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

[科普中国]-【小说】永恒之星(二)

科幻空间
原创
最前沿的科幻消息,最新锐的科幻作家,最精彩的科幻活动
收藏

作者:王元
你觉得我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有回头的可能吗?”许安说,“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留回头的余地。”
下篇:梦见

牧歌星

流走的时间和未来的时间以及当下的时间,本质上是同一个时间吗?时间有长短吗?我们现在所说的年月日以及每一分和每一秒所定义的时间真的是宇宙本来的面貌吗?问题还可以不断地提出,反正许安有的是时间。又或者说,他已经没有时间。并没有谁真正拥有过时间,谁也无法让一秒钟停留在自己的手心,谁也无法阻挡时间的到来和离去,历史的车轮从每一个人身上马不停蹄地碾过。
几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所谓的终点仍然他和出发之时一样遥不可及。
眼下,这就是结局了。
这样的结局在出发之前就早已预料,虽然宇宙空间宽广无垠,但是真正安全的地方并不多,到处都是致命的辐射和满布的尘埃,以及数不胜数的黑洞。这也是为什么,要开发官方的航道。我们无法将空间中的道路等同于地面上的道路,但设想一下地球上飞机的航道,如果没有固定的路线,很容易就会发生事故。以飞机的飞行速度,撞上一只倒霉的鸟儿都有可能坠毁,对飞船来说,一粒稍微有些质量的尘埃就是一枚炮弹,更不要说那些无处不在的黑洞。每一个黑洞就像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撞上去的结果就是毁灭。但也许,撞进黑洞的结果也比现在的结局要好。如果现在遇见一个黑洞,许安会毫不犹豫地闯入。
现在,“星光号”已经达到了极限。这本来就不是一艘星际航行的飞船,更遑论飞出银河系。经过几次跃迁,“星光号”早已突破了自己的极限,许安要为自己的冒险买单。飞船已经接近报废的边缘,他必须找个地方降落。如果不是麦克斯,他现在恐怕早就埋葬在宇宙之中了。现在可不会有梅枝星,更不会有另一个麦克斯相救。
根据苏比传来的信息,距离仙女星系还很遥远,也就是说,到达目的地的目的几乎无法达成,到达永恒之星的计划永恒地被搁浅了。
也许,这才是许安的真正目的,选择一个无法到达的目的地,然后将自己无限放逐。他不知道这算是勇敢还是懦弱,他只知道在这样像是谎言一样的目标的掩映下,他才能对面自己每一天的心情。从根本上来说,他就没有想象过成功,他是奔着失败去的,就好像精卫填海一样。
许安已经放弃了,他来到冬眠舱。走到这一步已经不易,他可以坦然对面自己的内心。
许安用双手搓了搓脸,掌心触到眼角的湿润,泪水根本就是不由自主一颗一颗地滑落。看来还是有一些说服不了的遗憾作祟,毕竟心事没能如愿。曾经,他想谭曦和自己一起活着;如今,他只能陪谭曦一起死去。
“对不起,我只能走到这里了。”对谭曦,也是对他自己,许安说道。
正如之前所说,命运对于悲惨的人从来都是悭吝鬼。
当你觉得这就是最后的苦恼,命运就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再上来补刀。
“警报,警报!”苏比的声音回响在机舱里。
“发生了什么?”许安问出口之后突然觉得多此一举,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只会向更坏的结果滑行。他不相信在这个茫茫然的宇宙中,还会有什么奇迹可言。
“我们被一股巨大的力场阻击了。”
“哪儿来的力场?”许安问道。
“黑洞。我们被一个黑洞的力场截获了。”
许安苦笑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预测这么快就照进了现实。这里没有任何目的,这里将是他们的墓地。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从此,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童话一样的结局。只是安置在他们身上,应该是:从此,他们幸福快乐地埋葬在一起。即使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童话的存在,那么也不一定会拥有美好的结局。
没有任何进入黑洞的数据和相关研究,许安让苏比进行了检索,并没有什么肯定的说法,有的只是层出不穷的博弈和假设:宇航员的质量和黑洞相比看起来可以忽略不计,但即使是微小质量的下落,也可以把静态黑洞引诱至动态黑洞,原来静止不动的黑洞视界就变成了膨胀的视界,在有限的时间内吞噬下落的物质。而如果黑洞是静态的,黑洞视界就不会膨胀,不管下落物质的质量多大都不会在外部坐标系的有限时间内进入黑洞。也就是说,自己有可能被瞬间吞没撕裂,也有可能被粘滞在视界边缘,时间静止,按下了空格键,就像撞上蛛网的蚊虫。许安将要去验证两种假设之一。也许还有第三种,谁知道呢。人类对于宇宙的理解只是建立在当前的物理基础上。就像在量子力学之前,经典物理以为把整个世界都搞清楚了,其实只是刚刚推开科学的大门而已。但就是万能的测不准原理也对许多现象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这是不是说明,在量子力学之上还有更加深奥的认知?又或者,不管是经典物理还是量子力学,归根究底都是从“人”这个种类的大脑里推测演化出来的一种解释宇宙的游戏规则。宇宙已经存在137亿年之久,而人类从树上下来才不过几百万年,在宇宙的年龄面前可以用一瞬来形容。一个只存在了一瞬间的生物,有什么资格去评价137亿年的宇宙的是非呢?许安想到这里,既感到一种无能为力,又有一些释怀。
我们对宇宙的解释,只是我们希望看到的宇宙,而并非宇宙本身的意思。
没人知道被黑洞捕获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
许安突然想起小时候一次溺水的经历。那是三年级毕业升入四年级的暑假,一个快要把他蒸发掉的夏日暑假。他跟朋友约好一起去公园的室外游泳池消暑。他那天的状态真好,怎么游都不觉得累。他就越过了浅水区,来到深水区,他想感受一下不同的浮力。这也是一次冒险,但对于他那个岁数的男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冒险更让人心向往之的事情了。他感觉自己从江河跨入了湖海,从鸟枪变成了大炮,他恣意遨游,觉得就像泳池就像天空,他就像是一只飞鸟。他游了很久,天色渐渐擦黑的时候,他还在划动双臂,踢蹬双腿,保持着惬意而进取的泳姿。突然,他的右腿小腿肚子开始转筋,是那种撕裂一般的生疼,肌肉的组织似乎已经被扯成了碎片。他的眼泪混进了泳池。他的呼救淹没进泳池。不管他怎么用力,身体都在向下沉去。现在也是一样,他再次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海域。
下沉,下沉。
下沉,下沉。
许安想起自己跟谭曦的初遇,就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放晴。爱情就是这样,根本没有什么铺垫和预演,总是在第一次相见就迸发出耀眼的火花,许安心里的草原都被燎着了。什么叫做一见钟情,什么叫做一见倾心,许安以前以为这只是文字游戏,只是遣词造句者的说辞。但是见到谭曦的那一刻起,这些成语就鲜活了,有了缤纷的颜色和勃勃的生机。
下沉,下沉。
回忆的摄像机架设在他们第一次约会。许安感觉自己的心里就像装了一万匹脱缰的野马,将他内心的土地踩踏地尘土飞扬。他有无数的话想要对谭曦说,但是每一个字却横冲直撞成不了行。最后,他只能介绍自己的名字。“我叫许安,许愿的许,平安的安。”“那你的名字挺不错的,许个愿,祝平安。”“你呢?”“我叫谭曦,谭嗣同的谭,晨曦的曦。”“谭嗣同?”“是啊,这个字可不好组词,这已经是我能找到最广为人知的了。”对话就这么展开,一直绵延开去。
下沉,下沉。
为了追求谭曦,许安可没少花心思。从第一次被拒绝时的辗转反侧,到最后牵手成功时的彻夜难眠,同样是失眠,有不一样的情绪和兴致。他们两个人并不被看好,不管是孟鹏还是莉莉,似乎都在极力反对他们在一起。但溺入爱河的许安早已对外界的看法不予查问。谁愿意说谁就去说好了,如果自己的人生需要别人的嘴巴决定,那人生的意义何在?我爱谭曦,谭曦爱我,这就够了,其他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那句英文俚语怎么说来着,fucking bullshit,让其他所有都见鬼去吧。
下沉,下沉。
第一次接吻,天边的晚霞羞红了西山。
下沉,下沉。
第一次吵架,情绪像汽油弹一样爆炸。
下沉,下沉。
两个人都说好了,以后的人生就交给对方打理,不管未来遇见什么样的苦难阻挠,都要并肩对面。困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人。
下沉,下沉。
雪白的婚纱。喜悦的礼服。柿子熟透的秋天。一切都准备就绪的婚礼。无法预料的意外结束了一切期待。许安虽然还呼吸,还行走,还睁着眼睛,但是他已经被打上了标签,上面写着“人生到此,戛然而止”。人们从衣服的标签上知道衣服的品牌、价位、材质,人们也可以从许安的标签上看到许安的过去、现在、以后。
下沉,下沉。
许安似乎是睡着了,意识正在退潮一般远离他的岸边,露出海岸线一地狼藉。
下沉,下沉。
“星光号”彻底被黑洞吞噬了。
突然之间,猛烈的光线射入,恍惚之中,许安似乎看到了海洋和森林。光线一明一暗,许安再次昏倒过去。真实和梦境在此交错,忽明忽暗,他仿佛看见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看见,大概只是臆想罢了。黑洞里面怎么会有森林和海洋,难道又传输回了地球?第三种可能倏然成立?这些念头像是夏日夜晚的闪电一样短暂地照明了他的天空,但是很快,又归于黑暗和阒寂。闪电无法点亮黑夜,就像一味地自以为是无法达成梦想。
许安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个木制的房子内,木制的房顶,木床,木地板,一切家具也都是木头制成的。房间有着巨大的窗户,阳光和风大大方方地透露进来。这样的建筑让他充满了恍惚,以为天堂模样。就跟之前在法兰星上那次遭遇枪战昏迷后醒来一样,他现在不关心自己在哪儿,他只想知道谭曦有没有事。但是跟上次不同的是,他现在感到身轻体健,并没有意想之中的虚弱无力,身体几乎比飞船跌入黑洞之前更加强壮。他从床上站起来,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了,不再是宇航服,而是类似于古装一样的宽大袍子。浑身上下就滚着这样一个浴巾似的麻布袍子,许安抻开胸口向下探望,还好里面的贴身衣服还在。推开木门,许安看见的是以前在地球上,在任何星球上都没有见过的景色:小木屋在一片森林之中,树干粗细均匀直耸入天,抬头可以看见葱葱茏茏的绿色。但是地面上却看不到任何植物,连一颗小草和一只蚂蚁都没有。很快,许安就明白了,这里并不是地球,生物的进化怎么会和地球上一样呢。
一个念头出现在许安的脑海中,难道自己已经死了,这里是天堂?就跟人类对宇宙的理解一样,出现在影视剧里白云朵朵的天堂也不过是艺术匠人的加工,谁知道如果有天堂,不会是另一番景色呢?
远远地,许安看见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朝自己走来,越来越近,老人的白发白须明亮起来。一时间,许安坚信了自己是死后升入天堂的认识,由于许安的信仰问题(他并没有信仰),准确地说,不是天堂,而是天庭,而这个老者也许是与时俱进的太白金星之类的仙家。
“快回去!”老人看见他之后招呼道。
许安不明就里,还没来及发问,就在老人蛮横而强烈的要求,甚至是呵斥下回到刚才的木屋,老人紧随其后跟了进来,关上了门。
“我的飞船在哪里?”许安等老人进来之后立刻问道。
“在维修站。”老人说,话语简洁,态度干冷,跟李连新完全是赤道与两极一样的清晰对垒。
“维修站在哪儿?”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老人看似慈祥,但言语却很冲撞。可以肯定的是,慈祥的老神仙从天堂跌落人间而成倔强的老顽固。老人有血有肉,这儿并不是天堂。
“我有要紧的事要离开这里。”
“找到飞船你也走不了。你的飞船几乎就要报销了,要等下次补给飞船到来,才能跟随飞船一起离开这里。他们会把你们送到最近的政府星际驿站。你运气不错,马上就会有一艘补给飞船要来。”老人一口气说了许多,但仍然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就跟天气预报员播报天气状况一样,“在此之前,你可以住在这里,我会把每天的伙食给你送来。不要出门!”最后四个字,老人咬着重音说道,似乎是一种警告。
“谭曦呢?”
“谁是谭曦?”
许安一着急就这么说了出来,忘记老人根本不知道谭曦的名字,他们互相也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在飞船的冬眠舱里那个女孩。”
“哦,那个女孩啊,我们已经把她送到牧歌星唯一的医院了。”
“牧歌星?”许安下意识问道。
“是的,这里是牧歌星。”
“我怎么会来到这里,我记得自己是掉入一个黑洞里面。”许安回忆着那次跌落。他感到地面仿佛在下沉一般,不由得用手扶住了木桌。
“是啊,否则你还到不了这里。”老人说道,许安听来一头雾水。
老人坐在床边拍了拍旁边,示意许安坐过来。
“怎么称呼?”老人说道,言语里有了一些温度,像春风回暖。
“许安。”
“我叫段思清,你可以叫我小段。”老人说道。
“这怎么行呢,您这么大岁数--”许安注意到这句话的其他不友好的寓意,忙改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按照长幼尊卑,我得叫您一声段叔。”
“随你吧,”段思清说,“我看你也不像什么坏人,否则怎么会带着一个脑死亡的女友在太空中游荡。”
“你怎么知道她是我的女友?”许安下意识地反问道。
“哦,”段思清说,“难不成还是你妈。”
这不是一个好笑的玩笑,尤其是从这样的老人口中说出。许安再次打量起眼前这个老人,他虽然看上去是个十足的老者,嗓音有着秋风吹过枯叶的沙哑,但是他的眼睛却很明亮。他的身体已经衰老,他的眼睛还很年轻。被段思清这么一呛,许安突然从他身上看到另外一种感觉。许安感觉段思清既像个老人,又像个小孩。是的,他可以猜出那是许安的女友,但是他怎么会知道谭曦目前是脑死亡,而不是正常的冬眠状态呢。但是,不等许安发问,段思清开始说:“这里是牧歌星,是一个神秘之星,是来自全宇宙所有有钱人隐居的星球。你知道怎么定义‘有钱’的概念吗?”
“有钱就是有钱啊。”许安一头雾水地说道,“还有什么概念?”
段思清摇了摇头,“有钱不一定是有钱人,我所说的有钱人指的都是那些在各自星球上最有权力的人。他们发现了这座星球,这里的气候非常适宜生活。为了不被世人打扰,他们通力协作,将牧歌星从星图上抹去,更不在任何航道上,让任何人都无法找到。而且由于这里遍布黑洞,非常危险,一般的飞船也不会从这里路过。”
说到有钱人这个话题,段思清来了兴致,一种莫名而强大的优越感升腾而起。
“您还是没说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我不是说了吗?”刚刚和颜悦色起来的段思清又板起了冰冷的脸色,“你是从黑洞掉进来的。”
许安还想再问什么,段思清却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开。段思清回头说:“记住,不要随便乱走,这里的人们不欢迎陌生人。不要出门!”
一连几天,许安被“圈养”在这里,段思清会给他送来食物和水,每次来都强调一遍,叮嘱他不要离开。段思清每次来的时间并不长,放下饭菜,简单几句对话就打发了许安的种种疑问,弄得许安每次面对段思清都像小时候跟父亲在野地里逮兔子一样小心,生怕一不留神,他就和兔子一样撒腿跑走。
段思清说:“这里的人们可不像我这么友善。”
又说:“有钱人总是有点小怪癖的。”
许安几次提出要去看看谭曦,却被段思清拒绝,理由是:“你不相信我吗?”
“不是。”
“你以为我会骗你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救了你的命,你们两个人的命。”
“我会永远记得。”
“不,你最好马上忘记。”
“我只是想看看她。”
“好,如果你能找到医院在哪儿的话,请便。”段思清说道,“哦,对了,从明天起,我就不来了,我会找人来照顾你。你最好对她客气一点。我的脾气好吗?”
这个问题让许安措手不及,诚实而真心地说,段思清的脾气跟好一点都不沾边,他长这么大还没经历过脾气如此怪诞的老人,但眼下许安可不想得罪他。许安想要违心给段思清一个五星好评,后者自己却颇为识趣地说:“她的脾气比我更差。”
段思清说完就走了,根本不给许安辩解和请求的机会。
太奇怪,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奇怪,还有谭曦。说实话,许安真的有些怀疑这个段思清,他说话颠三倒四,脸上的表情也阴晴不定。甚至,他会假想,飞船遇难,自己侥幸逃生,而谭曦早已经殒命。想到这里,他就寝食难安。平心而论,这里的饭菜虽然都不是美味佳肴,但吃起来却非常可口,只是许安现在没有心思去细细咀嚼品位,吃饭对他们来说就是填饱肚子而已,他并不会因为饭菜的不同而感到喜悦或不悦。
奇怪的事情还在继续,许安发现自己使用筷子颇为费力,无论如何回忆不起来地球上发生的一切,只记得自己带领谭曦乘着“星光号”出发,记得法兰星和李连新,记得梅枝星和麦克斯、爱丽丝,记得如何跌入黑洞。也许是记忆创伤,他太累了,需要休息。这几天,他总是感到莫名的困倦,吃饭之后不久就昏然睡去。
许安尝试过离开这座房子,结果很快在森林中迷路了,他绕到天色将黒,却发现回到了那间木屋。这一片森林俨然就是一座迷宫,而他只不过是迷宫里的小白鼠。阿尔吉侬,正如那篇科幻小说里所说的。第二天,段思清送来饭菜之后,许安偷偷跟着段思清,但很快就不见了他的踪影,正如他之前拿野兔打的比方一样。许安不管怎么绕,还是回到那间木屋。许安告诫自己明天一定要跟紧段思清,但是当他打开门,前来送饭菜的却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
“段思清有事情走了,这段时间由我来给你送饭菜。”小女孩虽然个子不高,但说话的语气却是居高临下,跟段思清无异。但段思清毕竟岁数在这,倚老卖老也就罢了,小女孩这么说却让许安感到膈应和不自在。
“你爷爷去哪儿了?”很自然地,许安以为段思清和小女就像麦克斯和爱丽丝是一样的爷孙关系,只是麦克斯和爱丽丝不知道要比这对爷孙友善多少倍。
“什么爷爷,论辈分,段思清还得管我叫老姑呢。”小女孩不服气地说,“吃完饭,自己收拾碗筷,我明天过来送饭的时候取走。”
女孩说完就要走,怎么一个个都是这样风风火火的性格。
“等等,”许安叫住她,“你能不能带我出去呢,我想去找找我的女友?”
“你是说躺在棺材里那个女孩吧?”
“那不是棺材,那是冬眠舱。”
“有什么区别吗?谭曦死了,冬眠舱就是棺材。”
“什么?你说她死了?”许安一时激动地站起来,双手使劲钳住小女孩的肩膀,用力摇晃着。
“放开我, 你把我弄疼了。”小女孩娇嗔道。
“对,对不起。”许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幅度过大,连忙道歉,“你说她怎么了?”
“脑死亡跟死亡有什么区别呢?”小女孩毫不客气地说。
“还有希望的。”许安喃喃道,与其说是对小女孩的反驳,更像是自言自语。
“什么希望,永恒之星?”
许安还想说什么,突然意识到一些事情不对,段思清和这个小女孩都清楚地知道谭曦脑死亡的事实,他并没有跟他们说过啊。还有,等等,刚才那个小女孩清楚而直接说出了谭曦的名字!许安顾不上礼貌,再次抓住小女孩的肩膀:“你怎么会知道谭曦的名字?”
“我说你这个人还真是讨厌,我们救了你的性命欸?你就这么报答我?”
“你们是谁?这到底是哪里?”许安感到一阵恍惚,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飞船跌进黑洞时,他脑海里的闪念此刻再次作用起来。
“放开我!段思清没告诉你吗?这里是牧歌星,我们--是一群隐居的有钱人。放开我!”小女孩叫嚷道。
许安木木地放开小女孩,一时感到天晕地转,过去的记忆像是泄洪的水流一样冲击而来,他感到招架不住,蹲在了地上,双手痛苦地抓挠着头发。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前一段时间修剪的短发已经长得盖过了耳朵。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上,轻轻柔柔地按着。
“行啦,别哭了,大老爷们呢。”这下,反倒是小女孩在安慰他了。女孩说话的口气老气横秋,反而逗得许安难过不起来。
“请求你告诉我真相。”许安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
“这就是真相。”
“你们怎么会知道关于我女朋友的事情?”
“这个,”女孩迟疑了一下说,“我们发现了你的飞船啊,上面有飞行日志。”
这的确是一个合理的理由,至少许安暂时找不到破绽。苏比似乎不存在,但又无所不在,它用自己的方式记录着许安和他的一切。
一阵短暂的沉默,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女孩的身影在许安看来几乎比那个老人段思清还要高大,让人无法将她视为小朋友对待。
“我叫--”许安准备自我介绍。
“许安。我知道你的名字。我叫小雨,下雨的雨。”小雨说完自己的名字,就离开了。许安几次想要跟出去,都被她喝止。跟段思清一样,小雨也严禁他离开木屋。
一连几天,都是小雨过来送餐,一次早上,小雨跟许安说:“你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去哪里?”许安急急忙忙问道,“去找谭曦吗?”
“那个女孩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值得你为她牺牲性命?”小雨以一种脱离这个年龄的口吻问道。这口吻满是怀疑和世故。
“等你长大了,恋爱了,就懂了。”许安伸手去摸小雨的头顶,被她用手格挡开。
“别跟我说这些,这世上什么都靠不住,只有自己。只有自己。”小雨说道。如果说之前的对话,小雨只是表现得有些过于成熟,那么现在许安觉得她甚至已经老了。
小雨走在前面,许安老老实实跟在后面,生怕小雨和段思清一样,一闪影就不见了。
感觉非常奇怪,小雨并没有怎么左突右绕,只是一直往前走,很快就走出了这片森林,来到一条大路上。许安在心里默默记下刚才的路径,想着以后可以自行离开。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许安问道。
“剪头发啊。”小雨随口说道。
“什么?”
“你的头发太长了,”小雨回过头看了许安一眼,“还有你的指甲,刚才都扣进我的肉里了。”
许安举起双手端详一番,这才发现指甲的确很长。
“我昏迷了多久?”许安想起之前那次半个月的昏迷,这次竟然忘了这个问题。
“没几天。”小雨说得含糊其辞。
但是根据头发和指甲的长度来看,至少也有一个多月。
一路上,许安看见几座刚他居住的一模一样的木屋,但并不集中,都是零零散散地分布在路边。走不远,就能遇到一片森林,可以看出来,这里的树木种类都很接近,一样笔直的树干一样高耸入云。偶尔有一两个人从木屋里探出头,跟小雨打着招呼。路上并没有多少行人,看来大家居住地都很分散,而且不怎么喜欢出门。这些人和段思清与小雨一样,一样是因为他们多是老人和小孩,并没有多少和他一样的正值壮年的成年人。
这时,许安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响起中学时代背诵过的一篇课文: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的文字,这些曾经反复背诵的诗句文章如同运动员的肌肉记忆,很难轻易从脑海中抹去。肌肉记忆是条件反射的一种。同一种动作重复多次之后,肌肉就会形成这种条件反射 。人体获得肌肉记忆的速度十分缓慢,一旦获得,其遗忘的速度也十分缓慢,或者说,一旦获得,基本上就不会遗忘。就像说“举头望明月”,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反馈出“低头思故乡”。即使平时想不起来,在紧要关头,也会重新被危险激发出来,成为了人们的一种潜能。
大概走了十几分钟,小雨带着许安来到一栋跟之前不太一样的木屋前面。之所以不一样,是因为这间木屋要普遍比一路上许安见到的那些大很多,更加类似于一个工厂的厂房。
小雨带着许安走到门前,刚伸出手准备敲门,门却从里面打开。出现在许安面前的是一个美女。在这里,要么是老人,要么是小孩,许安对于眼前这个女人感觉到更多的是正常,因为这正常,她显得更加美丽芬芳。环境对人的心理影响之巨大,可见一斑。
“这位是李思瑾小姐,”小雨站在许安和李思瑾中间介绍道,“这就是那个人,他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我带他来请你帮忙修剪一下头发,顺便,再做些处理。”能够感觉出来,小雨对李思瑾的语气非常客气和尊敬,只是让许安不明白的是,做些处理指的是什么。如果是单独跟小雨在一起,他肯定会发问,但是还有李思瑾在,他没来由一阵羞怯。
“我还有事,先走了。”小雨没有进门,就此告别。
李思瑾微笑示意。
小雨走后,李思瑾对着许安伸出右手,微微躬腰,“请进。”
许安被李思瑾让进来,左右打量着房间的装饰,的确跟他之前的住房不同,这里有很多高科技的东西,单单是三维虚拟实景显示器就有三台,有一个手术台似的的小床放在屋子中间,另外还杂七杂八堆放着一些机器零件。简直就是一个各种智能机器的组装工厂。在一个只能唱片机后面,许安发现一枚微型定位器,出于某种下意识的决断,许安偷偷将其握在手中,趁李思瑾不注意放入口袋。在查看环境的时候,许安也忍不住拿眼去飞李思瑾,她是一个典型的美女,身材苗条,皮肤白皙,扎着一条干练的马尾,跟段思清和小雨不同,她没有穿着宽大的粗布麻衣,而是穿着工作的制服,这使得她看起来有一种别样的美。
“感觉怎么样?”李思瑾问道。
“什么?”
“身体,精神,吧啦吧啦,各方各面。”李思瑾摊开双手说。
“身体感觉很好,似乎比之前还要年轻强壮;精神状态差一些,我总是记不起之前的事情。但我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和如何来到这里。就好像隔着玻璃感受风,你能看到风吹乱了树叶,但是却不能吹动你的头发。”说到“头发”的时候,许安下嘴唇撅起向上吹了一口气,前额的头发帘迎着摆动起来,如湖面一股涟漪。
“我先帮你理发吧。”
李思瑾拉来一把转椅,让许安坐下,许安顺从地随着李思瑾的双手伺弄。但不知道为何,许安总是觉得哪里不对。
“你从地球来?”
“是的。”
“那边现在怎么样?”
“我只记得一些大体和表面上的东西,地球的整体建设很好,治安也不错,但恐怖主义始终没有根除,看球赛的时候都能遭遇人体炸弹袭击。不过都没什么。哦,中国队出线了。”
“我已经很久都没回去了。”李思瑾绕到许安身后,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绝于耳。
“你也是--有钱人?”许安小心翼翼地问道,似乎“有钱人”这三个字有其他不友好的所指和颜色。虽然段思清和小雨都很享受这个称号,但出自许安的意识,他觉得李思瑾不会是这样。人们总是会不由自主为自己喜欢的东西添加色彩。
“来这里的都是。”李思瑾却没有不自然,“哦,当然你和谭曦除外。”
“你也知道谭曦?”
“是的。我也知道。你所驾驶的飞船来到牧歌星的时候,段思清、小雨和我都在现场。说实话,我挺为你做的事感动的。现在有你这样努力和执着的人太少了。”
“飞行日志。”许安喃喃道。
“什么?哦。”
“那你能告诉我,我是如何从黑洞直接来到这里的吗?”
“围绕着牧歌星一共有数个黑洞,但只有这一个是入口。你很幸运。这个黑洞并非天然形成,而是我们后来搭建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牧歌星的秘密。别看这里的人们都返璞归真了,但是真正控制着联邦命运的却是他们。”
“那你呢?”
“我对那些没有兴趣,我只是一个理发师兼发明家兼维修工,我喜欢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以正确的方式浪费时间。”李思瑾说,“好了,剪好了。瞧瞧。”李思瑾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镜子,放在手心晃了晃,许安就在她的手中看到了自己的新发型。这时他才意识到哪里不对,没有镜子。这里没有镜子。自己居住的地方也没有。
李思瑾把镜子收回口袋,走到工作台前倒了一杯水给许安,她仿佛能够看出来许安的口干舌燥,后者接过杯子,一仰脖喝干了。
“怎么样,还满意吧?整个星球上的人都是在我这里理发。”
“嗯,非常不错。”许安说完这句话,感到一股强烈的困意,忍耐不住扶住手术台,他的手刚碰到台面,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倾斜上去,眼睛随之闭上。
许安做了一个梦,再次梦到自己那次游泳的事情。
他的小腿肚子开始转筋,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下沉。他想大声呼救,可是张开嘴却被灌了一口冰凉的带有咸味的泳池用水,呛得他直咳嗽。呼吸开始变得困难。他努力让脑袋浮出水面,可是无果。他把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绝望而用力地挥舞着。来自腿上的撕扯和水池的压力让他失去了最后的挣扎。他就像一个灌满了水的玻璃瓶,从漂浮到下沉。意识开始逐渐模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接近死神。他将要被死神打捞。他等待着。但是打捞他的却是一双粗糙的大手,即使经过水的洗礼和缓冲,还是能够感受到手掌的硬度。他得救了。太阳重新出现在天上,就好像刚才已经被谁摘走似的。许安至今都不知道,那双打捞他的大手来自哪一个人。关于这件事,当地的媒体进行了报道,题目是《好心人救溺水少年,不留名似当代雷锋》。许安知道的也仅限于报道,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也仅限于“当代雷锋”这个模糊的称呼而已,以至于他想要感谢也找不到人,就像浑身武艺无处施展。
还有另外一些儿时的往事,跟父母的接触,跟同学的交流,慢慢充盈回流到他的脑海里。他自己就像是一个绘本的线条,而这些往事将他填涂上了颜色。
“我睡着了?”许安揉着惺忪的睡眼。
“可能是太累了吧。”李思瑾说道,“走,我带你出去兜兜风,他们俩一定都没让你离开过房间吧。”
“是的,他们说,这里的人不喜欢陌生人。”
“这是真的。这里的人,怎么说呢,都很保守。你知道的,越是有钱人越是不想露富。但是我们几个无所谓,反正即使你出去之后告诉其他人,他们也不会找到这里的。”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许安不自觉背诵出来。
“什么?”
“《桃花源记》结尾的一部分,你刚才说的让我想起这个,顺嘴就背了出来。”
“没想到你还挺有文采。”
“只是中学时代死记硬背的成果。”
李思瑾推出来一辆家用型气垫飞船,载上许安就出发了。
牧歌星并不大,景色也非常统一,所谓统一,指的就是这里只有一片一片的森林,树木的长势和姿态都惊人的统一,就像是经过人工干预一般。除了森林,这里还有一片干净蔚蓝的海域。就在这里,许安看见一片森林,跟之前那些不同,这一片森林非常巨大,李思瑾把飞船上升了一个高度,许安才发现,这座森林几乎覆盖了整个星球。李思瑾看到许安的吃惊和不解,说道:“这是牧歌星最大的森林,宝石森林。牧歌星上唯一的大陆上唯一的森林,整个大路几乎都被这片森林所覆盖。这正是这座星球的神奇之处。”
“我们能进去看看吗?”许安被宝石森林的壮阔所吸引,从空中俯瞰,许安才发现宝石森林当中有一颗树木尤其巨大,其他树木以它为中心进行辐射,渐次变矮,层次分明而清晰。许安看得出神,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将他往里面拢。这种感觉特别熟悉,但是许安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时候遇到过类似的事情或景观。
“那可不行,那里是禁地。我看你人还不错,才带你过来转转,你如果被发现进入宝石森林,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思瑾没有说明到底是怎样瘆人的后果,但是许安已经能够从他的语气中看出来这并不是玩笑。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许安问道。
“没什么为什么,我从小到大做的选择都很随性,来这里也一样,并没有什么深思熟虑,我只是想来这里。知道这个地方之后,我就迫不及待要来这里,如果说做的事情一定要有原因,那么这就是我的原因。我想来,仅此而已。”
一时无话,许安想要说点什么打破僵局,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只是看着那颗高出其他树木的中心,给自己找一些事做。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想要去里面一探究竟,这种吸引就像来自磁石之间的异性相吸一样天然而强烈。他终于想到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离开地球之前,许安从孟鹏身上闻到的味道,正是这样不可抵挡的吸引力。
“我们回去吧。”李思瑾打断了他的回忆。
当天晚上,许安又回到了段思清安排给他的住处。李思瑾离开之后,他想要自己试着走出去,发现绕来绕去,仍旧回到了住处。许安爬到屋顶,试着向宝石森林的方向眺望。宝石森林巨大的诱惑力使得许安心向往之,同时也像一个无法解开的谜题刺挠着许安的好奇心。
第二天小雨依旧来给许安送来饭菜。这次送来的饭菜跟往常不同。不同并不是说饭菜的种类有所翻新,而是数量比之前都要足。小雨把饭菜放好,嘱咐许安这几天她可能不会来了。
许安打量着小雨,总觉她哪里不对。
“你看我干什么?”注意到许安的目光之后,小雨说道。她边说边拍了拍身上,似乎要把许安的目光和灰尘一样拍落。许安想起来了,第一次见到小雨,她不过有自己腋下那么高,现在小雨的身体有了一个明显的长高,已经逼近他的下巴。与此同时,小雨的头发也长长了,而且,还掺进了几缕白丝。
“你--”许安指着小雨的头发说道。
“你什么你,我告诉你,不要管闲事,老老实实养着,等到补给飞船到来,我们就安排你们离开。”小雨似乎感觉到了许安想要说的话,提前狙击道。别管闲事!她的口吻,让许安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我是关心你。”许安有些自讨没趣。
“用不着你关心。”小雨利落地说,不留一点情面。
许安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总感觉有一张巨大的网织在他和牧歌星上面所有人之间,他想要了解他们的生活,却只能从网格里看到一些表面甚至是假象。有钱人这三个字也让他觉得想不通,什么样的有钱人会选择这样的隐居生活?只能说,有钱人的世界我们穷人无法想象和有钱人真会玩?不不不,他想要知道事情的肌理,他想要去宝石森林看看,他想要亲手抚摸中心那颗大树。
“我走了。”小雨说道,站起来,拉开门,“啊,对了,补给飞船下个礼拜就要来了,到时候你跟他们一起走。”
小雨离开之后,许安根据定位器上的信号紧紧跟上去,他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踩在通往真相的路上。
夜色掩盖下,许安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靠超声波来捕获猎物的蝙蝠,他轻巧地在树木背后降落、藏匿、起动。
不知道走了多久,显示器上闪烁的光点定格下来,小雨到达了目的地。
许安发现自己这次跟踪一举两得:小雨将他带到了宝石森林。
许安静静地藏在一棵树后面,远远看见一群人手臂搭在一起围成一圈,他们围绕着一堆篝火一会顺时针转动,一会逆时针回溯。明亮的火光照耀下,许安看见他们的嘴里念念有词,可是距离的原因,他无法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种种迹象表明,这个秘密的聚会像极了某种宗教仪式。在他们围成的圈子里,不仅有一堆篝火,还有一个席地而坐的老人。许安惊奇地发现,那正是几天不见的段思清。他们继续绕着,念着唱词,仿佛他们形成了宇宙的中心,外界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又过了一会,段思清站了起来,他朝着许安的方向走来了。
许安心里一阵发紧,但随即想,他来的时候,段思清已经坐在那里,他不可能发现自己。何况,现在这种情况,一跑肯定会被发现。他所能做的只有一动不动屏住呼吸。
果然,段思清走向了他和许安之间的一颗大树旁。这棵树比周围其他的树木都要高大粗壮,啊,这正是宝石中心那颗巨树。许安目测树木要五人才能合抱。段思清攀爬上高高鼓起的树根,钻进了一个树洞里。许安再次想到《桃花源记》,“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还有就是爱丽丝的兔子洞。别有洞天这个成语无比清晰和强烈地冲进了他的大脑里。
刚才那些人纷纷从地上拿起早已备好的木棍,然后在篝火里点燃,接着围绕着段思清钻进的那棵大树开始吟唱。这次他们的声音都打开了,许安隐隐约约听见其中几句唱词“盛福无边,我辈求之;盛德无量,我辈祈之”。
这次的仪式要比刚才时间更久,等到他们散去,许安才悄悄现身,逐渐靠近那颗大树。但是他发现根本没有树洞,而段思清也不见了。
许安惊讶地长大了嘴巴,四下转了转,确定段思清刚才就是爬进这颗树的树洞里,然而现在这棵树却连书皮都没有皲裂。
奇怪的事情像是滚了一个雪球,从一开始自己的跌落,醒来,到遇见的这些人,越滚越大,到现在到达了极致。许安的脑袋里的疑问就像雪崩一样炸裂了。宝石森林,就是奇怪的源头。这里给许安的一种熟悉和陌生的感觉,熟悉是因为在地球上也见到过这样的森林,陌生是他说不上来这里跟地球上的森林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他转来转去,都是一样的参天大树。是了,问题就出现在这些树上。在宝石森林里,许安没有发现任何动物,甚至都没有其他种类的植物,全部都是这种根本没有见过也叫不上名字的参天大树。这不科学。
这时,一只手缓缓地搭在了许安的肩膀上,他猛地转身,看见李思瑾正对着他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是我!”李思瑾轻声说道,“这儿不方便说话,跟我回工作室吧。”
一路上,许安默默跟着李思瑾来到工作室,推开门的时候,许安发现小雨也在那里,她显然已经发现许安擅自离开了木屋,然后来找李思瑾帮忙。
“我看到了段思清,但是我后来找不到那个树洞了。”许安没有反抗,坦白了他的所见。
“小雨,我看就告诉他吧,反正我们还可以处理。”李思瑾对小雨说。
“好吧,”小雨像个老人一般长长吁了口气,“其实牧歌星只有一棵树,就是你看到的那颗。这棵树就是整座森林,整座森林只有这一棵树。”
整个星球上唯一的大陆,唯一的森林,许安想想到了《小王子》还有星球上那朵玫瑰。
“这颗星球曾经被一个星际探险队所发现。他们专门去找没有被开垦的星球进行探险。但牧歌星却并不是他们理想的星球,这里的一切都太平淡了,并没什么可以进行探索游戏的。直到有一天下雨,有个人跑进树洞躲雨,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年轻了,脸上的皱纹被抹平了,同时,她也失去了一些记忆。她忘记了,自己怎么会跑进树洞里,忘记了飞船降落在牧歌星,以为自己还在地球上。经过几次尝试和研究,他们发现这棵树吃的是时间,进入树洞里的人的时间成了树木汲取的养分。但人们却不敢进去重获青春,因为不知道会丢失哪一段的记忆。所以,后来的人会进行记忆备份。因为不知道会丢失哪一段的记忆,所以备份是完整的,从出生到现在,记忆之海的每一滴水都会得到精确的搬运和复制。”
“你驾驶飞船来到牧歌星的时候受了重伤,”李思瑾接过小雨的话说道,“可以说是危在旦夕,我们来不及多想,就把你抬进树洞。当然我们对你进行了记忆备份。”
“啊,”许安说,“这等于说,你们浏览了我的记忆,所以知道谭曦和她脑死亡的事情。”许安一拍脑门,根本不是什么飞行日志,是记在自己脑海里的日志。自己的大脑就像剥开的核桃一样,沟沟壑壑都一览无余。
小雨点点头。
“你来我这里理发的时候,我把拷贝的记忆给你补充更新进去。”李思瑾说道。
“原来是这样,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呢?”许安有些不高兴地诘问道。
“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小雨回复了盛气凌人的姿态。
“我,我是当事人,我有权知情。”许安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不够成立,毕竟自己是被小雨他们所救的,如果不是他们,自己早就殒命了,更遑论去拯救谭曦。就像那双曾经把自己从泳池打捞上来的大手,他有什么权利去过问那个人的动机和目的呢?在这些事情当中,他是被选择的,并没有主动的权利。
谭曦!
许安猛地想到了拯救谭曦的办法。
“那是不是可以把谭曦放进树洞呢?树洞可以让人变得年轻,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让人回到了之前的身体状态,那是否可以把谭曦放进树洞,变回她脑死亡之前的身体?”
如果现在有一面镜子,许安就能看见两眼放光的自己。
“只是存在理论上的可能,”李思瑾说,“我因为事先备份了你的记忆,然后重新输入回去。但是谭曦的记忆导不出来。如果把这样的谭曦放进树洞,出来之后,她仍然是没有任何记忆的。而且谭曦几乎可以认定是已经死亡了,没有人知道把一个死去的人放进树洞会发生什么。正如你所见,牧歌星不会有死人。”
“试一试吧!”许安乞求道。
小雨和李思瑾都摇了摇头,毕竟,这不是她们两个人能主持的局面。
“试一试吧!”许安再次说道。
得到的回应仍然是NO。
小雨把许安带回到木屋,许安一晚上都没有睡着,第二天清晨,他听见有人敲门,他木然地走过去开门。许安以为是小雨,没想到来的却是一个小男孩,许安下意识问道:“你是谁?”
“我是段思清。”小男孩说。从他扑闪的眼睛里,许安似乎可以辨认出那种老成。虽然事先被李思瑾和小雨的设定铺垫过,但见到段思清的返老还童,许安还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好累!
许安现在只等待着补给飞船的到来,然后离开这个奇怪的星球。本来他不觉得一个星期的时间有多长,但是现在他却感到每一刻都非常难捱。他想要去找谭曦,但是不论段思清还是小雨都不肯为他带路,他只好央求李思瑾,却得到同样的摇头和回复。这让他不得不把事情往坏的那方面考量,事实上,他整个人生的走向就没有光彩明亮过。
“是不是--你告诉我?”许安问李思瑾。
“不要瞎想。现在已经有人对你的存在表示不满了,你也为我们考虑考虑,等到飞船到来,我们就会从医院把谭曦送到飞船上,然后你们再行团聚。”
“就这样一天一天漫无目的地等待着,我都快要疯了。”许安说。
“你不是喜欢游泳吗?我陪你去游泳吧。”
许安这才发现,自己在李思瑾面前几乎是透明的,自己的所有记忆都被她浏览过,自己那些猥琐的小想法和夸张的大梦想都被她一一翻阅过。许安感觉自己就像是赤身裸体一般不自在,但眼下,这却是一个很好的建议。
来到海边,许安脱掉了上衣,慢慢走进水中。自从那次溺水之后,他并没有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样惧怕游泳,而是加强了训练,把自己强化成游泳健将。但是现在,他却感觉手脚协调不起来,他吞了一口水。身体的感觉完全不对,他,忘记怎么游泳了。这种肌肉记忆一旦获得就很难忘记的,然而他现在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他曾经可以像一只青蛙一样在水中自由来去,可现在他的胳膊和双腿仿佛被钉死了,又或者被牵线了,根本不是自己主动,而受牵制于一种无形的力量。
李思瑾见状连忙游过来,架着许安上岸。
“怎么回事?”许安问自己,也问李思瑾。
“也许跟进入树洞有关。”
“可是肌肉的记忆不会消失啊。”
想到这里,许安突然发现自己的胸口,那里曾经被一颗子弹咬开,离开法兰星的时候,伤口刚刚结疤。但是现在,完全看不到任何疤痕。
“怎么回事?”这次他笃定地把问题抛向李思瑾。
“你真的想知道吗?也许不知道更好。”李思瑾说道。
“牧歌星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小雨说过,曾经有个探险队发现了这里,发现了树洞,这些都是真的,但是那个躲雨的人进入树洞后却没有再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
“她被树洞吞噬了。”
许安又一次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那么段思清呢?”
“你看到的只是他的克隆体,小雨也是。所以小雨会衰老的很快。而你,也一样。我提取了你的记忆和基因,然后进行了克隆。”
“不,这不可能。如果是克隆的话,从胚胎长到现在起码要二十几年。”
“你说的是自然生长,而我们可以人工干预。”李思瑾说道。
“所以段思清只用一个晚上就长成了小男孩的模样?”
“不,那是因为这颗星球上所有人,都有数十个备用的躯体。”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许安感到一种空前的绝望和无能为力。
“那个进入树洞躲雨的人,就是我的姐姐。我也是那次探险队的人之一。我们发现牧歌星上没有其他动植物,只有这一种树,其实,是只有这一棵树。就在那颗树上,我们还发现了一种金色香料,我们称其为记忆香料。我们把这种香料带到地球上,制成的香水非常受追捧和欢迎,几乎成了地球联邦上层社会的代言。。”
许安想起了孟鹏,他身上喷的香水,正是从记忆香料中提炼的。那种味道对他的吸引跟宝石森林中心那颗巨树对他的吸引如出一辙。
李思瑾继续说道:“后来我们再次回到这里,采摘记忆香料贩卖到地球联邦。但是这种香料非常稀有。渐渐地,我们发现,只有树洞吞食人类的时候,才能生产出这种香料,我们试过将跟人类基因最为接近的大猩猩放入树洞,长出的香料就有些变味。所以,我们就把自己克隆,把身体献给树,而自己用克隆体和提取的记忆活下去。这颗星球的所有人都是香料的拥有者,这些香料为我们带来了巨大的财富。补给飞船会根据我们的要求,定期来到这里运走香料,我们在其他联邦的负责人会负责销售这些香料。但我留在这里,并不是贪恋财富,我只是喜欢这里的清净。所以,我并不参与记忆香料的采取,我也不是有钱人”
李思琪说完看着许安,“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你给我的记忆到底是不是真的?”
“当然。”李思瑾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许安没有追问下去。
补给飞船终于到来了。
许安跟李思瑾和小雨、段思清告别,小雨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段思清也已经是壮小伙了,只有李思瑾,她仍然是那副模样,似乎连头发都没有生长一寸。李思瑾告诉许安,他们已经把谭曦的冬眠舱放置到了飞船上,也跟补给飞船的船员打好了招呼,直接过去就可以。
“你们真的愿意在这里生活下去吗?”许安不知为何,问出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不呢?这里多好。”小雨说。
“安静,没人打扰。”段思清的口吻让许安想起他们初次见面时的形象。
“这是,”李思瑾总结道,“我们自己的选择。”
“好吧。”许安一一和他们拥抱,虽然这段日子算不上开心,但起码他们真的救活了自己,而且,他们起码真诚。
许安远远地看到了飞船,觉得非常眼熟,记忆又涌上来了,自己一定在哪儿见过这艘飞船。啊,是了,还是在法兰星,那场枪战,这正是其中一艘,许安判断是正义一方的那一艘。他就是为了这艘飞船而呼喊出了那声“小心”,而自己也因此饮弹。他们原来就是牧歌星的补给飞船,这个世界,不,这个宇宙还真是小。
许安怀着一种故人相见的感情接近飞船,刚刚走到船舷旁边,却感觉脖子后方一阵刺痛,他整个人软了下去。
许安再次晕倒了,只是这一次,他不知道,刺中他脖子后方的是一枚麻醉针。
犹在梦中。
许安朦朦胧胧地看见面前闪动的枪口,断断续续听见他们粗狂声音的对话。
“把他放进树洞里吧。”
“可是他救过我们,在法兰星。”
“那怎么办,你知道我们做的是什么。你想仁慈吗?那是上帝的事。”
“也许有别的办法。这里不是有一个克隆基地吗?”
许安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树洞的面前,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近树洞,才发现这个洞口是可以蠕动的。站在他身边的不是段思清、小雨,也不是李思瑾,而是一个身穿绿色制服的高大男人,制服的胸口绣着“TS”两个字母。又是他们的人。
“我很感谢你在法兰星做的事情,作为报答,我会让你以另外一种方式活下去。”那人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许安就是一只在迷宫里的小白鼠,从一开始就被愚弄了。你以为他们的目的就是让你走迷宫,其实他们只是以此取乐罢了。
“其实很简单,利益至上。这里盛产一种金色香料,比钻石还金贵百倍。”
“我知道,生产香料的正是这颗大树,而大树要吃人。”
“看来李思瑾都告诉你了。她是不是还告诉你,这里全是有钱人在隐居,我们是补给飞船?哈哈。”他笑着说,“根本不存在什么有钱人,他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在各个联邦被判处死刑的罪犯。我们集团承担了流放罪犯的业务,就将他们送到这里喂树,利益至上,一举两得。李思瑾的记忆也是被篡改的。这次我们押送了一帮星际海盗,在法兰星跟我们交火的正是他们的同伙。后来,我们在梅枝星附近跟他们进行了一场遭遇战,将他们都抓获了。哦,现在他们都变成了香料。”
“你是不是也要把我变成香料?”
“原谅我,我也是身不由己。但是你不会死的,相信我,你会在其他地方--”那个人停顿一下说,“永生!”
“哈哈!”
许安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你笑什么?”
“你呢?”许安说,“你怎么能够保证你不是克隆人呢?你难道不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没有被动过?”
那个人一怔,显然没有想过这一点,但随即恢复了刚才的冷峻。
“我看过你的记忆了,是不是还有一个叫谭曦的女孩?”那个人突然说道。这句话比死亡的威胁更能解除许安的防备。不等他多说,那个人就把许安扔进了树洞,他的动作是那么轻盈,就像是往壁炉里添了一把柴火。
这次,许安终于证实了,树洞并不是爱丽丝的兔子洞,更不是通往世外桃源的山洞,这里只是一个吞食记忆的焚烧炉。
许安已经无法分清梦境和现实。自己和谭曦的感情是不是真的?法兰星上的李连新是不是真的?梅枝星上麦克斯和爱丽丝的相依为命是不是真的?牧歌星上的一切,段思清、小雨、李思瑾、宝石森林是不是真的?许安自己,是不是真的?
正如我们对于宇宙的理解只是基于我们自己的眼光和出发点一样,我们的记忆是否也是按照我们希望它所呈现的面貌生长呢?又或者记忆根本不可靠。那么,如果我们忘记自己五岁时候的一次跌倒,是否可以说,我们在那一年的那一天根本就没有摔倒呢?这是成立的。许安脑海中就像放幻灯片一样,开始闪现一帧一帧的画面,他记忆到达的最远处,他的青春期,他的大学考试,他加班到深夜被锁在公司的悲惨经历,莉莉对他的表白,孟鹏身上的香水味,李连新露出洁白牙齿的微笑,麦克斯哑着嗓音为爱丽丝读书,段思清老人和小孩的切换,小雨的拔节,李思瑾干练动人的画风。所有一切,一切所有,来了又去,匆匆而逝。
脑海中最后一个画面,是站在刺眼阳光下的谭曦背对着她。他努力地呼喊着谭曦的名字,但对方就像没有听见一样不为所动,一步一步坚定而温柔地离他远去。许安伸出了手,却只能抓住风。就在许安以为谭曦要永远地离开自己之际,后者停下了脚步,站立片刻。她的肩膀有了一个微笑的倾斜,她的背影逐渐滑出了侧脸,谭曦回过头来,逆着阳光,露出一个温柔可口的微笑。
许安看着这微笑,心满意足地沉睡过去。只是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醒来。

尾声

许安再次醒来,又是一个明媚而稍显怪异的早上。怪异是因为熟悉,这样的醒来,这样的房间,这样的装扮。他从床上躺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四周寂静地像是一部默片,推开窗户,就是一片森林,但是没有鸟叫。许安从屋里出来,新鲜好闻的空气争先恐后扑入他的鼻孔,他忍不住闭上眼睛使劲吮吸。他机械地走着,就好像上了发条的钟表一样,嘀嗒嘀嗒,带着时间往前跑。他的脑袋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他的双腿知道。他来到一座巨大的森林,脑海里立刻反馈出来森林的名称:宝石森林。他看到了一颗几乎五个成年人才能合抱的大树,忍不住上前抚摸树身,触感粗糙而温和,就像是翻着一本装帧古朴的线装书。经过这片森林,许安看到一片蔚蓝的海域,他多想跳进去畅游一番,但是刚来到海边,从晃动的水面上,许安努力看清了自己的脸--
这时,水面上出现了另外一张脸,一张美丽到惊艳的脸。当然,这是一张女人的脸,五官精致地错落在白皙而略显消瘦的脸盘上,头发披散开来,风一吹,像二月刚刚抽出嫩芽的柳条一样轻盈摆动;她的身上穿着一条雪白的连衣裙,衬托地他身上那件粗布袍子就像是一条麻袋。水波粼粼,她的面容在水面上温柔地摇晃着,比梦境更梦境,比美轮美奂还美轮美奂。气氛美好的经不起一句话,仿佛一开口就会打破,虽然许安心里很想知道她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也会来到这里,但是他就像被定格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面容在水面一圈一圈华丽的水波里荡漾开来。
他们有过几次短暂的四目相对,但从彼此的眼神中,谁也看不出什么内容。
终于,许安忍不住想要开口,却被女孩抢白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迫使我这么做。我知道这么问有些冒昧,但是我很想知道你叫什么?”
“许安。”许安说道,“我叫许安,许愿的许,平安的安。你呢?”
“我叫谭曦,谭嗣同的谭,晨曦的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