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驾驶跃迁飞船时,我都会想起奶奶。
她是个很普通的家庭主妇,一辈子都没怎么出过门。虽然那时绕地球一圈只用一天时间,但我奶奶的整个世界大概只有菜市场到家的这一片区域。
没事的时候,奶奶就喜欢在窗边午后温暖的阳光中,挥舞着手中的剪刀,在红纸上挖出奇妙的图案。
她喜欢用传统的方式来做这些,听她说过,那些剪纸的技巧,还是在她小的时候,由她的奶奶教给她的。
她也曾想教给我剪纸,将一张红纸按照某种方式重叠在一起,然后剪掉边缘,待展开后,便成了一大幅栩栩如生的年画。
可惜我没有什么天分,除了能剪出几个手拉手的小人以外,更复杂的就做不出来了。再加上妈妈不喜欢我学这种“女了女气”的东西,奶奶只能遗憾地停止传授我这门技术。
打那之后,剪纸成了她一个人的语言,在这座百万人的城市里,只有她一个人会这门手艺。但是她并不孤单,反而充满了激情和活力。
我以为奶奶会始终那样,坐在金色的阳光中,红色的剪纸在手中飞舞,手中生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
所以,当我收到邀请函,让我陪奶奶参加高能物理研究所研讨会时,我足足用了一个星期才确定这不是我那些无聊的同学开的玩笑。
那时我刚刚考入航空学院,请假制度向来严格。教导员盯着邀请函上的红章看了半天,又用同样的眼神看了我更长的时间,才给了我一个星期的假。
请假不是最困难的,难的是说服我奶奶出门。任我好说歹说,她也不肯离开家门半步。
无奈之下我只好以我自己的学业相威胁,我说如果不去的话,就是骗了教导员,会被退学的。当我慌慌张张地说出那套谎言之后,她叹了一口气,勉强答应了。
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奶奶能和奶奶扯上关系,奶奶也同样是一头雾水。
直到见到了研究所的陈博士才解开我心中的疑惑,原来是多年前的一次文艺联谊会中,作为手工艺人的奶奶和科学家的陈博士都受邀参加。在联谊会中,无聊的奶奶独自在角落里做她的剪纸,二维的纸在三维空间折叠,经过奶奶的妙手天工,变成一幅幅生动的图画,这场景让陈博士对一直困扰着他的多维空间问题有了新的想法。
回去之后,陈博士将想法完善起来,提出了一个新的理论,并且在几年之内设计了能够验证这项理论的实验。
那天正是第一次实验。
为了报答奶奶给予的启发,我们两个无关的人被安排在嘉宾席的位置,就在直播大屏幕的下面,左右是神情凝重的科学家。
奶奶对这场科学盛宴毫无兴趣,憋了很久以后,终于掏出她的宝贝,开始剪纸消磨时间。
这时实验开始了,远在六十公里外的多维空间生成器启动。这里内容复杂,我完全听不明白,最直观的形式就是大屏幕中心的合金立方体。据陈博士说,如果多维空间存在,那么立方体会在高维移动,那么投射在我们三维空间的形状就会改变,就像用CT做人体断层扫描一样。
立方体静止了一会,开始变化。这种变化是圆润但毫无常识可言的,因为它并不像想象中那样保持着质量或者体积不变,它渐渐长大,变得扁平,然后又成了一片扭曲着的古怪形状。
全场发出成功的欢呼,掌声经久不息。
但是一声惊呼打断了正在庆祝的人,发出惊呼的是我奶奶。
她手中的剪纸,就像那块立方体,在不停变化着形状。
“怎么回事?”她抬头看着我,目光奇怪。
“怎么了奶奶?”我握住奶奶的手。
“我看见……”奶奶想了想,觉得不好说,于是她低头开始剪纸。
我没办法说出奶奶剪出的东西,它就像我小时候做的手拉手的小人,但是那些小人所有的部分都连接在一起,却又彼此分开,这不是这个世界应该有的东西。
“我看见你们都变成了这样。”
“这……应该是我们在高维状态下的样子。”陈博士饶有兴趣地把玩着手中的剪纸小人。“您还看到了什么?”
奶奶认真地描述了她所看到的画面,但是只有中专文凭的她,只能够用平常的口语描述那些场景,在场几十位世界顶尖的物理学家都无法理解。
陈博士说,三维世界的人,本身就很难想象高维空间的样子,只能用数学的方法进行推算。但是奶奶一辈子都在和剪纸打交道,对高低维互换颇有心得,所以她在实验中突然领悟了高维空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陈博士和他的团队成天围着奶奶,设计了一项又一项的实验,奶奶顺从地按照他们的指示去做,将之前的理论一一印证。
这是物理学界前所未有的丰收。
奶奶那时已经八十多了,连续数周都要与那些亢奋的科学家们打交道,用她本来就有些贫瘠的语言来描述目前最高深的知识。我知道她很累,但是陈博士一再恳求我再宽限几天。
直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奶奶拒绝了实验的请求,说想出去晒晒太阳。她带着她的宝贝小包,走出实验室,从此消失不见。
面对陈博士惊慌失措的道歉,我无意为难他。我想我知道奶奶去了哪里,只是无法前去找她,不过以我奶奶的性格,加上她能够在更高维度穿梭的能力,想必已经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安心地做她的手工。
如今我已成为第一批跃迁飞船的驾驶员,高维空间理论的完善让我们的技术得到了飞跃式的发展。不过,自我奶奶以后,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无论是科学家,还是裁缝,都无法凭他三维的脑子想象高维空间,即使学习两年剪纸也不行。
这一切的理论基础,都是在我奶奶的剪刀下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