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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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届“光年奖”微小说比赛一等奖获得者。此篇文章写出了生活和科技的呆板,让人不禁想到自由和生命的意义。1 眩晕
按照规定,我需要在九点钟对那个患有梅尼埃病的女孩进行复诊。
梅尼埃病就是内耳眩晕,具体表现为严重丧失平衡感。她第一次来到病房的时候,用了一个非常文学的比喻,整个宇宙就像黑胶唱片一样旋转起来。
按照规定,我对她进行了检测,她的左侧内耳被病毒感染,外周前庭系统受到干扰,前庭神经无法把信息传递给大脑下方的小脑以及其他神经区域,所以大脑无法激活肌肉和视觉的平衡系统。简单来说,就是内耳发炎。
按照规定,我给她开了药。按照规定,她需要支付费用,拿走药物并按时按量服用。
第二天,她再次出现,声称药物毫无效果。她仍然使用了比喻,坐在床上就像坐在一望无际的云梯上面。还有,她说,我恐高。
按照规定,我说,要不要试试最新的治疗方法。请绝对放心,这已经拿到FDA(美国食品及药品管理局)的批准,只是一个小小的手术,把多通道前庭植入物放入你的内耳。这东西以后会像耳蜗一样普遍。她微微偏着脑袋,表示出了兴趣。我继续像推销保险的业务员一样渲染道,前庭植入物是两个微缩运动传感器,能够追踪头部的移动。其中一个传感器叫陀螺仪,可以在抬头、低头、转头时测量头部的动作;另一个是线性加速计,测量方向性的移动,两者将信号传递给前庭神经。
她说,听上去很有趣。
按照规定,我为她进行了手术。
按照规定,一个月后她来复诊,并且告诉我,她提交了新的工作申请,我问她新工作是做什么?一般来说,很少有人会中途更换工作。她没有说话,而是开始转圈。一圈,两圈,三圈……她终于停下来,娇喘着说,猜到了吗?我摇摇头。她说,芭蕾舞演员啊。
2 婚姻
两年后。
按照规定,我穿上西服来跟管制匹配的对象见面。
我说,你好。
她说,你好。
按照规定,我说,你很漂亮,我觉得自己真是幸运。
事实上,她并不漂亮,至少不是我所欣赏的那种漂亮。她的嘴巴太大,而且胸部太小。
按照规定,她应该回馈我“我也很幸运,你非常英俊”之类,虽然我知道我也算不上英俊,我个子不高,而且肚子不小。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今天见面,约会两周,半个月后登记,一个月后典礼,从此以后睡在一张床上,我希望我会尽快喜欢上她并不大的胸部,而她也会对在摩挲我隆起的腹部时有一个很好的适应。这就是我可以洞见的未来,没有什么罗曼蒂克,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就像我们所参加的工作一样。而现在,我年龄到了,被安排成为眼前这个女人的丈夫,一如她被安排成为我的妻子。
按照规定--然而,她说,得了吧,我跟你见面只是迫于管制,不要妄想我会跟你结婚,你这个矮胖子。
什么!矮胖子?
我说,你以为我愿意跟你这个飞机场结婚吗?但凡我有选择,我会掉头就走。
是的,我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必须完全服从管制的安排。我们的一生,从脐带被剪断到眼下最后一口气,管制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切:一个抚育成长的家庭,一个接受技术培训的学校,一个符合个人气质的工作,然后是一个妻子/丈夫。没有人会去逃避这安排,也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和野蛮。可现在这个女人让我失望跟生气,我真想掉头就走,但我不能。我必须坐在这里,跟她见面,约会两周,半个月后登记,一个月后典礼,然后睡在一张床上。
但是她却站起来,端起水杯浇了我一脸,哒哒哒地踩着高跟鞋离开了。
一个人怎么能够忤逆管制呢?她一定是疯了。
不过也好,反正我不喜欢她这款,管制一定会为我安排下一次见面,我希望那个女孩嘴巴不要太大,胸部不要太小。
不久,社会上出现了一种非常可笑的舆论,叫做“婚姻自由”,声称两个人的结合要出于个体的意愿,而非管制的配对。越来越多的变化开始叫嚣,我们工作的医院,有一个护士说不来就不来了,我还听说她要跟她的丈夫离婚。离职和离婚,这样的字眼听起来恐怖又幼稚。多少年了,这两个词早就烂在词典里,没有人会这么做,甚至不会往这想。可现在一切都乱了,魔鬼们破除封印,从地面升起,扰乱人间秩序。
我对此嗤之以鼻,波澜总会退去。直到那天我在广场的大屏上看到一句话,上面写着:管制是一种惯性,人们之所以服从并不是因为某种震慑力(这种震慑力曾经无孔不入,如今早已式微),而是人们内心的恐惧。
3 留头
按照规定,管制很快为我匹配了新的伴侣,我对此非常满意,她有着丰满的身材和调皮的性格,为我的生活增添了许多光彩。这才是正常的美满的价值取向。
她说,按照规定,我们今天晚上要做爱,按照规定,我需要怀上我们的孩子,按照规定,你可以抚摸我的耳朵了。
按照规定,我应该爱上她,但我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甚至,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之后,我开始厌烦她每天的如出一辙。
按照规定,下班之后我应该回到家里,但是我却鬼使神差来到剧院。按照规定,今天晚上我没有观看表演的资格,但并没有人检查我的身份。按照规定,剧院里应该坐满,放眼望去却有若干空位。我随便找一个坐上去,今晚的演出是经典芭蕾舞剧目《吉赛尔》。
按照规定,演员们开始表演。
女主人公看上去非常眼熟,啊,竟然是她,我两年前那个梅尼埃病人。
演出结束,我来到后台跟她见面。
她认出了我,医生,你怎么在这里?我答非所问,你跳得太美了。她说,那还要多谢谢你。我说,按照规定,任何一个耳鼻喉科医生都会治好你的耳疾。她说,不,你让我爱上芭蕾。她说着立起脚尖,目光笔直地望向前方,空洞而坚定。她一口气转了十几圈,说,这个动作叫做留头,spotting,要求演员必须立起脚尖旋转,并尽可能长时间把目光固定在一点。因为手术的原因,限制了感觉信号发向大脑,所以我一点都不晕。
按照规定,我应该立即离开,但突然之间,我有点喜欢上这个女孩。我说,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什么?她睁大双眼,不不不,按照规定,我该回家了。谢谢你,医生。
她说完掉头就走,我望着她的背影有些出神。
我沮丧地回到家里,妻子说,按照规定,你早就该回来了,按照规定,我们今晚有做爱的任务。
按照规定,她开始脱衣服,我却胸闷地厉害,从卧室踱到客厅。我站定之后,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开始旋转,不到十圈,我就感到天旋地转,痛苦地趴在地上,大地也跟着剧烈摇晃起来。我知道,这是因为一些晶体松脱,漂向前庭的环状结构,产生了错误的运动信息,只需按照规定,反复慢慢活动头部,让晶体飘出环内即可。但是我却强撑着站起来,继续踮起脚尖,尽可能长时间地把目光固定在一点,旋转,不停地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