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中国]-【小说】钻石星辰

1 单程票 “时候到了，开始吧！”一个声音嗡嗡地说。
“已经启动了，但我不确定接线的方式对不对，这太复杂了……瞧啊！它正在看着我们呐。它可真是个大家伙。”
眼前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两个人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的动态传感器很快锁定了他们的位置，还好，对象的运动速度不是很快。
“这是几？”一只手粗鲁地向我伸过来，短粗的食指竖立着，轻佻地来回摇动。“等等，凯尔文！”一个女声说道，“看哪，它面罩上的薄膜还没有撕下来！”一阵轻微的撕裂声过后，整个视界变得清楚多了。
“一。”我回答道。
“很好，很好。”男人笑着说，“站起来，走两步吧。蠢东西。”
我照做了。
“凯尔文，这样没问题吗？”这次说话的是女人。我感到一只有温度的手在我的表面摩挲着。
“没问题的，我说了没问题的。”他说，“我仔细核对过路线。瞧啊，这蠢东西真滑稽。”
“我觉得它并不蠢。总之，我们……”
“别啰嗦了。我这就送它上路！”
“呼”的一下，我脚下的地板运动起来，把我从他们面前带走，我穿过了一道门，接着又是一道，最后被送进一个小小的舱室。就在我以为一切又要恢复平静的时候，舱室却突然打开了。我随即被弹入了太空。
太空。
是的，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个词的，但我知道这确实就是太空，这种感觉很奇妙。周围一片黑暗，电子眼能捕捉到的只有微弱的星光。后来我看到了一个“太阳”，距离这里很远。经过仔细的光谱分析，我首先确定了一件事：这里不是太阳系。
我坠落，坠落，速度越来越快。有一股拉力牵引着我，于是调整姿态面寻找着作用力的来源。很快我就看到了它，此行的目的地——这是一颗中等大小的岩石行星，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它，我想应该是“热烈”，因为传感器告诉我，它表面的温度超过了1500℃。
在我即将着陆的时候，任劳任怨的处理器已经获得了足够多的数据，确定了这里的方位。这里确实不是太阳系，确切地说，这里是巨蟹座，距离太阳系有40光年之遥。40光年意味着光要从地球跑到这儿来都需要耗费40年，而光每秒就能跑30万公里。这颗行星除了拗口的官方名称之外，还有一个更流行的叫法。其实不必依靠数据库我也能轻易地得出正确的结论，因为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在那片广袤的大地上，到处都是晶莹剔透的晶体，远远看去，它们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闪烁烁。
人们称它为“钻石星”。
2 钻石星 从一开始，他们就告诉我，这是一次“单程”之旅。
我当然理解这个词的意思，我只是搞不懂原因。当我从9倍地球重力的环境下从厚厚的岩灰中把自己整理出来，依照他们的意思搭建地面传运装置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得益于异常敏锐的运算单元和跟随我一起丢到这个星球表面的工具，我很快搞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落下来容易，飞回去难——这个星球的重力实在太高了。
“去，铁脑袋。把那些工具捡回来！”
不等我验证自己的想法，那个叫做“凯尔文”的男人就给我下发了登陆后的第一道命令。我花了很长时间来做成这件事。最远的一个装备箱被丢在了距我降落点之外一百多公里的地方。因为此地重力奇大，把它拖回来确实是一项很有挑战的工作。
要很好地挖掘这里的钻石矿，只靠我一个是不行的。所以我先激活了小娜。小娜不是人，也不是机器，她是一大堆纳米级机械体的总称，通过一个命令转换装置，小娜们能帮我做许多工作，从某种意义上讲，相当于我手臂的外延。如你所想，小娜没有自己的思想，总是依照一个命令共同行事，所以我一直不确定小娜应该是“她”还是“她们”。但是有一点，她们的工作能力是显而易见的。
“好，好。咱们马上就要发财了！”通讯机里传来凯尔文的笑声，我很高兴听到他对我工作的赞许。
“干得不错，罗克！”玛莎也欢欣鼓舞地说。
“罗克？”凯尔文有些疑惑。
“我给它起的名字。怎么样，不是挺好吗。”
凯尔文的声音停顿了。
“无聊。”他给出了结论。
也许凯尔文不欣赏玛莎的智慧，但我还是蛮喜欢这个名字的。“你觉得怎么样？罗克，听起来是不是蛮带感的？”我通过通讯机对小娜说。小娜们不理我，依旧忙忙碌碌地做着她们该做的事——仔细清洁我从地下挖来的岩块，把钻石和其他各种矿石清理出来，然后搬进传运舱。
石头，各种石头。我的存储器里有大量的资料，所以我知道人类并不仅仅喜欢钻石。除了碳的这种结晶，他们还喜欢二氧化硅的晶体，硅酸盐，以及掺杂了一点儿别的化合物的水晶。水晶石，金刚石，石英石，石榴石……你瞧，虽然不是很好理解，但我们就是为这些石头而来。
我没法向小娜们解释这一切，她们的智能没有我这么高。我可以通过一个可携带的传感器告诉她们我的想法，以及我想让她们去完成的工作，但是我没法跟他们交流更深层次的东西。她们就是彻彻底底的工具，没有多余的运算单元去理解多余的东西。
得益于我和小娜们天衣无缝的合作，工作进行得无比顺利。我们很快把量子传运机的货舱塞得满满的。我按照操作程序按下了按钮，很快，第一批货物被送到了飞船上，当我再度打开货舱的门，发现里面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在那一刻我不由地赞叹：量子远程传输，这真是魔术一般的效应啊。不过小娜们似乎没什么感慨，她们只是对突然变空了的货舱感到了一点点的迷惑，继而就又不知疲倦地搬运起钻石来。
工作是漫长而无趣的。我曾经仔细研究过钻石，把它们放在高倍电镜下观察，我只看到了一些排列得十分整齐的碳原子，其它则什么都没有。人类为什么会对这些东西如此感兴趣？我不得而知，也许他们天生就对一些结构整齐的东西感兴趣吧，就好像组成我身体的材料，虽然不是单一的元素，结构也是非常均匀的。得到了这个发现以后，我有意识地修正了小娜们的工作路线，让她们也按照整整齐齐的路线和程序进行，而不像从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她们自然是不假思索地执行了。
另一件能让我提起兴趣的事，就是与玛莎聊天了。
“嗨，罗克。昨晚睡得好吗？”
瞧，这就是人类的幽默。
“别犯傻了，玛莎！”通常这时候凯尔文都会在一旁叫喊。不过，玛莎才不会理会他呢。
“我们必须得夸夸你，罗克。”她眨着清澈的大眼睛，“你和小娜的工作实在是太出色了！”
“谢谢。”我由衷地说。
“不过我很好奇，闲暇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呢？”
闲暇，指的是工作之余的时间。的确，每天当小娜们按照我规划好的线路开始工作时，还有量子传输货舱被装满时，我会有一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利用这段时间来做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呵呵，你可真是个老实的机器人。”玛莎浅笑着说，“下次跟我讲讲你在地面上看到的景色好吗？”
“你可以乘坐登陆艇下来。”我话还没说话，就被玛莎咯咯的笑声和凯文粗声粗气的抱怨打断，我不清楚自己弄错了什么——飞船上确实装有登陆艇啊。
“好吧好吧，也许我是不该对地面上的事情心存幻想。”玛莎拂去额前的乱发。
“噢，见鬼，别傻了。它只是个铁脑袋的机器人！”
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想扭转这种看法。于是我决定试一试。
“好的，我会为你展示我周围的世界。但我需要一些时间来准备。”我说，“明天这个时候好吗，美丽的玛莎？”
通讯机传来了她愉快的笑声。
3 忙碌的夜 玛莎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我其实有不少可以自行支配的时间，这之前我竟然没有发现这一点。经过精确的计算，每年在工作之余我拥有的“闲暇”大约有7小时21分34秒。
顺便一提，由于钻石星的运行速度极快，公转周期仅相当于地球上的18个小时左右，这意味着，每“年”的工作其实我都可以在10个多小时完成，剩下的时间则全是属于我自己的。我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
我决定在地面上建造一些规矩的、符合景色标准的构造物。
当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小娜时，她们一如既往地保持了沉默。我把这种表示当做默许，于是开始了自己的计划。如你所想，小娜的执行力相当好。
我先挑选了一块面积约为100平米的空地，这个区域的矿石已经被挖得差不多了。我编了个程序让她们为我挖了一条宽度为1米，深度也为1米的壕沟——这本身并没有多少意义，但是通过这样一项工作，我可以很好地获得本地土质的具体情况，并校正她们工作的误差。开始的几小时里，成果确实不太理想，我很快意识到小娜们的设定默认是地球上的环境，而此地的重力显然要远大于标准值，于是我做了修正，工程后来的部分简直就是艺术。方形区域弄好以后，我驱动着沉重的履带来回走了好几趟，寻思着给这张“白纸”上添点什么。最终我决定来一张笑脸，但是时间距离每天固定的通讯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所以我只能在数据库里挑了一张相对简单的，又花了一点时间对各个细部的矢量数据进行了简化，剩下的时间勉强够小娜在通讯机响起来之前完成它。
“早安，罗克。昨晚你睡得好吗？”玛莎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几分钟，声音听起来有些慵懒。
“整晚都忙忙碌碌的。”我如实回答。
玛莎忍不住笑了：“天哪，我们什么时候有了一个会讲笑话的机器人！”但是当我把工程的作品给她展示过之后，她的表情变成了惊讶。
“这是你做的？”她惊叫了起来，把凯尔文也喊来看。后者简直目瞪口呆。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铁家伙在地面上掘了个大坑，然后画上了……魔鬼的脸？”凯尔文冲着玛莎大发脾气，“是你让它做的吗？”
“当然不是！”玛莎否认道，“我怎么会叫它去做那种东西！那东西……简直太可怕了。”
那不是魔鬼的脸，我默默地说，那只是梵高的自画像。也许时间是太紧了，个别地方有些失真，过大的重力也让画面的人像部分产生了一些变形和坍塌，但平心而论，这作品称得上是及格的。
他们两个花了整整一小时来探讨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这个过程没有对我开放，所以我没有得到任何新的命令。我静静站着等了一会，漫无目标地在自己的作品旁转了几圈，又心怀忐忑地回到了原地。小娜们全都一言不发地呆着，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通讯机终于接通了。
“把它毁掉。”凯尔文说得很明确，“该死，我不知道玛莎到底给你的废铁脑袋里灌输了些什么，但最好还没把你的逻辑线路搅乱！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么个地方，不是要欣赏你的艺术创作，我们要的就是钻石。钻石！你懂吗？”
比你们更懂。我望着他巨大的鼻孔想。
“把它毁掉，现在就干。而且要保证今后不再出现这类的事。”凯尔文加重了语气说，“从明天开始，加快掘进速度。我要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最后一句，他是转过头去对玛莎说的。我通过视频讯号看到了站在远处的玛莎，她的脸上堆满了不满。
这工程是为她做的，而不是为你。我这样想，但是没有说出来。
命令就是命令。
在指挥小娜们拆除掉头一天连夜完成的“作品”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产生出一种名为“不安”的情绪。我很想给她们一个解释，但我实在给不出。而她们呢，看起来也并不需要我给出什么解释。
梵高的脸重新被埋进尘土。
4 飞船上的人 那一次的风波之后，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最初的样子。我每天都指挥小娜们不断地挖掘和搬运，装满传运舱，然后按下按钮。但是有一件事改变了。那就是每个工作周期之后的那7个多小时“闲暇”时间。我始终无法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命令销毁我的作品。这件事让我如此困惑，以至于我的工作效率变得越来越低——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得不到答案。
飞船上的两个人很快发现了这个状况，他们检查了所有的传输线路都没有发现问题，于是凯尔文开始跟我通话，试着从我这儿找出原因。
“能源供给的情况怎么样？”
“非常充足，蓄电池常年维系在75%满格以上的水平。”
“你跟小娜的链接有没有出现问题？”
“自检显示小娜仍能按照我希望的模式工作。”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凯尔文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屏幕，似乎想要从我的脸上找到答案，可惜我并不像人类那样拥有可以调解面部表情的肌肉，所以他一无所获。
通讯中断了20分钟后重新建立起联系，这次跟我谈话的人换成了玛莎。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从资料库里看到过女人是跟男人完全不同类的生物，她单刀直入的问话似乎非常有力地验证了这一点。
“我在思考……”我拿不准自己的措辞。
“思考？思考什么？”玛莎的脸上堆满疑惑。
“我不懂凯尔文为什么非要我毁掉那些塑像。你提醒过我，我有‘闲暇’时间，那意味着我可以自由支配。可是凯尔文却命令我毁掉已完成的成果。我无法理清这里面的逻辑。”我看向玛莎，希望在她那里得到答案，“难道说我不该拥有‘闲暇’时间？”
“天啊，当然不！”她高声说，“拥有休息时间是每个人的权利！”停了停，她似乎意识到了某种不妥，于是接着说，“当然你确实不算是人类，但我觉得这没什么问题。就算是机器，既然有思想，也该有休息的时候。”
她说得没错，这儿方圆几光年里只有两个人类，而他们此刻都在同步轨道的飞船里。
“我无法理解凯尔文。”我有些沮丧地说。
玛莎深深地叹了一句气。
“听着，罗克。其实有时候我也并不了解凯尔文。”她说得很慢，让人感受得到她话语里的真诚，“他有些自高自大，脾气也不好，有的时候还挺小肚鸡肠，但是……我爱他。”
“爱？”
“对，我爱他。”玛莎难得地又露出微笑，“爱就是——你不必理解他，却愿意为他付出。”
“那他也愿意为你付出吗？”
“我想是的。”她又笑了一下，“我相信凯尔文也爱我。”
“他也不理解你吗？”
“是的。”这次她大笑了起来，“是的，哈哈。我想凯尔文也并不理解我！”
我说：“这有点复杂。不过我似乎有点明白了。”
“瞧，人类之间就是这样开始相互理解的。”玛莎不笑了，她认真地说，“感谢你，罗克。”
我有些意外：“感谢？”
“是的。”她眨着大眼睛，“我要谢谢你，罗克。自从我们来到这儿之后，你一直没日没夜地干活，为我和凯尔文做了很多。我们却一直没机会向你表示我们的感谢。”
你们不需要谢我，我这样想着，说：“我明白了。我会继续做好自己该做的工作的。”
我挂掉通讯，转身向新开辟的矿坑走去，小娜们早已在那里列队等待我了。这一次我不再疑惑，我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我很确定一件事。我愿意为她付出。
而凯尔文也确实很愿意为玛莎付出。当我明白到这一点，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5 凯尔文的礼物 我重新恢复了最初的工作效率，并且保持了几百个小时之久，如果按照地球上的单位来计算，飞船已经来到这里好几十天了。
这天晚上，通讯机的蜂鸣声打断了我的工作，当时我正在指挥小娜把一个刚刚炸开的矿坑清理干净。凯尔文通过监视器静静地目睹了这一切，激活了通讯线路。
“罗克，停下手里的活儿。我想跟你说会儿话。”
我照做了，但我感到有些奇怪：他如果有什么话想说，那应该去找玛莎才对，毕竟她是个人类，而我只是个所谓的‘铁脑袋’。
“我受够了这种日子。”
我瞥到了他手里的酒瓶，显然他刚刚经历过一场豪饮。资料库里提到，人类的大脑受到了酒精的左右，就会变得神志不清。我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
“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凯尔文打了一个酒嗝，“呸！这里根本连鸟都没有！”
我点了点头，他的话逻辑上非常正确，这让我安心了几分。
“嘿，罗克，跟我谈谈这颗星球吧。除了那些石头，你还看到了些什么？”
石头是一个范围很广的概念。如果用广义的定义去衡量，这里确实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于是我如实向他汇报了我的答案，他显然对我的回答不太满意。
“你那儿还有别的什么活物吗？比方说，外星人之类的。”他又喝了几口。
我回溯了一下过去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你别说，这里还真的存在生命，它们是一种耐高温的细菌，生活在地表以下的地方，这些家伙们有厌氧代谢途径，可以分解硫化物为有机物，为生命活动供能，组建自己的身体。这是一种挺罕见的生命形式。我蛮以为这个发现会引发凯尔文的兴趣，可我刚讲了没几句就被他给打断了。
“罗克。我们几乎天天争吵。”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飞船上只有两个人类，我当然明白他所说的“我们”指的是谁。
“我们对未来有一些分歧。这么说吧，我想要成立一家星际公司，就从咱们这颗星球做起，将来还要去别的星球，更多的矿产，做更多的生意。”他描绘着虚幻的前景，双眼炯炯有神，“你不觉得这将是一个伟大的开始吗？”
我并不这么觉得。因为我永远无法离开钻石星，他说的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玛莎并不理解。”他换了种语气，痛苦地说。
我表示赞同：“是的，玛莎说了你并不理解她。”
他睁大了眼睛。随即开始大笑。
“她不理解我，是啊。她说得没错！”他笑着，几乎流出了眼泪，“她从不跟我说这些，却跟你这个铁脑袋说！”他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既然这样，我得送她一份礼物！”
“礼物”的定义我懂，凯尔文的这个决定让我变得很高兴：“没错，礼物是修复人际关系的极佳选择。”凯尔文和玛莎作为我在世界上认识的仅有的两个人，我当然希望他们俩都好。
“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凯尔文自言自语着，点了点头，然后把充满希冀的眼神投向我，“罗克。我知道机器人不需要道歉，但我还是为之前的决定向你表示歉意。玛莎是对的，每个人都应该拥有自己的‘业余时间’。你应该继续你的创作，但这次我想让你为我、为玛莎准备一些特别的东西。好吗？”
他的语气让我无法拒绝。其实他完全可以直接命令我，但我还是很乐意听到他第一次用“罗克”来称呼我。“机器人不需要道歉”，他说得对。
“遵命。”我简短地说。
我又一次带领小娜投身到艰苦而繁复的工程中去。这一次的工作量比头一次要大得多，显然凯尔文准备的是一个更为复杂的东西。时间很是紧迫，因为凯尔文定下的最后期限是玛莎地球时间的生日，所以满打满算我也只有七八天的时间。
小娜的工作一如既往的高效，我们得以严格地把原设计图一点一点搬上这片炽热的土地。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人类的智慧，也许用钢铁合金和硅片组成的我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这样的创意，我为自己能亲身参与其中而无比骄傲。
这座镶满了钻石的地下宫殿。
6 星辰与石头 我无法用语言描述这一天玛莎有多么高兴。
我和小娜总共装了12组摄像探头，把地宫里的全貌毫无二致地搬上了飞船那一段的监视器上。这是一个比上一次的作品要大得多的工程，又是在地下进行，所以我特意挑选了一块废弃掉的矿洞来加以修整，从现在呈现出的整体效果来看，一切都是值得的。洞窟里的石壁表面被打磨得异常平整光滑，这大半得益于小娜的功劳。内饰或许显得有些简陋，但镶满了各式钻石和宝石的小小的世界在原子炉火的光耀下闪闪烁烁，无疑是整个工程最大的亮点，它让人遥想起地表之上的星空。这简直是这颗干燥乏味的星球上唯一带有生气的存在。
玛莎幸福得泪流满面。
“凯尔文，你是想要向我求婚吗？”瞧，人类就是这么聪明！
她在凯尔文的建议下兴致勃勃地登上了登陆艇。
我突然激动了起来。
地表上当然不会是空无一物，那里有我按照凯尔文的指示特意创作的巨大的岩画，这也是他邀请玛莎登上登陆艇的理由。但是我突然明白了凯尔文的用意其实不止于此——他想让她降落到我这里来！登陆艇，自诞生之日起就是用来登陆的。难道不是吗？
我不仅为自己的这个推理自豪起来。跟人类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我也逐渐变得聪明了起来。我不再是他们嘴里的“铁脑袋”了。
当突然开始下降时，我听到了玛莎惊喜的尖叫。着陆命令是凯尔文发出的，这显然是惊喜的一部分。
然而事情似乎有些不对，玛莎的叫声实在太大了，过多的模拟脉冲电流在电路板来回激荡，我的思维模块都多多少少收到了干扰。我不得不调低了感知器的灵敏程度。小娜们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们的感受器本来灵敏度就不怎么高。
登陆艇按照设计规格降落了，我立刻向那个地点飞奔而去，小娜们也紧紧跟随着我，迅速把登陆艇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舱体似乎在过重的撞击下出现了变形，我等待了许久也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我通过厚厚的舷窗玻璃向里看去，我看到了玛莎的脸，她的双眼静静地闭着，表情很安详。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坐起来，向我微笑，就像我期待的那样。
小娜们开始离开了。起初是一个，接着是另一个，然后是一片片地退走。我仿佛是站在了一个正在退潮的海滩上。这让我很吃惊。
“你们的意思是……她不会醒来了？”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小娜并不理我，但是她们离去的步伐是那样坚定。她们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玛莎不会醒来了。
也许她们是对的，她始终一动也不动。我撬开了座舱坚硬的外壳，试图把她扶起来，但是失败了。过了很长时间我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的身体构造与我并不一样。就如小娜的身体构造与我的不同，她与我不同，跟小娜也不同。她很脆弱，这是不可逆的损伤。我什么都做不了，于是动手挖了个小小的土堆，把她埋在了下面。我是从资料库里看到的——地球上的人们都是这样对待自己死去的亲人。
我很“难过”，我不知道她和我们的这种不同。
但是，凯尔文知道这种不同吗？
终于，凯尔文的话把我从混乱的思绪中唤醒。
“好了，现在都结束了。”
我突然有了一股冲动。这是一种感觉，我想要说点什么。有些话就在我的胸腔中震荡着，似乎我的外壳已经不能承受它们、控制它们，它们随时可能会破壳而出。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于是我说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什么？”他对我的提问似乎很诧异。之前的无数次通话，都是他或玛莎在提问。他非常不习惯被提问，尤其是，被我这样的一台机器提问。
“她停止了，休工了，毁坏了。她被这里的重力摧毁了，她再也不能醒来！”我几乎无法使用恰当的语言表达自己的逻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为什么会跟你飞越几光年的路程，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难道只是为了钻石——这些石头？”
凯尔文不可思议地大摇其头：“见鬼，那娘们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啊！她把你的脑袋搞坏了！”
“她说过她爱你。”我艰难地说。
“爱？”他哈哈大笑起来，“你懂什么是爱？”
我懂。我在心里说。
“随你自生自灭吧，我要走了，回地球去，享受我剩下的人生。再见吧，你这铁脑袋。”
飞船启动了。我再也听不到玛莎的声音。
“你会原谅我的。对吗？”凯尔文留下最后一个笑容。
终 章 钻石也好，钢铁也好，都只是不同种类的石头而已。但我知道，玛莎并不是石头。她的手曾经抚摸过我，我记得那种感觉，很温暖。石头没有自己的温度。周围的环境是什么样的，石头就是什么样。玛莎不同。她的温度，她的质感，她的气息……她是活生生存在过的。
但是现在，她死了。死，就是原本鲜活的个体停止了一切主动的代谢，变成了石头，而石头终有一天将会崩碎，继而变成沙砾。我不想玛莎变成沙砾，但是历史是无法改变的。我也不想我或者我制作的作品变成沙砾，但这同样会成为无法被改变的历史。
我不会“原谅”凯尔文，绝对不会。
这是多么明显的事情啊。为什么我从没有想到呢？我知道自己的工具箱里都有什么，我可以让他变成沙砾。
也许是我从坠落此地之时，就没想过再次回到飞船上去。因为我“只买了一张单程票”。
但是，很快，事情就不会这样了。
小娜们已经努力工作了几个小时，她们的成绩颇有成效，刚好赶在了飞船飞出有效距离之前。我注视着全新的身体——她们为我制出了新的手脚，能让我把自己塞进那个用了无数次的传输机里去。但是很遗憾，她们没法跟我一起走。
愿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我会永远爱她们。
我打开门，踏进量子传输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