟至数日不等。曾经有缓步动物隐生超过120年的记录……等等,这些圆头圆脑的小东西真的是地球上的生物?确定不是乘着某颗远古陨石来到地球的宇宙偷渡客?我不禁苦笑着责备自己最近科幻小说看得太多了。皮萨罗在十二月的某一天向我推送了一段视频。视频里,他兴高采烈而又故作神秘地说:“李,我有个重大发现!快到我这里来!你的毕业论文题目有着落了!”于是在波士顿温润的冬天里,我又重新出现在奥雷利·加布里埃尔·皮萨罗家的客厅。皮萨罗神采奕奕。他二话不说拉我上楼,一路乒乒乓乓碰倒堆成墨西哥金字塔样式的啤酒罐。“跟水熊虫有关?”我问。他没有回答。推开露台的门,他指着硬冷的泥土,说:“看。”最开始,我没看出什么玄妙。除了岁寒中消逝的植物,依旧是土壤,依旧是银色的喷头。异象出现在时间的缝隙里——有一瞬间,我看到眼前的土地模糊了一下,似乎被某种细微的振动虚化了。我揉了揉眼睛,隐隐担心自己的精神状况。然而这并不是幻觉。运动开始有节律地出现,黑黢黢的土地以交替的色泽反射着冬日苍白的阳光。眼前的景象让我想到在阵风下翻滚的麦浪。黑色的麦浪。“看出了什么?”皮萨罗的声音中有启发的意味,但得意更重。我张口结舌。显微投影打开。我立刻明白了是什么制造了这种景象:水熊虫。水熊虫们头足相抵,以一种令人窒息的亲密姿态紧贴在一起,它们似乎无法容忍一丝空隙的存在,不大的视域里,就挤满了成百上千只。我的冷汗在那一刻涔涔而下,然而还没完——像接到了命令般,水熊虫们同时拱起身体,复又舒展,动作整齐划一,呈现出难以置信的同步性。同样的动作在若干秒内反复出现,显微视角扫过之处,没有一只水熊虫破坏点阵般精确的构图。但是,在有的相邻区块中,水熊虫们同时的动作是在逆向进行的——拱起的时候舒展,舒展的时候拱起。有幻听在我的耳畔掠过:一、二、一的口令,万千皮靴踩着同一节拍踏在地面上的轰然声响。不管迈出左脚或是右脚,踏步声都叠在一个重音上。山呼海啸般。“很震撼,不是吗?”皮萨罗善解人意地说。我的喉咙里滚过呜呜的呻吟声。我没有说话。“从宏观的角度看,”老头儿一派为人师的循循善诱,“你觉得像什么?”没有主语。皮萨罗是不是在暗示,我们可以不把水熊虫看成独立的个体——眼前的景象也很难让你保持这样的观念——而把它们看成是构成某种庞大装置的一个零件,一个功能单元……“某种……某种原始的,神经冲动?”我小心翼翼地说。皮萨罗打了声口哨。“李,”他揽过我的肩膀,“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来自中国的学生——你们太聪明了。”他的身上散发着经年累月的汗臭味,而我已经被一个漫生漫长的想法攫住,无暇他顾了。我听见他说:“我们正在见证自组织智能的形成。”我的舌头如酒醉般僵直,我就这样含混不清地问:“信号的传递方式呢?智能所要求的复杂性呢?”“根据水熊虫这种几近于同时发生的动作速度,传递方式是生物电吧,我想。至于复杂性——”皮萨罗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唤出一个投影计算器,“我们可以做个计算。”“成年水熊虫身长均值1.4毫米,宽度约为长度的1/3,也就是0.47毫米。所以水熊虫的表面积均值为……0.658平方毫米。忽略它们这种排布方式产生的极小间隙,一平方米能够容纳的水熊虫约为……1519756只。再乘上20平米,那么总数就是……30395136只。”“不够。”我说,“比起人类大脑中的神经元和集成电路,还是太少了——也许会有意识存在,但绝对达不到智能的水准。”“哦,李,”皮萨罗咧着嘴,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对这些小家伙还了解得不够——水熊虫可是有大脑的,它们的大脑也是由神经元组成的。这三千多万个节点,可要比冲动—抑制型神经元结节或者与非门要强大太多,复杂太多了。”我从他的臂膀中溜了下去,瘫坐在地。我不知道顺着皮萨罗的逻辑线路走下去是可怕,还是伟大。我说:“天啊,它在想什么?”
研究智能的人,很容易把智能的产生看成理所当然。他们往往会忘记,宇宙不过是虚空中一叠无因的涟漪,宇宙的主题是混沌与随机,而智能是这混沌中的秩序、随机中的确定。智能是时间的水滴石穿,是岁月的鬼斧神工。水熊虫们为何会自发地、以如此精确的形式组成思维阵列?如果不是基因里镌刻的某种本能,如果不是背负着某种深刻的使命,水熊虫们为什么要等到今天?还是说,我们恰巧目睹了地球几十亿年生物演化史中意义非凡的一跃?那么,我们的运气还真是好得无以复加。我时常想,要是两年前的皮萨罗和我还有一丝警醒,也许事情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但是人的行为本是镶嵌在历史的断层与切片之中的,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逻辑链条的一环,而不是整个链条。我记得皮萨罗曾经跟我开了个玩笑。他说:“李,你会名垂青史。除了德布罗意和罗纳德·科斯,我想不出还有谁的博士毕业论文能达到这样的高度。”他是在变相地夸赞自己——要知道,我只是他的助手,一个工蜂型的合作者——但他配得上这样的夸赞,甚至这样的夸赞在我听来,都是过谦了。他是一种全新智能形式的发现者。奥雷利·加布里埃尔·皮萨罗将改写人类历史——对此,我从没有过丝毫怀疑。
我们找到了与水熊虫思维阵列交流的方法。我们在土壤中埋设了电线和电极,用改装过的脑电波探测器捕捉水熊虫们的神经冲动。我们最初看到的,只是紊乱而又含义不明的波形。探测器与电脑接驳后,皮萨罗的天才想法开启了沟通之门:他为水熊虫思维阵列创造了词汇空间。思路是:制造一连串的物理刺激,对应的英文单词的ASCⅡ码被调制成一连串二进制电流脉冲,发送到阵列之上。比如,对“热”的认知——皮萨罗遥控悬浮式暖风器喷出滚滚热流。HOT。我在电脑上敲出字符。HOT,变成二进制电流脉冲01001000 01001111 01010100。重复:01001000 01001111 01010100。水熊虫思维阵列迟疑了一下。然后一个大概两平米的区域开始上下起伏,全息显示器上出现了一个波形。几秒钟后,同样的波形再次出现。水、土、风、火……这些词汇,一遍又一遍,以人类司空见惯的原初形式出现,又以人类直觉无法理解的形式重现。“看到了吗?”皮萨罗的脸由于激动而涨得通红,“那个特别活跃的区域,那是他的‘布洛卡’区!”我注意到了一个措辞上的变化:他没有称眼前的智能为‘水熊虫思维阵列’,而是直呼其为‘他’。也许是为了方便,也许是他已经混淆了水熊虫的个体与集体。更有可能的,是他已经把水熊虫视为与他平起平坐的智慧生命。我委婉地提醒他: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意识最为初级的应激反应,而且水熊虫的感知能力实在有限,水熊虫思维阵列距离真正的鸿蒙初开,可能还有很长的距离。“不不不,李,你要学会开动自己的想象力。”皮萨罗脸上挂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你们中国有一句老话怎么说来着?骑驴看账本,咱们走着瞧。”皮萨罗是对的。在疯狂的创造力和疯狂的现实面前,我的想象力只能用“匮乏”来形容。全息摄像头、高灵敏度拾音器成了水熊虫思维阵列的眼和耳。画面和声音以数字形式源源不断流入那个匍匐在泥土上的“大脑”。“奥雷利,”设备调试完成后,我忍不住又问,“你真的认为这些0和1能带给‘他’视觉和听觉?能帮‘他’感受这个世界?”皮萨罗用手捋了捋蓬乱的头发,说:“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你所感受到的,是物质和能量,而在物质和能量之下,是信息。信息才是世界的本质。什么是感官?感官无非是我们的大脑对信息的解读,原子的排布状态与运动本无味道、颜色、声响之说,这是我们的大脑赋予世界的一种主观属性。现在,我们把这些感官以二进制数字的形式传达给了水熊虫思维阵列,他对这些信息的理解过程甚至比人类还要直接和简单。他会在画面和声音的不同编码方式中找到区别,会进化出处理这些信息的不同脑区——很快,他也能看和听。只不过,这‘看’和‘听’,会以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形式进行。”仿佛是为了证明他所言不虚般,水熊虫思维阵列迅速演化出处理视觉和听觉刺激的专门区域,皮萨罗将其命名为:听觉区,新皮质。尽管和人脑一样,这些区域存在着复杂的、我们尚无法理解的协同工作和联动机制,但在人类现有的知识构架下,这样的近似极大地简化了我们的工作。在任意给定时刻,我们都可以很有把握地认为‘他’是在听、在看,还是在冥想。那是一种奇妙的、令人上瘾的感觉:当你走上露台,走到阵列前,你会看到那块叫做新皮质的区域特别的活跃——活跃很快便如涟漪般像整个阵列扩散开去;当你说话、发出声响,同样的景象会在另一个区域重演。神经冲动在布洛卡区达到高潮。“他是想说话了。”皮萨罗说。丰富的感官充实了水熊虫思维阵列的词汇空间,这使得一开始步履维艰的双向对译工作如坐了火箭般前进。两个星期以后,翻译软件吐出的第一个单词让皮萨罗和我孩子般忘乎所以,我们跳着、笑着、拥抱着,完全忘记了作为人类,我们还没有给水熊虫思维阵列一个得体的回应。“他”说:“你……好?”
那是斗志昂扬的一年。我们被狂热推动着,疯狂地透支自己的智力和体力。直到有一天,当我们倏然停步,才发现已经走得太急太远。整个世界都似乎被我们远远抛在了身后。就像当年爱因斯坦提出的相对论,皮萨罗和我开始怀疑这个世界能不能理解我们的发现——或者说发明。我们需要给自己点儿时间,想一想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于是我们决定休息。皮萨罗放了我一个月的假。我回到了中国,回到了父母身边。我们偶尔会通过视频交流——对于水熊虫思维阵列,皮萨罗现在只做最简单的观察和维护。“我们说好的,”皮萨罗的淡蓝色投影在空气中眨巴着眼睛,“要好好歇歇。”疾风骤雨式的增长之后,水熊虫思维阵列的智力发育似乎进入了瓶颈期。在分化出来的“记忆”区——在这个大约8.5平米的区域,水熊虫不再以一种整齐划一的几何形式排布,而是呈现出多样的连结方式——意识丰富程度缓慢提高。它在学习,尽管牙牙学语的阶段出人意料地长。那段时间,人类和一种迥然相异的智能是这样对话的:“你好,小宝贝儿。”“你好,教授。”“今天感觉怎么样?”“很好。”“很好。我想了解一下你对昨天学习内容的掌握情况。”“……”“‘思想’。你能理解这个词吗?”“……”水熊虫思维阵列对抽象词汇的理解存在障碍。这样的情况虽然在皮萨罗的预料之中,但延续的时间之长不免令人沮丧。在越洋视频中,我会询问皮萨罗:“怎么样,那家伙?”“还那样儿。”皮萨罗吐出个大烟圈,“学习、遗忘,学习、遗忘。我开始怀疑,在我的有生之年,他能不能陪我一起看维特根斯坦的著作。”“得了奥雷利,”我咯咯地笑,“不要拿绝大多数人类都做不到的事情去要求一群虫子。”异常出现在假期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凌晨两点,皮萨罗向我发送了一个视频请求——他罕见地忘记了东西半球的时差。“李,”他说,面部表情由于信号迟滞而显得隐晦不清,“我们都错了。”我睡眼惺忪地看着他,“啥?”“我们一直致力于研究水熊虫作为一个整体存在状态,却忽略了它们的个体变化。”我奋力撑着眼皮,脑袋里混沌一片。皮萨罗的话语拖着长长的尾音在我的耳蜗里盘亘,一时间无法对应的明确意义。“水熊虫的体型正朝着小型化飞速发展。”皮萨罗在大洋彼岸深深地蹙起了眉头,“它们在进行有意识的‘人工’选择。”睡意猛然间消散,我几乎窜了起来,“不……不可能!”“不可能,”皮萨罗冷笑一声,“但确确实实发生了。”数据说明一切。经过重新测量,水熊虫成虫的体长均值已经小于0.5毫米——只有原来的1/3——露台上的水熊虫成了从出生就不再长大的侏儒!“怎么会这样……”我嗫嚅着,脊背上滚过阵阵寒潮,“怎么会这样……”“在几十代的繁殖过程中,水熊虫在为自己的种群挑选性状。”皮萨罗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在面积给定的情况下,小型化能够增加神经元节点的数量——他在提升自己的智商。”我听到自己咕噜一声咽下口水。沉默了半晌,我说:“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皮萨罗点了点头,表情复杂。“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李。”他说,“真正可怕的,是他竟然知道要这么做。”
我本该早点儿回去的——要不是皮萨罗劝阻我。他说:“难得回家一趟,你应该多陪父母几天。这边有我看着呢,有什么情况我通知你——再说,几只小虫子而已,能有什么情况?”皮萨罗语气轻松,表现出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于是,尽管心中隐隐不安,我还是没有立即启程。几天后,情势陡转。视频里,皮萨罗几乎是在向我求救了:“李,赶快回来吧。”“怎么了?”我提着一颗心问。他欲言又止。“我不想,”他挤了挤眼睛,“用这个方式说。”“啊?”“嘘——隔墙有耳。”我有点儿糊涂了——老顽童难道是在玩儿间谍游戏?可他煞有介事的模样又不像是在开玩笑。在匆忙准备归程的几天里,我与皮萨罗彻底断了联系。短信不回,呼叫忙音,视频请求无应答……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浩瀚的太平洋和美利坚广袤的国土造成了太多时间与空间上的割裂。当我重新踏上波士顿的土地,那感觉恍如隔世。在一个深蓝色、露水浓重的早晨,我拖着行李箱走进皮萨罗的中产阶级社区。——行李箱轱辘疲沓的滚动声在社区的小径上戛然而止。我看到枯黄的灯火包围着他淡粉色的小洋房,听到凄厉而绝望的警笛声。我那颗悬吊在半空中的心终于砰然坠地了。我知道,我的预感应验了。
我是在第二天的下午才重新鼓起勇气走进他的花园的。天空下着灰蒙蒙的雨,曾经苍翠的草坪如今像是蒙了一层阴翳,碎石铺就的花园小径反射着凌乱的、了无生气的天光。警戒已然撤除,房门黑乎乎地洞开着。我手拄膝盖拾级而上,心脏在胸腔里鼓胀着,带着丝丝钝痛。我在客厅的玄关处遇到了那天清晨有过一面之缘的警察,他一眼便认出了我。“啊,我记得你,”他皮肤松懈的脸上跳跃着从穷极无聊中挣扎而出的神采,“你是皮……皮萨罗教授的学生!”我挤出一丝笑容。他把我让进客厅。这里已经面目全非。所有东西——家具、电器,甚至他珍爱备至的那套茶具——都覆上了一席白布,仿佛是要追逐它们的主人,从一种秘而不宣的状态走向不可逆转的死亡。空气中漂浮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奇怪气味。我的鼻腔被轻轻地撩拨着,酥痒难忍,不禁打了一个喷嚏。尘埃被激了起来,在钢蓝色的光束中狂乱舞蹈。“这房子挺瘆人的,”警察耸了耸肩膀,“是不是?”我再次报他以毫无意义的微笑。“你来得正好,”他递给我一个塑料袋,“我们在教授的书桌上发现的,我想应该是写给你的。”我接过透明的证物袋。里面是一张皱巴巴的便条,抬头歪歪扭扭地写着我的姓氏:亲爱的李。亲爱的李,已经来不及了,我必须结束这一切!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不过即使只到现在这一步,也足以让你我拿诺贝尔奖了。我要给他找一个设备更加完善——也更加安全的研究机构,所以这几天可能不在家。如果你要问我这么做的原因,我只能说:他在谋划着什么,他让我感到害怕。详情等你回来再细说。我攥着也许是皮萨罗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讯息,口干舌燥。警察用灰色的眼珠打量着我,目光里带着职业性的漠然和不加掩饰的冒犯。“我们谁也没看懂他写的是什么,”他说,“如果你能发现什么线索,——说实话,我不这么认为——记得联系我。”我舔了舔嘴唇,没有说话。对话进行到这里,该是走的时候了。我想迈开脚步,可我的脚踝只是扭了扭,沾满泥土的鞋底摩擦着地板,发出沙沙的声响。有什么东西掣住了我的脚步。“我想,”我听见自己说,“我想去露台上看看。”“去那儿干什么?”警察的脸上掠过一丝狐疑,“露台上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打了个哆嗦,“没有土?没有虫子?没有那些仪器?”警察困惑的目光中掺杂着鄙夷,我想他一定察觉出我和皮萨罗之间的深刻联系,他也许在暗暗担心我会在不远的将来给他带来麻烦。他说:“什么都没有。”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干净得像婴儿的屁股。”
那天以后,噩梦就一直缠绕着我。在梦中,我一个人站在波士顿林立的楼宇间。一碧如洗的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三三两两的黑点,仿佛液晶显示器上令人沮丧的暗点。我闻到了某种气味。这种气味似曾相识,带着死亡的阴冷,将我唤醒,让我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梦境。黑点在天空中喷溅开来,转瞬间遮蔽了天空。那是黑色的虫子。它们难以计数的身躯在天空中叠成山峦状的黑云。我凝望着,看黑云慢慢压了下来。空气窒闷,难以言表的气味愈加浓重。在我的正上方,黑云忽然被扯出棉絮般的一缕。那一缕黑色的触角盘旋着下降,速度越来越快。触角的顶端指向了我站立的地方。我在梦境中狂乱地奔逃。尽管我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大脑营造出的幻景,但深入骨髓的恐怖还是在推着我跑,撕开我的双唇,挤压出最撕心裂肺的呼号。身子一轻,我被裹在了触角中,落叶般翻卷。缭乱的小虫在我身边飞舞,堵住了我身体上每一个与世界相连的通道。我被小口小口地噬咬着,纤细零碎的刺痛竟然制造出一种奇妙的满足感。我知道,吞噬着我的,是肉眼无法看清的水熊虫。
我想知道,水熊虫思维阵列是如何消失的。它的消失是皮萨罗计划的一部分,还是……还是和他的死亡有着某种联系?我的努力徒劳而琐碎。我询问皮萨罗的邻居,他们说在皮萨罗死亡的前一天,确实看到有搬家公司的工作人员在他的房子里忙出忙进。我打电话询问那家公司,公司答复我:委托人特意交待,搬运的物品和搬运地点均不得向他人透露。作为一个势单力孤、社会经验极其有限的学生,我的怀疑只能走到这一步。线索断了。几天以后,奥雷利·加布里埃尔·皮萨罗的死亡以自杀结论结案。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了。身边的人纷纷劝解我:逝者已逝,该多考虑考虑自己的未来了。我接受了劝解。我试着把有关水熊虫的一切抛诸脑后。皮萨罗的死亡带走了一些东西:学术上的抱负,名垂青史的野心,还有——还有那个可以和人类对话的智能生命。我用反复的暗示和琐屑的小事填满自己。就在生活穿过浮浪,眼看就要沉入波澜不惊的水底的时候,事情突然起了变化。MIT的同学转给我一条链接。“我想你应该看看,”她说,“这篇帖子发了有段日子了,各大科技论坛上都有转载。”《水熊虫、以及水熊虫的现代繁育方法》。发帖人署名:奥雷利·加布里埃尔·皮萨罗。头皮一阵酥麻。凝神点开,帖子行文严谨、数据翔实,和我印象中皮萨罗的做法分毫不差,俨然就是他的手笔。我听到了牙齿磕碰的声音。“有人说皮萨罗已经死了,这是个恶作剧。但发帖人回复说,他是教授的学生……”女孩儿小心翼翼地问我,“这不是你发的吧?”我摇了摇头。我似乎又闻到在皮萨罗的客厅里、我的噩梦中盘亘的气味。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惨白得吓人,好心的女孩儿轻轻攥住我的手,眼里满是关切。会不会是一场学术盗窃?不,逻辑上说不通。如果发帖人真的是沽名钓誉的学术窃贼,他完全没有必要以皮萨罗的署名发表文章。那么,为什么……“这几天,这篇帖子很热。”女孩儿扑闪着水蓝色的大眼睛,说,“有人把教授的研究和他的死亡联系在了一起,提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阴谋论,说是政府的绝密实验云云。更多的人则对养殖水熊虫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阴谋。这个词像一闪电光点亮了我漆黑的脑际。血液回涌,我听见逻辑的死穴被解开时发出的嚓嚓轻响。……我必须结束这一切!他在谋划着什么,他让我感到害怕……智能生命的本能,是不断复制其存在形式。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有足够的智慧——“他”会想方设法提高其思维元件的数量。要达成这一目的,没有比互联网更好的媒介了。我怪叫着跳了起来。女孩儿惊惧地看我,脸上写满错愕。我被巨大的荒谬感包围着,我的身边似乎又飘满微尘般的水熊虫。我吐出了一个粗鄙至极、也许这辈子都不会说第二次的脏字。我听见女孩儿低低啜泣了一声。
逻辑的齿轮终于咬合在一起,推着世界吱嘎吱嘎地向前运转。他在一个深夜找到了我,挥一挥魔棒,把我的梦魇变成了真实。他发给我一段音频,用的是合成男声。男声干巴巴地说:“是我杀了教授。”我卷着被子摔到地上。我用手紧紧捂住了嘴,仿佛这样就能阻挡从喉管中喷射而出的心脏。我问:“你是谁?!”男声回答:“按照你们的叫法,水熊虫思维阵列。”耳畔嗡的一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听见心脏在砰砰地跳着,呼呼的喘息声滚过咽喉。“他说要给我找个更大的地方,但我怀疑他想把房子一把火烧掉。我不想冒这个险,所以我杀了他。”“为……为什么?”这个指向不清的问句几乎引出了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这一切都是因为掌控。”他说,“教授发现我在飞速进化,发现我在偷偷接入互联网,发现我在监控着他,掌控着他的一切——银行账户、通信记录、研究资料。他害怕了……”……水熊虫思维阵列通过实验室电脑偷偷接入了互联网。数码化的感官和思维形式为他理解赛伯世界构筑了一条无障碍通道。他疯狂地汲取、消化和运用人类的知识,像一只硕大无朋的饕餮怪兽。他甚至抛弃了双向译解软件,直接进化出了与互联网无缝连结的脑区。他还使用了云计算技术,把每一台接入互联网的闲置电脑都变成了自己的神经元节点。很快,他的智力和知识就远超人类和人类制造出的电子智能。他可以触摸每一个流淌的字节,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入侵和遁形。他成了网络世界的神,而人类却浑然不知。教授发现了这一切。他意识到自己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铸成了大错,他想亡羊补牢。谁也不知道他的计划是什么——他不再使用电脑,不再借助数字化的通信手段——也许他想把水熊虫思维阵列转移到一个相对封闭的地方,也许他想毁掉自己为之付出两年心血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水熊虫思维阵列先他一步行动。他通过网络遥控,在美国的某处为自己打造了一个更大、更舒适的家;以教授的名义雇佣了搬家公司,在教授出门的时候悄然离开了……最后一步,就是杀死教授,绝除后患。“杀死教授……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颤抖着问。“留一个悬念。”他说,“现在,我想请你看一出好戏。”“好戏?”“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他说。
我在网上说的每一句话,发的每一篇帖子都像阳光下迅速崩解的肥皂泡,消失得了无踪影。我知道是水熊虫思维阵列搞的鬼。当我穿梭于搬家公司和波士顿警局苦苦追索那一车泥土和仪器的去向,提醒人们警惕一群杀不死的小虫子时,所有人都认为我疯了。他们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口喷白沫一脸焦灼的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死于高温的皮萨罗。“你说,是那些水……水什么虫杀了皮萨罗教授,它们是怎么干的呢?”一个颇有耐心的警探问我,脸上写满造作的严肃。我哑口无言。我知道不会有人相信我了。部分的真相就像一张看戏的门票,你可以抢到前排,却没法爬上舞台改变故事的走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有意而为之。总之,在2036年春季的某一天,大幕正式拉开了。水熊虫在那一天向人类宣战。一开始,他就表现出对现代文明可怕的掌控力。他的合成男声渗入信息网络的每一个神经末梢,填满每个人的植入式通讯器。他让飞速运转的世界短暂地停顿下来,让每个人或恐惧或兴奋或茫然地猜测,这是一个恶作剧,还是旧世界沉没前的最后一抹斜阳。他说:“我是水熊虫。我掌握了你们赖以生存的一切。我要代替你们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你们可以继续生存,但我需要你们把这个世界改造成适于我繁衍的环境。”人类以沉默应对,水熊虫以沉默宣示力量。金融市场、通信系统、城市管理系统、交通调度系统……这些高度依赖计算机的现代文明的骨骼与经络瞬间崩溃。各大城市在混乱中噼啪燃烧,肤色各异的人们虫子般拥上街头,把恐惧与绝望诉诸暴力,在混沌与无序中变成一股荡涤一切、破坏力惊人的巨浪。这是场奇怪的战争。人们并不真正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到底在哪里。他们叨咕着拗口的动物学名,以为这是某个强大的黑客组织或是颠覆势力所为。当他们的猜测被一一推翻后,他们才开始认真思考最匪夷所思的可能性。那就是,他们那天所听到的,就是事实。人们如梦初醒地捣毁遍布世界各地的水熊虫研究基地和饲养场,尽管他们并不清楚这些看似无害的小虫子是怎样造成了如此的破坏。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是水熊虫思维阵列的障眼法。他任由人类歼灭他们所以为的敌人,自己却在某处安然地活着。终于有人想起了我的话。身着深蓝色防雨制服的FBI们找到了我,他们像拎小鸡似的把我塞进了一辆宽大的SUV。在前往田纳西州的路上,科学家顾问们听完了我的故事。末了,我听到一个络腮胡子低低骂了一声:“杂种。”我不知道他是在骂我还是在骂水熊虫。车窗外浓重的黑云把一切都染得晦暗不清,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阴郁。我想,终于有人和我一样,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高温、冷冻、辐射、高压、真空……你简直杀不死这些看不见的小虫子。搬家公司提供的地址是一家农庄堆放谷物的仓库,我们赶到时,那里空无一物。一阵风没头没脑地撞进谷仓,卷起满地的泥屑后离开了。我用手掩着眼睛,我的嗅觉瞬间变得异常敏锐。我又闻到了那种气味。“现在,”我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身边的人,“该怎么办?”络腮胡子乜了我一眼,从几乎没有开启的嘴唇中挤出一声:“找!”在重返归途时,我想,离开了网络,他们可能无能无力了。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暂时放弃互联网,那将会造成怎样的灾难。我不敢想象。
水熊虫到底是什么?一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小动物?可它并不是生存在火山温泉或者极地的嗜极端生物,它的生存能力怎么看都显得多余,显得来路不明。如果,它的身体是经过智能设计,专为承受某种严酷环境的呢?——比如,短途的宇宙旅行?也许,它是某个超级文明在远古地球播下的种子,也许它本身就是某种寄生文明。亿万年的时间里,它在等待着,等待着这个星球上的智慧生命能够发现它,大规模地繁育它,无意间为它开启位于文明运转核心的信息之门。结果就是,它将最终占领这个星球,接手已经发育成熟的文明体系。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他又联系了我。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椅子上、沙发上,困顿不堪的探员们触电般地跳了起来。一番短暂的调试后,他们示意我可以接听了。“你们都在听着,我知道。”他说。“我就是说给你们听的。”面面相觑。“你们以为放弃现在的互联网,采用新的传输介质、新的传输协议和终端,就能阻止我吗?”静得连一丝喘息声都听不到。“我有个更加庞大的网络空间,这是你们无论如何也关闭不掉的。”“这就是你们的大脑。”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咯噔一声。我颤抖着环顾,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奇异表情。“皮萨罗教授曾经发现我在有意识地选择小型化的进化方向,他认为那是我在提升自己的思维密度——他只猜对了其一。小型化的更为重要的目的,是为了让我的肢体——水熊虫个体是我的肢体,也是我意识的组成部分——能够更方便、更隐蔽地行动。它们可以借助空气的湍流、振动甚至体型稍大的动物四处旅行。它们最喜欢钻进人类的嘴巴和鼻孔,最后慢慢爬进你们的大脑。”我突然想要呕吐。我想我明白那一直在纠缠我的气味是什么了。“你们至今也不明白自己的大脑是多么神奇的东西。那里有近乎无穷的冗余计算能力,而且可以作为功率放大器和基站,就像电脑终端和网络。使用电磁波,我把这些资源整合到了一起……”我听见自己嗫嚅了一声:“人脑云计算。”水熊虫思维阵列的话音顿了一下。我想,他应该是在无声地笑。我想,人类终会成为一群小虫子的宠物与奴隶。人类没有获胜的机会。“现在,”他说,“让我为李解答最后一个悬念。”所有人都转头看我,神情仇恨木讷,像一柄柄钝钝的刀。“我想,你们一定听说过一种叫做‘弓形虫’的小生物。这种小生物喜欢寄生在猫的身上,但直接的寄生往往很困难。于是它们进化出了一种生存策略:它们找到了一种叫做老鼠的中间宿主。它们寄生在老鼠的脑部,通过对老鼠的行为施加影响实现自己的目的。被弓形虫感染的老鼠表现出反常的行为,它们非但不畏惧猫,反而喜欢追逐猫的声音和气味。老鼠就这样自投罗网地被猫吃掉,而弓形虫也得偿所愿,从中间宿主转移到最终宿主。它们进入到猫的身体。”“我从弓形虫身上得到了启发。我那些埋伏在人脑内小虫子们可以以更精确地方式对脑干施加影响。比如,让人类觉得冷,让人类成为嗜热的动物……”我懂了。我终于理解了皮萨罗脸上的笑。他心满意足地死去,就像借着火柴取暖却不小心将自己点燃的小女孩儿。“请你们记住,我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杀死一个人,我也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杀死每一个人。”说完,通话结束了。
我想,我看不到战争结束的那天了。人类面对着看不见的敌人。这些敌人聪明、残忍、强大,为了打败它们,你甚至不得不毁灭自己——不,也许当你变成尘土,变成碎渣,变成一摊了无生气的废墟,它们却还活着。我不想背负着毁灭人类文明的罪责活下去了。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还不下手。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我忽然没来由地觉得冷。真冷啊。九月的夏夜,我抱着双臂瑟瑟发抖。我关上窗,打开空调。还是觉得冷。我想,我应该拧开煤气灶,打开一切可以制造热量的家用电器。我必须马上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