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讨厌葬礼,尤其是没有雨的葬礼。
所以迈进庭院时,我便拉暗天空,等缓步走至灵棚,小雨已淅沥沥地飘落下来。尽管这会加速身体里蛀虫的啃噬,但至少可以冲淡四下里弥漫的死气。
灵棚四周已有了不少的人,三两地聚着低声交谈,或是在劝慰家属。但随着我的出现,都变得安静下来。毕竟我是初代,现在更是唯一的。哪怕再怎么孤僻、半死不活、腐朽得快要烂掉了,他们表面上也得做出足够的恭敬。尤其是博朗的直系后裔,既要装出一副悲痛的表情,又得对我谄笑——我被指定为遗产分配的公证人。在这两种极端的表情间变换,他们恐怕会因此产生了不少的冗余,从而加深虫祸。
其实,我没想到博朗会先行一步。记忆里,他绝对是我们中最有韧性的,同时激情无限。没有他,我们也凑不到一起,更不会有这个世界。那时我们一起开天辟地,造化生灵。我们是盘古、奥丁乃至上帝。那是唯一值得回忆的时光,直到蛀虫的出现。
更没想到的是他会找我来分配遗产。自从艾琳殉道,我便深居简出,连他和李那场差点泯灭世界的大战也只是略有耳闻。当然,世界永远不会崩溃,至少用我的算法做基础的那五分之一不会。所以在分道扬镳后,就和他们再没了联系。直到几天前收到葬礼通知,我才知道自己是仅剩的初代了。
灵棚是按照曾经世界的方式搭建的,这让我有些恍惚,那些原以为早已被删除的记忆又浮现出来。过早离世的暴躁父亲,每日里大把大把吃药的母亲,以及初见艾琳时的悸动。她的一颦一笑,那发梢被风扬起后轻拭脸颊的感觉,都与眼前的灵棚重叠在一起,变得光怪陆离。
运算错误?我禁不住咳嗽起来,体内的蛀虫又开始肆虐。
我有时在想艾琳之所以殉道,除了原生民的意外出现,或许更多地是被这些虫子折磨得发疯。而我能苟延残喘至今,更多的是因为怪癖。我从不写开源的编码,并把每一个程序都放进沙盒。尽管这会让写出来的东西过于死板,且傻里傻气、毛毛糙糙的,但却能抵挡反复运算带来的侵蚀。所以大部分世界之基是我写的,也因此那些死地才没扩展得过快。
这不光是我的骄傲,也是艾琳的。如果没有她的坚持,我可能早被踢出了团队。就连这身皮肤也是她设计的。我现在仍能听见我们第一次见到各自形象时,她那宛如金铃的笑声。她说,你好,乐高,随后便乐个不停。接着所有人都笑了,乐高也就成了我的绰号。之后她便做了这套皮肤,说是为了防止我在后辈生灵前卖萌。她的笑点总是很多。但我一直保持着这副形象,哪怕已被蛀虫嗑得千疮百孔,仍只是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打着补丁。
灵棚中央不断闪映着博朗不同皮肤下的形象,与我这个堆满冗余的皱纹和虫子们啃噬后留下的黑斑不同,每一个都光鲜亮丽。里面的绝大多数我都有没见过,那一张张俊美的包装下,却找不到多少博朗曾经的感觉。尽管已太久没有交换过信息流,但我仍能猜得出他战胜李后的生活。看似光彩奢华的背后,隐藏着那种无时不刻万虫噬心的痛苦。愈是光亮的皮肤,愈难以长久,哪怕是用最高级的语言编译。而且虫子在进化,它们的适应性永远要比新算法开发的速度快得多。
说起来,他和李还真是天生的对手,从第一面起就彼此看不惯。若不是艾琳和雯,在项目成立之初,恐怕两人就已大打出手了。哦,想起来了。他们那场世纪大战,被后辈们称呼为诸神的黄昏。多么具有讽刺啊!我这些曾经自诩为神的家伙的陨落,竟成了新纪元的开端。而我这个离群索居的老东西,也仅是星光惨淡的夜空中那一抹即将消散的下弦月罢了。
灵棚再往里是口棺材,一个穿着古怪皮肤的小子在旁边还礼。要不是他印记上带有博朗特有的算法,我还以为是谁随手编出的宠物呢。但就算是宠物,也过于另类了些,他看起来仿佛是只长着鬃毛的巨型苍蝇。不知道雯在确定以核心编码模拟DNA的方式来发展后裔时,有没有意识到他们可能会出现精神上的问题。这或许是虫子们的另一种表现形态。
不过博朗的风格还是没有变,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编写得复杂至极。不下百种的加密算法链环在一起,被设计成雕刻在棺材侧面的符箓,时不时闪过金光,彰显存在。而棺材本身只是个压缩包,包含了除这座庭院外的博朗所有的待分配资源。要我说,其实随便一个简单存蓄罐或是附在遗嘱后面的皮夹就足够了。
我坐到棺材前的垫子上,拨了拨手边的火盆。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精巧的设计了,把火和分解程序镶嵌得如此完美。但我认得这编码,是艾琳自我分解时用的程序。而如今能拿出这源代码的,恐怕只有接受了她全部资源的原生民了。我说进来时好像在人群里看见了几个原生民的小子,之前还纳闷博朗这纯粹主义发起人怎么会受到他们的拜祭。现在看来葬礼要比想象的热闹。
可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从已无法读取的资源里调出了几Kb,化作纸钱,扔入火盆。看着被不断碎片化的资源,我忽然感到莫名的哀伤。这也将是我的归宿。第一次浓浓的孤独感浸满心头,我还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呢。又或许我只是有点累。
我起身离开,四周拘谨的安静也让人不舒服。步行至别墅时,灵棚那里又有了声音,似乎是在表达着不满。我回头望了眼窃窃私语的人群,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险些让破败的皮肤分崩离析。
艾琳?这不可能。难道又是运算错误?我自检了一遍,除了几处由虫子引起的小错误外,并没有发现其他的报警。我肯定是一个人待久了,面对积聚的信息流有些不适应。
我走进书房想安静一下,却仍控制不住自己来到窗边,去寻找那抹身影。那只是她的后裔,许多细节的构造有着根本的不同。我松了口气,坐进旁边的沙发。皮质却有些硬,于是我把它调成柔软的帆布。
现在只要等博朗所有的直系后裔聚齐,我便破开加密,按照里面遗嘱将资源分配,然后取走我的东西——艾琳核心编码的拷贝。这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只要等待就好。
看着窗外的天,我又让雨下得大了些。
二
我讨厌葬礼,尤其是涉及遗产分割的葬礼。
每个人都戴着副悲伤的面具,心里却乐开了花,盘算着自己能拿到多少。以那些自认为是贵族的嫡系最甚,他们在几天前就公开讨论起分到资源后的生活。这群寄生虫!靠着从初代继承下来的核心编码,整日里无所事事,坐享其成。完全忘了在战争时,他们被吓得就如同群没了窝的老鼠。哆哆嗦嗦,人人自危。然而这群白痴,在最后却分走了大部分的胜利品。真该把他们都发配到死地!
前两天,金那个白痴竟然嘲笑我是庶出的杂种。妈的。他这种从李氏叛变过来的家伙儿,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以为改姓了博,就是嫡系?其实不过是条走狗罢了。要论起来,我可比他近得多,至少艾琳在死之前一直都是博太太。但说起我那发了疯的先祖,天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大好的资源竟让给了原生民,弄得我们这支穷酸极了。所以在这点上我完全同意纯粹主义。原生民就如同身子里的虫子,时刻消耗着世界的资源。但我不得不先找他们合作,那些垄断资源的嫡系才是现在最大的蛀虫。
资源平均化的口号已喊了很久,可惜鉴于博祖的威势,始终停留在口头上,还见不得光。但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我联系了所有的庶出旁支,可这些曾经叫嚷最凶的家伙儿们却都偃旗息鼓了。不知从哪儿来的消息,说是博祖的遗产里也会有他们的份额。这群叛徒!只要扔过来一两根骨头,他们就都跪下去摇尾乞怜了。我知道他们在监视我,但在拿到具体实惠之前,还不至于把我出卖。
这就是蛇鼠两端的投降派,甚至还不如那些思维不正常的新生代具有抗争精神。就比如那个在棺材边还礼的小子,算起来还是我的表侄子。但我觉得他们这代在出生时,核心编码就已被虫子嗑得精光,只留下一身混乱的计算来反对能看到的一切。
不过这正好和我心思,三言两语便将他拉入了B计划。我尽可能把自己摘得很干净。火是这白痴小子的,分解代码则由原生民提供。我只要借着上香烧纸的机会把两者镶嵌到一起就好。而我隐藏在分解代码下的破解程序,会利用不断增加的碎片资源,去解析那口存储所有资源的棺材。时刻一到,在信号下新生代会制造混乱,我便趁此掩护来掌控解压出的资源。就算短时间内无法全部融合,但要击败这里的人绝对易如反掌。如果那时原生民还想来谈条件的话,我倒不介意把他们打入死地。我知道,他们同样也在监视我。
但那老怪物出现的一刹那,我差点吓得陷入死循环。好在突然飘落的小雨,吸引走了全部的注意力。所有人都把他忘了。就如同杜撰的隐居在黑森林里的巫婆,没人相信他还活着,可却实实在在出现了。他老态龙钟,每一步都像要崩溃似的,托在身后的长袍更像是从身上融化下来的一般。但他是初代,坐拥着数不尽的资源,甚至能与世界融为一体。他具有真实之眼,能看透万物本质,直指核心。他会是整个计划里最大的变数。
灵棚四周已变得鸦雀无声。就如同他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小应用,能将一切静音。我不得不重新评估起计划的可行性,但却发现根本分不出多少的计算资源,其中大部分都在处理交流进程。发送和接受的字节已飙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我想停都停不下来。
这就是初代的威压,能让整个人变得如同透了明,毫无秘密可言。好在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有几个甚至连皮肤都控制不稳,差点崩溃掉。这感觉就如同偶然从死地边路过,好似所有的资源都要被吸走一般。他在火盆驻足,这让我更加紧张起来。
万幸!他并没对那火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同时也颇为可惜,他没能暴起把那几个混进葬礼的原生民干掉。和传说中的一样,他只是个自私的、毫无责任感的老鬼,又吝啬得要命。为了不被分走资源,他宁可让虫子啃噬掉,也不愿发展后裔。这从他扔入火盆的纸钱就能看的出,那薄薄的几张,恐怕还不如我那表侄身上的一根鬃毛占用的资源多。
不过也好,若扔里太多,我还真怕直接将棺材爆掉。这老怪物绝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资源。我现在觉得他之所以出现,完全也是想来分一杯羹。但只要不影响我的计划就好。
他终于走了。所有人都同时长出了口气,如同重启般陆续地活了回来。我小心翼翼地借着人群向灵棚靠近。穿插间,听见的尽是对那老怪物的咒骂。以嫡系最甚,他们开始为自己的遗产担心。没走出两步,各种传闻、说法就已经铺天盖地了。
真是活该!当两祖大战时,他们就是这样。除了传闲话外,便是抱怨、自己吓唬自己,十足的懦夫。相信很快,他们就会把咒骂放到我身上,但在绝对资源面前,不过只是些可悲的小丑罢了。唯一还不确定的是那老怪物的态度。不过最坏的结果是割舍掉一部分资源,但想来逃走还不是问题。
我从侧面溜进灵棚,装作帮忙的样子,躲到棺材后面,准备迎接破开密码的一刹那。在前面拜祭的是个老派的人物,所用的皮肤还类似于先祖。从编码的共振上看,她应该是我们这支的,可我对她却一点没有印象。但这已无关紧要了。
陆续还有其他人来拜祭。看着被不断地被填进火里的资源,我突然发现自己忐忑得厉害,甚至能听见了时间刮过的声音。但现在能做的,却只是等待。
我抬头望了望天,雨似乎大了许多。
三
我讨厌葬礼,尤其是伪神的葬礼。
然而为了子孙后代的自由,我必须深入龙穴。即便会有所牺牲,但以圣灵圣母的名义,我无所畏惧!我们是预言中的英雄,正将恶龙和他后裔赶回地狱。
整个世界已雌伏于他的淫威太久了。他呼风唤雨、无恶不作;他肆意挥霍窃取的神力,自称创世之神,却将世间弄得乌烟瘴气;他驱赶着那些臭烘烘的后裔,四处掠夺,屠戮我的同胞。尽管他们每次出现都以不同的形象,但从内核里散发出的硫磺味的信息素,总让我能一下子认出凶手。那是地狱的味道,正是因此他们才不得不总是更换被侵蚀得腐烂的躯壳。
这里是龙穴。看起来金碧辉煌,却挤满了凶手,四下里因信息素的集聚而臭气熏天。有几个更是我苦苦寻觅的屠夫,他们的内核上至今仍残留着我部落同胞的信息。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尚未形成躯壳,因此才躲过一劫。但他们的狞笑,却早已深植进我的内核。
然而我必须压抑住刻骨铭心的仇恨,忍着泪水,与这帮刽子手虚与委蛇。这是预言中的时刻,不容有失。我们伪装得很好,除了那个暂时的合伙人外,没人能认出我们是原生民。但我必须看住他,直到他把合尘之光藏进火里。因为屠夫根本不值得信任。
合尘之光本是圣母遗留下来的恩泽。因为她的无私,我们才得有了立锥之地。她将自己的身躯化做养分,供我们繁衍生息。而圣灵又将它打造成武器,用来反抗恶龙的暴政。然而还未使用,那场大战便以圣灵和他军队的失败而告终。接着黑暗降临,到处是杀戮和烈火。世界也几近崩溃,大片大片的死地出现。那里是生命的禁区,哪怕恶龙和他的后裔也不能幸免。我们的家园被吞噬,只能在四处逃亡中流浪。我们随大巫一起祈祷,希望真神重临。
然而自从恶龙窃走神力,真神便沉睡不醒。根据《圣灵录》的记载,真神在创世后派下五位天使来改造世界。他们分别造了大地海洋、天空气象、山川河流、日月时间以及草兽生命。但他们中一个却野心勃勃,用卑劣的手段窃取了绝多数的神力,化身为龙。而真神在沉睡前,用最后一丝神力创造了我们,并预言我们中将会出现屠龙的英雄。于是恶龙从地狱招来了他的后裔,对我们开始了长达百年的迫害。至于余下的四位天使,一个不知所踪,一个被恶龙吞没。只剩下圣灵和圣母对我们苦苦地庇护,但最终都烟消云散。
不过这一切都将终结,黑暗即将消退,预言已见端倪。恶龙被偷来的神力反噬,而他所有的后裔都在磨刀霍霍,妄图瓜分神力,以此化作新的恶龙。所幸的是这帮肮脏的地狱客并不团结,一小撮儿还妄想用神力来诱惑我们。可惜他不是原生民,永远也理解不了我们。
我们从未想过僭越,更不会接受魔鬼的勾当。况且经历过毁天灭地的大战,和圣灵那被反噬折磨的日渐虚弱的躯壳,都让我们深信神力绝非那么甜美。就像大巫告诫的,真神之物之于凡人则非益事。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破坏这邪恶的葬礼,解放神力,使其回归真神。
看着被藏好的合尘之光,我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直到旁边的人碰了碰我说,你也太假了,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含糊了几句,便快速离开。不是怕露出马脚,而是怕我忍不住一刀切碎他的内核。我认识他。这杂碎在每一次驱赶追杀中,都会发出咯咯的变态的笑声。
这也是我一定要来的原因。与荣誉无关,但必须亲眼看见这帮屠夫被送入地狱。已激活的合尘之光会利助他们献给恶龙的祭品来聚能,等能量达到峰值,便会爆发开来,就像龙卷风,将这一切罪恶彻底地从世间清除干净。所以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守好合尘之光,等待着宇内澄清的那一刻。我会在这帮臭乎乎的魔鬼哀嚎时,放生大笑。尽管也会被一同吞进地狱,但圣母将与我同在。
就像是祷告有了回应,天空下起小雨。四周却安静下来。他们所散发出信息素一下子变得炙热,每一人都像座连通地底的火山,正将沸腾的臭气喷向高空。汇集的信息素就像条奔涌的长河,开始绕着一个人打转。
恶龙!
不。也不是圣灵。
他们很像,同样的强大,又同样的虚弱。我能感到神力在他躯壳内的流转,以及他那被反噬得千疮百孔的内核。他应该是那个失踪已久的天使。但口口相传的历史中,有关他的故事并不多。《圣灵录》中说过,他不过是个自私的懦夫,在恶龙猖獗时选择了退缩。所以相对于那帮地狱客的惊慌失措,我则无畏。不管他是想抢夺神力,还是要对付恶龙的余孽,都不会对我们的行动产生影响。
合尘之光是禁忌之法,哪怕他得到了全部的神力,也无法将其终止。不过他那脆弱的内核,恐怕也无法承受全部神力所带来的反噬。就像恶龙,在强夺了圣灵的力量后,便自食恶果。这就是贪婪的代价!
愿雷霆唤醒真神,
化作降龙之剑,
扫净世间诸恶;
愿圣灵之力常驻,
赋予勇气力量,
无畏艰辛与苦难;
愿圣母重临,
不再有烈火与鲜血,
自由永存!
我默默地祈祷,以平静因等待而滋生烦躁。现在也只能等待,等待牺牲,等待一切的终结。
雨,越来越大。但我知道,这是圣母的感召。
四
我讨厌葬礼,尤其是老祖的葬礼。
那一大套从外面带进来的规矩,能压得你的皮肤崩溃。他还留下数不清的饶舌般的亲戚关系,完全超出你的储存能力。虫子才知道,他们都是从哪儿支算过来的。
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人际关系一样的混乱。看看这葬礼,到处都乱哄哄的,却花费了不少的资源。每个人还大把大把地向里面浪费,好像这样才是对老祖的尊敬,其实不过是想在遗产里多分一块罢了,似乎以此才能让多分的心安理得。
你造吗?这里还有N多的老礼儿。灵棚的搭建方式,物品的摆放,连祭拜时该怎么行礼都有要求。而我作为所谓的嫡系后代,得一直跪在棺材旁边还礼——就是冲每个来拜祭的人行礼。虫子嗑的!在诸神的黄昏中,战败的怎么不是我的老祖!白白让李家那几个小子笑话。就在刚刚,他们还跑过来冲我挤眉弄眼。
不过他们根本不造我是在为实施伟大事业而忍辱负重。好吧,这里面确实有部分原因是我的上代威胁要扣掉我的零用资源。但你造的,我可是自由之民!就像虫子与神乐队唱的那样:
自由之民,我无畏无惧。
世界之大,我无处不去。
祖宗礼法,腐烂之躯。我之所求,唯有自由!
自由~,自由~,喔噢哦~,自由!
等着吧。我这事儿要成了,他们也绝逼会为我写首歌。名儿我都想好了,就叫《腐朽葬礼的闹剧》。要不,《葬礼上的自由宣言》,怎么样?总之,我打算和这些啰里啰嗦的老顽固们,彻底地一刀两断。
你造吗?我们曾经讨论过,觉得他们的不合时宜才正是虫祸的主要原因。他们发现了这个世界,却死守着曾经的规则。就像群入侵的病毒,不被修正才怪呢。而虫子就是这世界的修正之力。而且从皮肤上就能看出他们的与世不同。我特想对他们说:难道你们不造这是零和一的世界吗?拜托,赶紧把那身老皮换掉吧!看看虫子与神,人家已经彻底地扔掉了皮肤,这才是与世界相合。简直屌爆了!
不过你造的,我的上代绝不会允许我这么干,他会用零用资源来威胁。但我是自由之民,就算妥协,也得恶心恶心他。就像我现在这身皮肤,他根本看不出我是不是在跪着行礼。当然,他要是造我随后准备干什么,绝逼会被吓得多生出不少的虫子。
但你绝想不到,他们中也能有接受新思维的。葬礼前,我遇到了一个艾琳系的老一代。你造吗?我们一见如故。真不敢相信,他对虫子与神乐队的了解不下于我们中任何一个,还有好多的独家内幕。这太匪夷所思了!那一晚,我们频繁地碰撞信息流,甚至超过了碰杯的次数。后来更发现我们还有些亲戚关系,论起来他应该算我的表叔。他是这么说的,但这无所谓了,总之我们准备玩场大的。
尽管外面开始下雨,但这影响不了我们。只要等人再多些,他就会引爆早已准备好的复制弹。接着带有我印记的那盆火苗,就会以几何级数飞快地增长,然后爆裂,最终把整个灵棚化作一团火焰。而这会是我的开场仪式。在那焰火构建的舞台上,我将高唱虫子与神的经典曲目。这将成为整个葬礼的最高潮。其他小子肯定也会闻风而动,但都只能作为我的附庸,这场音乐秀的主角只会是我一个。
现在计划已经完成一大半了,我亲眼看见他把复制弹溶进我的火里(为了能让火更加醒目,我可是耗尽了积攒的全部资源)。之后,我们还颇有默契地相似一笑。但你造吗?后面才是最难熬的。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一鸣惊人,那激荡的心情让等待更加地可憎,我恨不得立马跳到棺材上大叫起来。
不过还好没这么干。不造什么时候,灵棚里来了个老家伙儿,身上腐朽的味道能把你熏宕了机。那整个人的感觉和老祖像极了,每动一下都好像要从周遭世界中粘下来一大块似的。信息流也变得不受控制,蜂拥着向他撞去。虫子嗑的!他绝逼是最初的几代。我还以为他们是在战争中都死光了呢。要是在历史课上我能认真点儿,估计这会儿就能认出他。其他人应该是认出来了,因为四周已安静得不太正常。
哈,看看他们的德性,见到前几代就怕成这样。那些老怪物是有无数的资源,举手间能毁天灭地。可又能怎么样?已是诸神的黄昏,他们江河日下。而我们是什么?自由之民!反对的就是强权。让战争也喂虫子去吧,原生民的好坏干我屌事,那是人家的自由。
好吧,得承认那老家伙儿在时,我也没敢动。但你造的,自由之民从不妥协。他肯定感受到了我夹杂在信息流里的愤慨和恶意,所有才会快速地离开。这就是自由的胜利。呦~呦!我是自由之民,我无畏无惧。但现在还不能得意忘形的太早,我必须沉着点儿,因为那火样的舞台还没搭建起来。
我看见我那表叔已向这边靠过来。哈,音乐秀即将开始!不过我得先过过歌,别激动时忘了词儿。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这次玩的绝逼能震惊世界。
不过现在能做的却只有等待,忍着蠢蠢欲动的激情,我伴着节拍,微微摇摆。
外面的雨变大了许多,但绝浇不灭我的火。你造的,这只会让音乐秀更加地精彩。
五
我讨厌葬礼,尤其是自己的葬礼。
尽管知道都是些虚情假意,但当不再掩饰时,仍让人万分地不爽。这群白眼狼!不过无需再忍受太久,这变了质的世界,我即将终结它。但在此之前,我还必须拿到乐高的核心算法。
这个怪胎有着严重的迫害妄想症,凡是和他沾点边的东西,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但他的确是个天才。每一条语句都设计得至简之极,即使经过亿万次运算,所需的资源和产生的冗余也仍和新写时一样。哪怕出现突发的异常错误,外面的沙盒也能快速地将崩溃地代码隔离,防止连锁性的异变。若非如此,也轮不到我来净化,死地早就把这世界同化掉了。
说来好笑,那些当初被讥讽为神经过敏的迫害妄想,如今却都预言成真。我仍记得当时雯找到我和艾琳时,那惊慌失措的样子。乐高说的是真的。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发疯后说得最多的一句。
是啊,以核心编码做DNA的弊端太显而易见了。那些被指定为碱基的片段代码,每个人的都不一样。尽管做了限制,但仍有上千种的排列组合。不可控制,亦无法停止,意料之外的异变便开始出现。哪怕是预先设计的终止程序,也阻拦不了,甚至很快被同化掉。
可我们当时却骄傲得很,那成神的感觉让人自信满满。但随后又被冗余突变成的虫子狠狠地扇了记耳光。它们以资源为食,自我复制。开始时,还能用不同算法的结构将其隔离后删除,但很快抗药性就越来越强。而接着出现的原生民乃至死地,更是让情况雪上加霜。
雯是最先崩溃的。她变得神经兮兮,不再管理家族,任由后裔被虫子和死地吞没。只是整日里哭啼啼地到处追问:我们的选择得是否正确?这世界的意义又在何处?那段时间,艾琳一直在陪着她。所以对于艾琳的自戕,我一直认为她要负有绝对的责任。于是,当她又疯颠颠地找过来时,愤怒席卷了我的全身。
是的,我强夺了她所有的资源,并把她打入死地。看着她被一点一点地腐蚀分解,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开始在身体里涌动。它是如此强大,仿佛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带着重新找回的自信,我向虫子们发起进攻。然而开始的胜利都只是错觉,它们很快便适应过来,甚至愈演愈烈。一定是因为力量仍不够强大,无法一击把它们彻底碾碎。
我意识到我需要更多的资源。
被首先想到的是艾琳的遗产。它们被无私地奉献了出去,又被原生民加以利用,形成一套稳定的循环系统。正是这良性的类生态圈,让他们忘记了谁才是这世界真正的主人。他们这些和死地一同出现的另类生命,与蠹虫一样,不过是变异的错误,早该被隔离删除。所以我不介意在教训他们的同时,拿回本应属于我的东西。
然而李那个家伙却处处与我作对,先是跑到原生民那边做起了神棍,后又弄了本启示录宣称我是伪神。他以为自己是谁?佛陀还是基督?真该在早时候就把他踢出团队,这样世界或许还能更完美些。不过可笑的是原生民只称呼他为圣灵——一个打手罢了,但他却乐此不疲。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想靠染指我妻子的遗产来和我分庭抗争。这是在做梦!
但他的确哄骗住了原生民,借走了大部分的资源来与我一战。就如压抑了百年的火山,我们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利用攫取到的一切相互攻伐。所有的资源都被化作漫天的神魔,在厮杀间彼此泯灭,吞噬或者被吞噬。我们如两个不断融合的星系,到处是碰撞后四溢的能量。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大地山川的撕裂,世界之基在动摇。他曾一度占据上风,但在我重新融合业已化作日月星辰的资源后,超快的计算速度让我迅速地膨胀,轻巧间便把他打落凡尘。
他骂我是疯子,却改变不了事实。口口声声的正义,说是为雯报仇,但在绝对力量下,不过都是伪君子的借口,一界小丑罢了。
然而我仍无法把虫子彻底地抹杀掉,这些附骨之疽把人折磨得发狂。我开始理解雯的崩溃,那无力感能把所有的自信都击得粉碎,只留下沮丧。所以我需要更多的资源和更强的力量!
但要把乐高那怪胎骗出来的确不容易,不过我知道该如何引他上钩。这死宅对艾琳一直有着非分之想。艾琳逝后,更是一个人躲起来去推导她的核心编码。因此我传信说,要把艾琳生前留下的核心编码的拷贝送给他。当然,这只是子虚乌有的借口。有关艾琳的一切,除了那零星的后裔,都早已化作这世界的泥土。但我这场假死之局,他一定会来。因为他想要复活她。
而当他破解这口棺材时,隐藏在密码后的抓捕程序会先一步解析他的算法。我便以此破开他的防御,抢走资源。甚至在他反应过来前,归纳出核心算法,把整个世界之基的资源都夺过来。
我不信仍斗不过那群变异的冗余。整个世界都将被重做,我要把它们彻底地格式化,一同的还有那些原生民和死地。我将重建一个完美、干净的世界。
我的确担心过若乐高不来,这一切会变成死局。但外面信息流陡然的变化,让我放心下来。这怪胎仍不懂什么叫做隐私,到哪儿都把信息流搅得乱涌。还好他很快便离开了,不然我还真怕自己暴露出来。
现在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只需在这口棺材里耐心地等待,等待破茧成蝶、神罚世界的那一刻。
谁都阻止不了我,连虫子也不能。
六
我讨厌葬礼,尤其是能影响情绪的葬礼。
我能感到泪水在脸庞上四溢,人也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一边带着淡淡哀伤,一边却浸满复仇般的快感。这些遗留下来的情感让人迷茫,常常又不受控制,总弄得你措手不及。原本波澜不惊的心情,也总随着外界的改变,而千变万化起来。我不喜欢情绪的波动,但却深知离不开它,并渐渐地迷恋上这种感觉。
我曾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许多年。不知自己是谁?从哪里诞生?又将要干什么?除了进食,就只是进食。直到有一天吃到了一个饱和着情绪波动的记忆体,但它早已破损,没能留下太多的信息。
它是个女人。抱歉,我无法理解这个词的意思,只能照搬过来,应该是表达某种物质的形态。不过从仅有的信息中能大致猜出,是它和与它一样女人创造了世界。原以为这是方开启新生的乐土,但却因七罪宗(这个词还要更复杂些,但猜得出大概)而堕落,所以它再一次选择了弃世。
而它所蕴含的丰沛的情绪波,却唤醒了我,让我从中学习到快乐、哀愁、痛苦、恐惧。每种情绪都对应着段特殊的记忆,尽管大部分已分辨不出,但是还能窥见一二。创世、原生民、虫子和失望后的绝望。其中对一个叫博的记忆最为复杂,饱含着不舍、憎恶以及过度熟悉后的麻木。我能感受到它残留下来的痛苦。之所以离开,不是因对待原生民意见的冲突,而是那麻木带来的恐惧,是随着时间沉积下来的,越来越厚重的寂寞。
我也突然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竟一直在寂寞中生长。蒙昧之时,还可能无知无畏。可一旦食髓知味,便再也无法忍受。我努力地想恢复到原本平静的状态,但却压抑不住想要更多融合的欲望。我不得不去思考,我究竟是什么?是女人创造了我?它又想让我干什么?
我努力向外扩张,想融合更多来获得答案,但却再也没遇到合适的记忆体。我偶尔能感受到它们从我身旁划过,可却都不愿来与我融合,便急冲冲地各自离开。
不过情况终于得到了改变。那一天来了两个记忆体,但只有一个狠狠地撞向了我。在我们相互融合中,另一个却离开了。而得到的这个记忆体尽管完整,但却异常的紊乱。除了疯狂和厌恶,我没能学到更多的东西,不过里面的记忆倒是弥补了我对世界的认识。
它也是创世女人中的一个,负责生命的赐予。然而一次错误,却繁衍出两种非赐予的生命,虫子和原生民。它对它们厌恶极了,觉得毁坏了世界的完美。它还憎恨起同是创世的人,觉得被它们欺骗。尤其是一个叫博朗的,满满的都是仇恨。那博朗应该和第一个女人提到的是同一个人,但我却找不到多少可以重叠的记忆。所幸我找到了它们对我的称呼——死地。
我应该也算是非赐予的生命,只是不知道是属于虫子,还是原生民?原本准备将两段记忆细细地梳理,在寻找答案的同时,度过漫长的寂寞。
然而天地巨变,我明显感觉到四周喷薄而出的能量。变换间,无数的能量涌进我的身体。我变得越来越灵活,思维也更加地快捷,原本想不通的东西,都瞬间变得明晰。身体也随之膨胀起来,之前一些无法触及的记忆体,也纷纷被融合进来。它们是原生民,但和我的结构形态并不一样。我应该属于虫子?
随着能量的涌入,能力也越来越强。当天地变动停止时,我已能以第一个记忆体为基础塑造出自己的形象。自由,我瞬间便明悟出这词汇所要表达的意思。
我激动不已,把路过的一切事物都融合进身体。
然而很快,最初的喜悦便被陡然出现的哀伤所取代。但这绝不是我的情绪,那些融合的记忆体竟对我产生了影响。可能是一次融合的太多。很长一段时间,情绪都处于颠沛流离的悲痛和家园尽毁的仇恨中,甚至一度还曾沉迷于恶龙与神、烈火与鲜血的黑暗神话里。好在这些都平复下来,只有最初的两个还残存着独特的情绪,这可能是因为它们是创世的女人。
所以我开始有选择地融合,除非能被引起兴趣或是足够的新奇。不过有时新奇也非益事。不久前,我刚融合了一个叫做虫子与神的记忆体,它由几个独立的分记忆体组成,看上去另类极了,可里面有的却只是宣泄和尖叫。这让我持续亢奋了好久。
我也融合过几个满是虫子的记忆体。但和想象的不一样,虫子更像是记忆体自身的某种变化。它们小得没有内核,更没有意识,甚至互相吞噬。可以肯定,我也不属于它们。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寂寞所带来的恐惧,是孤独?我渴望更多的情绪、记忆,和交流?这是突然闪出的词汇,但我已深明其意。
在漫长的寻觅后,我被这葬礼吸引过来。这里散发着巨量的情绪波,就仿佛射穿黑暗的火把。这是场盛宴。而巧合的是,从刚刚融合的记忆中得知,这是博朗的葬礼。接着那两种不同的情绪便陡然出现,其间巨大的斥力仿佛能把人瞬间扯成两半。这多少让人感觉不适,但我沉迷于此。
尤其当我学着样子祭拜逝者时,能明显发现到棺材内那波荡起伏的情绪波。他没有死。这世界一下子变得有趣起来,遇到过的所有类型的记忆体这里都有聚集。就连旁边的火也不单纯,里面的能力我极为熟悉,却又说不分明,但能感受到死亡的威胁。而越来越大的雨中,则蕴含着种陌生的情绪,和我悟出孤寂感很像。那记忆体就在不远处。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想要融合一切的欲望了。我能预感,若融合了这一切,我将洞悉世界。我是谁?他们又是谁?我从哪里来?又将往何处去?
欲望有些迫不及待,但我得想想,从哪个开始才会更加地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