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小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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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你刚才说完就开始听歌了,到底用什么你还没告诉我呢?” “笨蛋,用音乐啊。” “这,这可行吗?” “我也是昨晚在实验室工作是无意中发现的。我昨天熬夜的时候,实在困得够呛,就拿出终端放了一些风笛曲,没想到听到音乐之后的凤眼莲也变得亢奋起来。”听到这里我不禁偷偷吃笑,教授在说到凤眼莲的时候一直使用拟人,就好像那些水葫芦跟胚胎一样能够生出娃娃。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在想,你怎么知道他们在听音乐? 上:
“迟到两分钟,你这个月的奖金没了。”我一进门,教授就头也不抬地对着我说。
“我没有,大钟刚响。”我为自己辩白道。我走到实验室门口的时候,学校的大钟刚刚敲响九点。
“你是在说我耳聋吗,我当然听见了钟响,但是在我的实验室,使用的是托尼时间。你知道,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迟到。”
“可是——”
“没有可是。如果再有下次,那你就要跟今年的奖金说再见了。”教授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我。这里一切都是他说了算,我只好乖乖换了衣服开始干活,兴许可以用出色的工作来博取他的回心转意。
我是在2014年苏格兰宣布独立的那个夏天来到这个盛产威士忌和石油的国度。那一年,独立派以55.4%的得票率险胜统一派,在独立运动中始终保持着巨大热情和推动力的原苏格兰首席部长亚历克斯·萨蒙德理所当然当选苏格兰第一任首相。我来到苏格兰的首都爱丁堡,在那里攻读研究生,当时整个爱丁堡都是庆祝独立的宣传画,萨蒙德被包裹在颜色鲜艳的海报上招手微笑,不过也有很大一部分海报,人们用记号笔给他重新设计了形象,比如脑袋上生长出一坨屎,嘴巴里盛开出一把枪。 而如今的2020年,整个城市再次沸腾起来,但上次是庆祝独立,这次市民们是针对北海油田第二次泄漏事件发起的游行。
时光禁不起一晃,六年就这样过去,我也从一个青涩的研究生摇身一变成为爱丁堡大学生物实验室托尼·特雷瓦瓦斯教授的一名助理。或者说,唯一的一名助理。教授跟钢铁侠同名,也有着钢铁侠一般火爆的脾气,这跟他所取得的学术成就一起让他闻名遐迩。
我像往常一样先记录时间,温度和湿度等,然后开始观察培养池内的凤眼莲,从不同的角度拍摄了几张照片之后,再来验证培养池内原油的密度。我来实验室两年这便是我工作的全部。这让我感到自己更像是一个钟点工,培养的凤眼莲如同生活无法自理的孤寡老人,而教授则是这个家庭称职的冷面管家。
“我来的路上,游行队伍已经堵到市政府门口了。”我一边做着千篇一律的工作,一边跟教授聊天,“车堵得不行,快赶上我的家乡北京了,要不然也不会迟到。”
“记住,当你已经做错了,找借口就是错上加错。”
我有些不高兴,过了一会儿才续杯刚才的对话。
“我怎么觉得你还没我关心这件事?”
“我比任何人都关心这件事,我只是不像那些政客和偏激分子一样把责任挂在嘴边。”
这话没错,凤眼莲的研究就是为了治理北海的原油污染,这倒显得我刚才的质问有些舍本逐末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昨天晚上的新闻说这次泄漏比两年前那次面积要大很多。电视评论员说了一个我觉得非常形象的比喻,他说,如果说2018年第一次泄漏是吐了一口痰的话,那么2020年的第二次泄漏就是一次惊天动地的呕吐,连胃酸都吐出来了。北海油田已经被掏空。”
“你想说什么?”
“所以,他们认为这次泄漏是人为原因造成的。”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教授你觉得是谁造成的?”
“我不知道。”
“现在呼声最高的观点是来自英格兰的偷袭。他们眼红苏格兰凭借北海油田富裕起来。”
“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去跟实验进程。”
谈话碰壁,我只好乖乖埋头实验。
“初级氧化正常,二级氧化已经开始消化从细胞膜渗透出来的油分子,啊,等等,芳香烃不见了。”我从显微镜下探出脑袋,惊奇地叫道,“吸油效率得到了明显的提高。”
但教授却荣辱不惊雷打不动一般,随口说道:“结合了嗜油菌的凤眼莲只是具备了初步吸收油脂的功能,要大范围大力度地处理北海的原油污染,还需要持续加强吸油的效果。”
“怎么加强?”
“刺激。”
“怎么刺激?”
“笨蛋。”
“怎么——”我及时悬崖勒马了嘴里的话,用无辜的眼神望着教授。
“你做我的助理两年了,用什么刺激植物还不知道吗?”
“植物能感知15种信号,光、水、重力,土壤的反馈,化学物质,受到的损伤……”我背书一样罗列着,直到被教授呵斥道,“如果你想让植物听你的话,伤害它们绝对是最糟的选择。除了这些已知的,你能不能想到更加舒缓而有力的?”
“我想到了,可以用语言诱导。我看过一篇报告,说动物其实能够听得懂人话,植物应该也可以。”
“差不多吧,用这个。”说着教授拿出他的终端,播放着《彭斯之夜》,苏格兰风笛曲的名作。
之后教授便沉浸在曲子当中,他是苏格兰风笛曲的忠实拥趸,一度向我死推,并且在我去年生日还硬塞给我一张《苏格兰风笛曲精选》的唱片。过了一会儿,他还在兀自陶醉着摇摆,我只好打断他,“教授,你刚才说完就开始听歌了,到底用什么你还没告诉我呢?”
“笨蛋,用音乐啊。”
“这,这可行吗?”
“我也是昨晚在实验室工作是无意中发现的。我昨天熬夜的时候,实在困得够呛,就拿出终端放了一些风笛曲,没想到听到音乐之后的凤眼莲也变得亢奋起来。”听到这里我不禁偷偷吃笑,教授在说到凤眼莲的时候一直使用拟人,就好像那些水葫芦跟胚胎一样能够生出娃娃。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在想,你怎么知道他们在听音乐?或许他们在推理哥德巴赫猜想呢。”
“在实验室内,完全没有风,当我放起音乐的时候,它们在有节奏地摇摆。我一开始不知道是音乐的作用,但一首曲子播完,这株植物就不动了,等到下一首曲子响起,它又开始舞动,而且摇摆的方向和幅度与之前不同,也就是说,它能分辨出这是两首不同的曲目。与此同时,我发现他们吸收原油的效率也随之提高。”
差不多一个月之后,在民众抗议政府对北海的原油污染无作为的游行愈演愈烈的时候,我跟着教授带着一株改良后凤眼莲来市政府找市长。
我看着游行队伍忘我地表演,每一张脸上都褪下了个体的鲜明,统一戴上了集体这张疯狂的面具。
在五花八门的标语中,有两条标语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其中一条是:嘿,萨蒙德是去度假了吗?
另外一条是一个排比句:石油危机就是环境危机,石油危机就是经济危机,石油危机就是国家危机。
我就像小时候进了动物园一样,抻着脖子看着热闹。而教授则对这些愤怒的人群视而不见,头也不抬地往前走着。
“你说市长会接见我们吗?”来到市政府门口的时候,我看着把大门挤得水泄不通的记者担忧道。
“唐在等着我们。”
爱丁堡市长唐纳德·威尔逊,从教授谈起他的昵称和语气来看,他们一定认识,并且还很熟稔,并非一起出席某个晚会时有过一面之交的泛泛之交。
我把凤眼莲交给教授保管,切入人群。
“我要见市长。”我挤过一干记者来到大门前面对门卫说。
“这些人都是要见市长的。”他十分厌恶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责备我的不知趣。
“我们和市长约好了。”
“这些人都说跟市长约好了。”
“你可以去找市长确定,就知道我说的没错。”
他却干脆连理都不理我。
“我有办法让你进去?”我感觉有人推了我的后背一下,我回过头,发现是一个满头红发的女孩。
“什么办法?”我一边欣赏着她姣好的面容,一边机械地问道。
“你就说你是市长的私生子。”
“这有用吗?我的外貌也不适合啊。”我反问道。但她却已经哈哈大笑起来。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生她的气,反而跟着笑了两声,好像我是她的同谋,我们合伙捉弄了别人。
这时,从里面走出来一行戴着墨镜的人,强行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一直到教授的脚下,其中一个明显是领导的人跟教授说:“市长在等您。”
“还不快走?”教授经过我的时候,把装凤眼莲的箱子塞给我。
“为什么他们能采访,我们不能?”刚才跟我开玩笑的女孩突然急了,拉住我的胳膊,“你是哪个电视台的?还是报社?网站?”
我挺想跟她多说几句,但是被教授拉着进了市长的办公室。
“这次给我带来什么好东西,会‘报警’的小麦?还是会‘打鸣’的苹果?”市长见了教授之后笑着说。
“留着笑容一会再往脸上挂吧。”教授说着示意我把凤眼莲取出来。
“好吧,你只有五分钟。”市长收回刚才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们可是老同学啊,你就给我五分钟?”
“正因为我们是同学,你才有五分钟,你每天都窝在实验室,怎么知道外面的乱麻。还剩四分半。”
教授竟然和市长是同学,难怪呢。但不容我多想,就立刻操作起来。会客厅里有一个鱼缸,我走过去,把装有原油的容器拿出来,打开盖子倒进鱼缸。
“这里面的鱼,一条就能抵你一年的工资。”市长虽然这么说,但并没有心疼的意思。
原油立刻在鱼缸里散开,我把凤眼莲放进去,凤眼莲就像是嗅到了猎物的猛兽,虎躯一震,根须乱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吸收着漂浮在水面的原油。水面逐渐清亮起来,里面的鱼欢快地游动着。
“怎么样?”教授急切地问道。
“这样的东西现在有多少?”
“不超过十株,都在实验室里。但是凤眼莲本身的繁殖能力就很强,经过改良的凤眼莲,不仅嵌合了嗜油菌,基因上也赋予了新的生命链,繁殖能力是原先的上百倍,所以,只要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就能让北海布满这样的植物,再用一个月的时间,北海就会像你这台鱼缸一样清澈。”
“好,你先回去,我立刻跟首相汇报。”
“市长是你的大学同学,你怎么从来都没告诉我?”
“你从来也没告诉我,你的大学同学是干什么的?时间不早了,你先把凤眼莲带回家,明天早上上班带回实验室。还有,别迟到。”
我回到家里,把洗碗池子接满水,将凤眼莲放进去,等我吃饭的时候发现,本来油乎乎的池子变得清洁了。这无疑是个意外的发现和收获。明天上班一定要告诉教授,但转念一想,也许教授早就知道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凤眼莲。当然,我也可以很骄傲地说,除了教授,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凤眼莲。
晚上吃完饭,我拿出终端扑在床上,我记得白天遇见的那个女孩手里握着的话筒上有电视台的标志,因此很容易就在那个电视台的网站上找到了那个女孩。她叫斯嘉丽,主要跑时政新闻。从那里,我找到她的网页链接,不知不觉徜徉在她喜欢看的电影喜欢听的歌里就到了深夜,但我逐页浏览着她推送的状态舍不得睡。按说我早过了一见钟情的花痴年纪,可是今天见到她,我的心花不禁怒放起来。
我是被整齐嘹亮的口号给叫醒的,一看时间就立刻从床上弹射起来。匆匆地洗漱之后,一把抓起扑在床上的终端抟成一团塞进口袋,捏起一片烤焦的面包咬在嘴里,穿上衬衣,推门而出,一阵风似的刮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当我气喘吁吁跑到实验室门口的时候,看了看腕表,迟到一分钟。世界上最惨的不是彻底失败,而是差一点就成功了。我怀着悲恸的心情推开实验室的门,迎面而来的不是教授的谆谆训导,而是滚滚浓烟。
我大声呼喊着教授的名字,浓烟呛得我直咳嗽。实验室本来只有没有这么多可燃物,而且是全密封的,我和教授都不吸烟,根本没有明火。但当时我来不及多想,做实验用的器皿在高温烘烤下清脆地爆裂,飞出的碎片割破我的脸颊。我忍着疼痛,脱下外套,在培植凤眼莲的水池里浸湿,捂住鼻子。这才发现,培养池里的凤眼莲都被烧着了,它们像人痛苦地扭曲着身体,燃烧时发出的滋滋响声宛若呻吟。我继续向前搜罗教授,却不期被绊倒,回过头一看,正是教授。我连忙爬过去,抱起他的肩膀往外拖。地板上潦草地划出一道血迹,我放下教授检查他的身体,这才发现他的胸膛中了一枪。
这时,从火光中走出一个身影,求生的本能迫使我夺门而出。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跑得这么快,快得就像要飞起来。当生命受到危险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轻松打破自己努力保持的各项跑步记录。当一个人在为某件事拼命的时候,就有了无限可能,尤其是为了“命”本身而“拼”的时候。
主教学楼的时钟鸣响了九点钟,在一声一声悠沉的钟声里,我感到自己就要死了,那仿佛是我的丧钟。我毫不停留跑出学校,来人还在紧追不舍。
街上游行的队伍刚好走到校门口,我一头扎进去,穿过人群,跑到巷口,因为注意力全都放在逃亡上,让我差点撞到一辆红色的汽车上。车主摇下车窗,刚要发作,看了看狼狈的我,“是你?”
我也认出这个人昨天在市政府门口见到的斯嘉丽。
刻不容缓,我跑过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一屁股坐了上去。
“嘿,你在做什么?”她对我莫名其妙的举动大发雷霆,“你给我出去。”
“快开,回头再说!”
嘭一声,汽车的后玻璃破碎,她吓了一跳,顾不上跟我废话,一脚油门轰下,车子颤抖着发射出去。
车停下来,我还惊魂甫定,脑子里都是被烧焦的凤眼莲和被枪杀的教授。
“下车吧。”
“这是哪儿?”
“我家。”
斯嘉丽给我倒了一大杯威士忌,我仰脖喝干,压制住慌乱的心态。
“谢谢你救了我。”
“如果你真想谢我,那就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叫斯嘉丽。”她坐在我对面。
“我知道。”
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还知道你五岁那年养了一只小狗,小狗死后埋在你家的树下,你对着那棵树站了整整一个下午。应该是,一颗樱桃树。”
“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网站日志里写着的。我昨天晚上关注了你。”
“可这篇日志起码是三年前写的了。”
“我把你所有的日志一晚上都看完了。”
“好吧。首先你叫什么?”
“吕遥,我是中国人。”
“接下来,吕,发生了什么?”
就着半瓶威士忌,我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在她刨根问底的追问下,我把有关凤眼莲的事也告诉了她。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照片跟本人之间总会有差距,我发现眼前的斯嘉丽有一些不同。她看得出来,我对她的过分关注已经超出了粉丝的程度,而当时被追杀搞得苍白的我却看不出来,斯嘉丽的目的所在。
直到第二天,终端上关于我的独家采访被刷成了头条,而且还附着我的采访视频。我这才明白过来,斯嘉丽的不同在于眼睛,她戴了一双有录像功能的美瞳。
我感到伤心极了,突然之间跌入深谷,被这个世界算计。我气急败坏地拉开门出去,迎面顶上来的却是一把标准口径的手枪。
“吕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你的朋友真是敬业,昨天晚上连夜写了文章,今天一大早就发出来了,要不是她,我们现在也找不到你。我们可得好好谢谢她。”
“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她利用了你进行新闻炒作,你还在为她担心吗?”
“到底怎么样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竟然关心斯嘉丽多过自己。
“一会你就知道了。”
在他的逼迫下,我进了一辆轿车,斯嘉丽被胶带封住嘴巴,手脚也被捆着扔在座位上。
“放开她,我跟你走。”我喊道。
“我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她,难道你现在不想看见她这个下场。”来人问道。
“这不用你管。”
这时,突然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很多人,他们身上穿着写有关于石油危机的口号,举着的标语上竟然写着我的名字。我还没反应过来,人群就聚集过来,喊着支持我的口号。我回过头来才发现杀手已经溜走了。我连忙钻进车厢,解开斯嘉丽的束缚。她一把抱住我。
“对不起。”她颤抖着说。
“是我连累你了。”我说道。
“我榨取了你的新闻价值。”
“那是你的工作而已,况且,你还救过我一命。”
“现在,你已经还回来了。”
“我还有一个更大的新闻,你要不要跟?”
“当然要跟。”
“那和我一起去市政府,我们去找市长请愿。”
“没想到你们自投罗网来了。”这是我们见到市长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是你杀了教授?”我惊愕道。
“这一切只怪他咎由自取。”
“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国家需要,杀死朋友或者家人有什么值得踌躇和两难的。”
“国家需要?你是英格兰的间谍?”斯嘉丽问道。
“你侦探小说看多了。”说完,市长向押着我和斯嘉丽的二人下了一个指示,就好像是命令他们去倒装满的垃圾袋一样随意。
“等等。”我叫住市长的背影。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其实教授早就察觉出你的变化,他不仅仅在实验室培养了凤眼莲,在其他一些地方都安置了样品,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派人去我家里看看。”
“你最好不要骗我。”市长相信了我,“你开车带他去找到所有的凤眼莲。听好了,是所有的。”然后对我说,“小子,如果你敢耍花样,我就杀了你女朋友。”
我和斯嘉丽都没有否认。
我们很快来到家中,这个我只是一晚上没有回来的家,现在看上去却陌生的仿若隔世。我先下车,那个杀害教授的凶手拿枪抵着我的背心。我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随着咔哒一声轻响,我用多年来习惯的力道推门,但门纹丝不动,我来回扳了扳门把手,确定门已经打开,这次施加一个稍大的推力,也只是闪开杂志那么薄的缝隙。我想到连一扇门都跟自己过不去,不禁有些气急败坏,一脚踢在门上,但也只错开一个刚刚能容他侧身而过的张口,通过这个张口,我发现了门打不开的原因:屋子里地板上,墙壁上,天花板上,悬挂着的吊灯上,经久未用的餐桌上都爬满了绿叶,仿佛给房间所有的东西都刷了一遍绿漆,茫茫让人眼晕。仔细看,发现这些藤蔓并非凌乱庞杂地绞在一起,地板上和天花板上几乎看不见一点缝隙,但是窗户的位置看似铺满,却是层次分明地重叠着,让阳光可以透进来。
我小心翼翼地挤进房间,落脚时一滑,仰面摔倒在地上。脚下打滑并不是因为鞋底和地面的摩擦力作祟,而是落地时仿佛踩在一条滑腻腻的大蛇身上,蛇吃痛抽走,把我跌了一跤一样。而当我倒在地上的时候,浑身都感受到了那种滑腻经过时隔着衣服造成的痒感,我站起来才发现刚才摔倒这块空间轧出一个人形,露出了木地板原先的模样。这些植物的藤蔓是有知觉的,仿佛像人的四肢一样踩上去是会痛的。我站着不动,以腰为轴拧着身子四下张看,植物一动不动,但耳边真切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低头发现刚刚的人形空白已经被绿色填满,凤眼莲的叶子正在俏皮地抬头,试探着准备攀上我的鞋面。
我盯着这颗疯狂的凤眼莲,就好像看着变身后的绿巨人。
杀手拿枪对准凤眼莲的根部,一连开了两枪,凤眼莲像是一个吃痛的章鱼一样凌乱得挥动起来。不同于我一开始进房间时试探性的响动,这次枝叶仿佛潮水一样在房间里汹涌起来,同时投放出巨浪一般的怒号。就像一个浪头高高打起,原本一条条分散游走的藤蔓集结在一起,织就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向着杀手扑来,顷刻之间将他团团缠绕,抽紧。前赴后继的藤蔓结结实实把杀手捆成了一个绿色的粽子。越来越多的枝枝叶叶覆盖上来,杀手像掉进水里,像埋进土里,很快不见了踪影,只是在被凤眼莲层层铺就的绿毯上显露出一个绿色的凸起,看上去像是一座坟头。
与此同时,其他的藤蔓张牙舞爪地冲着我游走过来。我一个踉跄绊倒在地上,眼看着藤蔓就要将我包围,我急中生智,哼起了《勇敢的心》里面的风笛曲子。
突然之间,进攻停止了,植物高举的藤蔓定格在空中,就像人们看见不可思议的一幕而呆在当场,然后,这些藤蔓富有节律地缓缓摇摆起来。
不一会从绿色的坟包里吐出来几件衣服,一把手枪和车钥匙。我拿起手枪和钥匙离开房间,开着车回到市长府上。走了一段,又遇见一伙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我把车停下来,爬上车顶,站起来向天空鸣了几枪,把人群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快看啊,是吕遥。”眼尖的人认出了我。
“石油危机就是环境危机,石油危机就是经济危机,石油危机就是国家危机。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解决掉北海的原油污染,大家跟我一起去找市长。”
我说完从车上跃下,带领着众人浩浩荡荡的走向市长的家中,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们的队伍,延绵了整条街道,把市长家围的水泄不通。
市长显然没有预料到情况会倾斜的这么严峻和速度,一时没了主意,灰头土脸,跟刚才判若两人。
“你想怎么样?”市长知道自己的处境,开门见山谈条件。
“首先,放了斯嘉丽,”吕遥拉着斯嘉丽的手,把她保护在自己背后,“然后,大量培育凤眼莲,放置北海,完成教授的遗愿。”
“这不可能。”
“听听外面的呼声吧。你已经没有权利选择了。”
“我现在就把你们两个都杀了。”市长突然发狠道。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全世界人们都听见了。”斯嘉丽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半弯着指了指自己的双眼。我这才注意到,她仍然戴着偷着采访我时的隐形眼镜。
下:
我和斯嘉丽一起来到北海油田,视线之内是一望无垠的绿色,铺天盖地,蔚为壮观。一阵海风吹来,泛起了层层绿浪,一叠一叠的绿浪仿佛一个巨怪不断吞吐的舌头一般,舔舐着沙滩。几辆白色的轮船在布满凤眼莲的海面上艰难行进着。
我打了一个机灵,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
斯嘉丽走上来,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会成为现在这样。”
“你看,那些就是清理凤眼莲的工作船。”斯嘉丽对我解释道,她正对凤眼莲投放北海一事进行跟踪报道,“谁也没有想到凤眼莲能够如此快速地治理了北海的原油污染,更没有想到的是凤眼莲繁殖过快,才过了三个月就把整个北海油田遮掩住。这大概就是你一直担心的吧,不过没关系,政府现在已经开始着手对凤眼莲进行清理,这样的作业船,整个北海有一百多艘,用不了多久就能将海面上的凤眼莲擦除。我们人类还真是自私不是吗,我们利用凤眼莲解决了油污染,紧接着就过河拆桥。”
“在生存面前,一切都可以让步。这没什么。我在想,在我们的生存面前,凤眼莲是个阻碍,在凤眼莲的生存面前,我们是否也是个阻碍呢?”
“怎么会,虽然你们说植物是有智慧的,但还没有智慧到产生爱恨情仇的地步吧,换成是动物还有可能,这些看上去脆弱的植物,怎么可能跟人类作对?”
“不,植物一点都不脆弱。动物生存需要的东西太多,而植物只需要阳光、水和空气就能活,所以脆弱的不是植物,而是动物。我只是——天啊。”我惊讶地张大嘴巴。
海面上艰难行进的作业轮船突然静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强行摁在了海面上,然后一群凤眼莲顷刻间爬满了渔船,瞬间将其吞没。一切发生地毫无征兆,就好像脚下的大地突然消失,瞬间坠落。我们甚至能够听见轮船上传来的哀嚎。
我和斯嘉丽赶紧拿起终端,我负责报警,斯嘉丽则拍下了整个过程。
“这才是我担心的。”我故作镇定地说。
“怎么会这样?”
“我们可能已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这段视频随后出现在她的页面,很快就被终端置顶为头条。一天之内,传来了数十艘凤眼莲清理船只遇难的消息,当所有人还仅仅以为这是一个意外的时候,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边缘。
凤眼莲在吸收完北海油田泄漏的原油后,繁殖和扩散的速度正在惊人地增加着,就像是本来不饿吃了两口之后反而把馋虫勾上来,变得迫不及待和嗷嗷待哺了。政府的反应还算迅速,在事发后的第二天就封锁了海域,他们准备了大量的武器,充作凤眼莲最后的晚餐。
我和斯嘉丽乘坐他们电视台派出的直升飞机进行现场直播,我作为特邀嘉宾,再次受到斯嘉丽的采访。
在直升飞机上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见北海油田上密密麻麻的凤眼莲,不知是因为海水的波动,还是海风的抚摸,那一片一望无垠的凤眼莲全都急速摆动着,猎猎作响,而人类的战船就像是摆放在一张巨大绿毯上的一排瓜子。
我们一边在飞机上进行着简单的采访,一边关注着海面上凤眼莲的动态。
“人类对付凤眼莲使用的武器是鱼雷,这种擅长攻击敌方水面战舰和潜艇的武器曾在多年前的战争中被证实在封锁港口和航道上也有着卓越的成效。”我对着镜头说道。
“终端上有许多声音在讨论这件事,有人责怪苏格兰政府大题小做。北海油田曾是苏格兰独立的经济基础,现在走到这一步,统一派又有了抬头的趋势,一些政客们在品评这次轰击凤眼莲事件的同时,也把话题黏贴到萨蒙德连任的问题上。更有人认为,苏格兰这次不使用简单的火烧来对付凤眼莲,而是使用花费昂贵的鱼雷,是有意在炫耀国家的军事实力。对此你怎么看?”
“我不太懂政治。但没人比我更清楚凤眼莲的可怕,我只希望这次打击能够奏效。”
摄影师在给了水面的大特写之后,飞机开始上升,所有的鱼雷爆炸时间都是由一台计算机统一设定的。我们在接到军方的通知后,迅速撤离到安全的高度。随着预计攻击时间的到来,上百枚内嵌着微型电脑和卫星定位的大型鱼雷以100千米/时的速度发射到凤眼莲的腹地。这是从美国进口的新型鱼雷第一次在北海亮相,检测它们的却不是钢铁舰队,而是看似弱不禁风的水面植物。
飞机刚刚在空中停稳,就听见一声从水底传来的霹雳。仿佛天地倒置,北海成了天空,刚才的鱼雷爆破则是天空中一记震耳欲聋的雷响,而被鱼雷的轰击所抛起的巨大水花,又像是从天而落的倾盆大雨。水面沸腾了,被鱼雷撕开的一个个缺口,又像是咕咚咕咚冒着热气的天然温泉。温泉边上尽是被炸得粉碎的凤眼莲和无辜罹难的鱼虾。接下来,则需要把残存的凤眼莲和漂浮在水面上的死鱼一起打捞上岸,然后集中焚毁就大功告成。
“我们看到了,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声,凤眼莲盘踞北海的短暂历史告一段落。这是斯嘉丽从爆炸现场发回的报道,感谢大家观看。”斯嘉丽对着摄像机说完后,对我说:“你怎么了,好像不高兴啊?”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累。”
我说完后,想再看凤眼莲最后一眼,也算是告别,却发现海水里似乎有无数条巨蟒在快速地游动,刚才被炸开的缺口慢慢愈合,破水而出的凤眼莲重新集结在一起,虽然整体的面积不如刚才大,但当所有残存下来的凤眼莲聚集在一起之后,仍然蔚为壮观。被轰炸过后的凤眼莲仿佛是有意识团结在一起,就好像一个纪律严整的军队在听到“集合”的口号时,从四面八方结成整齐的方阵,形成一片海面上的辽阔草原。此刻,从高处往下看,这片草原正乘风破浪地在海面上蔓延。
“快通知舰队,让他们撤退。”
但是舰队却以胜利的姿态迎着凤眼莲开去。
一时间,终端上刷得最多的新闻都是关于凤眼莲的,全世界的目光都投向这里。
#尼斯湖里的水妖:北海油田附近的海域已经没救了,即使把整个苏格兰所有的武器都扔进去,掀起的也不过是一层涟漪,对凤眼莲无法造成实际有效的伤害。#
#TT:这是人类第一次对外物的战争,我以为会是AI,没想到会是凤眼莲。#
#风:听说凤眼莲的蔓延已经无法遏制了,水里的鱼类都缺氧死了,漂到水面上成了凤眼莲的口粮。这是食肉的恶魔。#
#眼睛中的天空:这是上帝在惩罚人类。什么DNA、大型粒子对撞机、宇宙的奥秘……都是对上帝的亵渎。上帝生气了。#
#Clever:还好凤眼莲是水生的,如果是陆生的,那还真不好对付。#
#钢铁男人:我要是作战队伍的负责人,就直接用核弹轰炸,我就不信对付不了。#
所谓的作战队伍是为了防止凤眼莲进一步扩大,各国也积极地投入到打击凤眼莲的作战队伍中,我和斯嘉丽作为最了解凤眼莲的人也被吸收进来。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次活动部署的总指挥,你们可以称呼我为J将军。”一个脸上有一道从额头顺着脸颊一直剌到下巴的长疤的军人站起来说道,“时间紧迫,你们大家就不必像我一样浪费时间自我介绍了,下面,把大家能想到对付这种该死的凤眼莲的办法都讲出来,我今天将选出来最为可行的一个。”
“对不起,您刚才说是您选出?”斯嘉丽打断他。
“是的,你没听错,这里我说了算,现在是战争时期,没有民主。还有,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不能随便说话。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都没有?好,那么回答我的问题,谁知道该怎么搞死这些绿色的垃圾?”
“可以使用导弹轮番轰炸。”其中一个军人说。
“这跟当初使用的鱼雷有什么区别,下一个。”
“可以使用汽油弹。”
“那还不如把汽油直接倾倒在北海上,然后扔一根烟头。难道没有人可以提出一个像样点的建议?好,就是你,那个弱不禁风的日本人。”
“我是中国人。”我站起来说。
“好吧,随便你。你有什么主意?”
“我参与了凤眼莲的培植,教授活着的时候告诉过我,植物不是马戏团的老虎,用鞭子抽它就能跳火圈。我们需要引导,而非伤害。”
“我认出来你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要为这件事负责。”在我对面一个军人拍桌而立,冲着我吼道。
“我说过了,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不能随便说话。你可以离开这里了。”J将军转而对那个人说。
“你说什么?”
“你被解雇了。”J将军说完上来两个军士被那个人架了出去。
“我接到的任务是清剿凤眼莲,我不关心它们是如何形成的,我只在乎它们会如何消失。”J将军对着全场说道,然后看着我说,“继续你刚才的说的。”
“单株的凤眼莲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集结在一起的凤眼莲,所以不管如何轰炸,也都是局部的,我们应该使用一种方法,能够一下子全面对付所有的凤眼莲,这样才能一步到位。”
“听听,我需要的就是这样有建树的想法,接下来呢?”
“植物之间通过信号分子来进行活动,我们如果可以发射一个信号,能同时让所有的凤眼莲都接受到,才有可能一举成功。我们可以用这个信号来表示友好,说服凤眼莲停止扩散和对人类的攻击。”
“你是说,我们就像战败国一样举起白旗求胜利的一方绕自己一命?”J将军此言一出,全场都爆发出了笑声。
“这不是最和平的解决方法吗?”
“我跟你讨论的是战争,只有战胜国才有权利提出和平的要求。不过我还是谢谢你的意见,我会记住的。你们就这点本事吗,真不知道那些联络员为什么会把你们这群饭桶召集过来,你们以为是在开联谊会吗?”
“可以用电。”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说道,他没有穿军装,应该和我一样是科研人员,斯嘉丽轻声告诉我他是研发新型武器的,许多闻所未闻的高科技都被他们用来制造成武器。
“你是说把凤眼莲电死吗?”
“植物一般不会电死,只是电流升温会烧死植物,但我的方案并不是要电凤眼莲,而是电水。凤眼莲都生活在水里,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优势。可以将水电解,这会生成大量的氢和氧,从而解决助燃剂的问题,而且如刚才那位年轻人所说,笼罩在凤眼莲周遭的助燃剂可以同时起燃,达到全面打击的效果。”
“我有一个问题。”我举手问道。
“怎么了,韩国人?”J将军对着我说。
“我是中国人。”
“无所谓了,你有什么要说的。”
“如果真的要使用火攻,为什么不使用飞机抛洒粉末助燃剂,然后引燃,这样相对更经济,操作性也更大吧。”
“眼镜先生,你作何解释?”J将军把问题抛给刚才那个中年人。
“物质燃烧无非是要达到两个条件,第一是着火点,第二是有足够的氧气。水里的含氧量并不高,很难长时间维持火势。要想让火在水里燃烧,需要的温度太高,使用多少助燃剂都没用。”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J将军看着我。
我摇摇头。
“好,我代表大家一致通过这个决策。不管你需要什么,眼镜先生,尽管开口就是了,现在全世界都是你的后援。”J将军挥手说道,同时结束了这次会议。
为了实施这次打击,整个苏格兰要基础断电一整天,把电量输送到北海油田。
我们躲在建在岸边的瞭望塔上通过望远镜观察着水面上的凤眼莲,在强烈的电流中,它们仿佛在膨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增长,但不等它们长大,水面就燃烧起来,凤眼莲痛苦地扭动着。经过持续数小时的燃烧,水面上已经看不见凤眼莲。但我却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或者内心里有一个柔弱的想法,凤眼莲不会就这么死去。水面上已经看不见一株活着摇摆的凤眼莲,可就算是都烧着了,这个速度也有些太快。
“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还在纠结什么呢?”这些天斯嘉丽一直陪伴在我左右。
“如果教授还活着,他看见这一幕会作何感想呢?”我答非所问。
“我知道一方面,你因为自己的主张,造成凤眼莲的生物入侵而感到自责,另一方面,你也希望这些凝聚着你和教授心血的植物能够存活下来,跟人类和平相处。可是事已至此,现实不是童话。”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不管你到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我和斯嘉丽首先离开瞭望塔,开车回到家里。
我拿出终端想要预定两张回国的机票,却接到一个通知,要求我们立刻赶回作战指挥室,后面还跟着一个视频链接。
我把终端贴在前挡风玻璃上,边开车边看。视频是俯拍的,距离有些远,加上巨大的水蒸气,什么都看不清,就像是裹挟在浓密的雾中,渐渐雾气散开,只看见光波粼粼的水面,不见了凤眼莲的踪影。没一会,水面就沸腾一般涌动起来,从水面之下漂浮上来密密麻麻的凤眼莲。
我们进行了第二次会议,仍然是J将军主持。
“如诸君所见,我们失败了。眼镜先生,拜你所赐,经过电流洗礼的凤眼莲,不仅体型上更加庞大,繁殖能力也加强了,它们不必再担心北海油田的水面封锁,可以从水下自由迁徙,向着全球的海洋蔓延。很快,我们通过卫星来观测地球,看见的已不再是晶莹剔透的蓝色。按理说,我应该一枪毙了你,但是我知道你们研究所又提供了一种新型的武器,并且保证一举击毙凤眼莲。”他说着真的拔出枪对着那个中年人。
“我们对付的不仅仅是一种生长能力超常的植物,我们对付的是有智慧的植物,聚集在一起的凤眼莲会像人一样进行思考。”我插话道。
“对不起,新加坡人,我让你说话了吗?”他并不转头,用枪口代替眼睛看着我。
我欲言又止。
他把枪转向那个中年人,“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如果你再这样对我,我立刻选择退出。”中年人站起来气愤道。
“那你就没有机会了,我的队伍里不允许出现逃兵。知道我的队伍里为什么没有逃兵吗,因为所有想逃的人都被我杀了,你也不例外。”
中年人哆嗦着嘴唇,颓然地坐下。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是一种基因炸弹。”
他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我知道他们是害怕基因炸弹会对人类,准确地说是自己产生影响。
“安静。”J将军呵斥道,然后对着中年人让他继续。
“大家放心,这种炸弹只针对凤眼莲起作用。基因炸弹将携带特种病毒,根据凤眼莲的基因特征来进行锁定,然后破坏其免疫系统,产生致命杀伤效果。”中年人解释道。
但这似乎并不起作用,人们还是议论不止。
“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使用这种手段。而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J将军扫视全场后说。“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们。”J将军宣布会议结束,但是他的愿望落空了,仅仅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就再次被召集在一起。而我注意到,这次没有那个中年人。
“电解水的时候,凤眼莲突破包围圈,蔓延到全球的海洋。基因炸弹造成的后果是凤眼莲着陆。想必你们大家都看到了,那个位置空着,”他指着那个中年人前两次就座的椅子,“如果你们再不拿出看家本领,用不了多久,这间会议室就会空着。”
他说完之后,没人接话,寂静无声。
他把目光像冲锋枪一样把会议室里的人都突突了一遍,看到谁,谁就低下头去。到我这里,枪口停住,打出一梭子弹,“中国人,你是最后的希望了。”
凤眼莲就像爬山虎一样笼罩了一座座高楼大厦,使原本现代的建筑看上去像是原始丛林。北海油田沿岸的城市很快变成了一座空城。
一开始,爱尔兰王子大街上的巨型屏幕还播放着关于凤眼莲的消息,但没多久,这块巨幕也爬满了凤眼莲。
“不仅是我们这里,所有沿海的城市都遭遇了凤眼莲的袭击。如果再不拿出些措施,我们将会退化到听广播的年代了。”斯嘉丽所在的电视台已经跟许多企业一样都停止办公了。“人们现在讨论的不是怎么跟凤眼莲对抗,而是人类文明应该移至天上,还是转入地下。”
“一定还有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在北冰洋,核弹都已经投放过了,但仍然没有效果。”
“核弹?不是说担心核辐射,禁止使用吗?”
“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是有国家这么做了。”
“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其实那天我跟那个杀手回我家,就是凤眼莲袭击了他。所以我不好的预感从那时起就有了,如果我及时告知大家,或许不会形成今天这么被动的局面。”
斯嘉丽抓了抓我的头发,“这不是你的错。你说那天凤眼莲攻击了他,那么你呢,你是怎么逃出凤眼莲的攻击的?”
“是音乐。”我如实把那天发生的那一幕告诉斯嘉丽,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我跟斯嘉丽立刻赶到J将军的办公室,却发现他的办公室周围站满了军士,拒绝我们进去。
“我们有要紧的事要汇报,这关乎整个人类的生死存亡。”斯嘉丽激动地说。
“对不起,我们只接受命令和执行任务。”其中一个冷冷地拒绝道。
“你能够对全人类的生死负责吗?让我们进去。”
“进去也没用了。J将军已经被革职了。”
“那至少让我们见他一面。”我说道。
“好吧,就十分钟。我知道你,吕遥,你是最后的希望。”
我和斯嘉丽进去后,J将军正在悠闲地喝着红酒,他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则把玩着那把手枪。
“怎么会这样?”我问道。
“私自投射核弹那个人是我。但我不后悔,只要有一丝可能,我就要去尝试。说吧,你们来找我一定是有了注意。”
“是的,我想到了。”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J将军,他听完之后嗤笑一声,似乎不以为然。我知道他向来崇尚抗争,但这次也不得不妥协了。
“如果这次再不成功,我就不能在这里喝左手里的红酒,只能吃右手里的子弹了。”J将军举起酒杯,“干杯。”
与以往的打击方案比起来,我的建议实施起来则简单经济许多,所需要的仅是一个电台。唯一的困难来自如何将我们想跟凤眼莲表达的信息嵌合进风笛曲中。这耽误一些时间,几天之后,凤眼莲扩大的面积又大了几倍。
我在斯嘉丽的陪同下,来到爱丁堡的一家广播站,一路上,斯嘉丽紧紧地握着手。我们坐在装甲车里,缓缓地前进着,不远的几步路,却像是无尽一样漫长。装甲车的履带沉重地碾压着路面,也碾压着我们的心情和意志。
和我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广播站的工作人员,在他的引导下,我们将刻录好的唱片装好,启动了装置。
短波:5-21MHz
尝试失败,流窜在城市之内的凤眼莲毫无反应。
调频:87-108MHz
尝试失败,原本就不充裕的希望眼看就要消耗殆尽。
中波:520-1650kHz
尝试失败,斯嘉丽从后面抱住我,把脑袋倚在我的肩膀上。这是我给他们的结果,这是她给我的安慰。
我们落寞黯淡地走出广播室,谁也不说话,只有脚步声。不,还有一种越来越响的沙沙声不断传来。
“看窗户外面。”斯嘉丽突然停下来大叫道。
我们随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玻璃上爬着一株凤眼莲。我三步并两步跑到窗前,推开窗户,发现凤眼莲正从四面八方向着这栋大楼聚拢,像一条条绿色的小溪,要汇入广播大楼这座海洋。
此时跟随我的终端发出一条视频通知,竟然是J将军。
“别说废话,快点上天台。”J将军用他一贯命令的口吻说道。
我们几个人马不停蹄地乘坐电梯来到天台,发现那里已经有几株迎风摇摆的凤眼莲,他们似乎能够嗅到我们,向着我们这边慢慢游动过来,每一片不断探动的叶子都像是一只绿色的异手,想要截获我们。
仅仅是迟疑一下的功夫,广播站的工作人员就被凤眼莲纠缠住,瞬间把他裹得严严实实。我们眼睁睁看着他在地上滚来滚去却无能为力,如果不是为了斯嘉丽,我甚至要放弃逃跑和抵抗,就这样殒身不是才契合我最好的归宿吗?
这时,轰隆隆的响声在不远处粗暴地吼叫着,我们仰起头,看见一架直升飞机。
片刻之后,我和斯嘉丽几个人都来到直升飞机里,在那里,还有J将军。
“他们原本想让我背黑锅的,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去责怪他们,他们也就不必再责怪我。我知道你想要问我怎么出来了,这就是答案。就在你们广播的时候,整个爱丁堡的凤眼莲都朝着这个方向移动,我们再升高一点,你会看得更清楚。”
越来越多的凤眼莲涌向这栋大楼,有的顺着开着的门窗游动到大楼内部,有的则攀附在大楼的楼体上。
“它们在做什么?”J将军看着我说。
“沟通,它们想要跟我们沟通,之所以聚集在一起,是为了向我们传达信息。如果我们把每一株凤眼莲想象成一个神经元,那么这些数以万计堆砌在一起的凤眼莲就构成了一只大脑。”我说道。
“怎么沟通?”
“我明白了,它们并非对于短波、调频和中波都没有反应,恰恰相反,它们对任何波段都能接收。快,打开飞机上的通信系统,它们一定能找到这个波段。”
果然,当我戴上耳机的时候,听见了凤眼莲的声音。
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一刻的震撼,这不是中国古代神话中修炼成精的草木,这是现代文化里突破进化禁锢的神迹。
我一言不发听着凤眼莲的话,或者说,听着它们对人类的宣判。
不知过了多久,耳机里早已经没有声音了,我还怔怔地坐着,直到斯嘉丽来叫我。
“它们跟你说了什么?”J将军看着我说。
“它们说了人类的未来。”
这时,从飞机上看,凤眼莲就像退潮一样远去,远去。顷刻之间,还原了那栋大楼。
这是谈判的最终结果,我们输了,就要接受战胜一方提出的条件。没有什么平等不平等,一直站在进化树顶端的人类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啊,所以我们称自己为高级动物。可是对于大自然来讲,物竞天择,没有谁会是永远的霸主。
这是我们自己对自己的审判。
许多人并不甘心,但无计可施。
可悲的是,他们还要感谢凤眼莲的仁慈。
我和斯嘉丽坐上从苏格兰往澳洲的飞机成为第一批支持迁徙的人类。是的,所有的海洋都归了凤眼莲,几块大陆也是它们的领地,只把澳洲规划成了人类的自留地。
在那班飞机上,我们遇见了唐纳德,那时他已经不再是市长,在漫长的旅途中,他告诉了我们真正的“罪魁祸首”。
“事实上,他们是对的。”唐纳德缓缓说道,“我是指那些英格兰的专家,他们说2020年将是北海油田寿终正寝的时候,他们是对的,我们的油田已经开采完了。如果民众知道这件事,后果将不堪设想。统一派一定会叫嚣着重新合并到英国的治下,这是首相和我所不能容忍的,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使得苏格兰独立。所以你不必自责,这次石油泄漏是独立派高层一手策划的,我们才是灾难的源头。”
“你是说这次石油危机是乌龙事件?”斯嘉丽问道,“这一切都是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实在太荒唐了。”
“如果你看见你的母亲正被人扼住喉咙,你会怎么做?但是没有想到苏格兰独立了,人类世界却得到了空前的统一。任何独立都失去了意义。”
根本没有什么英格兰策反的间谍,我听闻这个消息并不能减轻内心的自我谴责,我只是更加深刻地觉得人类的卑恶。
斯嘉丽紧紧地搂住我的胳膊,我们彼此沉默。
过了一会,飞机的智能系统提醒我们系好安全带。
飞机缓缓降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