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中国]-【小说】爱的话语

作者：钛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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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逐渐走向老龄化的世界，仿生人极有可能成为未来最重要的劳动力。而仿生人的介入，将会给社会伦理、家庭单位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耕平篇
在耕平6岁的时候，母亲离他而去。

他还记得那时的一切，白色的医院房间，晴朗无云到不自然的天气，嚎啕大哭的父亲，自己不知所措地在一旁泫然欲泣，表情严肃的亲戚们，母亲的指尖。

奇怪的是，临终前母亲对他说的话他完全没有记住，大概是要自己像个男子汉照顾好自己，还是要听父亲的话？耕平没有记住那些早已堕入虚空的话语，唯独记得自己的小手紧握着母亲右手食指的指尖。指尖没有变凉，但亲戚们最终拉着耕平离开了那间病房。到了第二天，耕平见到的母亲就只存在于凭吊死者的黑白照片中了。

之后的一年简直暗无天日。

不擅长操持家务的父亲还是做了些努力，虽说不是竭尽所能，倒也用心维护着家里的整洁与秩序。但是他对于生活的琐事向来笨手笨脚的，母亲在世时家务与他完全绝缘，他便得以一门心思地埋头于自己的研究。母亲去世后，随着他在同家务的奋勇抗争中渐渐失利，最终还是失去了耐心，而家里也就没有了原本的井井有条。也许这不怪父亲，可是耕平还没做好接受这个事实的心理准备。幼小的他先是失去了至亲，紧接着又看出自己心爱的家马上就要分崩离析的端倪，却无力阻止。即使耕平牺牲掉自己看动画片以及出去玩耍的时间来洗刷餐具，清洗自己和父亲的衣服，家里的状况还是一团糟，如同失去动力的锈迹斑斑的货轮在太平洋的中心慢慢下沉。本来父亲可以雇一个保姆来操持家务和照看年幼的耕平，不过那时的他自有打算。问题在于——父亲根本不知道如何跟耕平沟通。自己的想法一直都埋在心里，没有了“母亲”这个两人交流的桥梁，他们时时刻刻都被厚重的沉默所笼罩。对于没有安全感的耕平而言，没有比这更糟糕的状况了。那个年纪的耕平差点认为父亲会弃自己而去，每每从幼稚园放学时，他惴惴不安地等着那个总是迟来的身影。看着其他的小伙伴跟父母兴高采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耕平总是抑制不住想哭的冲动。

揪心的一年度过之后，事情终于有了一丝转机。

在耕平开始进入小学之后，父亲带来一个名叫“莉莉”的仿生人女仆。

“这是耕平，我的儿子，以后他就拜托你了。”父亲对身旁的仿生人说道。

“好的，中村博士。”身着黑色与白色相间的女仆装的莉莉用有些奇怪的女声回答父亲，并弯下身子，轻轻握住了耕平的右手。耕平看着她细腻却缺乏表情的脸庞，瞳孔处发出了相机调焦的声音，纤细的脖颈和胳膊，皮肤看起来像是硅胶材质，但她的手却不是凉的。他闻到莉莉身上的香水，那是母亲生前常用的款式，一股淡淡的佛手柑的味道扑面而来。

“你好。我是莉莉。”虽然是普通的口音，但音调有些违和感。

“你好。我叫耕平。”虽然有些怕生，他还是壮着胆子和仿生人交流着。

莉莉就是父亲此前的研究成果——AI在仿生人领域中的应用。此前AI被广泛用于清扫机器人和工厂自动化生产机器人中，搭载到仿生人平台这还是第一次。由于前者是专用型的机器人，性能单一，能够处理的工作有限，而后者属于通用型机器人，不论是其应用范围的广度还是实现其功能的难度，前者都无法比拟。想象一下在这个逐渐走向老龄化的世界，毫无疑问，仿生人将是未来最重要的劳动力。可以说父亲带到家里的仿生人是人类科技文明的重大进步——但这对于耕平来说并不重要，只要有人能处理好家务的琐事就好。而莉莉恰恰做到了这一点。

与顶级的管家培训学校合作，录入大量家务处理的模型，莉莉包办了家中全部的清洁与整理的工作。时隔一年之后，耕平终于再次见到了没有堆叠着大量碗筷的厨房，干净的衣服，一尘不染的地板，以及通透清爽的房间。一直提心吊胆的孩子终于放下心来，被父亲冷落的他也有了新的玩伴。

在工作日，父亲会开车送耕平去他所就读的小学，而放学时都是莉莉去接他。那时莉莉会换上母亲死后留下的一些衣服，对于这点耕平有所抵触，得知是父亲的授意后还和父亲大吵过一架。不过如果穿女仆装出来的话，莉莉会被自己的同学围观，第二天小孩子们还会制造各种离奇的谣言，不得已，耕平只得对莉莉的着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被莉莉接到家，耕平便在自己的屋中写今天老师布置的作业，完成之后就去客厅看电视。有时耕平对莉莉在做什么更感兴趣，于是悄悄走到厨房的门口，看莉莉用灵巧的双手制作各种料理，这些料理的材料都是莉莉在白天自己买好的。耕平看到莉莉用肉眼看不到的速度迅速将土豆去皮切块，或者将合适的奶油倒入锅中，做一道粟米忌廉汤，或是烤着白肉鱼。随着自我学习的深入以及主人们的信息反馈，莉莉的厨艺越来越好，炖土豆的味道香郁美味，粟米忌廉汤爽口怡人，而烤白肉鱼更是无与伦比，刀口焦得堪称艺术品，淋上柠檬汁之后让人忍不住大快朵颐。

有一次父亲晚上加班，耕平自己在家中吃着莉莉做好的饭，于是对莉莉说：“如果你能尝尝自己做的料理该有多好。”莉莉并没有立即回复，而是微微低下头，好像在她的大脑里正在进行复杂的运算一般。过了一会儿，莉莉回复道：“对不起，我现在还不具备该项功能，无法实现你的要求。”

“嗯……”对话进入死胡同，耕平只好继续默默地吃晚饭。

晚上，莉莉一般会陪耕平打游戏，或者为他推荐有趣的网络视频，有时也为他读一些有趣的书。耕平的兴趣很广泛，不论是天文还是恐龙，亦或是机械方面的知识，耕平都爱去了解一些，有了莉莉的讲解，耕平理解这些事情更快了。

“我们人类是从恐龙进化来的吗？”某天晚上，耕平向莉莉问道。

“不是，人类所从属的哺乳动物是从爬行动物中的合弓纲进化来的，而恐龙主要属于爬行动物中的蜥形纲。当然，根据种系发生学、亲缘分支分类法，‘爬行动物’或者说‘爬行纲’的含义都已经有所变化。现在有人主张将爬行纲并入蜥形纲，也有人主张将其废除。”莉莉回答道。

“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么？”

“合弓纲包含单孔亚纲，蜥形纲则包含无孔亚纲、调孔亚纲和双孔亚纲。”

“呃，即使你这么说我也不太明白……”耕平觉得这些名词如同天书一般。

“简单来说，合弓纲算是似哺乳爬行动物，蜥形纲则包含了现存的爬行动物和已经灭绝的恐龙。”莉莉尽可能用耕平已经了解的事实进行讲解。

“所以说人类不是从恐龙进化来的啊。”

“是的。另外，在二叠纪的时候，合弓纲是优势物种，其竞争实力全面压倒蜥形纲。结果二叠纪末期发生了一场生物大灭绝，合弓纲遭到剧烈打击，其中的盘龙目彻底灭绝，只有少数的兽孔目存活下来。进入到三叠纪后，蜥形纲逐渐占到上风。奇妙的是三叠纪末期又发生了一场大灭绝，合弓纲再次遭到摧枯拉朽般的打击，旗下的兽孔目也差点全军覆没，只有小巧的犬齿兽类存活下来，那时地球已经进入到侏罗纪，后面便是恐龙君临天下的时代。”

“可是，它们现在都已经灭绝了。”

“是的。迄今为止，从犬齿兽类，也可以说是从合弓纲所进化而来的哺乳动物已经称霸地球。”

“但这个故事并不让人开心。”

“为什么呢？”莉莉不解地看着耕平。

“我觉得，人类总有一天也会消亡。那时候崛起的物种又会怎么看待我们的化石呢？”

“我想，他们一定会充满惊叹的。”

可问题是，‘惊叹’对于已经彻底灭亡的生物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耕平摇摇头，将这句话留在心底。

等耕平上了床，莉莉便会进行充电。只要身体坐在一把专用的椅子上，就能进行无线充电，同时还可以与实验室的数据同步。即使这样，莉莉每周还要回实验室一次，中村博士需要对莉莉进行一次检查，并且在更新其系统后进行全面的测试，以保证仿生人的安全性。

周末是耕平最开心的时光。因为每逢双休日，莉莉都会带耕平去他想去的地方。以前都是母亲带耕平出去玩，父亲每天都耗在实验室，周末也是如此，晚上能够回家休息对他而言都是一种奢侈。所以莉莉承担起了母亲的职责，周末的时候陪年幼的耕平去博物馆，或者图书馆，或者爬爬山，在春天那温煦的阳光中远足。在莉莉到来前的那一年里，耕平只得独自窝在家中。所以在各种意义上，耕平在心底里是很感谢莉莉的。

一个四月份的周末，天气晴好，春色洋溢在人们的身边。这是樱花蓄势绽放的季节，于是莉莉带着耕平到离家较远的公园去看樱花。公园中有一条清澈的河川，形状弯弯曲曲，通向公园里一处不大不小的湖。两人就坐在河与湖边界处的小丘上，小丘已被嫩绿的草所覆盖，而上面长着很多漂亮的樱树。耕平帮莉莉在初见绿意的草地上铺开白色的野餐布，两人脱掉鞋子坐在上面。莉莉将四四方方的日式食盒摆在上面，食盒外面涂着精致的黑漆色，并在一角点缀着樱花花瓣的图案。打开盒盖，食盒内部则是鲜艳的红色，里面一个个小方格里放着昨晚莉莉制作的和菓子。这些和菓子样式各不相同，但都显得晶莹剔透，如同一个个工艺品一般。

看到莉莉做的这些和菓子，耕平忍不住吞下口水。真不愧是莉莉的作品，只看一眼便让人胃口大开。

莉莉将一个个小巧的和菓子摆放到精致的长方形陶瓷小碟中，小碟的表面也涂上了黑漆色，一角同样点缀着一朵樱花的花瓣，底部则为红色。然后她取出一盏透着樱色的玻璃杯，从保温壶中为耕平倒了红茶。耕平一边慢慢吃着漂亮的和菓子，一边喝着莉莉做的红茶，欣赏美丽的景色。他们坐的位置可以看到湖心上的小岛，有的游人泛舟到岛上赏樱。春天那裹着一丝暖意的风不时抚摸着公园里千本樱树，抚摸着刚冒出头来的嫩草，抚摸着游人的脸庞。此刻落樱纷纷，耕平便张开手脚躺在野餐布上，一脸惬意与幸福。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在送耕平上学时问道：“你跟莉莉说过希望她能够陪你一起吃饭是吗？”

耕平无言地点点头。父子原本很少交流，但最近两人会稍微谈论些关于莉莉的事情。

父亲接着说道：“你的这个想法其实是很自私的。仿生人虽然有人类的外形，但有些功能就像累赘，最好不要有。给他们添加这种功能，其实只不过是让他们讨人类的欢心哦。”

“那为什么父亲让莉莉负责家中的家务呢？本来这不应该是她承担才对。”耕平反驳道。

“不可否认，这的确是出于爸爸的私心。爸爸非常不擅长搞家务，于是在第一代实用性的仿生人身上重点加上了各种家务处理功能。但我觉得这是一种双赢的方式，能够提高仿生人在社会中的有效性，而且这也有利于仿生人理解人类的社会性。而吃饭的功能其实只是浪费饭菜，所以我的研究所里不太可能会给莉莉添加这个功能。另外，这也并不影响他们越来越强大。”

“强大？”耕平竖起了耳朵，然后问道：“就像淘汰了恐龙的哺乳动物吗？”

“其实这是误解。淘汰了恐龙的是环境。选择物种生存与灭亡的力量永远都是环境。哺乳动物只是比较适合新的环境而已，而实际上哺乳纲的生物中也有很多大类在环境的变迁中灭亡。这是一个极其自然的过程，哪怕将来仿生人成为人类文明的代言人。”

“爸爸不害怕吗？被仿生人消灭这点？”耕平接着问道。

“爸爸认为这个概率比人类文明毁于核战争的概率还要低。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是现今大部分AI研究所的铁则，也就是说，AI在源头上不太可能视人类为敌人。而且，这是人类解决现存问题的方向。煤炭和石油给人类带来了污染问题，但也是人类文明迅速发展的重要保障，后来原子能的开发也是如此，既是人类未来能源的重要方向，也是人类头上的达摩克雷斯之剑。但这些科技的发展解放了人，人类不再奴役同胞，而是通过科技的力量变得自由。AI是确保人类向下一个阶段发展的重要方向，不能因为潜在的危险就止步不前，爸爸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爸爸创造的AI会被其他人进行恶意的对待和破坏呢？”耕平问道。

“如果别人在耕平面前破坏莉莉的话，耕平会怎么做呢？”

“我想，我应该保护莉莉。”

“即使她只是AI？”

“我不清楚AI和人的区别。即使有区别，他人也不能这么做。”

“很好。”爸爸嘴角微微翘起。

爸爸早晚要干一件震惊世人的事情。希望那时的耕平会支持我。中村博士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耕平升入中学，莉莉也陪伴了他六年多的时光。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渐渐成长起来，在学校里有了关系很好的朋友，外出的话也不再依赖莉莉。每天晚上，耕平也要应付越来越繁重的课业负担，不能经常听莉莉读书。但当周末无所事事时，耕平还是会和莉莉谈自己的兴趣，并在莉莉的指导下看一些更加具体的书。他的兴趣已经从恐龙身上移开，克罗马农人和尼安德塔人的历史对他而言变得更有吸引力。在博物馆和书中，以及网路上才能看到的科技前沿，使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人类的过去。

那是一段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惨烈的历史。从东非沿着海岸线或者通过内陆走到世界各地的人类先民们，被后来从东非走出来的人类所灭绝。人类自身也曾因为气候变冷而几近灭绝。随着狩猎和耕种技术的升级，使人类在同自然和其他物种竞争的过程中逐渐崛起，直至所向披靡。人类符合环境的要求，成为这个时代中所有物种的王者。那么AI呢？并非自然造物的AI，又会有怎样的未来呢？这是耕平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但暂时还没有得到答案。

时间在不断飞逝，转眼间耕平的中学生涯就结束了。父亲和莉莉一起参加了耕平的中学毕业典礼。然后就是三年高中时光，最后耕平不费吹灰之力就考入本国顶级的AI研究相关的大学。除了进行AI方面的学习和研究，他又报了一个人类学研究方向的第二学位。

当耕平的大学生活进入第二个暑假时，父亲宣布自己即将结婚，而结婚的对象正是莉莉。为此耕平又和父亲大吵一架。

倒不是因为耕平讨厌莉莉。其实，对于父亲的决定，他的心里并没有表面上那般反对。只是耕平不喜欢父亲自作主张的态度，另外也担心这段婚姻会让自己成为同学中的笑料。人类和AI的婚姻并非没有先例，但都被社会视为一种娱乐行为。AI迄今为止并不享有人权，所以人类和AI的婚姻也就没有法律效力，政府中相关的职能部门也不会承认。这些状况被耕平提出来后，父亲不置可否。实际上父亲深思熟虑过了，只是身为一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他宁可不再多说。

“老爸，你知不知道，其实莉莉是不懂爱的。”这是耕平最后的理由。

“知道。”父亲点点头。

“那你为何要娶不爱你的女人呢？而且她还不是女人……”

“你喜欢莉莉吗？”父亲反问道。

“喜欢。”

“但莉莉作为AI，并不会喜欢你，对吧？”

“嗯。”

“这影响你对莉莉的喜欢吗？”

耕平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儿，耕平再度问道：“老爸，你爱她？”

“爱。”

“为什么呢？你们之间其实并没有很多交流吧？”

“因为我创造了她。我知道她身上的一切秘密，而她也知道我的。并且她替我好好照看了你，这是我怎么也做不好的事情。”

“这本应是你的责任，而不是你爱她的理由。”

“我不否认这点。”父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说：“我的确把麻烦事都推给了她。不过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觉得她是爱你的，只是她不知道而已。在你需要的时候一直陪在你身边，我想这也是一种爱的形式，而她一直以这种方式来表达着自己的爱意。”

耕平不再说话。不善言辞的父亲突然说出了令自己眼圈发红的话语，而且自己也认同这一点。也许这就是爱，莉莉爱我的方式。而我也爱着莉莉，这就足够了。去他的蜥形纲和合弓纲，去他的尼安德塔人和克罗马农人，去他的AI和人类。莉莉从一开始就是我的家人，现在只是承认这一点而已。

于是一家人开始好好筹备这场婚礼。

不出所料，新闻媒体也将这场婚礼视为一场闹剧，在举行婚礼的教堂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另外还有许多有组织的反AI主义者，他们举着各种木牌和标语，站在场外进行抗议。而父亲邀请的嘉宾都是研究所的同僚，以及那些愿为AI争取权利的各界人士。同意为两人举行证婚仪式的神父也很难找，但最终他们还是找到了。

父亲穿着黑色的西装，而莉莉穿着白色的婚纱。她挽着中村博士的臂弯，一起向来宾致敬。对于AI而言，也许婚礼和吃饭一样，都是他们不需要的功能。但对于人类而言，婚礼是他们表达爱与承诺的必要方式。而且父亲想通过这种方式来为AI争取权利，耕平是知道这点的。看着外面的抗议者，他越来越支持父亲的想法。

耕平想起一天之前，身为新娘的莉莉被父亲同僚的妻子簇拥着去梳妆打扮时，他轻轻握住了莉莉右手食指的指尖。莉莉看着他，什么都没说。耕平也什么都没说。

但爱的话语无处不在。

十五年之后，在自己的婚礼仪式中，耕平为生命中的另一半在左手无名指上戴好戒指。略显苍老的父亲和外貌一点都没有变化的莉莉坐在前排看着自己。耕平当着所有嘉宾的面吻到小百合的嘴唇时，感觉自己已经完全融化在幸福之中。

这么长久的时光都消逝在哪里了呢？耕平自问道。

很多事情都没有变化，比如教堂外的抗议者，比如教堂里的支持者。愿意为他们证婚的神父还是那么难找，结果耕平请的是给父亲和莉莉证婚的神父。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

但也有很多事情发生了变化。小百合的表情要比父亲那代的仿生人生动了许多，有时候也会生气，会开心地笑，也会偷偷从耕平的身后抱住他。其实小百合同样不能像人类一样真正理解爱的含义，但这对于小百合的发明者——耕平而言并不重要。在研究所里度过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一直陪伴着他。这就足够了。

“中村博士，为何要为新娘取名为小百合（Sayuri）呢？”一位研究所的赞助者向耕平问道。

“因为莉莉（Lily）在英语中的意思是百合花。”耕平回答道。

听罢，父亲和莉莉都偷偷笑了。

小百合篇

小百合被耕平带到酒吧时，心里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耕平为小百合安装了味道的感受器，虽然在仿生人体内安装处理食物的胃袋暂时还不可行，但如果只是处理诸如酒精和饮料之类的液体的话，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去酒吧的话，我应该穿什么呢？”小百合在听到耕平提出去酒吧测试味觉功能时问道。

“嗯，一如既往的装扮即可。”耕平想了想，然后回答说。

耕平穿了一件黑色连帽卫衣，一件牛仔裤和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戴一块父亲在他成年时送他的精工贵朵表。而小百合穿着之前耕平陪她逛街时买的白色过膝连衣裙，一双粉色的高跟鞋，手腕上带着圣诞节时耕平送她的施华洛世奇白色小牛皮表带的手表。从实验室出来时，小百合一直牵着耕平的手。

去到一家名为“誓言”的顶级英式酒吧时，耕平推开了酒吧那厚重的木门。

坐到吧台边缘，举止优雅的调酒师为两人送来厚厚的酒单。

“我一直很想试试玛格丽特。”小百合对耕平说道。

“好的。一杯玛格丽特，一杯波摩12年威士忌，1:1加热水。”耕平向调酒师下单。

“明白了，请稍等片刻。”调酒师点点头。

他先做玛格丽特。取一支冰镇过的玛格丽特杯，切了一角青柠，沿杯口边缘旋转一周，然后将杯子倒扣在盛着盐的小碟上，杯口的盐霜便挂好了。在雪克杯内加入四块自己手工切削的大块球冰，取一支培恩龙舌兰酒，用盎司杯取1.5盎司，倒入雪克杯，然后又分别加入量好的1盎司君度橙味力轿酒和0.5盎司的酸橙汁，再用力摇晃雪克杯直到杯壁完全起霜。最后将雪克杯内的液体倒入玛格丽特杯中，在杯口挂上新切的一角青柠，传统玛格丽特便做好了。调酒师将杯子搁在杯垫上，推到小百合跟前，轻声说道：“请慢用。”

耕平点的酒做起来就简单多了，厚厚的岩石杯里倒入2盎司的波摩12年单一麦芽威士忌，兑入适度的热水，他下的单就完成了。

“味道如何？”耕平问道。

“嗯……感觉好复杂……既有咸味，又有酸味，还有酒精的味道。”轻啜一口后，小百合皱了皱眉头，轻轻吐了吐舌尖，便又问道：“话说，为什么要做盐边呢？”

“因为龙舌兰酒的味道比较冲，通过盐和酸橙汁来刺激唾液分泌，以达到缓冲酒的味道的目的，这是喝龙舌兰酒的一个传统。”调酒师轻声解释道。

可惜，我并不能分泌唾液……小百合在心里说道。

耕平悠然自得地喝着威士忌，不一会儿小百合也融入酒吧的气氛之中。酒吧的音箱里放着艾拉·菲茨杰拉德演唱的《Let's Do It》，她的嗓音悠久绵长，沁人心脾，小百合被歌词深深吸引过去——

鸟儿这样做，蜜蜂这样做。

甚至受过教育的跳蚤也这样做。

让我们这么做吧。

让我们陷入爱河吧。

我会陷入爱河吗？小百合想到这里，刚来时的惶恐又冒了出来。

小百合想起初次见到耕平的情景。当她第一次通过实验室的摄像机观察世界时，她最先看到的人就是耕平。

对于小百合而言，他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因为小百合的经验代码直接来自莉莉，从那些代码中，小百合知道了耕平这个人。

不过和莉莉不同的是，小百合的思维方式有本质上的区别。可以说，这都是耕平的功劳。

上大学时，耕平对于AI下一步的发展方向就有自己的想法。耕平认为AI研究的领导者要像冯·诺依曼那样，既是广博的通才，又是各个领域的翘楚。跟奥本海默一起领导曼哈顿计划时，坐镇多个军事项目的冯·诺依曼就立即察觉到宾夕法尼亚大学研发的ENIAC巨型计算机的广阔前景，并让这台本打算用于计算炮弹弹道轨迹的庞大怪兽率先用于原子弹冲击波能量的计算。在年轻时，他就拿到了苏黎世联邦理工的化学工程学位和柏林大学的数学博士，这样的数学和理工能力使其成为二战时全美诸多军事科研力量的指导者。同样，想要搞好AI的研究就必须要有多学科的教育背景，涉及计算机硬件设计、软件编程、仿生工程、生物学、医学、人类学、心理学、语言学等。耕平的父亲就是坚定的大脑逆向工程的研究者，同时还有数学博士的学历和高级软件工程师资格。耕平并不逊于父亲，除了AI所需要的理工学历外，他还有人类学和医学以及心理学相关的教育背景。耕平自己的兴趣和莉莉的帮助终于使潜移默化的教育结出累累硕果。

通过研究莉莉的代码以及实际生活中的反馈，耕平提出了第二代仿生人的构想。根据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心理学家卡曼尼的心理学研究成果，人类大脑进行快速判断的“系统一”依托于情感、记忆和经验，是一种常用的、无意识的系统，而“系统二”需要调动注意力分析和判断，是一种有意识的系统，但速度远慢于系统一。人类天然依赖“系统一”，而AI从出现开始就善用“系统二”。如何让AI更像人类呢？就要让AI的“系统二”必须晚于“系统一”投入工作。

如果我们询问一个人现在大概的时间，在无法查看手表或者手机的情况下，这个人会根据自己的经验以及对这段时间里发生事情的判断来估算一个大概的时间，而耕平强制AI先完成这个系统一的运算，再允许AI通过石英计时器进行校准。

“要学会先犯错，这样AI才能更像人类。”耕平便是坚持如此的规则来指导AI研究的。

另外就是经验的累积。对于所有现实生活中的经验都要通过遗传算法和模糊算法进行归类，将结果直接存入AI的系统一。这就像人类的儿童逐渐生长的过程。这种经验的结果在调用时难免会出错，但在人类成长中这些错误也在所难免，留给AI犯错的自由是其进化的唯一方法。

新的AI不仅更擅长察言观色，也会犯错，甚至会思考万事万物的意义——因为思考不出最终结果便中途宕机了。不得已，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度出现，耕平设计了一种程序，一旦AI无法通过思考得出结论而硬件核心出现高负荷的状况下，这种思考会被存储入特别的存储区，作为待处理的事项封存一段时间。

如此这般，当小百合看到耕平时，莉莉曾经有关耕平的记忆被挂起，小百合先用自己的眼光来观察他。

耕平其貌不扬，平时一直戴着万宝龙的半框眼镜，头发短短的，身材中等，身上没有披白色研究服，只是率性地穿着连帽卫衣。但当小百合发现实验室内的人都对耕平言听计从，毕恭毕敬，便认定这就是自己的发明者。

“Hello。”小百合在终端显示器上输入这几个字。

“Hello。”耕平点点头，开心地对着摄像头笑了。

这就是小百合同耕平的第一次交流。

随着小百合的意识程序被安装入仿生人的身体中，她开始在耕平的指导下对世界进行探索。每到新的地点，小百合会先观察人们的表情，然后解读出这些表情的含义，并根据他们的表情来对自己的表情进行定义。高兴的时候会笑，难过的时候会悲伤，不安的时候会流露出依赖耕平的表情，有时候也会因为恼怒而发脾气。

小百合已经不仅仅是莉莉的升级版本，而是有着一次巨大飞跃的AI仿生人技术。由于小百合成长很快，身体也被做得无可挑剔，所以跟着耕平外出测试时很少有人会发现她是个仿生人。小百合每次出行回来都会带着小小的成就感，并缠着耕平为她买些小礼物。

耕平每天都会和小百合待在一起，不是在实验室为小百合进行调整和优化，就是带她去到人多的地方进行“系统一”的积累和测试。渐渐地，耕平对待小百合的想法有些变化。就像父亲对待莉莉的感情一样，不惜用结婚的形式来宣告莉莉在人类世界应该握有的权利。自己对于小百合的感情是什么呢？

这是有点像父女，有点像恋人，又有点像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感情。为此耕平苦恼了一段时间。但后来耕平想明白了。

这是一种爱的形式。

就像陶艺工匠爱自己最终烧制出来陶器，就像作家爱自己呕心沥血精心雕琢的文章，就像父母爱自己的孩子。若问自己为什么会爱小百合，还不如去问自己怎么可能会不爱她呢？研究不顺利时自然会恼怒，会抓狂，会有毁掉眼前一切的冲动，但这是人类“系统一”天然的冲动，而去爱也是其中冲动的一种。就用自己的心去爱吧，不管是春风化雨般细腻的爱，还是暴戾北风般呼啸凛冽的爱，干嘛要考虑那么多呢？既然是和爱相关的事情，那全权交给自己的“系统一”吧！耕平从那天起便下定决心，面对小百合时也不再有片刻迷茫。

而小百合也察觉到耕平的变化。之前和耕平谈话时，他有时候就像宕机的AI一般突然陷入沉默，脸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哼，就像个孩子，小百合有点小生气，便如此评价耕平。后来，他不再会陷入这种沉默，对待小百合更得心应手，有时候她对耕平做的小捉弄很轻易被他看穿，但也会配合小百合把那种捉弄搞完，然后自己哈哈大笑。这时候的小百合内心非常复杂，觉得自己很失败，可看到耕平玩得如此尽兴，就也开心起来。

心真是一种复杂的东西呢，小百合对自己说道。

午夜很快降临。耕平付过账单，和小百合一起离开酒吧。

春天的夜晚还有一丝凉意，但风中却裹挟着遥远的南方传来的热度。借着路边的灯光，可以看到草坪与树木上拱出的鲜嫩芽叶，以一副势不可挡的姿态降临世间。在园中的小径上并排行走，两人什么都没说。月亮挂在漆黑的空中，显得很大，周围的星都被它温柔的光芒吸引，不再从那里叽叽喳喳地说话，而是一颗一颗滑入静谧的梦境中。

突然，小百合从耕平身后抱住他。

“怎么了？”耕平停下脚步。

“我醉了。”小百合说道。

耕平被小百合逗笑了。毕竟现阶段的仿生人并不能因为酒精而醉。

他稍稍俯下身子，用双手抱起小百合的双腿，便将她背在自己身上。幸亏这一代的仿生人并不太重，耕平在心里开玩笑道。小百合趁势将双臂环在耕平的脖子上，然后听任耕平背着自己。

在活力充沛的鸟儿都逐渐睡去的夜里，耕平背着小百合走了很远很远。不怕人的猫竖着尾巴在耕平面前路过。除了自己的心跳，耕平听不到任何声音。

两人此后一路无言。

但爱的话语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