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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国]-【小说】半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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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吕默默 王元 来源:蝌蚪五线谱
一个部落被侵略了,一个国家被侵略了,一个民族被侵略了,这就是侵略,需要死磕和反抗,但当全人类都被侵略,性质就不一样了,正如云形图案所说,这不是侵略,这是接管,有那么一点天经地义和理所当然在里面。
第一章:石家庄

清晨,她走来了。
霍达 《穆斯林的葬礼》

1 一次对话

石家庄是个好地方。在中国,很多城市都排外,越大越富有的城市排得越厉害,就好像外来人口是伤口,会让本地人的身体感染溃烂。石家庄不这样,因为第一,石家庄并不大,也不富有。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石家庄本来就是一个由大量外地人充斥堆积然后发酵起来的城市。就好像一个刚刚成立的新公司,你待两个月就成了老员工;你在石家庄生活两年就成了本地人,因为这座城市没有历史。远的不说,就说河北邯郸,在战国时期是赵国的都城,汉代时跟长安、洛阳、临淄、成都并称为“五大都会”。那时候石家庄恐怕连根胎毛都没有,石家庄是20世纪初才在新中国冒头。1905年京汉铁路全线竣工,1907年正太铁路通车,因为铁路,石家庄得以发展。所以石家庄被人们戏称为火车拉来的城市。看似俏皮,名副其实。在那之前,石家庄也就是一个庄。听这名字,只有穷乡僻壤的山村才叫庄。本来嘛,石家庄也就是个村。综上两点,石家庄没有构成排外的先天条件。
石家庄是个好地方。没有哪个省会像河北这样几经变迁,建国后定在保定市--和邯郸一样,都是有年头的地方,1958年迁至天津。1966年美国扩大侵略越南的战争,又恰逢中苏关系恶化,全世界仅有的两个超级大国都对这个人口大国跃跃欲试,全国上下一片紧张,战争一触即发,而天津是国防第一线,势必会成为主战场,所以几经周折又把省会迁回保定。但是中国跟美国没打起来,跟苏联也没打起来,自己个儿打起来了。不是内乱,而是内讧。1966年5月,“文革”前夕,保定省人委被非法夺权。当时还有一个去处,是唐山。但无奈唐山地震频发。1968年,鉴于政治和经济的双重考虑将省会定在石家庄,一直延续至今,根深蒂固,再也不必流转和周旋。石家庄从未经历过天灾人祸,这是一座幸运的城市。在历年的幸福指数排名城市中,石家庄一直盘踞榜首,很难想象,这里的人均工资只有三千左右。你可以称赞这里的人们知足,也可以指责这里的人们不求上进,但不管怎么样,你的评价只对你自己有影响,对人口超过一千万的石家庄毫无痛痒。【为什么我写到这些的时候,眼中含着泪水,因为我爱这土地爱得深沉。就好像父母说起自己的儿子,会谦虚地说,他没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是一般人。但骄傲之情却溢于言表。】
以上,是许安在一篇文章里看到的内容【其实是我自己写的】,他印象深刻,对从来都没有去过的石家庄有一种天生的亲切和由衷的向往。北京太大,人与人之间过于陌生,来去匆匆。如今,对于已经28岁的他来说,整个北京他最亲近的人都逐一离他而去。这虽然不是他踏上“去死之路”的主要原因,但多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乘坐更加便利的交通工具,飞机或者火车,直接从北京到罗布泊,而是选择自驾--从北京出发,一路向西,开车去罗布泊。他跟李翘谈恋爱的时候,李翘问过他的理想。本应该呼之欲出的答案却在他嘴里飘忽不定。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所谓的理想。至少,让他不假思索地说出来,他做不到。他需要扪心自问一下,自己的理想到底是什么?从小到大,他有爱好,有目标,就是没有理想。在李翘的逼问下,他只好含糊其辞,说:“我的理想比较务实,我不想环游世界,我只想走遍中国的大好河山。”那个时候,对于许安,理想就是一件可以实现但需要花费巨量时间和精力的事情。没想到,当初一句玩笑话,现在却成为许安生活的全部。什么叫一语成谶,这就叫一语成谶;什么叫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就叫无心插柳柳成荫。
每个人都有自己去罗布泊的理由,对于许安来说,为什么要去罗布泊,要从三年前说起。那时候,许安和李翘刚刚认识一个月,正在进行相亲之后的第二次见面。
2075年,许安25岁,正是他一生的黄金时代。他渴望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也渴望凌空一跃长出鸟儿的翅膀,更渴望下班回到家里有一张温柔的床在温柔的床上有一个进可调情退可交心的人生伴侣。当然,如果她长得好一点,就更加让人期待。25岁,放在之前不算大,但是自从半世之后,人们的平均寿命在40-45岁左右,13已经算是成年,25已经算是下半场。许安没有去做寿命预测,这并不是说他看得开,而是害怕。他不敢想象,如果知道自己在哪一年死亡,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活着。
而那一年,注定是人类历史上最值得铭记和大肆书写的一年,那个云形图案第三次出现了。它出现本身并不是什么隆重的事情,有了前两次的亮相和将近半个世纪的缓冲,人类早已经接受人工智能的统治,并且相当大一部分人觉得,还不错。一个部落被侵略了,一个国家被侵略了,一个民族被侵略了,这就是侵略,需要死磕和反抗,但当全人类都被侵略,性质就不一样了,正如云形图案所说,这不是侵略,这是接管,有那么一点天经地义和理所当然在里面。云形图案再次出现,人们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视察,甚至痛恨它事先不做通知好让那些感恩戴德的臣民打出欢迎莅临指导之类的标语。所以,它的现身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挑明了自己的真身,或者说来历。让所有地球人都大跌眼镜的是,它并非人工智能。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和引狼入室,人们可以暂时脱掉自责的帽子,将之归咎为宿命。
那时候,许安正在准备跟李翘的第二次见面。第一次见面是相亲安排,所以两个人都比较拘谨,而这次见面才是他们未来值得纪念的第一次真正约会。进行第二次见面,就说明彼此印象还不错,尤其是李翘,完全符合许安的择偶标准,让他欣慰又得意。
为了这次约会许安无法安然入睡,准备好的十二朵玫瑰,每一朵都像她那么美。她真得很美,许安见到李翘之前,觉得既然都沦落到相亲的地步,品相一定不会太好。所以,他并没有报什么希望。可能正因为没有抱希望,所以更加反差出来李翘的漂亮。怎么形容呢,就像是刚刚烤出来的面包,浑身上下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松软地想要让人一口咬下;也像面包一样,不苟言笑。
许安用虚拟空间模拟了明天的约会,他会把花送给李翘,她喜欢怎么说,不喜欢怎么破,许安都考虑到了,还煞费苦心编排了自以为睿智又幽默的台词。模拟几次之后,自认为无虞,却过了熟悉的睡觉点,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他索性翻身起来,看看手腕上那块上海牌机械表,时间已经来到凌晨两点。他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曾经有一句话说,真正的朋友就是可以在任何时间通电话也不会觉得讨厌。许安拿出手机,把通讯录上的名字从a翻到z也没有找到符合这一要求的对象。上面多是自己的同事,没有亲人和同学。虽然平时上班,打打闹闹有说有笑,但还是觉得跟同事之间有一些淡淡的隔阂,不像同学之间那么透明。可是,许安的同学却是他心里的伤疤。
他只好点进Earth,他里面三个固定联系人只有一个,而且头像永远是灰色的贝肯鲍尔--那是他父亲许强最喜欢的足球运动员。关于贝肯鲍尔,许安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被称为“足球皇帝”。现实生活中,他有一些还不错的朋友,但是现在他却想找个陌生人倾诉。很奇怪,我们经常对熟悉的人张不开口,对陌生人却能敞开心扉。他选择系统配对,全世界这个点因为失眠或者无聊而没有睡觉的人数不胜数,落入这样的人群中,他觉得好像没有那么孤独了,像火焰落入火焰,像溪水流进溪水。
叮的一声,配对成功,系统显示那个人的地区是仙女座,头像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云形图案。自人工智能用这个图案宣称夺取地球统治权以来,很多人都喜欢用这个图案做头像。这并不稀奇。至于那个地址,许安自己选择的地址还是普罗旺斯呢。Who cares?
那个人的用户名是Leon,这让许安想起那部经典的杀手电影。

Leon:你好。
兽矛:你好。

需要解释一下,兽矛是许安的昵称,来自一部他喜欢的日本动漫,相应的,他的头像就是肩扛着兽矛的少年苍月潮。他很喜欢这张照片,经常想象自己长发飘飘背着一杆长枪。

但事实上,他没有变身的能力。当然,这个世界上既没有白面者(《潮与虎》里的毁灭世界的大妖怪),也没有层出不穷的各种怪兽。他曾经COS过这张图片,但肩上扛着的是一把笤帚。他羡慕日本动漫里那些主角人物,《潮与虎》里面的苍月潮自不必说,还有《海贼王》里的路飞,《全职猎人》里的小杰,以及各种体育题材里的主人公们。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有一种敢于面对罪恶的冰洁无暇的善良,那种笃定让他神往。但现实世界里,他却总是畏手畏脚,比如在地铁里看见小偷,他也是敢怒不敢言,制止小偷纵然简单,但是需要防范小偷的报复,如果他记住了自己,并且找到自己的住所--想想就恐怖,就熄灭了见义勇为的热火。正因如此,他才像太监渴望性爱一样渴望成为苍月潮那样勇敢的人。

Leon:很高兴认识你。
兽矛:我也是。我来自古老的东方,中国。你呢?
Leon:保密。
兽矛:好吧。不勉强你。我现在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你想听吗?
Leon:乐意奉陪。
兽矛:我明天要跟一个女孩见面?
Leon:女朋友?
兽矛:还不是,我们才见过一次。不过,我对她感觉挺不错,不知道她是不是刚好也对我来电。
Leon:祝你好运。
兽矛:你不这么说还好,这么一说,我反而觉得没戏。因为从小到大,我都非常不幸。非常非常不幸。
Leon:有多不幸?抱歉,我并不是想要揭你的伤疤,如果你不想回忆,大可不必说起。
兽矛:没什么,反正都已经过去。说说我爸爸吧,他是个足球迷,一个德国的死忠,到死那一天都在为没有亲眼见证德国队夺得一次世界杯而心怀遗憾和愤懑。我这么说并非信口开河,而是有真凭实据,他在写给我的遗书里面郑重地提到了这一点。是的,他死于自杀。那一年我刚刚18岁,他在遗书里面写到:“儿子啊,你今年成年了,应该有能力一个人去跟世界斡旋(他的文采在这份遗书里面相当斐然,措辞优美,而且频繁使用了翩跹的排比)。纵观我这一生,真是不幸的一生,5岁的时候,母亲意外去世,8岁那年,父亲被生命盒子吞噬,但是又非常幸运,我遇见了你的母亲,苏梅,跟她在一起的时光我终生难忘。眼下,就是终生了。这不幸还在继续,我喜欢的球队再次错失了世界杯冠军,自从2014年以后,他们一次次跟大力神(杯)擦身而过。孩子啊,什么是不幸呢,这就是不幸。不幸不是说你喜欢一个女孩,她却不喜欢你,而是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但最终你们却没有在一起。”说实话,我担心我会重蹈他的覆辙。
Leon:对不起打断你,我有一个疑问,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为什么却没有在一起呢?
兽矛:哈哈,能问出这个问题,说明你一定还未成年,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能够打败爱情的东西有很多。两个人在一起,不仅仅是情投意合那么简单。
Leon:关于你对我年龄的质疑,我很保持沉默,但是相信我,我一定比你年长。
兽矛:呃。(许安轻声嗤笑,当然对方不可能看到,或者他应该发送一个抠鼻孔的表情过去)我说了这么多,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Leon:并没有。
兽矛:别这么吝啬,随便跟我说点什么,比如你是谁?
Leon:我就是我。
兽矛: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Leon:那是什么?
兽矛:一首老歌,很老很老的歌。
Leon:歌名叫什么?
兽矛:《我》。(点击链接收听)
Leon:我去听听。
兽矛:好。晚安。
Leon:晚安。

跟叫做Leon的人聊完,许安猛然被一阵困意袭倒,他连着打了两个哈欠,躺下睡着。那天晚上,许安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蝌蚪,顺着曾经那篇经典水墨动画片的剧情开始去找妈妈,他找到金鱼,找到乌龟,找到鲶鱼,他心里清楚,他马上就要找到那只“大眼睛,白肚皮,不多不少四条腿”的青蛙妈妈了,然而他却钻入一个白色的细网兜里,然后被打捞起,他看见正午的太阳以及阳光下面喜笑颜开的几张熊孩子的脸。他们把他放到一块石头上,观察着他,阳光就快要把他晒干。他绝望地看着他们的笑脸,以及透过他们的脑袋照射下来的猛烈阳光,感觉到死亡的恐怖和温度。他口干舌燥地从梦中惊醒,感觉一阵阵后怕,从此他更加坚信--
过分晴朗的日子,总会有悲剧降临。

2 三个问题

可能因为天气不错的缘故,今天的见面从一开始就有些刺挠。
李翘穿着一条嫩绿色的连衣裙,白色帆布鞋,露出一截白皙细腻的小腿,整个人看上去非常解馋,像一只抹茶甜筒。相比之下,许安那身并不合身的西服有些夸大其词,这年代,除了房产中介和保险业务员很少有人穿这样正式的黑色套装,最硌眼的是,他还扎了一条粉红色的领带。这符合他的一贯作风,每当他准备全心投入的时候,总会不可避免地把事情搞砸,百试不爽。
“这个,送给你。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只好落俗一把。”这是昨天晚上设计好的台词,见面第一句话。
李翘接过花,从她的脸上看不出阴晴。她似乎不怎么爱笑。第一次见面到现在,还没有见到过她嘴角向上的弧度。她总是抿着嘴,唇间的闭合就像是地平线一样。平心而论,李翘长相不能说不错,而是出色(具体描述见前文)。许安心里一直有个解不开的扣子,像她这样漂亮的女人怎么会沦落到相亲的地步,如果她年龄太大也说得过去,但她今年刚刚22岁。介绍人也曾恍惚而小心地暗示过,大概是一种不经意间说出但如果当事人事后追责则可以推诿的心态来透露。所以说,她一定有某方面不为人知、知道后不能接受的缺点和负面,这直接导致了她最终走上相亲这条血泪之路。
“谢谢你的玫瑰花。”李翘接过花礼貌地说。
许安挠挠头,说:“你喜欢就好。”
李翘嗅了嗅,说:“嗯,我很喜欢。你费心了。”
许安接着昨天预演的台词说:“没想到你这么平易近人。我以为想你这样冰清玉洁的女神都不食人间烟火。”
李翘说:“不食人间烟火喝西北风吗?”
许安没想到李翘这么直接干脆,一点也不迂回婉转。糟了,脑袋里打了一个闪电,紧接着空白一片,本来前一天晚上组织好的语言此刻都壅塞在嘴里,幸好这时机器侍者拿着菜单过来,用礼貌但没有感情的语气说:“两位吃点什么?”
许安接过菜单递给李翘,“你看看想吃什么?”
李翘简单点了两个菜,许安又补充了两个,加两碗米饭,这些构成了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饭的全部内容。
等待菜上来的间隙,许安给李翘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看着摆在他们两个人面前的茶杯,许安突然想起自己八岁那年跟父亲的一次交心。就是在那次谈话中,许强诉说了苏梅的死因,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妈妈和自己的妈妈去了哪里。
“你说,”许安端起那杯茶,但并没有啜饮,“这个世界上有天堂地狱吗?”
李翘错愕一下,她显然没有想到两个人的初次约会会遭遇这样的思考,她说:“不好意思,这个问题我没有认真想过。”
许安说:“该说不好意思的是我,我刚刚想起一些恼人的事情。我们聊点开心的吧,你看,”许安指着餐桌上不断变幻颜色的字体,“这家餐厅的名字很有意思啊,‘go east’,一路向西。”口滑说漏嘴了,《一路向西》这样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摆出来呢,虽然说起来这个片子也可以划分到老香港电影这一栏,但总归有色情的嫌疑,任何一个正人君子都会忙于跟三级片撇清关系。他连忙解释,“我是说《西游记》,一路向西。哈哈,哈哈。”
李翘一脸茫然,说:“east应该是东吧。而且,这里的‘go east’明显是谐音‘够意思’。”
许安刚才的“哈”还没哈完,只好戛然而止,说:“那就是一路向东。”
就在这时,餐厅里想起了背景音乐,恰到好处地缓解了两个人之间的冷场。

I saw tears on your face
Western life is dead
When we stand in Tian An Men square
We can feel the happiness

Let’s go east

I don’t wanna let you go
Welcome to the third world
When we stand on the Great Wall
We will never regret

Let’s go east

许安侧耳聆听,他想要为自己找补一下,说:“我好像从歌词里面听到了天安门。”
李翘说:“你英语不错啊。”
许安嘿嘿一笑,想说一句那是,感觉不谦虚,于是想要换成哪里,但是又一转念,才发觉“天安门”的发音并不是英语,而是拼音,他“英语不错”立足的根本就错了。他暗暗叹一口气,这才想起第一次见面,李翘跟他说过她大学学的是应用英语。自己不该班门弄斧,否则也不会弄巧成拙。他亟需找点扳回一局的话题来为自己的形象加分。他左顾右盼,隔着饭店的玻璃窗看到街对面有一个闪烁着橘黄色“成人用品”标志的自助点,便说:“你看,任何东西一加上‘成人’的前缀意味就变了,这两个字就像是有色眼镜,横亘在人们的双眼和世界之间,比如成人电影,成人网站,成人笑话,成人游戏,等等等等。”
李翘说:“成人英语培训机构。”
许安说:“这个不算啦。”
李翘说:“我就在一家成人英语培训机构上班。”
那一刻,许安真想一巴掌把自己抽死,一脚把自己踹死,吐口痰把自己淹死,他觉得自己跟李翘肯定没戏了,饭菜什么滋味他一点也尝不出来,本来还想吃完饭一起看个电影,现在看来,只能看个毛了。机器侍者过来,许安刷卡结账。这时,李翘突然挑起一个话题,“我有个问题一直不明白,你说,人工智能已经接管人类文明,为什么还会有机器侍者、无人出租和人工保洁这些服务于人类生活的机器人存在,不应该像中国历代那些起义一样,被推翻的政权要对起义者俯首称臣吗?”
“这个,”这个问题他没有仔细想过,但难得引起了李翘的兴趣,他不想轻易放过,“说来话长。”
李翘捧着花站起来说:“好啊,那下次见面再聊。我们走吧。”
许安说:“我们走吧?去、去哪儿?”
李翘说:“你不是说要请我看电影吗?‘不食人间烟火,难道要吃你的香蕉啊?’”
许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一路向西》里的经典台词。
许安解释道:“哦,这个,我平时喜欢搜集一些经典的香港电影来看。”
李翘说:“虽然你这个人不是很有趣,但鉴于我们有看电影这个共同爱好,姑且接触一下试试吧。你说呢?”
如果有一个人跟你说,我们谈个恋爱试试吧,就好像走进一家陌生的餐厅看着菜单上的图案心想尝尝吧,你会怎么办。一道菜没有选择被炒和被吃的命运,但一个人可以。许安平时不是一个没有骨气的人,换做别人他会抛下一句“试试吧,你以为我是什么?”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样至少还能留下一个伟岸的背影。但对面的不是别人,是让他怦然心动的李翘,他的骨气无话可说,乖乖点头,俯首称臣。
走进电影院,许安和李翘选择要扮演的角色,然后戴上VR装置,他出现在电影里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李翘则是一个身怀绝技的特工,相爱相杀跌宕起伏的剧情让他们无暇他顾。【参见《24格每秒天堂》--如果你还没看过这本书,建议买一本看完再回到小说当中。没错,这是一条硬广。然而大角并没有给我广告费,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喜欢。作者总是会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强加给读者,这样做非常不好,作者一个人写爽了,读者看傻了的事情常有发生。对此,我的经验是渗透,不要上来就写某某某很厉害,推荐大家去看,这样只会适得其反。所以,我刚才是举了个反例。行文有危险,模仿需谨慎。】经历过两个小时的奔袭,他们选择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尾,特工脱离组织站在十字街头,一副何去何从的徘徊模样,绅士站在办公室里,对面的老总说要不要去你自己决定,他艰难地咬了一下嘴唇,这是他在这部电影里所扮演的角色踌躇不定时的固有动作。字幕升起,眼前的风景消失,他们被打回现实,坐在黑暗的影院里。许安正准备脱掉眼镜,屏幕再次亮起,他和李翘再次进入被拖入那部电影的场景里。
“发生了什么?”李翘问道。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彩蛋。”许安用他的常识做了一次猜想。一般来说,猜想有两种下场,第一是很难得到验证,第二是很快得到验证,前者如哥德巴赫猜想,后者如许安的猜想。当然,还有其他难以归类的猜想,比如《李米的猜想》。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那个熟悉的云形图案。
“或许不是。”许安喃喃说道。
李翘没有搭理他的解释,聚精会神地望着眼前那个图案。因为他们是在虚拟空间里,所以看到的云形图案要比屏幕里更加真实和具体,伸手可触,但是许安仔细观察却看不到云形图案的毛边,那是完美无瑕的曲线包围而成的轮廓。让他想起偶像刘慈欣经典名作《三体》里的水滴。许安喜欢看科幻小说,刘慈欣是他的偶像。他一度想去娘子关参观一座刘慈欣浮雕,但终因各种事情没有成行。眼下,这是他第一次面对云形图案,多少有些兴奋,好像传说照进现实。
“又一次见面了。”黑色的月牙说道,“这次『我』要宣布一件事情,或者说,做一个迟来的自『我』介绍。自从2026年『我』首次来到地球,就被很多人误解成是觉醒后的人工智能。『我』只是控制了它们,来做一些前期的准备工作,它们不过是一群执行命令的工蚁。正如你们所看见的那样,『我』在五大洲都设立了一个落脚点,任何人都可以去那里来找『我』,『我』可以回答每个人提出的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可以是宇宙的终极奥秘、未解的数学难题,也可以是个人问题,比如你老婆到底有没有红杏出墙。哈哈,82%的美国人都乐了,56%的中国人脸都绿了。当然,这并不是无偿的。『我』会回答所有人的问题,但那些知道答案的人将被我送进生命盒子。『我』知道,很多地球人在不停地对『我』仇恨,这也是你们对抗『我』唯一的方法和机会,只要你们能问出三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可以满足你们的任何愿望,包括财富、永生和让『我』滚蛋。但是请不要许下让『我』去死这样的愿望,因为『我』也无法达成。最后,『我』来免费回答一下所有人的疑问,『我』是谁?『我』就是『我』,一个生命,同时也是一个文明,用最容易让你们的大脑理解的说法,『我』对于你们来说,是一个外星人。『我』称自己为呜嗡玛奇沃斯曼,你们可以称呼『我』为乌曼。所以,那些机器人,『我』赐他们名为乌德。至于『我』从哪里来,目的为何,来问『我』吧。”
这就像是--许安心想--一则广告。要想知道这次大促销都有哪些商品,来走进超市吧;要想知道预告片里那个神秘人是谁,来走进影院吧;要想知道午夜病房到底发生了什么,来走近科学吧。
云形图案,现在应该称之为乌曼,说完消失不见,许安和李翘再次回到电影院。
李翘说:“外星人?”
许安说:“完全没有想到,人生的大起大落太快,实在是太刺激了。不过剧情急转直下地还是有些突兀,人们现在都已经习惯被机器人指使,突然出现一个矗立在之上的外星文明,感觉好像又被强奸了一遍。啊,抱歉我的措辞。”
李翘说:“没什么,我倒是觉得你形容地很准确。人类还真是可怜啊,有时候想想这些,还真有点怀疑活着的意义,不如一死了之,干干净净。”
许安说:“不要那么悲观,至少我们搞清楚了一件事。”
李翘说:“什么事?”
许安说:“那就是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服务于人类生活的人工智能,因为接管人类文明的并不是它们,而是外星人。”
从人工智能觉醒到外星文明,剧情仍然没有脱离科幻小说的固有路数,至少都在人们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如果再来一点克隆人的因素,就把这三个最烂大街的题材凑齐了。如果被机器人占领,虽然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和引狼入室的尴尬,但其还是人造产物,甚至可以无耻地认为是人类文明的延续,就好像王子弑父,对普通大众来说,又好像是两党相争,谁当家都差不多,不管怎么说都可以说是一脉相承。但是突然莫名其妙地被外星人殖民,感觉就有点不太一样。感觉像什么呢--感觉就像两只老鼠在整一块奶酪(为什么是奶酪呢,考虑到中国国情,一块干掉的硬馒头更适合),打得不可开交,突然来了一条胳膊粗的大蛇,一口将它们吞入,在它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就开始被胃液消化。
从电影院走出来,街上阳光明媚,李翘心不在焉地跟他低声说了一句再见。看得出来,她有些失落。许安也被刚才乌曼的自我介绍给震了一惊。在这种情况下,他很想去做一些以前不敢尝试的事情,人类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也容易变得积极而温暖,比如地震或者海啸降临,幸存者之间总会抱团取暖,突然就建立起一种牢不可破的情谊,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成立的,做什么都是合情的。
许安望着李翘的背影,那一抹漂浮的绿色深深地触动了他,他猛地跑起来,追上去,拦在李翘面前。李翘有些茫然,说:“怎么,还有事吗?”
许安说:“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缺点,我都能接受。闪闪发光的优点每个人都喜欢,但爱一个人,不就是爱她无人问津的缺点吗?”
李翘停下来,双手把那捧玫瑰别在身后,抬头给了许安一枚别致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