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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约半个银河纪之前,捕食者和被捕食者,都曾经称自己为“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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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一个很短的名字,用古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大概接近于“蓝色巨星在数万光年外发出的寒冷尖锐的细小光芒”之类的词语,但这并不真的代表他自己。
尤其是在现在,他正试图把九百二十万零三百四十三个子代从自己的体囊里散发出去的时候。它们每一个都有着和他同样的记忆拷贝,每一个都有着和他同样的名字。
他希望,这一次,至少能有几个活下来。
在氤氲着氢和水汽、甚至有机物的巨大星际云团中,他的存在比远在天边的星光更加渺小,而那些子代的身长还不到他指尖的三分之一。它们携带着记忆拷贝无助地散落在群星间,刚一诞生就急不可待地滑入空间的罅隙里。
星云异常广袤,靠搜集氢来获取能量已经不易,而要靠这稀少的能量来运动更是困难无比。但只要你知道技巧——这技巧是无数个世代前人类发现的,又经由无数个世代固化到如今他们后裔的遗传基因里——就可以找到那些空间的褶皱和裂缝,经由它们可以毫不费力、而且异常快速地前往星云中的任何一个地方。
捕食者也知道这些裂缝,和被捕食者一样清楚。
无论你多么灵巧,多么快速,多么警惕,从罅隙回到正常空间的那一刻,也许是这次,也许是下次,也许是再下一次……总会有一张血盆大口等着你,每一根利齿都闪烁着刀刃般的寒光。他们会吃掉你,吃掉你的血肉,夺取你的遗传基因,掠取你所有的信息。
九百万个孩子,也许只有三四个能活下来,如果运气好的话。
他灵活地穿过一条条缝隙,将子代散播在各处,越是散播广泛,他和他的信息、他的名字被传递下来的可能性就越大。
这样想着,他滑过一条缝隙,在红色微光的星空下探出头来。
捕食者飞速掠过。
在陷入捕食者胃囊里的绝对黑暗之前,他唯一欣慰的是,自己已经将九百万个孩子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最初最初的时候,人类还在地球上囚居的那个年代,只有翻车鱼和那些在食物链最底层的生物才会使用这种生存策略。没人会想到,在半个银河纪之后,它会被人类后裔的某个分支重新拾起。
2
他最初只是一个囊泡,里面包裹着信息核。
凭借着纯粹的本能和直觉,他滑入一条空间缝隙,运气很好,没有掠食者等在另一头。
作为九百万个孩子中的一个,他渐渐长大,并记起了自己的名字,以及名字之外的更多东西。
一次是纯粹的运气,另外几次是谨慎加上快速的反应,他活了下来,并成长到足够强壮的地步。他的亲代还没有成长到这么强壮就已经开始孕育子代了,但他抱持着一个部分算得上正确的信念:如果你足够强壮,你甚至可以对抗掠食者。
在这个过程中,他遇到了她。
性别在漫长的进化中早已模糊了,但是作为最初亲代的烙印,仍然传递了下来。对于被掠食者——更准确地说,他们称自己为交流者——而言,遇到一个同类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肢体缠绕着肢体,信息悄然传递,亲密关系也随之形成。
令他感到怜悯的是,她的信息很少,由于一个子代信息复制上的错误,她九代之前的母本失去了大量关于文明最初时候的信息。
他很乐于把这些事情告诉她。
掠食者和交流者的分化,始于对信息的态度。那时候人类已经完成了肉体的进化,散布在广袤的星云里自由地生存。
但是掠食者认为:信息应当无限制共享,包括记忆、情感和意志。人类应当结合成一个统一体。
交流者认为:信息应当在交流中得到扩展,但是“自我”和构建“自我”的信息不应当被共享,只能在亲代和子代间传承。
分歧于兹而始,最终不可收拾。他说。
她静静地听。
她的名字大概的含义,是“黑暗星空里一丝温暖的能量涌流”,他很喜欢这个名字,把它牢牢储存在自己的记忆库里。在一处相对安全的星云密集区域,他们决定孕育各自的子代,并在一开始就让他们认识彼此。
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有一个掠食者死在了这附近。它巨大的尖牙已经灰暗,身上爬满了从空间罅隙里蜂拥而出的食腐者。掠食者之上还有一些捕食掠食者的存在,但它们对交流者不屑一顾。
一具尸体是最好的威慑,短时间内,不会有掠食者再来到这片空间。
在等待子代孕育的过程中,他静静看着那架爬满食腐者的尸骸,食腐者,空间罅隙里的寄生虫,愚钝可悲的生物,只剩下食欲,以所有死亡之物为食,甚至没有能力从智慧生物的躯体里汲取信息。
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偏差,它们也曾是人类的后裔。
这儿只有人类。
有一种非常浪漫的说法,说的是人类在宇宙中实在太过孤独,才把自己的族群分化变异,直至组成整个生物圈。http://www.kedo.gov.cn/photo/bjkpw/upload/Image/khsj/1_2593473992.jpg
3
后来,他和她都加入了一个群体。结群行动比较安全,尤其是对于弱势的交流者而言。有些时候,他会很好奇:做一个掠食者是什么样的感觉?吃掉一个生物,吞食他的肉体,并把他的信息和自己的信息同化……
不,不对。
他颤抖起来。
当你完全吸收了一个人的信息,那么你自己的信息显然和他的基本上对等。那么,这个时候,“你”还能称之为“你”吗?
他摇摇头,不再去思考这个可怕的问题。
后来,某一天,他的族群遇到了一个艺术家。
艺术家是广袤星云中的另一个物种,他们都是成体,把幼体藏匿在很安全的地方,而成体四处旅行。当年老的时候就诞下幼体,然后自己跑到掠食者那里去送肉上门。掠食者和他们之间有一定的默契,只捕食衰老的艺术家,而放过那些年轻的。
这是因为,艺术家是人类后裔中不可多得的珍稀进化分支:他们能创造信息。
且不论那些可悲的食腐者,无论是交流者还是掠食者,他们都只能“获得”信息,而无法“创造”,换言之,一道空间罅隙在哪里,通向什么地方,某颗星是什么样的颜色——这些信息从来就有,而且一直都在那里,直到某个智慧生命获取它们。信息的拷贝进入智慧生命的头脑,而信息的本质既不会因此而消失,也不会因此而永久地固定不变。
但艺术家可以创造出不存在的信息。它们包罗万象涉猎极广,从最初人类的历史到可能存在的各种世界,各种各样匪夷所思或者纯粹虚构的信息都出自艺术家之手,它们被创造出来,并且按照它们被创造出来的样子持久地传递下去。
他的族群遇到的那个艺术家拥有相当美妙和巨量的新信息,他贪婪地吸收着这些信息,感受着,交流着,陶醉在信息的洪流里。
这样的信息是好的,它可以完善他的自我,而不是挑战他的自我。
但掠食者却在这一刻来到了。
它毫不留情地吞食了那个明显已经很老的艺术家,然后开始追猎他的族群。无声的尖叫在广袤星空下荡起波纹,他和她一同奔逃,她怀着子代,逃得很慢,掠食者盯上了他们。
尖牙撕开她的躯体,她发出无声的尖叫,拼尽最后的力气将子代释放到外面来。
在愤怒中,他转头用自己的肢体全力撞击掠食者。他变得狂暴、变得无法阻挡,那是古老的来自地球上狂怒巨猿的冲动,绵延无数世代后依旧会从灵魂深处泛起。
当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他还活着。
掠食者已经死了,而她快要死去。数万个细小子代绵软的躯体漂浮在她的身侧,它们尚未发育完全,以至于无法存活。
她将和她的信息一起散佚,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求你,吃掉我。”她哀求道,“把我的信息传递下去!”
他犹豫着。
交流者可以变成掠食者,他们有这样的本质,也有这样的基因。只要吃掉对方,就够了,然后他就可以加入掠食者族群,带着她的信息,她的一切,一起离开这样悲惨流离的日子。
只要吃掉她。他们就可以一起成为掠食者。
而他的自我,也将在那一刻灰飞烟灭。
他犹豫了太久以至于来不及作出选择,她死了,暗淡的眼睛里透出失望和期望,最终在寒冷中凝固成一片空无。有食腐者从空间罅隙里爬出来,在她的尸体上探头探脑。
他扭头离去,把对她的思念放进自己的记忆库,并开始孕育自己的九百万个孩子。
那些记忆会和他的自我一起传递下去,永远,永远。
4
它嚼着美味的尸体。
食腐是一种悠闲的生活方式,咀嚼腐肉,吞食尸骨,顺便也吞食那些残破的信息,散佚的数据碎片,不知所云的图像……一切的一切,破损的、毁坏的、残缺的和混乱的信息,都被它和腐肉一起吞食下去。
在它尚且一片混沌的头脑里,这些信息会渐渐组合起来,并生长出全新的模样。这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到那时,它就可以脱离幼体形态,真正成为成体,并丢弃“食腐者”这个充满怜悯和轻蔑的称呼。
它——不,他——将称自己为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