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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国]-【小说】雨停

科幻空间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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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过千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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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和诺亚来自两个世界,历史、文明、社会都天差地别,然而贤人没有说错,战争是最有效的交流方式。

一、

他停下来,看了看琴盒里的收获,然后开始下一曲。《风筝》的调子已经久疏练习,然而当指尖和琴弦接触的一刻,就好像火柴擦亮,曲谱在心中复苏了。吉他的旋律回荡在地下通道里,和墙面上随处可见的涂鸦一起,组成了最平凡的文化符号。
人类从摇篮出发,在星海中寻找新的伊甸,可惜尼塞罗并非那样的地方。因为和诺亚人的战争,这颗行星饱经创伤,城市毁灭又重生,保存完好的只有地下结构。
降雨刚过,行人往来匆匆,伞和外披上的水点滴成泊,在拱顶之下斑驳的映着灯光。他不擅长唱歌,把一切都交给了那把旧吉他,前半夜是一天中最好的时间,决定了大部分所得。偶尔有人向琴盒里投下零钞,但更多的人只是远远地站着,比起欣赏,更像是凑凑热闹。
他感受到了目光的重量,自信越来越少。弦音劈裂了,他想用更快的节奏来掩饰这疏忽,结果却做得更糟,不得不按住琴弦,终止了演奏。有人笑起来,他垂下了头,看着一双双脚从面前离开。
目光里出现了一双旧棉靴,脚尖微微相对,腼腆地站着。
“辛苦了。”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
他抬起头,看见了一位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她穿着裁剪的军服,一身与年纪不相宜的墨绿色,要高高卷起袖子才能露出小手来。在尼塞罗的贫民中,这种死人衣很常见,一来战事频繁,二来资源紧张,遗物均被再次利用。
孩子从几乎垂到膝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沓硬币,那些钱在她小小的掌心里闪烁。她正要蹲下身放进琴匣,他拦住了她。
“我不能拿。”他说,“我弹得不好。”
在所有观众都散去的时候,她来到了身边,然而从尊严和良心上,他无法接受一个孩子的施舍。
“这是补上以前欠下的。”女孩仿佛看懂了他,圆脸上绽出一个微笑,“是因为我太矮吗?还是大音乐家太投入了?一直都没有注意到我?”
她执意放下了钱,然后指了指通道另一边,那里有一架手推车,上面摆着串好的丸子、土豆等卤煮食品,一口小锅腾着阵阵热气。
“那是我的摊位,我可是有收入人群哦。”女孩骄傲的宣布,“我们都当了好多天邻居啦。”
他局促起来,唯一记得的礼貌是不要躲开目光,而女孩回以宽容的仰望,她的眸子很亮,好像星星,宽宽的毡帽下是一头温暖的金卷发。
“失……失礼了。”他终于开口。
“呵呵,可惜我手上油乎乎的,不然就要求一个公主那样的吻手礼啰。”女孩开了个玩笑,气氛一下子暖起来,“你的吉他很好听。”
这是多天以来他得到的第一个评价,他的心中充满感激。
“愧不敢当。”
“刚才的曲子是什么?”女孩问。
“风筝”他回答。
“我可以要求你完成它吗?”女孩说,“哪怕为我一个人?”
“可是……”他犹豫着。
“别太在意了。”女孩鼓劲道,“我最开始煮的东西,连自己都不敢尝呢,而你的吉他,第一天就打动了我。”
他点了点头,旋律从断开的地方再次起航。故事里没有战火与硝烟,孩子们奔跑在无垠的绿野上,将风筝放向晴空,线轴呼呼转着,各式各样的形象在那片蔚蓝中扶摇而上,成为云端的飞影。他化作了风,超离了六弦的束缚,将那心中的画卷演绎为音符,当最后一个和弦结束,他第一次听见了掌声--浪潮般的掌声。
在人群的最前方,坐着的女孩站了起来,她拍拍大衣,俏皮地鞠了一躬,然后走向自己的摊位。
“谢谢。”他对着那背影说。
“睦邻友好,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她转回身,笑得灿烂,“你看,我的生意也红火起来啦。”

二、

他们各自忙到半夜,当通道里冷清下来,女孩也开始收摊了,他背好了琴匣便过去帮忙。
她说她叫皮诺,起了个男孩名字是为了好养,可惜父母还没有看见她长大就死在了诺亚人的空袭中,只有她幸存下来。皮诺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幸运,活着,意味着一个人面对今后的人生--在朝夕不保的尼塞罗,可没有赡养遗孤之类的福利,政府光是维持中央要塞已经戮心竭力了。女孩用几乎平静的语气来完成叙述,她说她看见白光一闪,好像下一秒就躺在了病床上,手里捏着父母的讣告,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仿佛一场梦似的。
皮诺问了他的事情,他从预备的假名里挑了“威尔斯”这个。关于身世,他声称自己来自奥罗拉--一颗离边境稍远的行星,并在那里渡过了平凡至极的人生。皮诺没有怀疑他,事实上女孩的世界只在城区,尼塞罗的天空便是边疆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威尔斯和皮诺继续着他们的邻居生活,当暮光洒入地道时,树影也飘了进来,那尖稍的一抹浅影,就是威尔斯的位置。他的对面,隔着往来的人流,在第五个隧道灯下,是皮诺的小摊,那里有个分支路口,按照女孩的说法,是“金不换的风水宝地”。
从上一次大侵袭算起,诺亚人的攻势沉寂了整整一个月,习惯了防空警报的人们都在猜测他们又在酝酿什么。这段时间里,人类充分显示了自己的倔强,坍塌的地面建筑群又如雨后春笋一般林立而起,中央要塞的钢铁高墙也被修补完整,更多的近防炮拱卫着统治核心。行星长官沃达莲多次出现在广播里,这位女士一贯以铁血强权著称,是尼塞罗的“脊梁”,除了宣示必胜的信念,她还大力征召战机驾驶员,因为严重减员,这个一度的贵族群体终于放下矜持,向平民敞开大门了。
皮诺打开了威尔斯的自信之门,他开始尝试记忆中所有的曲目,每一次都获得了成功,而那个列表还远远没有到尽头,琴匣里的收获多了起来,有些时候盛得满满当当。女孩告诉他,因为那些曲子,她的每一天都焕然一新,她把憧憬寄托在了他的琴弦上。
周末的时候,女孩邀请他同路回家,她拒绝了威尔斯的帮助,照旧一人推着那辆小车。两人肩并肩走向地下城区深处,当路面颠簸时,车子上的瓶瓶罐罐叮当作响。
“还是让我来吧。”威尔斯劝。
“听--”女孩没有让出车把,“这是我,皮诺,独家的演奏。”
“可……”
“艺术源于生活。”女孩教育起他来,“不满意么?这首《锅盖与调料瓶》之歌。”
“满意……”威尔斯只好应承。
“多亏了你。”皮诺心情很好,“今天卖得干干净净。”
“忙坏你了。”威尔斯学会了微笑。
“不累。”女孩摘了毡帽,顺手搭在车上,她舒展开那头金发来,随意的擦着汗,“广告词我都想好了--一边欣赏威尔斯的艺术,一边品尝皮诺的丸子,我们提供双料享受~”
威尔斯看着她,女孩的鼻头上还沾着汗滴,在隧道的灯光下,仿佛露水一样晶莹,恍然之间,他抬起手来,接近了那小小的脸庞。女孩停下了脚步,这让威尔斯意识到冒犯,他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尴尬到无地自容。皮诺眨了眨眼,随后率真的一笑,就伸出右手与威尔斯五指相扣--
“我们是最佳搭档,对不对?”
威尔斯生硬地点了头。
“其实我一直期待着,这样的庆祝方式。”女孩轻轻地说,“可身边并没有家人。”
“他们说诺亚人没有心跳,因为他们不明白爱,更不明白家庭。”她换了话题,“所以才会挑起战争,残忍的拆散它们。”
“他们说的对。”威尔斯沉声回答,皮诺的心跳确实从掌心里传了过来,她的体温也一样,正如每一个纯粹的人类。
小车继续前进,通过漫长的甬道,灯光时明时暗,拉长的影子鬼魅般摇曳在墙面上。这段子夜的归途皮诺走了无数次,已经就习以为常了,她说是电压过低的缘故,城市必须优先保障中央要塞的供能,大人物的心里早就有了取舍。
“我其实有个用惊叫骗怀抱的小计划。”离开甬道后,皮诺悄悄告诉威尔斯,“你这么木讷,一定很容易上当。”
“为什么不那么做呢?”威尔斯的回应已经充分反映了“木讷”一词。
“撒娇都是冲着家人的。”皮诺吐舌头,“离上一次隔得太久,我忘记该怎么做了。”
他们抵达了位于底层的贫民窑,这里最早是星际战舰的仓库,近卫圈计划启动以后,联盟放弃了与诺亚人的深空作战,庞然大物们也彻底沦为废品,拆解之后的空间便建设成了居住区。威尔斯眼前的景象更像是一大片杂乱无章的集市,纵横的钢梁穹顶之下,并没有一幢传统意义上的房屋,许多人只用帆布便隔出了一个“家”,还有的干脆席地而卧,全部财产不过一个小小的纸箱。这里的路宽宽窄窄,复杂得有如迷宫,皮诺推着她的小车,时不时和醒着的人打声招呼,在回家之前,她还有份工作,那就是分发买来的面包。这种的时刻,许多棚屋里的灯已经灭了,皮诺就把面包用纸卷好,放在地上,然后悄悄离开。
“为什么?”威尔斯问,他们明显和皮诺非亲非故。
“政府的一丁点儿救济只按成人算,孩子们根本吃不饱。”女孩说,“饿肚子的感觉我最清楚,至少在家附近,不要听到那种哭声。”
他们在一处楼梯前停下了,皮诺拴好了她的小车,带着威尔斯绕到侧面,正当后者莫名其妙时,女孩撩开布帘,显露出里面低矮的三角形空间。
“我的家。”

三、

皮诺拉下开关,随着“咔哒”一声,灯泡亮了,熹微的光化开了那片黑暗,局促的房间里只容下了一张小桌、一个箱子、还有卷好的地铺,角落里种着一盆尼赛罗常见的望星妍,紫红的花瓣轻盈若纱。
“请进吧。”皮诺给花添了勺水。
威尔斯矮着身子进屋,直到在小桌边盘腿坐下,才终于抬起头。
小个头的女孩倒是来去自如,先是脱了大衣,接着将口袋里的钱全翻出来--纸币叠成一沓、硬币归作一堆,然后撅着屁股趴在地板上,四处敲了敲,搬开某块松动的砖,把劳动所得都藏了进去。做这些事情时,她只穿着飘飘的无袖背心,全然不懂得避讳。
“久等了。”皮诺合拢砖块,拍拍手坐回桌边。
“就放在那里?”维尔问。
“放心吧,很安全的。”女孩托着脑袋看他,“小偷没有外面想象得那么多。”
“你在攒钱?”
“是啊,我有一个大大的梦想。”皮诺说,“要在地面上拥有房子。”
“离开地下城区?”威尔斯一惊。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女孩抬起胳膊,冲着高处展开手来,就好像要抓住什么一样,“虽然有过那种不好的回忆,但我依然觉得,人应该生活在阳光和星空之下。”
诺亚人会来,威尔斯想,在尼赛罗,仰望天空的代价高昂。
“那需要存多久?”然而他没有提起这些。
“你好笨。”女孩数落他,“容易实现的,便不是梦想了。”
威尔斯默念了这句话,在他的世界里,大家很少提到梦想,就像零件一样,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义务,稳固而笃定的运行着。
“对了。”皮诺眨眨眼,“认识这么久了,你还没品尝过我的手艺呢。”
威尔斯心里明白,这就是她要求自己同行的目的,卤煮小摊的“老板娘”要一展身手了,若拒绝的话,实在是大大的不敬。
“时间有点晚了,我也不方便打扰下去。”他说,“可以--”
“诶?打包?”皮诺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稍稍有点失望,“那好嘛,要心存感激的吃完哦。”
“我可以付钱。”威尔斯说。
“谁要!”皮诺嘴巴一撅,她钻进帘子里,原来在隔板对侧还有一个房间,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切菜和汤煮沸的声音。
女孩出来时,夜宵已经打包好了,有碗有罐的拴成了一提,摸上去滚滚烫。
“这可是贫民区最出名的乱炖了。”皮诺豪气地说,“吃过了不用还我,懒得洗。”
威尔斯致了谢,离开时皮诺担心他迷路,将他送到了贫民区入口,这一趟走下来,真不知谁是谁的保镖了。
“那么,明天见。”威尔斯向她道别。
“明天见。”女孩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疲惫的揉了揉眼,她转过身去,却没有动。“对了,我有一个提议,你可以认真考虑下吗?”
“是什么?”维尔斯问。
地下空间并不平静,从深远处传来了钢铁的颤响,皮诺等待鸣动过去:“你的琴声打动了我,如果我的料理也能打动你的话……那说明我们……”久长的停顿之后,女孩才再次开口,声音更小、语气更柔:“是有缘分的。”
“所以,做我的家人吧,哥哥那样的家人。”
鼓起勇气说完后,她逃进了黑暗。

四、

威尔斯一个人走上归途,忽然觉得肩上的吉他好重,皮诺那小小的愿望始终压在他心里。
威尔斯来到了地表,离出口不远就是一个巨大的弹坑,在它的边沿,半座高楼兀立着,仿佛被什么给剜去了一块,钢筋龙骨从参差的断面透出来,暴露于青色的月光下。他看见了瓦砾边白色的花束,一丛丛的聚成了小丘,尼赛罗的夜风凛冽,将那细小的花瓣雪一般的吹扬起来,盈然地飞向天空。尼赛罗饱经战火,却从来没有成为废土,瓦砾的远方是灯火阑珊的城区,中央要塞仿佛一座岿然不动的山丘,雄踞在楼宇的中心,星河从那里升起,横跨了整个天宇。
正如此景,人类是一个上升中的种族,他们年轻、热情、野心勃勃;而威尔斯的世界,在光芒下坠的地方,得益于庞大的基石,他们的文明依然统治群星,捍卫着那份孤高。
威尔斯前往了鼠街,这里聚集着战争中的淘荒者,他们是除了战士之外最早抵达沙场的一群人,做着贩卖各类零件的生意。它们售价低廉,其中大部分是废品,买家需要浪里淘沙的眼力才能挑到好货。这两个星期来,威尔斯已经算是常客了,收入提高后,每天又能多买上一些。他完全不用担心竞拍者--因为收购的是诺亚战机零件。人类无法理解诺亚人的科技,那些东西只有收集癖会看上,胡乱定个价成交是常有的事。
威尔斯运气不错,一眼就看到了至关重要的涌能核心,零件的大小可以藏进琴匣里,避免可能的盘查。他付了钱,离开城市,直到看不见那滩灯火。
在尼赛罗的旷野,他解除了伪装。首先终止的是幻化,衣服消失了,外骨骼暴露出来,水纹一荡之间,面部变换了模样,在脸的每一侧,都有着并排的四只眼睛,这时候的威尔斯更像一个有人类形态的节肢生物;接着塑型装置关闭,柔软度的模拟解除,关节恢复到反曲的位置,他被压缩的身体舒展开来,和月光下的影子一同膨胀。
诺亚人想起他原本的名字,那些发音对于人类来说晦涩难念,在行星尼赛罗上,他还是希望用“威尔斯”自称。威尔斯的种族发祥于熔岩火湖之畔,这里的气温不啻于深寒,补足消耗是当务之急。右手的指节上悬挂着皮诺的夜宵,他打开了那件赠礼,白气一下子腾了出来,丸子、豆腐甚至还有昂贵的牛肉,女孩把满满的心意炖在了汤里,可惜威尔斯无福享用--诺亚人不是靠有机质存活的。
他想了想,倒出了乱炖,但把沙罐和碗放进嘴中,细细咀嚼着。
人类和诺亚来自两个世界,历史、文明、社会都天差地别,然而贤人没有说错,战争是最有效的交流方式。威尔斯接受过渗透训练,学习以人类的方式思考与生活,了解文化、掌握艺术……在他们的主星上,甚至有模拟的人类集落。本质上,诺亚人是一个极度自律的种族,惯于服从而甚少叛逆,人类把诺亚社会形容为蜂巢,威尔斯认为这一点不为过,他们就是有着如此严格的等级制度,命令层层执行,指挥权归于唯一的首主。也许就是因为这过于刚硬的习俗,才让威尔斯的感情在这颗尼赛罗上,有了奇妙的反弹。他了解人类,但没有真正接触过他们,他学会喜怒哀乐,但缺乏真正的体验,在尼赛罗之行中,他经历了婴儿般的诞生和成长。
然后,深深的陷入其中,他变得过于像一个人类了。
威尔斯一面思考一面以极高的速度奔行在旷野上,他希望着夜风能吹冷那颗心,然而直到坠机地点为止,他都牵挂着皮诺的事。
一个月前,诺亚军发起了大规模进攻,双方在尼赛罗的大气圈内激战,人类抵抗得异常顽强,他们深知这颗行星的价值,一旦要塞失陷,近卫圈将被撕开缺口,联盟的内境也暴露无遗。整个战役以诺亚方的撤退告终,在最后那场交火中,威尔斯的座机被戍卫炮命中。如果说存活是第一个幸运,那么迫降于荒野就是第二个,这里人迹罕至,只要开启屏蔽场就保全战机,剩下的工作便是修复它。
诺亚战机有着银白色的外壳,外形类似纺锤,在中央有一道竖起的脊。现在它的一半陷入了沙地里,好像搁浅的鲸。被炮火命中的地方在另一个侧面,有了维护系统的帮助,这些天威尔斯已经慢慢补上缺口,损毁的零件则都从鼠街买来。
进入人类社会、以人类的方式赚钱、从人类手中获取所需,现在想想,这真是个胆大包天的计划。
他攀上机身,安装好了涌能核心,线路接通的刹那,驾驶室亮起了灯光。威尔斯检查过各个系统,确信战机离起飞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很快就能弄到足够的零件,然后离开尼赛罗。
威尔斯仰望天空,月亮呈现着青色是因为行星的大气,他熟悉它真正的模样--沟壑纵横、陨石坑棋布,一片荒芜之境,宇宙里的大部分星星都是如此。
他应该告诉皮诺,她所喜欢的星空,不过是一片虚妄的美好,她所在乎的“家人”,其实并不存在。他变得不理解战争了,突然有些憧憬那遥不可及的和平,作为一个战士,他似乎失去了最重要的信念。
他听见了提示音,通讯系统恢复到了可接收的状态,上一次得到母船的消息还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现在连威尔斯也不清楚舰队的安排。首主下达过志在必得的命令,威尔斯大逆不道地期盼他改变初衷。
通讯来了,是一则针对所有诺亚单位的公告。

五、

皮诺的小摊生意红火,顾客排成了长队,她一个人忙前忙后,好像滴溜转陀螺。威尔斯这边也是连轴的演奏,他第一次明白了“粉丝”的可怕,那些人用喷漆把他的头像涂在墙上,用人墙为他圈出场地。爆了棚的热情直到深夜才降温,拜它所赐,威尔斯和皮诺明明只隔了一条过道,却连半句话也没能说上。
“今天你心不在焉的。”最后一个观众离开后,女孩把她的车推了过来。
“听得出来?”
“你以为我是谁?论资历,我可是最老的观众啊。”女孩想了想,就直接问:“是因为我吗?”
威尔斯张口结舌,只能定定的望着她。
“我的提议让你为难了吗?”皮诺又问。
“不,不是那样的。”威尔斯忙摆手。
“任性的提出了家人的要求,非常对不起!”皮诺鞠了一躬,“昨天一定是太累了。”
“其实我……”
“害羞的事情不提啦!”皮诺用一个笑来掩饰尴尬,“招牌乱炖的味道如何?”
“好吃。”威尔斯这么说着,记忆里却是瓦罐和瓷碗。
“建议呢?咸了?淡了?咬不动?煮老了?汤稠了?味精够不够?”
“恰到好处。”上面的形容威尔斯其实一个也不明白,真要说的话,诺亚人只对“脆”比较在意。
“奖励奖励我?”皮诺好像小猫那样,绕着他转了一圈,仰望的眼里闪着期盼。
“怎样的?”威尔斯心中忐忑。
“包场!”女孩展开双臂,欢快的声音回荡在无人的过道里,“我要你--为我一个人演奏”
“唔,可以……但为何是现在?”威尔斯放下了琴匣。
“‘荣幸之至’、‘乐意效劳’,要远远好过提问吧?”皮诺手脚很快,一下把吉他拿了出来,有模有样地抱在胸前,拨弄出几个音来,“比看上去要难呢。”
“你的手太小。”威尔斯说。
“我会长大。”皮诺认真道,“再过三天,就是我的十四岁生日了。”
成长是一个普遍的概念,人类蒲公英一样散落在星海,无论到了哪里,他们都习惯于用365天来计量生命。诺亚人的一生则分为许多个“纪”,蒙初纪、羽出纪、叠羽纪、覆羽纪、羽落纪、复足纪、双足纪……大多数直观的反应着形态变化,每一纪都比人类的寿命更长。诺亚人习惯了悠远,在他们眼中,人类的文明如同花火一闪,任谁也未想到,以肃清为初衷的战争陷入了僵持,他们年轻的敌人以可怕的速度进步着,这迫使诺亚人放下了孤高,去寻找其中奥秘。作为一个和诺亚不分伯仲的种族,人类的个体是如此弱小,他们的感情又是如此的奇妙,那短短的寿命中,充满了与生存无关的冗余。
威尔斯花了半个纪来思考这份冗余,只有真正的体验才令他明白真谛。他想要告诉皮诺,那个传言并不正确,诺亚人也有着心跳,它现在,就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跳动着。
“生日快乐。”威尔斯说,“寿星想点哪首曲子?”
“预祝、预祝!”皮诺一边纠正一边摘了下毡帽,郑重地看着他,“当然是那一首啊,我‘买下过’的曲子。”
他点了头,从皮诺手里接过吉他。上方是孤冷的拱顶,脚下是破旧的方砖,阳光与星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他们的邂逅之所--不管有没有草原,风筝从这里起飞。音乐有着洗涤心灵的力量,超越了无奈和悲哀,载着追梦人们,抵达那片没有硝烟的蓝天。
“我是因为……很好听所以才哭的。”皮诺落泪了,她揉着眼睛,拒绝了他安慰,“再来,再来一遍可以吗?”
“荣幸之至。”威尔斯说。
他愿意为她演奏到天明,然而皮诺很懂事,只要求了第二遍,和威尔斯告别时,她是笑着的。
“皮诺!”威尔斯叫住转身的女孩。
“怎么了,大音乐家?”皮诺扶着她的小车。
“明天一定留在地下居住区。”威尔斯用了最严肃的口气,“不要到上层来。”
“为什么?”皮诺问道。
威尔斯一时语塞,诺亚人原本就不善于撒谎,他思来想去,用了人类常有的借口:“我的梦……里面有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诺亚人是不会做梦的,在休息时他们的思维完全静滞,能感受到的,也只是一些灰白的涟漪。
“原来你相信这些啊,我捡到过一本解梦的书,以后给你带来好了。”皮诺轻轻一笑,“明白了,我给自己放个假,歇业一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下一次见面就是后天了。”
隧道灯颤动着,弥留般的微光暗淡下去,然后完全熄灭了。女孩的脚步轻不可闻,在那一片黢黑里,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
“要不要--”威尔斯主动提议。
“没关系的。”皮诺拒绝了,她的声音已来自远处,“总是依赖着威尔斯的话,就会忘记一个人的勇气了,好像应该说后天见~”
“后天见……”威尔斯久久的矗立在原地。

六、

第二天,威尔斯找齐了所有的元件,到黄昏时,他合上了最后一块装甲板。战机在荒原上搁浅了一个多月,现在重新整装待发,随时可以飞翔。他凝望着夕阳,据说尼赛罗的日暮和地球很像,都有着亮到发烫的云层,红如锻火的余霞。光是缓慢褪去的,就如同潮汐一般,消逝在不断延长的影子里。不知不觉的,头顶换上了星空。
用上“发烫”、“锻火”这样的词汇是奇怪的,因为诺亚人发祥在炽热的世界,“热”是一种常态。威尔斯无法解释,也许这就是接近人类的结果,他在慢慢的成为他们。刚迫降尼赛罗时,他急不可耐的想要回归舰队,而现在,他觉得一切都太快了。
离开之前,还欠皮诺一个告别,他希望女孩老老实实呆在地下深处。
远方的天幕之下,人类城市迎来了又一个长夜,那阑珊的灯火聚集着荒原上所有的生机。威尔斯接到的那个通讯里说,因为战局变化,诺亚舰队会离开尼赛罗轨道,不过临行之前,将留下一场炮袭作为“赠礼”,只要首主决心未改,强硬就是诺亚人永远的态度。
现在,那个时刻到了。
威尔斯的感官能力,让他身临其境的体验了整次袭击。万千条光束从天而降,好像一场落在城市中的细雨,雨丝熠熠生辉,慢慢收缩成一道道明线。诺亚人掌握着涌能科技,定位完成以后,袭击拉开帷幕。人类也很快做出了应对,警报声隔着荒原传来,威尔斯耳畔是整个城市的尖叫。毫无预示的,天顶爆出一次耀闪,晕开的涟漪聚成光波,顺着锁定束徐徐降下,仿佛沿着蛛丝滑落的水滴,一边脉动着,一边接近城市。眼看就要击中要塞时,水滴被什么阻住了,凌空炸散开来,那片光影之中,能量护罩的轮廓显现出来。人类恢复了他们的防卫系统,而这远远不够,矛与盾之争中,落败的永远是后者。
天空更加频繁的闪烁着,光波延绵而下,势如骤雨!爆炸越来越接近建筑群,护罩在稠密的攻击之中收缩,它又艰难地挺过了数秒,终于溃堤一般崩裂了。最初的直击落在要塞,钢铁墙垣炸开了一角,燃烧的碎屑洒进街巷;那场火雨还没有结束,另一幢高楼就在尖锐的扭曲声中拦腰折断,转瞬间又被另几次炮袭命中,支离破碎的倒下,砸向了奔跑的人群;更多建筑则连呻吟也没有留下,就消失在了火海中……炮袭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比威尔斯印象中的任何一次都要长,就在他眼前,重建的城市又一次化作了废墟。
威尔斯突然有了一股空幻感,也许他逃避战争太久了,久到忘记了血与火的模样,他应该立刻返回首主身边,恢复到战士的序列。他走向驾驶舱,金属机身在脚下铿锵作响,他重重地迈出每一步,仿佛要将那一幕幕跺碎--
吉他的六弦、地下通道里的空气、打开的琴匣装满了收获、皮诺的小摊、隔着人流的相望、热腾腾的宵夜、她的汗水和微笑……他漫长生命里,最困惑的、也是最好的时光。
威尔斯转身跳下了战机,奔向那座城市。

七、

城市好像被拆散的积木,记忆中的道路不复存在,威尔斯行走在瓦砾之间,身边是诺亚人带来的一切。逝者覆盖着白单,生者相互搀扶,大部分火场熄灭了,残烟依然升腾着,空气还是热的。有人跪在废墟间,无助的哭泣,有人在安慰她,有人递来了食物和水。
黎明之光漫过断壁残垣,从倾斜的窗口透了过来,威尔斯绕过面前的矮墙,看见了地下通道的入口,那里塌了一半,陆续有人出来。威尔斯的心砰砰直跳,他几乎是推开人往里走的,目光跳跃在一张张脸庞,每一个死者或伤者都令他更加害怕。
他听见呼喊,便转回身,有人快步跑来,仿佛林莽中奔出的小兽,在威尔斯张开双臂前,就重重扎进他怀中。他慢慢地用手环住了她,和她一起静止在了人流中。
“你还活着。”皮诺的眼里全是泪。
“嗯,雨停了。”威尔斯告诉她。
他明白她为什么哭,如果可以,威尔斯也会落泪。战争所带来了琉璃般时代,一切都太容易失去、太容易破碎了。
威尔斯抚摸着皮诺的金发,在两人相拥的时间里,诺亚舰队正在远离,尼赛罗会有一段珍贵的和平。他认为这是最好的告别,知道皮诺平安无恙,威尔斯心愿已了。按照战机的能源储备,现在还能够追上舰队,那个出发不能拖得太久。
“哥哥。”皮诺突然说。
威尔斯愣住了。
“当我的哥哥。”女孩抱紧了他,“这一次,我是认真的,皮诺……需要家人。哭给他看,笑给他听……需要那样的人,需要!”

八、

威尔斯始终无法将告别说出口,他的行程延期了。比起无声无息的消失,他决定陪着女孩过一个生日,然后在独处的时候,把真相告诉她,维持一个谎言终究令他难受。
炮袭并没有打断城市的脊梁,新的地基出现在瓦砾之间,工程车辆来来往往,地下城区损害较小,是最早恢复秩序的一片地带。到了皮诺生日那天,他早早出现在贫民区,并带上了那边吉他作为礼物。
两侧的棚屋里时不时有人探出头看他,威尔斯想象着一旦解除街头艺人的伪装,还原到诺亚人本来的样貌,将会引起怎样的恐慌。接近皮诺的楼梯小屋时,他发现了异样,小推车翻到了,汤水流了满地,打碎的瓶瓶罐罐间,他看见了军靴的脚印。女孩的屋子空着,里面一片狼藉,她给自己买的蛋糕全部糊在了桌面,中央留着一道肘痕,可以想象到女孩尽力躲藏,但有人越过桌子,把她揪住带走了。
军人?威尔斯的心一沉。
他问了周围的居民,大多数人闪烁其词或者根本不敢开口,最后是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告诉了他。
“宪兵来过,带走了她。”
“这孩子犯了什么罪?”威尔斯的心中闪过了“通敌”,难道他暴露了?
女人摇头。
“他们说她被荣耀的‘消费’了。”一位少年凑过来,“宪兵是带着基因测量仪来的,这种事情以前发生过,那些孩子再也没能回来。”
“基因?”
“是啊,匹配上了。”少年说,“皮诺原来留有医疗记录吧,命真是不好,这次厄运怎样都逃不掉的。”
“为什么?”威尔斯记得清楚,皮诺说她有过幸存的经历,那一次她是从医院醒来的。
“宪兵出示过公文,行星长官受了重伤,正等待着新鲜的器官……”少年还没说完就被大人们捂住了嘴。
“沃达莲……”威尔斯的手攥成了拳,诺亚人离开了,而战争留下回响,足以震碎皮诺那小小的憧憬。
军人是战争的消耗品,平民是战争的储备品,他们就算没有走上前线,也会以其他方式被“消费”,生而平等只是一句戏言,皮诺不过是这琉璃时代中最微小的存在。威尔斯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女孩推着她的小车,瓶儿罐儿的响声渐渐远了,在隧道的尽头,她转过身来,从昏暗的灯光里向他挥别。
她说她寻找着家人,威尔斯虽没有点头,已暗暗答应了。
有生以来,他要自私的战斗一次,不为了舰队,不为了诺亚,不为了首主高远的意志。
这一役,为了家人。

九、

沉寂已久的引擎再次运转,涌能核心律动着,从空间中泵取稀薄的源物质,将其化为能量脉冲,轴承细小的啮合声逐渐高亢,战机的合金身躯震动起来。
威尔斯静坐在驾驶室里,感受着“奔火”的复苏。为座驾命名是诺亚军人为数不多的自由,他们通常喜欢炽烈的名字,威尔斯也不例外。舱室密闭了,气温持续上升着,诺亚世界的热度下,他再也无法保持人类外形。
威尔斯检查了动力、武器、防护系统,然后将右手放进了操纵环里,通过四根手指与奔火建立神经连接,眼前的世界一瞬间敞开了,战机起飞的一刻,他仿佛御风而行。他很清楚自己躲不过人类的热源感测,就在此刻,城市里已经警铃大作,带来短暂的混乱--那原本是逃离尼塞罗的机会。
他违背了首主的安排,擅自选择了自己的命运,擅自的认领了家人。
奔火向着中央要塞飞去,后坐力将威尔斯按向椅背,荒原从余光里消逝,在正前方,一片楼宇仿佛陨石般砸来。战机从两幢倾斜的大厦间掠过,接着灵活扬起,飞跃交错的天桥,威尔斯有意源地面而行,尽量躲避侦测,在之前的一战,他已经领教过戍卫炮火的威力。奔火径直冲向宣传牌,穿过沃达莲硕大的头像,飞雪般的碎片之后,是中央要塞硕大的形体。从威尔斯的位置看,那里几乎遮住了阳光,仿佛棋盘中央高立着的王。
四周突然一片空旷,战机脱离了隐蔽,进入环绕要塞的净区!
这绝不是一道简单的“护城河”,它可以将一切实体拉入延展空间里,各个方向的距离都被稀释而变得遥远。临危的警报响彻耳畔,威尔斯至少被十座炮台锁定,但他清楚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因为诺亚舰队的袭击,要塞防御力量大减,最致命的“银瀑”装饰似乎瘫痪了,否则他将被金属风暴吞没。
一座炮台射击了,接着是下一座,炮火涟漪似的闪动着,投来频密的弹雨。威尔斯操作战机急避,两道火舌交叉而过,几乎“剪”中了他,爆炸的气浪从身后涌来,打乱了下一个的转弯。他奋力控制颠簸的时候,另一束炮火擦过机身,好像一柄雕刀,将整块装甲剜开,神经连接把那份剧痛传递了过来,令威尔斯一阵瑟缩。
为了靠近要塞,他不得不做出孤注一掷的选择,将所有防护集中到前方,像高举盾牌的战士那样冲锋。接二连三,炮弹落在奔火正面,战机的能量急剧消耗着,随时面临解体的危险,威尔斯祈祷它坚持下去,而奔火仿佛也有着灵魂,用桀骜的飞翔回应了期待。
沉沉浮浮,战机穿越弹幕。威尔斯的豪赌成功了,他进入了炮火的盲区,要塞高墙只在眼前。近了、更近了,高墙占据了视野的全部,他找到了入口!最后一刻,他拉起奔火,战机陡直的上升,堪堪避开了光幕,好像逆着一道瀑布飞翔,能量流奔逸在两侧。
威尔斯早应该注意到的,人类已经恢复了防护力场,它虽不足以覆盖城市,却能够保护要塞,若不是刚才千钧一发的反应,战机就撞毁了。跃升到要塞上空后,奔火又暴露在了炮口之下,他片刻没有停留,以一个简短的回旋掉头,迎着攒射的火力俯冲,在铺天盖地的弹雨里,他第一次回击了。
杀伐是武人的宿命,威尔斯没有忘记过、也从未想过逃避,他是一个战士,深知前路唯有用战火来开辟。皮诺能够等待的人,只有他而已,这是属于他的、无可取代的战争。
涌能炮命中了防护罩,冲击波从着弹点波纹一般扩散开去,那一下显然还不足以穿透防护,奔火一面躲避来袭,一面将向同一位置开火,试图用复数攻击撬开要塞的外壳。人类没有让他得手,拦截机出动了,好像从巨大蜂巢中涌出的群蜂,转眼布满了天空。威尔斯的侦测器上闪动着无数个热源信号,奔火一瞬间和其中的几架纠缠在了一起,它们彼此追逐,划出交织的轨迹,在那曲线的尽头,奔火从几团爆炸中穿出。
敌机在身后化作了碎片,他们都是新手……威尔斯放下了同情,涌能炮咆哮着撕碎了面前的堵截者,从奔火升空开始,这场战斗就与人类和诺亚的纠葛无关了,如果撇开了血与火的洗礼,那就是找回家人的简单故事。
拦截机们最终用阵型和数量扳回了局面,从四面八方网住奔火,威尔斯左冲右突,每一次都被凶狠地打了回来。屡屡中弹的战机耗尽了防护,领先一筹的科技也救不了他,随着一次爆炸,热浪涌进驾驶室,连诺亚人的皮肤也感受到灼烫,碎片割开了他的脸颊,蓝色的血液淌下来。
还不能结束,威尔斯打起精神,奔火聚集起了最后的能量。
他看见了,拦截机穿梭在要塞的护盾两侧,那道屏障可以识别友方,他要利用那短暂的开启。奔火如离弦之箭突向拦截机群,对方显然把这当做了临死一搏,他们以密集的阵型迎击,这正遂了威尔斯之愿。他抛弃掉武器,涌能炮成了第二个热源,吸引了许多攻击,借助这一掩护,他加速了冲锋,同时将奔火的能量重新调度,制造出引力场。
速度、弧度、角度,他一次次细微的操作着,奔火失去了大部分装甲,这反倒令它更加灵活,终于突破了弹雨。拦截机群想要散开,但已经迟了。威尔斯捕获了目标--他们中的一架。引力场牢牢束缚住对手,奔火和拦截机被拉近到一起,两台引擎较量着,喷出不同方向的光焰,最终前者占了上风。
奔火顶着它的猎物飞向护盾,如同彗星一般穿透了光幕。要塞的结构在眼前迅速扩大,其中一座闸门扑面而来,威尔斯没有停下的打算,径直穿透了它。拦截机充当了护垫,在无数次碰撞中解体,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充斥耳畔,电弧与火焰闪动在余光里,到残破的奔火终于停下为止,威尔斯已不记得贯穿了多少墙壁。
震荡几乎令他失去了意识,要塞里的警报声若远若近,听起来那么迷蒙……
最后是疼痛唤醒了他,威尔斯的视线聚焦在驾驶环上,那里悬着他断裂的右手,他摸了摸残臂--诺亚人不像人类那么脆弱,血已经止住了。威尔斯抓起涌能枪,离开烈焰熊熊的驾驶室,他最后回望奔火,和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战机道别。
你可以休息了,老友,而我还不能。

十、

威尔斯可以认读要塞里的指示标志,这让他的每一步都更接近医疗区。他不确定皮诺是不是真的在那里,挑选了可能的方向之后,剩下的就是赌博了。从最开始他就没有多么周密的计划,一切就像多米诺骨牌,顺着动势向前。
但命运给威尔斯挑选了一个合适的时机,要塞的许多防御机能仍然瘫痪着,炮袭带来的损害比比皆是,拜这些所赐,他不止一次避过了卫队的耳目,几次交火也都没有持续多久。在机甲难以发挥的狭窄甬道里,人类单以肉躯很难对抗涌能枪的威力,然而威尔斯终究势单力孤,不可能毫发无伤的穿越火线,积累的伤处正在一点点抽干他的体力。
向医疗区靠近时,守备变的严密了,有人在呼喊“保卫行星长官”。威尔斯确信了长桥对面就是沃达莲的所在,他一下子振作起来,从弹痕累累的墙壁后跃出,涌能枪喷发出能量光束,扫荡了整个掩体,一些卫兵坠落高桥,更多人化作齑粉。
与此同时,威尔斯也被子弹击中,除开擦伤和壳甲挡掉的,有几枚造成了严重伤害,一枚钻进了小腿关节里,一枚撕开了健存的左臂,另一枚刺瞎了右侧的四只眼。
威尔斯感觉世界在下坠,手中的武器越来越沉重了,他终止了和疼痛有关的神经反射,这稍稍帮上了忙,一片麻木之中,他蹒跚着向前。从剩下的半边视野里,他看见奔逃的医护人员,那些人尖叫着,慌不择路的乱窜,只想离开这地狱。
他握住了某个医师的头,就那么将他提离了地面。那人抓着他的胳膊,一面双脚乱蹬,一面发出祈命的哀求。
“她在哪里?”威尔斯问。
“谁……谁?”恐惧掩盖了医师的惊讶,在人类观念中,诺亚人是无法交流的。
“公民皮诺,作为供体的女孩。”威尔斯时间无多。
医师支支吾吾,终于颤声说了什么。
“听不清。”
威尔斯加大了力度,那人的头骨吱吱作响,他嚎叫起来,伸手指出一个方向。威尔斯抛下了他,去往最终之地。
门在面前无声无息的滑开了,这里是一个大型的手术等待区,医护人员瑟缩在墙边,那些眼睛里印着清晰的恐惧。区域中央有一个直立的维生舱,里面是一个剃去了毛发、闭目的女人,她赤身裸体的漂浮在液体中,接满了各种管路--沃达莲,以铁血著称的行星长官,尼塞罗之上最有权力的人,正等待着新鲜的器官。
威尔斯没有多看她一眼,因为在另一侧的床上,躺着贫民窑里的女孩,她手脚都被束缚,手术尚未开始,所以依然醒着--公民皮诺,即将被消费的微小存在。
一份人类的感情的鼓动在胸膛里,成为了威尔斯最后的心跳,他不曾后悔过守卫家人。
他听见了卫队的脚步,时间紧迫,虽然有许多话想对皮诺说,他却不能开口,这会给女孩带来麻烦。甚至连最初的误会--关于威尔斯的诺亚身份,也无法澄清了。皮诺没有见过真正的他,所以一定会害怕吧,正如每一个人类那样……威尔斯如此想象着。
然而他错了。
因为被束缚着,皮诺只能侧过头看他,她没有尖叫,那双眼眸里的也不是恐惧。她的呼吸起伏在薄薄的布单之下,而泪水滑落了小小的脸庞。她的唇动起来,那声呼唤轻若呢喃--
“哥哥。”
威尔斯的心静止了,最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在了最后,如果要写成曲子,应该是怎样的旋律呢?
他朝着维生舱抬起了枪口,而身后的门也已打开。
活下去吧,皮诺,路已经敞开了。
涌能光束吞没了沃达莲,行星长官再也没有等待器官的必要了。几秒后,无数子弹贯穿了威尔斯的胸膛。
他想看到的是皮诺,而目光里只有地面。
暗与灰,灰与黑,黑与死寂。
威尔斯是笑着面对那片冰冷的。

十一、

十五年后,洛瑞安星云边陲,使节船“信风”号上。
外交官狄更斯凝望着舷窗之外的宇宙,在群星的底景之上,有行银色的光点,诺亚人一字排开了舰队。他在等待对方的回讯,之后将换乘更小的穿梭机前往那边。因为随行人员有着严格的限制,他已经预先筛选过简历,将过多的警卫剔除了,余下的大都身兼数职,他尤其感在意的是翻译官兼穿梭机驾驶员,叫做--
吉他的旋律从休息室里传了过来,澄澈动人,宛若清泉。
啊,那就是她了。
狄更斯转过身,滑门在他面前敞开。翻译官怀抱着吉他,依靠在垂地窗上,在这整装待发的时刻,她已经换上了紧身驾驶服,那印在星光里的身影格外俏丽。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来,微微笑笑,就放下乐器,冲着狄更斯行了礼。
“长官。”
“不必了。”狄更斯摆手,“你把宝贵的重量花费在了吉他上。”
“八点二磅。”女人熟悉太空里的玩笑,“算上它,我仍然在标准体重之下,长官。”
“灵巧的回答。”狄更斯评价,“是一首好听的曲子,它叫做什么?”
“风筝。”翻译官说,“我没有找到真正的曲谱,是凭着记忆练习的。”
“记忆?”
“是的。”她想了想,“许多年前,哥哥为我演奏过。”
“一位音乐家?”狄更斯记得的简历里,女人并没有兄长。
“他去世了。”翻译官说,“如果换一个时代,换一个地点,他会成为他们之中最出色的。”
“我很遗憾。”狄更斯表示,“都发生在尼塞罗?”
“我的故乡曾饱经战火。”女人点了头,“人们对‘失去’习以为常。”
“以平民出身而论,你的表现非常优秀。”狄更斯决定换个话题。
“我想血统并不意味着杰出,我做到了我能做到的。”翻译官束着金发,脸庞上透出一股英气,她代表了联盟年轻的一代,不受传统束缚的那群人。
“我收回成见。”狄更斯坦诚道,“资料上显示了,你曾是联盟的王牌驾驶员,在与诺亚人的交锋中,屡立战功。”
关于这位年轻的天才,还有更多趣闻,比如拒绝了空袭诺亚城市的任务,比如对失去了武装的对手网开一面……多次以她的骑士风格挑战着军令。
“那些并非荣誉。”翻译官不为所动。
“而是什么?”狄更斯奇怪。
“让诺亚人来到谈判桌的条件。”女人说,“和平是无法祈得的,他们能明白我们的不屈和决心,并最终为此改变。”
“所以你专修了诺亚文化。”狄更斯敬佩起她的远见来,就在十年前,文明间的壁垒还被认为是不可打破的。
“是的。”女人缓缓地说,“诺亚人是可以被理解、可以被信任、可以被……爱着的,他们拥有与我们等同的感情。”
“听起来,不单是书上的内容了。”狄更斯嗅到了什么。
换做从前,就算是功勋驾驶员,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也足以把翻译官送上法庭,而现在时代已经改变,两个文明都憧憬着和平,未来或许会更好。
“我的亲身经历。”叫做皮诺的女人注视着星空,“因无知的憧憬而开始,以艰难的抵达为结束,他为了我放弃一切,许多人死去了,换回了一个女孩的新生……在那动荡的岁月里,我们曾结为家人,将一份狭窄的爱保留到了最后。”
“你背负着不少东西。”狄更斯不知道故事的全貌,却能体会到只言片语间的沉重。
“我想好了--他思考过但来不及实现的事情,就由我去完成。”女人回答,“为了家人间最重要的传承。”
“是什么?”狄更斯愈发感兴趣了。
船里的广播响了起来,诺亚人解除了戒备,穿梭机随时准备出发,两个文明将第一次进行战争之外的交流。
“长官,风筝在晴朗的日子里才能飞上天空。”皮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拿起了头盔,“雨会停吗?”
狄更斯被那个笑容打动,毋庸置疑的,他们的使命正是如此。
“当然。”外交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