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默默 王元来源:蝌蚪五线谱发布时间:2016-11-09
饥饿是最凶残的暴徒。人本性也许并不坏,但是对于肚子饿的人来说,更倾向成为一个坏人。
2:小梦
刘慈欣没有见到,却见到了鬼。意外的收获成了收获意外。
许安看见那张青面獠牙的鬼脸,吓得向后一纵,随即听见一声巨响,是玻璃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然后传来浓浓的酒香,许安拿手电筒一照,发现地上是一个四分五裂的酒坛子。这一低头的间隔,再往上看,原先那张鬼脸已经不见。
叶婧说:“装神弄鬼。把打火机给我。”
许安茫然,说:“不是用手电筒吗?”
叶婧说:“给我!”虽然看不见,许安判断这是个祈使句,掏出火机递到叶婧手里。叶婧打着火,让许安退到自己身后,随即把火机扔在地上,白酒遇见明火,轰的一下燎烧起来。叶婧手快,捡了两个塑料盆扔进去加油助威。这把火为房间开了灯。
火光并没有完全驱散黑暗,但是比刚才的伸手不见五指有所改善,许安能够看见不断在货架上跳跃的影子,他吓得不敢动,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大声喘气能将之招来。这也是受电影影响。在一些香港电影里,一些鬼是眼盲,只对人的呼吸敏感。一旁的叶婧却已经动作起来,只见她飞快地追出去,融入黑暗。过了一会,许安只听见一阵呼啦啦的声音,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人影扑倒,随之发现身边的货架被放倒。借着火光,许安看见扑倒自己的人正是叶婧,火光把她照耀地分外美丽。叶婧顾不上磨蹭,迅速起身再次追出去。许安倒在地上,想起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
叶婧过去有一会了,许安宁心却听不到任何动静。他担心叶婧,虽然害怕还是强迫自己过去找寻。许安慢慢地扩大着搜索区域,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他知道自己现在需要勇气,可是勇气并不需要他啊。勇气不是你想有,想有就能有。
“拦住他!”黑暗中,许安听见叶婧大喊道。声音从自己身后传来,许安咬着牙转过身张开双臂,整个通道被他用身体堵死。这边光线黑暗,他只看见那张发青的脸,看上去就像没有脖子及以下——一颗漂浮的人头。那一瞬间,许安竟然联想到漂浮在空中的刘慈欣雕塑。他自己并不知道【但我相当清楚】,这个叫做通感。
许安闭上眼睛,大叫道:“啊!”
叫声还没有着陆,许安就被一股力量撞上去。他下意识收回手臂,将其牢牢抱住,随即喊道:“叶婧,叶婧,我抓住鬼了。”
鬼说:“放开我。”
许安楞了一下,说:“你快点来啊,鬼在说人话。”
叶婧闻声赶到,将许安解放出来,把那人的双手剪在背后。
叶婧对许安说:“除掉他的面具。”
许安咽了一口唾沫,颤颤巍巍伸出右手,快要碰到的时候,那人猛地向前一挣,一张脸几乎贴到许安的面前,他吓得双腿一软蹲在地上。叶婧见状,用一只手握住那人的两只手腕。叶婧的手当然不大,但是那双手腕细得出奇,使得她可以一把握住,这样就能腾出另一只手把他的面具摘下来。
叶婧和许安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小鬼,真的是个小鬼——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许安站起来,说:“什么啊,原来是个孩子。”
那个女孩挣扎着说:“你才是孩子。放开我。”
这个女孩一定没有想到,当她说“放开我”的时候,叶婧就真的放开了她。她原本应该是按照惯性在滑行,突然摩擦系数增高停止不动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所以一时并没有想起来逃跑。
叶婧双手按住小女孩的双肩,将她扳过来,就像打开一本书的扉页一样,看见小女孩的脸,然后吃惊地叫了出来,比刚才许安把她误认为是鬼还要恐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看似不可能的事情。
叶婧对许安说:“你过来看啊,她的脸上没有云标。”【聪明的读者一定猜到了,这里面大有文章。但实话告诉你们,其实这块的描写并非大纲的内容,手滑写出来的。所以,后面具体会是怎么样,我现在和聪明的读者们一样懵逼。所以你们不要抱太高的期望值,也许会带出一个大阴谋,也许只是一个小伎俩。从这件事可以说明,有时候聪明也是一种罪——受罪。如果你是一个笨拙的读者,你就不会有这样的困惑和煎熬。】
许安凑近端详,果然如此。但许安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内心并未有波澜,甚至连一小片涟漪都没有。叶婧的反应是,呀,没有云标!许安的反应是,哦,没有云标。一个语气助词就说明了两个人的立场。
小女孩说:“你们是谁?”
许安说:“这个问题该我问你吧。”
小女孩一副慷概就义的神情,向前挺了挺胸膛,并不准备就这个问题发表意见。
许安这时一扫刚才的猥琐和懦弱,说:“算了,我不跟你说,把你爸爸妈妈叫出来。”
小女孩的神气因为许安这一句话变得萎靡不振,原本嚣张的火焰就这样被兜头浇灭,瘪了瘪嘴,一副要哭的样子。
许安补刀:“是不是怕你爸爸妈妈打屁股了?”
小女孩突然跳起来打了许安一巴掌。许安的脸上瞬间火辣辣的疼,一手捂着脸,一手指着小女孩,“你这么没教养,你爸爸妈妈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还是我来教育教育你!”
小女孩咆哮道:“不许说我爸爸妈妈。”
叶婧见情况越来越糟糕,把小女孩搂在怀里,让许安退避。许安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怎么也不能去跟一个小女孩叫板和较真,他本来也是想吓唬吓唬她,就像她刚才吓唬自己一样,算是一种比较高尚的以牙还牙,甚至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是以德报怨。许安只好走开,想着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吃的,经过一番折腾,他的肚子早就饿瘪了。刚才一直处于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还感觉不到,现在一旦放空下来,肚子的问题就提上日程,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
超市并不大,应该属于社区超市,许安很快就转了一圈,只找到一些过期已久的饼干,冒着拉肚子的风险,他把这些饼干一扫而空。然后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叶婧也一定饿了。肚子虽然饱了,心里却有些发虚,他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深深的羞愧。他再次仔细搜寻一番,却一无所获。
过了一会,叶婧叫许安过来,悄悄告诉他:“那个女孩叫小梦,是个孤儿。”
许安瞬间明白了小梦为什么对爸爸妈妈这样的词汇如此敏感。许安对小梦说:“喂,实话告诉你,咱俩同病相怜。”
小梦没有了刚才的嚣张和冒失,说:“你们饿了吧,我去给你们拿点吃的。”
小梦离开后,在叶婧的叙述中,许安知道了小梦的身世以及一些过去。“这个小女孩真得很可怜,她说从记事起就跟着一个拾荒老太一路流浪,走到娘子关的时候——”大概是四年前,她们来到娘子关,那时候小梦刚刚8岁。她们在这里待了没多久,就有一个乌德找到这里,把老太强行带走,“小梦说,那个时候奶奶脸上的云标变成了红色。”从此,小梦就一个人留在这里。在经过最初的伤感和痛苦之后,她开始学着一个人生活。这几年,不断有流浪汉来到这里,那些人本性也许并不坏,但是对于肚子饿的人来说,更倾向成为一个坏人。饥饿是最凶残的暴徒。所以一开始,小梦会想到用那种方式把人们吓退。“她刚才并不是故意吓你,也是生活所迫。小梦还说她会时不时往超市放一些饼干,供流浪汉食用。你看,她是多么懂事的一个小姑娘。”叶婧的落脚点落到这里,一个多么懂事的小姑娘,许安实在不敢苟同,在他看来,这个被称作小梦的女孩人小鬼大不可不防。在此之前,叶婧还说到了供流浪汉食用的饼干,这就让许安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这时,小梦走过来,说:“哎,奇怪了,我明明在那边放了一些饼干。但是却找不到了。也许是小狗吃了。”她说“小狗”的时候看着许安。
许安只能点头表示认可:“对啊,也许是小狗吃了。”
小梦说:“没关系,那些都是过期饼干,我在住处还有一些真空包装的食物,我还开垦了一片菜地。”
小梦做的饭菜出乎意料地好吃,许安却被那些过期饼干折磨地一趟一趟往厕所跑,食欲全无。
当天晚上,许安和叶婧留在小梦的住处。许安很快就睡着了,到了夜里三点却准时醒来。下午的雨来得快,走得也利索,天空竟然已经放晴,可以看见月亮和几颗稀疏的星星。许安走到屋外,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
许安蹑手蹑脚地走到小梦身后,突然大叫一声:“哇!”
小梦吓得身子一颤,几乎从地上跳起来,说:“你吓死我啦。”
许安说:“我以为你不知道害怕呢?你吓我一次,我吓你一次,扯平了。”
小梦说:“这么大一个男人,跟女人计较。”
许安噗嗤笑了,说:“你就是一个孩子,还女人。”
小梦说:“你才是孩子。”
许安也不恼,反而嬉皮笑脸,说:“这么晚了还不睡啊?”
小梦说:“睡不着。失眠。”
许安对此嗤之以鼻,说:“你这么点一个人,玩什么失眠?”
小梦说:“都怪你,让我想起我的爸爸妈妈了。”
这个问责许安无处可躲,只好说:“对不起。”
小梦说:“算了。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这句话从小梦嘴里说出来,许安比看见那张青面还要震惊,比看见她脸上没有云标还要震惊,同时也让他想起自己的爸爸许强。他的Earth签名就是万年不变的“C'est la vie?!”许强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父亲和妻子的去世就像小行星一样撞击着他这颗地球,把他上面的生灵都湮灭了。但是小梦,她才12岁,就过早地尝到了生活的辛酸。一时间,许安有点同情她。但想想自己,其实比她还要可怜。从来没有尝过父爱母爱是一种悲伤,尝过但却永恒地失去是一万种悲伤。
沉默了一会,小梦杵了杵许安的肩膀,说:“喂,你会讲笑话吗?”
许安说:“喂什么喂,叫叔叔。”
小梦说:“我就说喂,讲一个听听。”
许安说:“好男不跟女斗。”
小梦说:“该不会是连一个压箱底的笑话都没有吧?”
许安说:“我会的笑话多了,只不过都少儿不宜。”
小梦说:“我才不是少儿,论心理年龄,说不定你要管我叫阿姨。快讲吧,别啰嗦。”
许安此言不虚,他的笑话的确有些黄暴和政治讽刺,不用说,政治讽刺小梦一定没有兴趣,而在一个小女儿面前讲黄色笑话实在有失水准,他搜刮了一下肠肚,说:“听好了,笑不死你。说,一个孩子问妈妈,‘妈妈,妈妈,你当初为什么嫁给爸爸?’妈妈听了一脸不屑,说,‘当初妈妈眼瞎了,才嫁给你爸爸。’后来小孩又去问爸爸,‘爸爸,爸爸,咱家为什么这么穷啊?’爸爸说,‘钱都给你妈治眼睛了。’哈哈哈哈,好笑吧。我前半生就指着这个笑话活了。”
小梦却突然哭了,说:“都说别让你提他们了。”许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闯祸了。他只好好言安慰小梦,直到后来小梦在他怀里睡着。因为下过雨,一些水汽泛上来,蚊子就多了起来。为了不惊醒小梦,许安只好忍着蚊子咬。在王小波的小说《万寿寺》里有相同的桥段,所不同的是,小说中是男主人公薛嵩抱着女主人公红线,并且在前文铺垫了两个人关系并不是那种恩恩爱爱举案齐眉的和谐夫妻,因此,男主抱着女主睡觉,被蚊子咬了也不敢声张就有一种非常有冲击力的感情透过纸张和文字扑面而来。而那个晚上,许安和小梦,顶多是大哥哥和小妹妹,尤其是许安一直坚持让小梦叫他叔叔。
第二天,许安和叶婧准备启程,小梦挥手送别。叶婧突然对许安说:“你看她多可怜啊,要不带她一起走吧?”
许安说:“可怜的人多了。”
叶婧说:“能帮一个是一个啊。”
许安说:“你以为我是唐僧啊,收留一个又一个。”【各位客官,他就是唐僧啊。】
叶婧说:“你什么意思,嫌我拖累你吗?好,那你自己走吧。”
许安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婧说:“你就是那个意思。”
许安说:“你听我解释。”
叶婧说:“我不听解释,我只看态度。”
许安说:“好了。上车,走吧。”
叶婧喜笑颜开,冲着小梦一招手,后者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就跟了过来。这时候许安才发现,这个突然并不是突然,而是一种有铺垫有计划的必然。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好拒绝。
小梦过来挽住叶婧的手臂,说:“谢谢姐姐。”
叶婧说:“应该谢谢哥哥。”
许安说:“叫我叔叔。”
叶婧伸手在许安脑门上弹了一个爆栗,“占我便宜啊?”
三个人打打闹闹来到当初停放汽车的地方,这才想起汽车没油和前轮爆胎的问题,但眼下,那两个问题都没有了着落,或者说,那两个问题暂时不是问题,因为那里只剩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原本放在这里的吉普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