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默默 王元 来源:蝌蚪五线谱
地球上将近一半的人口被抹去。世界各地的组织结构都面临空洞匮乏的状态,因为大部分消失的人都是年纪在五十岁之人。
生活的苦
许午阳不是地道的老北京人,他的父亲,许强的爷爷,许安的曾祖父是从外地来北京工作,获得北京户口,然后才定居于此。到许午阳那一辈,可能说自己是北京人还有点拘谨,但是到许强这一代,则可以拍着胸膛说:“这哪儿啊?北京!我是谁啊?北京人!”就是这样。一个农村人,来到城市,买房,扎根,他的下一代就会理所当然成为城里人,再下一代就是彻头彻尾的城里人,正如从城里到北京一样。再放大,一个中国人,来到国外,移民,绿卡,他的下一代就会理所当然成为外国人,再下一代就是彻头彻尾的外国人。他们会逐渐忘记乡音,并且失去故乡。如果有一天,人们开发了更为宜居的行星,也会有人像离开故乡一样离开地球。我们不就是这么出走的吗?
成为北京人这件事并没有给许强带来太多的幸福,他的童年一直笼罩在没有母亲的阴影之中。关于母亲的死亡,许午阳将其称为一次事故或者意外:智能淋浴系统漏电,将正在冲凉的母亲电死。说出来这就是一句话,许强不曾体会到这句话给许午阳造成的打击。直到后来他亲身经历了许午阳的消失,他才知道,自己至亲的人在眼前死去,那种无能为力的心情是多么折磨。而这种折磨,祸不单行了他两次。
虽然很多人认为那些消失的人并没有死,但更多人安慰他们那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我催眠,比较靠谱的说法是,那些人被生命盒子打碎,碎成一粒粒不再相互作用的原子。还有科学家称那些人以量子态存在着,也许某一天还会有塌缩的可能。乌德并没有对此做任何声名,那个云形图案也没有再次出现。消失的人就这么消失了,活着的人继续苟且。通过长达一年的检索,几乎所有的地球人都进入生命盒子,地球上将近一半的人口被抹去。世界各地的组织结构都面临空洞匮乏的状态,因为大部分消失的人都是年纪在五十岁之人,而这个年龄正是政治上最辉煌的时期。不过人工智能显然预计到这一局面,做了各种应对和弥补,以保证社会秩序,然后逐渐从剩下的人群中培养接班人。整个世界在人工智能执政之后经历了短暂的阵痛和停滞,半个世纪过去,人们一直保持着当下的生活和状态,也就是说,人工智能夺权的2026年和五十年后的2076年科技、文化发展无二。这五十年鲜有新的小说、音乐和电影,政治格局也没有大动。如果一个人在2026年冬眠,于五十年后醒来,他会发现,周围的一切仍然熟悉而温柔,好像时间从来没走,只有一些易于接受的改动,完全不会被吓尿。【平心而论,这么设定就是为了写起来方便。2076年是什么样,真的很难说,饶是科幻作者,也力有不足。】
有些人虽然通过生命盒子的检测,并且获得云标,但是生活一段时间之后却被乌德找到,再次送入生命盒子,迎接他们的同样是消失不见。那些人除了具备年龄较大这个共同点之外,被乌德找到的时候,他们脸上的印记就会由黑色变成红色。也就是说,一次检测并不代表无虞。人们这才明白过来,云标并不仅仅是检疫合格的标志,还是一种追踪信号,变成红色则代表一种提醒,提醒他们需要被消灭。后来,乌德宣布可以为人类进行基因检测,能够将人类在没有车祸谋杀等意外的情况下的自然寿命准确预测到年,也就是说,只要过去检测,就能知道自己在哪一年死亡。人们将这种检测和生命盒子联系起来,推测那些进入生命盒子之后消失的人也许正是自然寿命将尽之人。后来,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进行了自然寿命检测,结合生命盒子之后才发现两者之间的明确关系,那些进入生命盒子消失的人并不是自然寿命走到尽头,而是中点。打个比方,假如一个人的自然寿命长度是八十年,那么如果他过了四十岁,进入生命盒子之后就会消失。换句话说,地球上所有人的寿命,被迫削减了一半。一生成了半生,一世成了半世。
这个时候人们才意识到,真正的灾难刚刚降临。
这是人工智能对人类进行的一次清洗,与此同时,它们还在世界各地秘密制造着什么,这些地方遍布五大洲,分别是欧洲的拉多加湖、非洲的维多利亚湖、亚洲的罗布泊、北美洲的安大略湖、澳洲的北艾尔湖。
灾难是针对整个人类文明的,具体到个体,人们都有着自己的苦乐需要操心。
许文和许强的生活起居被乌德所照顾,许文憎恨机器人,是它夺走了父亲的生命,但许强却很快就妥协了,因为乌德能够代替许午阳的大部分功能,而且,还不用给它搓背,那些烦人的家务也被乌德承包。在跟乌德共处的日子里,许强发现这个圆柱体几乎无所不能,你无法想象从它里面能够伸出什么样的装置,尤其是在见过从里面伸出打蛋机和阳电子炮之后。为了区分其他乌德,许强对那个机器人命名为小G,G for Germany,是他最喜欢的国家队简写。经过小G同意,许强在其身上涂了一个白色的G字作为记号。后来小G出门,经常被人误认为是重力机器人。这个误会起码可以说明两件事:第一,人们已经开始普遍接受乌德,当你不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才有心情跟他开玩笑,否则就玩去;第二,经历过生命盒子的清洗,人们的平均认知和幽默感都有了明显的提升。后来,这个乌德照顾了许强的儿子许安,再后来,许安离开北京去罗布泊,为自己驾驶的吉普车操作系统取名小G,视为传承和纪念。
短暂的动荡期过后,社会逐渐步入正轨,恢复常态,许文和许强又可以去上学,只是原先那个年长的门卫换成了乌德,那个爱在周一升国旗时不厌其烦讲话的校长也不见了,几个年轻的女老师还在,退休又返聘的英语老师换成了一个留着板寸的男人。另外一个最切身的体会,北京的交通得到彻底的改观,公交车和地铁再也没有往昔的拥挤。
又过了几年,兄弟两个升入中学,然后是高中,之后是大学。大学时代,许强已经可以完全淡忘曾经的灾难,对于乌德的存在早已习以为常,对于小G则有一种依赖。
兄弟两个的爱好和审美都保持着高度的统一,甚至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孩。女孩叫苏梅,跟许强和许文是同一所大学的同学。兄弟两个由于双双考入北京大学,被媒体追踪报道,认为是年轻人励志的典范,后来出了一本书,叫做《穿越宇宙拥抱你》,更是在一天之内突破五万的销量,因此成为北大的名人。他们是在北大举行的一次签售活动中认识苏梅。那是草长莺飞的日子里另外一个故事。故事的结局就是,许强最终和苏梅在一起,而许文黯然离场。后来许强跟苏梅结婚的时候,许文都没有出现,许强根本联系不上曾经天天吃睡在一起活动距离不超过十米的双胞胎哥哥。当然,他的儿子许安就更没有见过这个只存在许强叙述和照片中的大伯。
许强对许安说:“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离开之前跟我说,要去查找那些消失的人去了哪里,他从不相信你爷爷已经去世的事实。这点,我做的比他好。面对不能改变的环境,我很快就学会了适应。也许你妈也是出于长远考虑才选择了我,毕竟结婚是一次长征,不是踏青。当然,他也不能心平气和地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哪怕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他有一颗骄傲易碎的心。”
说到苏梅,许强的表情就有些发霉,眼神之中没有一丝火花跃动,茫然地就像是盲了。虽然更应该感伤的人是许安,因为就跟那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大伯一样,许安同样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苏梅。一直到许安八岁那年,许强才告诉他,苏梅到底去了哪里。
许强选择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回答许安一直以来提问的“我为什么跟其他小朋友不一样,我的妈妈在哪里?”许强的本意是希望晴好的天气能带来一些温暖气息。许强说:“你今年已经八岁了,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经历过人类文明历史上最大的劫难,我都挨过去了,我觉得是时候告诉你你的妈妈在哪里。”
许强倒了两杯茶,这两杯茶让父子关系平等,让许强可以把儿子当成一个成年人对待。他呷了一口茶,说:“我跟你妈妈结婚之后第二年就怀了你。你很长一段时间还不会知道,那种初为人父的心情是多么快乐,如果非要形容,那是一种就像数十个新年的钟声一同敲响的快乐。我可能有些语无伦次,我想表达的是,在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秒,你能体会到一种由衷的喜悦,一种其他所有可以暂时忘记的喜悦。得知你妈妈怀孕之后,我满心都是那种喜悦,坐公交车也不会觉得拥挤。当然,现在的拥挤比之前根本不值一提。走在上班路上,看着草坪里刚刚喷了水的小草,从它们叶面上正在滚落的一颗晶莹水珠,我觉得我看见了世上的一切琐碎,这些琐碎都是那么充实那么美好。一切都因为你。我们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九个月,然后是焦急又兴奋的一个晚上。随着时间推移,兴奋渐渐不再,变成一种恐慌,大夫出来让我签了一份协议,我并没有听清楚那上面写得是什么,当时我已经完全懵了。我印象中并没有同意——对此我非常抱歉,在你跟你母亲之间,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但是,后来当我控诉那些医生不顾你母亲的生命安全而强行生产的时候,他们说已经取得我的同意,我的签名赤裸裸地出卖了我。我一定是脑子被放空了,但是他们有精准的证据,摄像头拍到我签字的过程。当你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正在陪同着你,一起进入生命盒子。每一个新生儿都必须经过检测。”
许强说到这里有些哽咽,然后停止了叙述。他并没说,当时他看着不断啼哭的许安,并没有把他看成爱情的结晶或者生命的延续,而是杀死苏梅的凶手。当然,许强对自己当时的签字也充满自责,以至于他后来得了一种签名病,去商场购物,用信用卡消费,收银员让其在打印出的小票上签字,他都要小心翼翼,好像自己的签名能够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那小票就不是小票,而成了阎王的生死簿,那签字笔也不是签字笔,而成了判官的勾魂笔。
许强看着一脸茫然的许安,知道只有八岁的他还不能体会到这种哀戚,摸了摸他的脑袋,把已经放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后来许安终于体会到父亲许强所说的至亲在自己面前去世的强烈情感。许安13岁成人那年,他上午参加学校的成人礼大会,下午跟同学一起狂欢,晚上几个人结伴去吃烧烤,喝了不少啤酒。许安醉醺醺地回到家里,牙都没刷就摸到卧室里,躺倒便睡。半夜醒来,喉咙里火燎一样又干又烧,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可乐仰脖灌下,继续回屋睡觉。第二天早上,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去厕所小便,张开的嘴就再也没有闭上,他看到吊在房顶已经僵硬的父亲。许强的脑袋耷拉下来,就像是一个问号,好像在说,“这是为什么呢?”
许安不相信父亲会自杀,即使他留下了一封遗书,里面提到了生活的不易和不幸。纸上每个字都像是一颗子弹,射入许安的心脏,让他几不能呼吸。压着那封遗书的是那块上海表。许午阳死后,许文把这块手表让给了许强,现在作为家族的一个象征佩戴在许安腕上。
关于许强到底是自杀还是另有隐情,构成了许安的第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