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门关上的前一刻,那个男人挤了进来。 “你好,”他对蔡雯羽笑了笑,“好久不见,雯羽。”
蔡雯羽正挤在一群乘客中间,踮着脚,一手提着包,一手艰难地扶着拉环。她需要全神贯注才能维持这个姿势,所以刚开始,她并没有意识到那个男人是在对她说话。 “你……我们认识吗?”蔡雯羽打量着男人。他个子很高,即使靠在窗边,也是在俯视自己;他很瘦,脸颊深陷,眼睛里有些许血丝,似乎很久没有休息了;他的衣服是破旧的,下摆还被扯破了,沾着褐色的不明液体。他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
“我们认识,是校友。八年前,你刚刚进大学,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上表演话剧。”男人说,“你穿着蓝色的齐膝短裙,上面印了芦荻的卡通图,你胸前挂着的是学校的饭卡。你扮演一个迷路的公主。你遇到了带着一群侍卫的王子,他把你送回家。最后你把饭卡落在他手里,他叫住你,说:‘公主,你的饭卡掉了’。你转身向他一笑,用很温柔的声音说:‘不,是你的饭卡’。” 男人的话像一阵风,吹起了久远的往事。蔡雯羽笑了,她还记得,那个话剧是为了博观众笑,所以用饭卡来取代当时一个很流行的广告词。她说:“你记得这么清楚,你是那个扮演王子的学长吗?”
“不,我是他旁边的七个侍卫中的一个。” “噢,对不起。”
“没什么。”男人的声音有些苦涩,他干硬地笑了笑,然后仰起头。车灯将他下巴上的胡茬染成了青色。当他低下头来时,表情已经和之前一样温和了,只是,他的眼角有微微的湿痕。 到站了,一些乘客下了车。车厢里的空间顿时宽松了许多,蔡雯羽站稳,扭了扭脚踝,总算没有那么酸楚了。
车再次启动,路旁慢慢黑了下来。秋天的夜晚总是来得这样早。 “当时我是物理学院大三的学生,参加迎新晚会也只是凑个人数。但看到你回眸一笑,用那么温柔的声音说出那么俏皮的话后,我就记住你了。”
蔡雯羽有些尴尬地低下头。他的话有暧昧的成分,她不知如何回应。 但好在男人并有没有等她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回宿舍后,我就四处打听你。花了很大功夫,我才知道你叫蔡雯羽,你是经管学院的,你的老家在湖北,你笑起来很甜。我还打听到你喜欢打羽毛球,于是,在一个周末,我到球馆里找到了你,还跟你搭讪。我说我的球技不好,你说你可以带带我。我们打了五局。”
蔡雯羽疑惑地看着男人,说:“你说的这事,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男人笑了笑,“很多事情你都不记得了,但没关系,我记得。”
“可是,我记性很好的。” “是吗,那你还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吗?”
蔡雯羽摇摇头。 “那是市里举办物理大会,我被学校派过去打杂,而你来参观。我看到你了,我过来跟你说话。你还记得我,这让我很高兴。”男人的语气始终温和,但夹杂着疲倦,“你说你对物理仪器很感兴趣,于是我甩了活儿,整个下午都在陪你逛展览园。我给你解释仪器的原理,后来你跟我说,你其实一个都没弄懂,但你很喜欢听我讲解。”
如果说之前蔡雯羽还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那她现在几乎可以完全肯定:这个男人在说谎。大二那年,市里确实举办了物理节,她挺想去,但最后她选择了留在学校里做作业。她记得很清楚。 她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离男人远了点儿。
“从那之后,我们就算真正认识了。不久之后,我要去北京考中科院的研究生,你到车站送我。我们坐在车站前面的花坛上,看着四周的人来来往往,你突然哭了起来。” 公交摇摇晃晃地停下了。蔡雯羽瞟了一眼站牌,是东郊公园站,离自己住的小区还有一站路。要下车的乘客涌向车厢中部的车门,蔡雯羽也跟着他们挪动。她宁愿多走一站路,也不敢听这个男人讲莫名其妙的话了。
“我问你为什么,你说,你不喜欢车站。你曾经送你哥哥上火车,但他再没有从车上下来。”男人轻轻地说。 蔡雯羽一下子站住了,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男人。
男人依旧是淡淡的表情,嘴角的微笑若有若无。他的眼睛里映进了街边的光亮,星星点点,如同深秋的夜空。暮色已沉,华灯初上,灯火万家。 “你怎么会知道我哥哥的事情的!”蔡雯羽的语气带着恼怒。她知道有人专喜欢窥探他人隐私,但都是在新闻里,万没想到眼前就站着一个。
“你告诉我的。你还说,看着人聚人散,总会觉得车站就是世界的缩影。你看着站口相聚或者离别的人,我看着你,当时我很想拥抱你。”男人的语气低了些,“但我不敢。” 车颤抖了一下,引擎发动,窗外的灯火顿时流动起来。车厢空旷了许多,男人伸手指了指最后的一排座位,然后走过去坐下。蔡雯羽这才发现男人身上似乎带着伤,走路明显不自然,一瘸一拐。她突然明白他衣服下摆那儿的褐色液体是什么了。
但要下车已经来不及了。 车厢里还剩几个乘客,其中有三个男士。她深吸口气,料想那男人也不敢怎么样,便谨慎地走到最后一排,与男人隔一个座位坐下。
“我很顺利地考上了中科院,研究方向是空间物理学。我的事情很多,跟着导师做课题,有时候还接项目,经常忙得饭都忘了吃。但再怎么忙,一有机会,我都会回到学校。我不敢跟你说我是专门从北京来看你的,只说是办事,顺便见一见你。我跟你说我在北京遇见的事,那里堵车的情况真让人吃惊;我还跟你说我研究的东西,空间的压缩和分离,这些东西你总是听不懂,但你又喜欢听。” 男人把车窗开了一条小缝,呜呜,夜风趁机灌了进来,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他一边望着窗外划过的流影,一边继续说:“而你呢,就跟我讲你在学校发生的事,你说你不打算考研,你还说有几个男孩子在追你,你对其中一个个子很高打篮球很不错的男孩子很有好感。你问我该怎么办,我说如果你有好感你就要去争取。”
荒谬,简直是胡说八道!蔡雯羽冷冷地想。她在大学里谈过两次恋爱,一次只过一周就分手了,另一次长一些,但也没有撑过两个月。而这两个男孩子,没有一个是个子高又会打篮球的。 “尽管我跟你这么说,在我心底,却并不希望你和那个男孩子在一起。但我不能阻碍你争取幸福。那一段时间,我很痛苦,只有天天耗在实验室里分析数据才能缓解。我想,到这里也就算了,你有自己的生活,你应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我没有再去学校看过你,我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束……我多么希望这就是故事的结束啊。”
男人是对着窗外说的,但通过玻璃,蔡雯羽能看到他脸上有两行隐隐的光亮。真是个疯子,她想,但又是个可怜的疯子。 “那故事结束没有?”她下意识地问。
男人没有马上说话,他把窗子的缝开大了些,风在他脸上拂动,很快,那两行光亮消失了。他才继续说:“有一天傍晚,我刚出实验室,就看到了你。你站在对面,隔着长长的街,叫出了我的名字。开始我不敢相信是你,太远了,灯光让你模糊。但你在叫我,一声又一声,院里其他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然后你跑过来,我看清了,就是你。 “原来我太久没回学校,你就到物理学院查了一下,发现我以前跟你说的理由,其实都是借口。你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那个晚上你是怎么想的,反正第二天,你下了决定来北京找我。我还没开口,你就跟我说,你要玩一周,但你在北京只认识我一个人,让我看着办。”
蔡雯羽轻轻笑了笑。他所说的,确实像她在大学时的作风和语气……当然,自己绝对没有独自去北京找这个男人,这一点她能肯定。 “那几天,我带着你去了天坛、香山、长城、故宫和天安门,还有很多其他地方。本来那些日子是导师研究空间并行理论的关键时候,但不管他怎么威胁我,我都没有回实验室。你玩得很开心,白天蹦蹦跳跳,晚上住在我家里,一倒下就睡。最后一天晚上,我还没起身,你就躺在我腿上睡着了。你蜷缩着,像是我以前养的那只猫,又软又贪睡。我没有吵醒你,一直坐着。你的头发落到地上,我给你捋好,它们真的很轻,像空气一样,没有重量。
“我坐了一夜,第二天你醒来时,我的整个腿都麻了。但我还是送你到车站,你提着大包小包的北京特产,跟我告别,然后走向进站口。但你又跑回来了,逆着人群,跑到我跟前,踮起脚吻了一下我的下巴。你说,你昨晚其实并没有睡着。” 蔡雯羽听得入了神,问:“那她就留在北京了吗?”
“没有,你那时才大三,是翘课跑出来的。你说你得赶紧回学校,被发现就麻烦了,但你会经常来看我的。我目送你进了车站,然后……”男人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仿佛是被夜风吹得断断续续。这次,他眼角不再是湿痕或光亮,而是直接流出了泪水。“你说过,你不喜欢车站……就像你再也见不到你哥哥了一样,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出车祸了?”蔡雯羽喃喃地说。这时,公交广播打断了她的入神——她住的小区门口到了。这是终点的倒数第二站,其他乘客都下了,车厢里只剩下三个人。她站起来,但看着一脸泪痕的男人,犹豫了下,又坐下了。
公交慢吞吞地在黑夜里前进,驶向这一路的终点。 蔡雯羽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个男人喜欢的女孩出了车祸,太过伤心,因此误把自己当作了那个女孩子——可能是两个人长得比较像。
她不禁可怜起男人来,决定配合他走完这最后一站路,问:“再后来呢?” 好一会儿之后男人才平复下来,声音不再哽咽,但显得十分沙哑:“确定遇难名单里有你后,我几乎不能呼吸了。我天天躺在宿舍里,睁着眼睛,不开灯。我怕我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你,我宁愿看的到是一片黑暗。后来,我的导师看不下去,把我拉到实验室,告诉我说工作是缓解悲伤的最好办法。于是,我玩命似的分析实验数据,做空间剥离……哦,你不懂这个实验是不是?”
蔡雯羽点点头。 男人笑了,伸手抚摸她的额头,顺着她的头发滑下。她没有躲。
“以前你也不懂,但你很愿意听。空间剥离是根据空间并行理论而做的实验,也就是多重宇宙。你每做一个决定,就会分裂出一个世界,就像刚才,你如果下车,进入的就是下车之后的世界。但你现在在没有下车的世界里,听我继续说话。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分裂,跟枝状图一样,没有穷尽……大概是这样,更具体的解释你也不会很懂。” 这倒是,蔡雯羽连他刚才说的这段话也只是模糊地了解了一点儿。
“我一直做实验,直到我突然醒悟过来,你在我的世界里出了车祸,但在别的空间,还有无数个你。只要打破空间壁垒,我就能到找你。这个念头让我欣喜若狂。我花了四年,终于研究出了能够穿过并行空间的仪器。但它并不稳定。它送我去过很多世界找你,但都不是我印象中的你——有些很泼辣,有些是女强人,还有的嫁给了别人。你是我能进入的世界里,所找到的最像你的人。” 男人的目光温柔如水。有那么一刹那,蔡雯羽几乎就要相信他了,但这时,嘀嘀的电子音从男人手腕上传出来,也让蔡雯羽回过神。
男人揉着手腕,笑笑说:“他们很快就要发现我了。” “他们?他们是谁?”
“警察、市民、商人、政客……里面什么身份的人都有。他们禁止空间穿梭,说那样会打破各个空间的独立性,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危险。我被他们囚禁过,殴打过,又逃出来了,但他们马上就能找到我藏着的仪器。他们一旦销毁它,我就会被强制回去。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了,我的雯羽……” 蔡雯羽心里砰砰直跳,脸上一片烧红。她暗暗吃惊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早已不是小姑娘,听过许多情话,真心或假意,已然麻木了。但,“我的雯羽”,这四个字从男人嘴里说出来时,她还是感觉到了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能吻一下你吗,雯羽?” 蔡雯羽心慌意乱。她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想要揭穿这个漏洞百出的故事,额头却蓦然感觉到了一丝温润。
像是一串温柔的电流,从额头开始蔓延,传遍了每一个细胞。所有的基因序列都因这个吻而重新组合。她感到失却了力气,眼睛慢慢闭上。 “好了,”一会儿之后,她艰难地睁开眼睛,说,“你这个荒谬的故事总算——”
她突然愣住了。 座位旁空空如也,整个车厢,只有她和司机。
公交车摇晃着向不远处的终点站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