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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国]-【小说】穴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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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决定从今天开始,做一个穴居者。
对于此事,他筹谋已久。天性就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的他,为了生活,却不得不在滚滚红尘中与人虚与委蛇了二十几年。当然,他混得并不差,在三十五岁的生日这天,自己一手创办的公司上市,而自己也跻身为人们眼中所谓成功人士的范畴。可是,他并不快乐。相反,想到每天要与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他就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呕吐感。 后来,他真的开始吐了。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反胃的感觉便随之而来。去医院检查,医生也只是说些精神紧张,工作压力太大之类的套话。不过在单人病房住了几天之后,病情倒确实是缓解了很多。想着今天不用和任何人见面,他就从心底里感到开心。 这段时间,母亲在一次体检中查出患了胃癌,而且是晚期。他推掉了工作,一心照顾着母亲。父亲在他小时候就死在了越南的战场上,自己是母亲一手抚养长大的。一年以后,母亲也去世了。他没有结过婚,自然也没有孩子。在某一瞬间,他突然升起一种类似顿悟的感觉:该是自己和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了。 说要告别,却没那么简单。 他先把自己在公司所有的股份转让出去,看着银行卡里的数位不断上升。接着,他拿出一大笔资金,修建了一座地窖。地窖在地下几百米的深处,完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里面的装修并不华丽,却让他觉得舒适。 啊,这正是我想要的,他在一百多平米的居住区转了转,满意得简直要发出呻吟。这里没有太多的家具,最多的却是各式书籍。除了中外小说,还有各种专业书籍。它们密密麻麻地陈列在书房中,像一列列等待他检阅的部队。 靠近居住区的是一个小型的地下农场,依靠人工光源种植了稻米和各式蔬菜。虽然准备了很多速食的食品,总量足够他食用几十年了,但他还是准备自己种植一些新鲜的农作物,同时也可以打发时间。 当他觉得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他关上了地窖出口的门——那在一个大山深处的峡谷里。手腕上戴着的名贵的机械表也取下来,放进了保险箱——现在,他已经不需要时间了。 穴居者的生活平静而安宁。没有闹钟,自己每天在足够的睡眠后醒来。他惬意地伸展开自己的四肢,从床上坐起来。智能感应系统觉察到主人起床后,开始把房间的灯光调节为清晨的微光。他开始动手做早晨。从冷柜里拿出奶粉,用热水器烧开水,泡上一杯牛奶。配着几片起司蛋糕,便是令人满意的一餐了。 有一个专门的房间放了一些健身器材,他偶尔会去跑步机上运动一下,但是大部分时间,他是在阅读中度过的。小说读起来很快,过了不久,他就看得差不多了。之后,他便开始看那些专业书籍。他认真地理解着书上提出的观点,不时做一些笔记。 虽然与外界隔绝,但他仍然保持一天三餐的节奏。吃完“晚饭”后,他通常找一些有趣的科普书籍来看。看着看着,感觉困意袭来,他便放下书,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睡意把自己完全笼罩,直到沉入无边的梦境之中。 穴居者以自己的睡眠来标记一天的结束,他并没有刻意保持24小时一天的习惯。事实上,他完全放弃了传统的时间观念。他按照身体的内在时间来过日子:醒了就起床,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在他看来,一切与以往没有什么分别。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他偶然间看到一个文献资料上记载着这样一个实验:一个欧洲的科学小组,把几个志愿者关在封闭的洞穴中,观察人的时间感在脱离环境因素后,能否继续保持正常。结果,一个月后,实验者的时间周期,明显地变长了。他们认为的一天,在外界的时间,往往达到了26个小时或更多。人们发现,这些实验者在多方面的生理反应,都出现了变慢的趋势。有科学家指出,如果延长实验的时间,这些实验者有可能还会继续拉大和正常人的时间感的差距。 他对这个实验结论很怀疑,与环境隔绝后,人的时间感会发生如此显著的改变吗?如果这是真的话,那么他现在的时间感和正常人又有多大的差距了呢? 他第一次打开了保险箱,取出了那块机械表。表盘上,指针早已停止运转了。他用力拧了拧发条。 然后,令人惊讶的现象出现了。表盘上的秒针飞快的转动了起来,他甚至很难捕捉到针尖的轨迹。这表坏了吧?他想。 这时,他来到了好久没有使用的跑步机上,把速度调到了最低的一档。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使用的时候,就是在这个速度上。跑步机启动时,那嗡嗡的声音吓了他一条——声音十分尖锐,和自己印象中完全不同。随后,履带开始疯狂的旋转起来,他连忙把机器关掉了。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时间感有可能确实变慢了。 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现在是哪一年了?自己那手表没有表示年份的功能,而且这屋里也没有任何可以确认年份的东西。 出去找个人询问一下吧,他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收拾好一身行装,他开始向地面行进。沿着石阶向上,两边的石壁湿漉漉的,不断有山泉水浸出。空气清冷而凛冽。 推开最后一道石门,阳光从外面照射了进来。 虽然一直住在地下,但也有灯光照耀,他的视觉并没有退化。他很快就适应了这光照的强度。放眼望去,这里仍然是一片荒野,和他印象中一样。他沿着林中小路向前走,翻过一座葱郁的大山,终于看到了一幢山间小屋。 小屋是用竹子搭起来的,屋后有一片小小的菜地。他听到屋里有人声传来,便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门猛地被打开了,他几乎被吓了一跳。 一个农夫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对着自己说了句什么,声音快速而尖锐,他没有听清。“你说什么?”他问。 农夫露出了诧异的脸,显然他也没有听懂这位来访者的话。农夫再次重复了几遍自己的话,穴居者努力去听,还是没办法听懂。那声音像是某种外国语言,音节跳转得非常之快。在某一瞬间,那农夫突然快速地走回房间,动作灵活得像是一只兔子。瞬息之间,他又走了回来,手上拿着纸和笔。穴居者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过纸笔,写下了自己要说的话。 “请问今年是哪一年?” 农夫看了看纸上写的字,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在下面写上了“2018”四个数字。 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穴居者还是吓了一跳。自己进入洞穴的时候,是在2014年,自己竟然已经在下面居住4年了吗?他认真地回想起来,总觉得这段时间应该还不到一年。看来比起文献上面记载的实验者,自己的时间感的偏差,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 这时,他感觉光线变暗,回头望去,太阳已经挂在了树枝上了。夕阳以一种他完全可以感知到的速度向下降落,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他呆呆地望着还残留着夕阳余晖的山脊,被刚才这奇妙的落日景观所震惊了。 转过头来,那农夫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手上还拿着纸笔,他写道:“可不可以借宿一晚?”然后,他推开门,向着屋里走去。 农夫正和一位老妇人吃饭,旁边的灶台上,火苗还熊熊的燃烧着,屋子里显得非常暖和。 看了他写的话后,农夫很干脆地同意了他的请求。他被领到旁边的一间小房间里,“我儿子以前住这里,现在他出去打工了,一年才回来一次。”农夫在纸上写道,“你放心住吧。” 他向农夫致谢后,便和衣躺上床,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从山洞出来以后,也许是对外界环境的节奏有些不适应,他显得有些疲倦。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群小人,他们围绕在自己身边,飞快地跳着舞,而自己却像雕像一样,完全不能移动。 一觉醒来,耳边响起了农夫那尖锐的声音。睁开眼,他看见农夫和那位老妇人高兴地望着自己。 “你一觉睡了三天三夜,可把我们吓坏了。还好,你终于醒过来了!” 他看着农夫写的字,苦笑了一声。再次向这对善良的老人道谢后,他准备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山洞里。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发生了无法逆转的变化,恐怕再也无法适应外界的世界了。他略带伤感地向农夫告别,这时,他看见了对面柜子上放着的一台收音机。 “我可以买下它吗?”他指着收音机,在纸上写道。 农夫说了句什么,把收音机使劲塞到他的手里,然后便走开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然后把身上的钱包拿了出来,放在地上,离开了这里。 回到山洞的时候,又到了夜幕时分,他一点都不感觉困。在他的感觉中,现在应该是刚起床一小会的时间,如果在山洞里,自己应该正在吃早餐吧。 他把石门小心地关上,感觉这个世界终于又恢复了正常的节奏。 收音机放在了石门附近,再往下就很难接收到信号了。即使在这荒野中,也可以收听到两三个长波电台,其中一个声音断断续续的,但另外两个还是很清楚。虽然照例听不懂里面的话,但他偶尔会把一段时间的节目录下来,拷到电脑上,放慢了节奏听。这样,他也可以知道外面的世界,最近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刚开始的时候,放慢五到六倍,他就可以清楚地听明白录音的内容。可是慢慢地,他发现这个倍率在无可遏制地增大。从十几倍,到几十倍,然后是上百倍。这种情况下,直接听原声录音的话,他已经分辨不出其中的音节了,耳中只剩下混沌的一片。他知道,自己的时间感,已经越来越慢了。在倍率上调到三百六十五倍的那天,他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特地庆祝了一下。如果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话,那他现在就和天界的节奏一样了。 那天,是公元2102年。 按照外界的时间来看,自己应该已经一百多岁了,可自己完全没有衰老的感觉。相反,种种迹象表明,自己不过才在山洞里生活了一年多而已。手指甲大概每两个星期剪一次,如果换算成外界的时间,那至少也有十几年了。这个事实告诉他,至少他的身体和自己所感知的时间是一致的。 从收音机里的新闻来看,这一百年倒也发生了很多大事。这个世界和他进洞之前,大概也有了很大的不同。中东石油枯竭了,于此同时,那里倒也安定了下来,再也没有听到什么战乱的新闻了。穿戴式互联设备大幅度普及,一个叫做“纹”的东西风靡全球,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可以猜到那大概是一种手机和电脑的集合体,非常轻薄,可以贴在手臂上。流行音乐变得越来越奇怪,很多在穴居者听来简直和噪音无异,不过近来古典音乐开始复兴,听歌剧和昆曲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传统的纸质书籍几乎停止了出版,电子书的阅读感已经超过了前者,成为了书籍的主要载体。非洲成了世界上最具活力的经济体,中国进入了发达国家的行列,但是却面临着经济衰退的危险。 穴居者并非每天都去听新闻,有时候两三天听一次,那些新闻总是接不上,有时候上次听到说哪里发生了战争,结果第二次却听到两者结成了战略合作伙伴的消息。他就像是在一条跳跃的时间线上旁观着这个世界,一切消息都只是在特定时间点上所呈现的世界的断面,一点都不鲜活,宛如在看一幅幅尘封的油画。 穴居者这一年的烦恼也不少,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他总是听见各种奇怪的声音。刚来到山洞里时,他觉得这里非常安静,几乎什么噪音都没有,但渐渐地,他开始听到一个微弱的嗡嗡声。那声音从地面上传来,一刻也不曾停歇。过了几天,那个声音消失了,自己得以恢复了安静的生活。可是大概一个月后,新的奇怪声音又出现了。就这样,越来越多古怪的声音进入自己的耳朵,又逐渐消失不见。 他慢慢明白了,那些声音都是些低频声波。刚开始自己听到的,大概是50赫兹的声波,那大概是地面上的各种使用交流电的电器发出来的。这些声音,普通人自然听不到,但对于时间感变慢了的自己来说,便变得很容易听到了。之后,自己的时间感越来越慢,那些低频声波也就逐渐超出了耳朵能听到的频率阀值,于是自己再次进入安静之中。之后新出现的声音,则是比一般的低频声波频率更低的声波——或者用他在文献上看到的名称——次声波。它们有可能来自阿尔卑斯山脉的焚风,基拉韦厄火山的一次爆发,或者是日本东京的一场地震,酒泉卫星中心的一次火箭发射,甚至是陨石撞击地面所带来的轰鸣。这些次声波无时无刻不在地球上的各处产生,然后以约340米每秒的速度向着四面传播开去。因为频率低,所以它们拥有巨大的波长,地球表面的所有障碍物都无法阻止它们。它们奔行千里,可是却几乎毫无损耗。 穴居者听着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次声波,仿佛在倾听着地球的呼吸。他仿佛与这个宏大的世界产生了某种隐秘的联系,而自己的思绪也与这些无声的轰鸣交织在一起,共同成为了这组伟大交响的一部分。 于此同时,他的眼睛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开始不用开灯就可以看见周围的一切,在漆黑的山洞中,所有的东西都发出微微的红光。那是红外线,他知道,越热的东西看上去就越明亮。接下来,红外光谱变成了他的可视光谱的主要部分,然后渐渐地超过了他的可视频率。现在,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瞎子,即使打开灯,地下室里的所有东西,也已经无法在他的眼中成像了。不过,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如此熟悉,即使看不见,也可以毫无阻碍地生活下去。偶尔他会看到一些奇怪的光线,它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透过他的身躯,照耀着无尽的远方。有一次,他看见了那些在收音机里回荡的无线电波,它们在共振腔里氤氲成一个模糊的小块,像一团燃烧的火苗。 某一天,他听到了一阵连续的、长达一分钟之久的次声波。他没有计算过自己感觉的一分钟,相当于实际时间多久。至少也有几年吧,他想,那到底是什么呢? 新闻给出了答案。这是一场持续五年的战争,大地上到处都受到了炮弹甚至导弹的轰击,这些撞击产生的次声波源源不断地传入了他的耳朵——那便是他听到的那一声长鸣。 战争后,地面似乎安静了一会儿,人们像受伤的野兽一般,趴在地上,静静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文明会不会就此倒退呢?穴居者想。当然没有。很快,人类文明就像是顿悟了似的,飞快的发展起来。火箭发射的声音喧哗得像是一曲绚烂的交响,太空时代来临了。 可是很快,穴居者连这样的次声波也听不到了。他的时间之流是如此缓慢,这些声波的频率对他而言都很快就超出了耳力的限制。可是,在无比的安静之中,一些微弱却又极其规律的脉动渐渐出现了。他的耳膜在这些脉动的牵引下,一张一弛地振动着。这振动是如此缓慢,如果从正常人的角度来看,根本无从察觉。 这些脉动有快有慢,但是其中最强的一股,却是其中最慢的。它的能量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整个海洋都随着它的节奏而涌动起来。 就这样,他听到了卫星环绕地球运动的“声音”。 就这样,他听到了月亮带来的潮汐。 收音机终于完全静默了。他再也看不到无线电波在空气中氤氲的样子了。人类大概找到更好的方法来传递信息了吧,他想。是中微子,还是量子纠缠,或者是别的什么?他不知道,因为他无法再从人类社会得到任何消息了。 又或者,人类已经全部离开了地球。地球是人类文明的摇篮,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开摇篮的。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大概就成了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了吧。 这想法让他一时有些惘然。他努力脱离了这种消极的情绪,在月球带来的宏伟的潮汐声中入睡了。在睡梦中,他的呼吸沉稳。每一次呼气和吸气,都会持续数十年的时间。他的身上积起了厚厚的尘土,上面长满了苔藓和各种杂菌。尘土不断挤压,变成了岩石。事实上,在他的体内,生理反应是如此缓慢——他本身和一块石头也没有什么分别。 等他一觉醒来,三十万年已经过去了。 此时,月球的脉动已经变成了一种尖细的鸣响,音调高亢,像是一支在远方吹奏的竹笛。可是,周围并不安静。他听到地球公转的呜呜声,像火车的轰鸣。他听到各大行星相继经过地球身边带来的短暂的滴答声。偶尔还有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引力波,令他目眩神迷,沉醉其中。他分不清是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还是耳朵听到的,视力和听力于他似乎已经融为了一体。 时光飞逝,快如闪电。在他眨眼之间,哈雷彗星已经呼啸着绕太阳旋转了几十圈。地质运动带着他起起伏伏,他随着亚欧板块漂移着,像是坐在一艘庞大的船上,他甚至能感觉到船体的颠簸。 山洞早已倒塌,他和泥土、岩石融为一体。 他的身体已经无法动弹,可是他却一点也不感到束缚。他能感受到自己随着地球飞速公转,那转动如此之快,让他眩晕。他分不清方向,太阳就像被自己怀抱着,自己的身体似乎弥散到了整个太阳系。周围的星系和自己时远时近,从那里,不时传来悄然私语,如蚕声唦唦,绵密而柔和。 “嗨,你好。”他向着比邻星打招呼。 “这里是太阳系。”他对着天狼星呼喊。 他的声音以几千万年为一个周期的振动模式向外传播开去,一直延伸到茫茫的宇宙之中。没有任何回音。 他终于开始觉得孤独了。 两亿年过去了,太阳系环绕着银河之心转了一圈。 然后又是一圈。 又一圈。 再一圈…… 穴居者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很老了。最近一段时间,他似乎再也没有感觉到什么新鲜的东西了。那些熟悉的旋律也离自己渐渐远去。 直到有一天,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浪潮从太阳里涌出,将自己吞没。从这股浪潮里,他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到此结束吧,他想。 在这一刻,太阳膨胀成了一个庞大而炽热的气球,它像一头凶猛的巨兽,瞬间吞没了水星,融化了金星。地球表面的岩石开始变得焦黑,然后逐渐气化。 地球作为了一颗固态行星的历史结束了。 穴居者根本意识不到这个过程。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切如电光火石般发生,然后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自己的意识似乎短暂地停滞了一刻,然后又重新清晰了起来。在他意识回归的那一刻,他看到,自己正漂浮在空无一物的宇宙空间之中。在身体周围,环绕着一层浅白色的微光,它们像某种薄膜一样,将自己包裹了起来。那薄膜带着一丝柔和的暖意,感觉好像回到了温暖的母体之中。在无可企及的远方,无数的恒星正散发着细小而清冷的光芒。 这是怎么回事?他正疑惑地四处观望,却突然听到了一句突兀的问候。 “欢迎你,年轻人。” 声音从无边的空灵中响起,带着至高无上的威严,同时却又让人感到亲切。那不属于任何语言,却又把语义表达得毫无阻碍。 “谁?”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他还有耳朵的话,“你是谁?” 那声音停歇了片刻,然后回答道:“我不知道。” “你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这次的回答很快,“这里的一切都是我。” “我不明白。” “你四处看看:这里的一切星系和光芒,暗物质和暗能量,黑洞和虫洞,包括你,都是我的一部分。” “你是上帝?” “不,或许你可以认为我就是宇宙本身。”像是打开了一道闸门,以这句话为开端,宇宙开始了一段絮絮叨叨的叙述。 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现的。宇宙用轻柔的话语讲述着。在那之前的漫长岁月里,我的意识只是一片混沌。突然有一天,那些无穷无尽的星系运转到了一个恰当的位置,它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复杂的联系,一个庞大的网络偶然地形成了。在这个网络之中,某种有序的状态开始产生,并且一步一步地扩展开来。 那就是我。 一个孤独者。 从来没有人可以和我交流。我的身躯在一刻不停的膨胀,可是在我以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空间和时间都不存在。那些纷繁的星系是我的细胞,在它们之间光速传播的信息流组成了我的思想。在那些星系之中,产生了无数细微的生命,可是我无法和他们交流。他们的生命是如此短暂,对我而言,简直是弹指之间。我每一次的思考,都伴随着星系团的颤动和引力波的传播。在我准备好一句话的时间里,那些文明已经如惊鸿般消失了。 有生以来,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 我真的好高兴。 穴居者和这位宇宙超级大脑高兴地交谈了一百亿年,仍没有尽兴。这时,宇宙来到了他的生命尽头。 “我就要死了。”宇宙说。 “怎么会?你可是宇宙啊!” “谁都会有这么一天。”宇宙似乎显得很平静,“随着我的膨胀,组成我身体的普通物质越来越稀疏,可是暗能量却具有一种奇特的性质,随着空间的膨胀,它的密度会变得越来越大。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会一直加速膨胀的原因。现在,我已经无法再维持这个身体的稳定了。” “那你会怎么样呢?” “我会撕裂,粉碎,变成无数的碎片。不过,在这之前,我可以先把你送出去。”说到这里,宇宙便开始扭曲穴居者身边的空间。 穴居者感到一阵恍惚,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中。坠落,坠落…… 从整个宇宙中,吐出了一个小小的泡泡。穴居者从宇宙中脱离了出来。 他逐渐远离母体宇宙。他可以感觉到,整个宇宙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泡泡,它不断的膨胀啊膨胀,然后“啵”的一声,破裂了,像一个肥皂泡一样。 空间和时间的振荡把他瞬间弹开了这个区域。 他晕了过去。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再次醒了过来。 此时,在自己身边,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另一个宇宙泡,它还在膨胀之中。他向着那个方向飘去,很快,他又发现了更多的宇宙泡。这些宇宙泡密密麻麻地分布在一个平面上,看上去像是啤酒杯上堆积的泡沫。 这些宇宙都在持续地膨胀着,不时有宇宙泡破裂的声音。然而,在这层平面的背后,不断有新的宇宙泡涌出,它们填补了原有宇宙泡破裂后产生的空缺。 穴居者好奇的向着宇宙泡组成的平面前行。他小心地从几个宇宙泡的间隙中穿过,到了平面的另一边。 他见到了一片蓝色的“海洋”。 那是一片宛如流体的物质,它们无穷无尽,占据了整个视野。在“海洋”的深处,不时有微小的泡泡浮起,它们一边上浮,一边膨胀变大,一直升到了海洋的表面处,组成了一片泡沫的平面。 他向着海洋深处游去,那里似乎有某种声音在召唤着他。 在恍惚中,他仿佛来到了一座小竹楼里。定睛看去,眼前站着一位农夫,他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这是从你脑海中取出的意象,希望不会让你感到不适。”农夫说。 “还好。”他回答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它是万物的聚集地,也是时空的归宿。” “那些泡泡是什么?” “你是从泡泡宇宙里来的吧?”农夫领着他进到屋子里,指着一壶正在烹煮的茶水说,“看看这个!” 他盯着水壶看了一会儿。水开始沸腾了,泡泡不断从壶底涌上水面,然后破裂,发出“噗噗”的声音。 “明白了吗?”农夫问,“泡泡其实也是这里的一部分。它从水底产生,携带着某些我们不需要的东西,上升到水面,然后破裂,消失。” “带着什么东西?” “熵。” 熵?穴居者回忆了片刻,思考着这个词的意义。 “所有的泡泡宇宙,都是‘熵增宇宙’,那意味着它们内部的无序状态会越来越厉害,一切组织和痕迹都会被抹平。这些正是泡泡宇宙诞生的意义。” “为什么?” “因为在整个‘海洋’里,熵是守恒的。” 穴居者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什么。如果说在泡泡宇宙中,熵是不断增加的,那么在真正的蓝色“海洋”中,岂不是熵在减少吗? “不错,你猜的非常对。”农夫似乎完全知道穴居者在想什么,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建构秩序、组织和有序是所有生命的最高追求。即使在你们的泡泡宇宙里,生命也会通过排出‘高熵’物质,而让自己实现自组织的过程。你来看。”农夫一挥手,竹舍瞬间消失了,穴居者发现自己正浸泡在蓝色的“海洋”里。 在眼前,出现了一群细长的杆状物,它们扭曲着身体,盘桓在一起。 “这是一种常见的微生物,”农夫说,“它们正在进化。” 在穴居者面前,这些微生物慢慢有组织地结合起来,它们渐渐形成了一种分支状的聚合物,而且变得越来越精细。看上去虽然还有些杂乱,但仔细看的话,其中似乎隐含着某种秩序。 “现在它们组成了一种分形结构。”农夫说,“之后,它们会经历漫长的进化,分形结构越来越精细,也越来越简单。到最后,它们会变成一个球体,然后慢慢产生意识和智慧。” “像这样的吗?”穴居者看见前方就有一个这样的球体。 “没错,这就是我。”农夫一脸平静地说。显然,现在他的形象是用某种方法虚拟出来的,但是穴居者一点也没有不真实的感觉。 “事实上,不仅是生物,这里的一切物质都有着向有序转化的趋势。这里没有分子的无规运动,一切原子都在各种谐振中颤动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的位置确定度会越来越高。” 那最后呢?穴居者想。 “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至圣吧。”农夫说完,穴居者突然感觉到自己身边的景象一阵变换,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近乎透明的球体。 “这就是我们的至圣,”农夫的语气突然变得尊敬起来,“他已经进化了三万亿年了,大概从时间的开端之时起,就一直在进化。到现在,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原子、每一个电子和夸克,都处于几乎完全的静止状态——他是这个‘海洋’中有序度最高的存在了。你本来应该是看不到他的,因为要维持物体的绝对静止,也意味着它绝不能受到任何外来光线或物质波的散射。现在你看到的玻璃状球体,其实只是他外面包裹着的一层壳而已。”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穴居者感到不可理解,让自己像这样完全静止有什么意义呢?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决定从社会中脱离,独自居住在地窖里时的心情。 “那是为了思想的扩展。”农夫解释道,“当你身体的位置越确定,思维的波动便可以向着更远的地方延伸,这是宇宙的最高法则。在你眼前的这位至圣先师,因为其位置的极端确定,他的思维想必已经蔓延到了整个宇宙空间——那是真正的无所不知的圣人的境界啊!” 农夫说着,不禁慨叹起来。 “静以修身”,穴居者突然想起了这句古训。 农夫的形象渐渐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那个圆滚滚的球体。穴居者向着四周看去,原来周围到处都是这样的球体。他们有大有小,有的透明,有的还带着一点微微的白色。在时空的振荡中,他们似乎微微颤动着,又似乎完全静止。 在“海洋”的浸泡下,穴居者也渐渐沉入了一种宁逸的氛围之中。他摊开了身体,任那些包裹着自己的蓝色液体在身体上肆意冲刷。从他的身上,不断产生一个个小小的气泡,带着他的体温,向着水面浮去。 穴居者感到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在梦里,他蜷缩于一片黑暗之中,身边空空荡荡的,也没有任何声音。渐渐的,周围开始亮起了微光。在光芒的照耀下,越来越多的事物进入了自己的视野:那里有闪耀的新星,那里有温暖的行星,那里有绿色的森林与柔和的风,还有泥土的清香。一切的一切都尽收眼底——他体会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快感。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地窖中。在那里,没有任何纷扰,在那里,他的心灵无比平静。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在无比的宁静之中,穴居者感到自己的思绪之光,正向着无穷无尽的远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