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姐,你是不是嫉妒我?”王阳微侧着头,斜眼看着身侧的人。他的头发显然特意被打理过,一头半长而又乌黑的头发被发胶向后固定得整整齐齐,衬得他的额头饱满光洁;一身笔挺的西装将他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更显干练。只是他并没有系西服外套的扣子,而是任由行进带来的风将外套微微向后带起,露出里面皱皱巴巴的衬衣;他双手也很随意的插在裤兜里,将原本熨得服服帖帖的裤子挤出一团褶皱。
不出王阳意料,身侧同样一袭正装的王玥本就微皱的眉现在已经快拧成麻花了。“你能不能把扣子系上。”她不满地训斥道。
“我看你就是嫉妒我!”王阳满不在乎地笑着,“就在刚刚,我主导开发的‘禺猇’预测的第十场地震爆发了,时间和地点的误差小到几乎没有!”
“我没有否认你的预测。我只是说,基础科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实际应用更是如此,如果过于依赖地震预测,放松了常态化监测,一旦在预测过程中有所遗漏,导致地震预测的失败,造成的损失甚至可能比十几年前同震级地震造成的损失更大。”
“放心吧老姐,纳维叶-斯托克斯方程已经被完全解出来了,现在大洋深处的一切扰动都被实时监测着,一旦有异动,计算机就可以迅速分析洋流以及版块的受力情况,没有失误的可能性!”王阳注意到走廊尽头的玻璃门里,架好摄像机的记者们正将所有镜头对准讲台,这才动手将自己的西服扣子扣好,“反倒是你,你应该担心担心自己的前途了,现在的千禧年大奖问题都几乎已经全部被解决了,‘上帝已死’,你反而还在研究天体物理学,这样是挣不到大钱的!”
“你这样会栽跟头的!”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门口。王玥看着弟弟油光锃亮的后脑勺,仿佛能透过他的头骨看到他面对摄像头扯起的那张故作谦虚却又完全掩藏不住自己雀跃之情的脸。
“You wish so!”随着王阳那句英文落地,屋内闪光灯伴随着相机的咔嚓声顿时混成一团。王玥看着弟弟在台上意气风发的笑容,紧拧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她扯起嘴角,仿佛是想笑一下,但终究只是转头,沿着来时的路默默离去。
二
王玥踏着满地寒露一口气爬上了山头。
晚风轻拂着她额头上的汗水,吹乱了她前额的碎发。她抬手胡乱抹了抹额头,不顾湿重的露气仰躺在草丛中。
坚硬的草茎隔着衣物扎着她的后背,散发着独属于云贵地区的顽强与倔强。她的后背压弯了这种顽强,却压不断这种倔强。她在草地上尽情伸了个懒腰,甚至不顾形象地翘起了二郎腿。置身荒野,她抛却一切规矩伦理,尽情放逐着自己的天性。这种放逐甚至不是起源于这个夜晚。从一年前那个她递交申请、外派到大西南的深山里守着“天眼”的日子起,她就已经自我放逐了。
她深吸一口气。顿时,一股混杂着泥土与草地的气息充斥着她的胸腔。在这群山环绕之地,她仿佛身处一个孤岛,岛上空无一物,只有大地陪伴着她。她的思绪也随着这种无言的孤寂而蔓延开来,飘向无尽的虚空。一时间,她脑中似乎空无一物。
下一秒,自然的澎湃之力又席卷了她的思绪。孤岛与海底深处仅存的链接断了。她仿佛一瞬间置身于一叶扁舟,被世界的推手、自然的本源冲刷着,在浪涛中漂泊,不知将要被带向何方。
这浪涛如此澎湃,直将海天混为一色。墨色的浪涛和比夜色更深的苍穹将孤舟摇晃着、震颤着,摇着摇着,海天竟颠倒过来。孤舟一瞬间被抛向穹顶。下一刻,孤舟扣翻,她连带着孤舟一齐向下坠去。面前的大海汹涌着,仿佛一头黑色的巨兽长着黑黢黢的大口,伸出无数利爪要将她代入深渊中去。随着她的靠近,大海绕着一点旋转得越来越快,最后竟形成一个黑色的旋转的深渊,将周遭的一切无情吸入。一瞬间,她看到翻滚的墨色浪涛中的云群;下一秒,鱼群突然被拍成二维,又在顷刻间拉成一维细丝,转瞬间消失在深渊中。
不,不要,我不要被漩涡吸走!
就在她即将落入深渊之际,她心中一悸,骤然睁眼。
浩渺的星空霎时在她眼前展开。
三
王玥大口喘着粗气,感受到猛烈的心跳将充斥着氧气的新鲜血液泵到四肢百骸,用生命的气息驱散了永恒的虚无。她劫后余生般望着满天繁星,满天繁星也默默凝视着她。在星空的注视下,一种超越时空的宁静播撒在她身上,无尽和永恒的大山压在她的胸口。
她的心跳渐渐平复,但一股更为现实的恐慌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她。
她起身看向“天眼”。夜空下的“天眼”仿佛一口端放在群山之间的大锅,又仿佛一艘圆形的巨舰在洼地中搁浅。不论何种情况,“天眼”都是突兀的、孤独的、格格不入的,就像飘零的人类文明一样。这种现实压在她的胸口,让她难以忍受地躺回大地,仿佛面对星辰之海就能逃避这种孤寂。然而沉默的群星加剧了这种恐怖。
她从噩梦中醒来,却又一头扎进噩梦编织的现实中去。
身下的大地就是一叶孤舟,然而在宇宙的汪洋中,天地混沌,日月如梭,这个孤独的文明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般在汪洋中孤独地蜷缩着、悬浮着。在无尽的时光里,这个婴儿被默默哺育着,终于睁开了双眼望向宇宙。它看不清也听不到,大部分时间只能蜷缩在摇篮里。偶尔,它会伸出小手,在太阳系里面捡捡贝壳,但它的脐带还连在摇篮里,它不能走得太远。大部分时间,它只是默默注视着宇宙,就像她现在这样,怀着天真和没来由的虔诚注视着这自己所不能理解的一切。刚刚出生的婴儿总是认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整个宇宙都随着它的意念而动;可人类这个婴儿已经是一个大一点的婴儿了,它不光逐渐意识到自己并非宇宙的中心,更是骤然发现整个宇宙不光不可控,更是如此寂静,无论它怎么哭闹都没有回应,以至于它总是在永恒之中被无边的孤独感淹没。它渴望剪断脐带,但又怕离开了摇篮后无法独自在这世上生存,跌跌撞撞,最终一头扎入深渊中去……
不,也不尽然。引力波的发现证实了宇宙的波动,早已被发现的红移现象更是表明宇宙的不断膨胀。她并不是置身于一个悬浮在宇宙中的孤舟中,而是置身于一个被汹涌的浪涛裹挟着的孤舟中,只是以她的双眼看不到这浪涛。
四
王玥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正在轻轻哼唱着儿时的那首歌。
“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别为我担心我有快乐和智慧的桨……”
恍惚间,透过时光,王玥在那一刻回到了王阳召开新闻发布会那天的晚上。
那天晚上,一家人难得地围坐在一张饭桌前吃饭。
席间,王阳兀自滔滔不绝地炫耀着他在地震预报方面取得的卓越成就,还明里暗里嘲讽着王玥毫无进展的物理研究。长时间未见王阳,父母都很高兴,一直与父母处在同一个城市的王玥自然不愿直接打断王阳,加之她本来性格就较为内敛,便一直默不作声,反衬得王阳少年得志、意气风发。
或许是来自弟弟的嘲讽更加伤人;或许是她并没有她自己想象中那么敌视自己的弟弟,非得处处和弟弟对着干;亦或许是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真的认同弟弟的观点,真的悄悄嫉妒着弟弟的成就,质疑着自己研究的必要性,她的心情随着晚饭的进行越发低落。
王玥的心情在母亲问出那句话的那一刻跌到了谷底。
“玥玥,你为什么一定要研究天体物理学呢?”母亲问。
“就是的就是的!”王阳当时喝了酒,已经有些醉了,听了母亲此话一下子又来了精神,“我说老姐你怎么总是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基础学科的研究没有前途,就是既没有前景又没有‘钱景’。‘钱景’你知道吧,就是money……”
怒火在王玥脑中炸裂。王玥“啪”地一声放下碗筷,起身,在家人惊愕的目光中冲向自己的卧室,并以违背了自己内心一切道德标准的力度“咣”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王玥蜷缩在床上,听着父母在门外焦急的呼唤,一声不吭,任凭泪水悄无声息地划过脸颊。
这个世界怎么如此不公!弟弟天性爽朗,善于沟通,不拘小节,脑筋又活,开发应用型项目再适合不过;自己天性腼腆,不善言辞,观察细致,踏实肯干,研究基础学科更为适合。科研本为一体,不分高下,如果非要争论的话,基础科学甚至是所有科学的母亲,拥有更加重要的地位,基础科学的跃进可甚至以为整个科学界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然而,弟弟相貌英俊,虽游戏人生,却受万人追捧,盆满钵满;自己相貌平平,虽踏实科研,却籍籍无名,艰苦朴素。弟弟性格讨喜,一张巧嘴总能逗得父母开颜;自己沉默寡言,终日沉浸在自己思绪编织的世界中,难免有些被父母忽视。弟弟是小的,自己是大的,自己总是处处忍让,又时时照顾,但这份体贴常被父母视作理所应当,又无法被大大咧咧的弟弟体察,自己却也倔强地不想表达……
王玥流着泪睡去,又流着泪醒来。当第二天清晨,她收拾齐整,拿着去“天眼”科研的申请推开房门时,惊醒了在沙发上守了一夜的父母和弟弟。她以为已经被冰封的心霎时就融化了。
她只记得当时母亲眼带泪光,用一种颇有些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她说:“玥玥,妈妈知道你从小就喜欢太空,妈妈绝对不反对你这个理想。事实上,不管你选择研究什么我们都支持你。妈妈不是说研究天体物理学不好,也不是认为你不会有所成就,只是看到你每天都这样辛苦,头发掉了一把又一把,心情也总是不好,妈妈真的心疼你!”
五
思绪回笼,耳熟能详的歌词又荡漾在耳畔。
“当你醒来,千万别告诉别人,我正摇着月亮船在银河上远航……”
王玥咀嚼着歌词,就像咀嚼儿时记忆中的泡泡糖。乍一尝起来是酸酸甜甜的,然而嚼着嚼着,香精的味道淡了,泡泡糖也变硬了,一股本真的味道渐渐散发出来。歌词摊开在她脑海中,而她在大脑中一点一点将儿时的香精去掉,将歌词的本真摘出。她突然就开始疑惑:为什么在太空中,人类仍然像在水里一般航行?为什么在陆地上出行就只是叫客运,而在海洋中和天空中却叫做航行呢?
她已然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只觉得夜色更浓,壮丽的银河在她眼前静静流淌着,仿佛真的是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等着她乘船探索。只不过她知道,就像河海中有暗流,银河中也有吞噬一切的黑洞。她不要被黑洞吸走……
船儿在河海中吸走是因为遇到了暗流,可是为什么航天之船也会被黑洞吸走呢?
一个个漩涡在她脑中拂过。幼年的她看到自己心爱的发卡掉入了盛满水的洗手池中,没等她捡起,发卡就随着逆时针旋转的漩涡搅进了下水道;童年的她第一次听说台风,在电视上看到那巨大的旋风将所到之处的一切物体卷起、搅碎又重重抛回地面;青春的她初次接触“黑洞”的概念,被那无穷的质量以及摧枯拉朽的引力震撼;刚成年的她在老师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在外接管道的开口之下倒上非牛顿流体,看到液体奇迹般地被吸入管子中,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破坏了流体的引力,在管口处形成了一个漩涡……
发卡落入了下水道,进入排污系统,最终一直飘入大洋;台风卷起了一切,却又抛下了一切;流体进入管口,最终流向低处的烧杯;物质涌入黑洞,最终化为虚无……
真的会化为虚无吗……
她凝望着宇宙,宇宙也凝望着她。她脑中闪过无数个疑问:为什么在宇宙中出行像在液体气体中出行一样叫做航行……为什么宇宙在不断膨胀,为什么黑洞会吸入一切……为什么暗物质可以将松散的星系凝聚在一起成为一个中间凸起、两边较薄的类圆形,为什么超新星的爆发可以将物质发射得很远很远……
想得再近一些:液体,气体,流体,牛顿流体,非牛顿流体……泡泡糖被越吹越大,破裂收缩;牙膏被挤出包装,射流胀大;淀粉液被看不见的手“吸”入管道,开口虹吸……快速搅拌蛋清,爬杆效应;消防车中的水添加少量聚乙烯氧化增加扬程,湍流减阻……
纳维叶-斯托克斯方程!
王玥深吸一口气。
宇宙默默注视着她。
六
在那个夜晚,一个宇宙在王玥脑中孕育而成。
七
“今日,中科院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研究员王玥获得今年的沃尔夫物理学奖。据悉,研究员王玥在纳维叶-斯托克斯方程取得的重大突破的基础上,尝试利用天文观测结果分析暗物质的性质,最终在国际权威期刊上发表重要学术成果,证实了广袤雨中中无尽的真空中不但充斥着暗物质,这种暗物质还是一种非典型的非牛顿流体。这是物理学界的重大突破,也是人类迈向太空进程中的里程碑……”
王玥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电视新闻才进门。
王玥进门时,王阳正像被抽掉了骨头的橡皮人一般摊在沙发里。他一向整整齐齐的头发如今就像一个鸟窝一般向四面支棱着,而本就凌乱的衣服此刻更是皱成一团,还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些不明污渍的印记,而他脚上甚至还穿着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此刻,王玥看着那双运动鞋的主人挣扎着想从沙发上坐起,但却因为四肢乏力而无助地踢腾了两下,将更多的脚印印在沙发上,不禁深吸了一口气。然而,注意到王阳那双充斥着血丝的双眼,王玥终于堪堪管住自己即将开始抱怨的嘴,拍了拍沙发上的鞋印,长叹一声坐了下来,顺手用遥控器关掉了还在喋喋不休的电视。
“你是来嘲笑我的?”王阳对王玥翻了个白眼,打开手机,开始播放另一条新闻。
“北京时间14日下午4时28分,四川绵阳爆发5级地震。地震只造成轻微人员伤亡及财产损失,但这意味着‘禺猇’工程地震预测的重大失误。地震爆发后,社会各界爆发了对‘禺猇’的准确性与可信性的质疑。如此高级别的地震,‘禺猇’却没有提前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这不是你的责任。”王玥看着王阳关掉手机,一边将嘴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边艰难起身,又拿着大手胡乱理着越理越乱的鸡窝头,忍不住开口劝道。
王阳用他那双充血的眼盯着王玥。“这是你的心里话?”他问道。
“好吧,你或许有责任,但也只有一点点责任。”王玥进门前打好的腹稿在王阳的注视下片片撕碎,“要知道,这次地震虽然没有被预测到,但是成熟的地震预警机制仍然让人们提前十几秒得到警告,加之在经历过开国以来的几次大震后,基础设施的建设进一步完善,因此此次地震造成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还是很少的。”
王阳终于放弃整理他的头发。他身上仅存的傲气仿佛也随着手上动作的停止而消散了。泪水突然涌入他的眼眶。“可是我曾经在媒体面前夸下海口,说以后的所有地震都是可防可控的,因为我们已经掌握了扰动的所有奥秘!是我让人们放松了警惕!如果没有我这句话,更多的人可能会在家配备水和粮食,更多公司和学校会增强地震演习,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去世了……”
“所以我说你还是有一点责任的。”王玥轻轻揽住王阳的肩膀,“但是,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妙的,人类越是穷尽力量去探索,试图去掌握这个世界,越是会发现或许混乱才是整个世界的主旋律,秩序只是人类创造出来方便自我管理和理解的东西。熵增熵减很多时候是人力所不能及的,因此,地震预测的失败完全是一个可以预见的事情。”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宇宙吗?”王玥的眼神汇聚在虚空中的一点,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徐徐展开的银河,“地球已经被人类改造得失去了原本的样子,然而宇宙却仿佛从始至终从未改变过。”
王阳也随着王玥的眼神望向虚空。
柔情爬上了王玥的脸颊:“当你仰望星空时,是不是会觉得地球之外的广袤空间一片荒芜?其实不然。还记得你上幼儿园的那个时候吗?有一天放学,你特别激动地跑回家,拿着一个透明塑料袋在空中就这样一挥舞,然后系上袋子,举着那个充满了空气的袋子说:‘姐姐你看,我们身边竟然充斥着一种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这个东西叫空气!’”
王阳抹了抹眼泪,终于扯出了一个比哭好看的笑。
王玥将王阳揽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抵御谈论这件事情带给她的那种彻骨的孤寂感。“我们之于宇宙,就像一个幼儿,甚至是一个婴儿,宇宙是热闹的、喧嚣的,只是我们的视力还没有完全发育完善,只能大睁着朦胧的双眼,看到一片广阔的虚无。于是我们就认定宇宙是空旷的,就像一个婴儿认为自己也置身于一片荒芜之中。而我们却忽视了那些近在眼前的迹象,那万有引力所不能解释的现象。我们只是把这种‘真空’中所不能见的物质称作暗物质,但却从未对这种物质的特性进行过非常深入的研究,因为我们总是认为,看不见的东西一定要让其可视化才能研究。”
“然而,引力波的接收意味着人类这个婴儿已经度过了最初耳目闭塞的阶段,开始能够听到宇宙的回响;射电望远镜的突破性进展更是擦亮了我们的双眼。可是,我们终究是借助科技手段去听、去看,用普通人的双眼仍然听不见、看不到,因此我们总是认为,那些看不到的空间都是空旷的。这其实是大众思维的固化,而我却并没有做太多,我只是在一个晚上做了一个梦,清醒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向前迈了一步。”
“说了这么多,我想说的最关键的是,我们两个的相似之处多得超乎你的想象。”王玥感到王阳的身体更加放松了。她抿了抿唇,压抑住因为即将表露心迹而产生的淡淡的恐惧,继续道:“我们拥有同样的父母,血缘纽带将我们紧紧缠绕在一起,不论平时咱们如何拌嘴,姐姐都一定会支持你的选择。我们都在科学研究领域有着重大成就,甚至我们的成果都是基于纳维叶-斯托克斯方程的重大突破,区别只是在于,你擅长应用而我更擅长理论,然而科研不分高下,理论研究和应用研究一衣带水且同样重要。你的研究目前有瑕疵,而我的研究只是刚刚发表,还没经过足够长时间的公开和讨论,目前也并非定论。”
王阳扭头看了王玥一眼,仿佛诧异于一向榜样一般的姐姐竟然还有可能出问题的时候。
王玥笑了笑,极力压下自己嘴边那句“总说我嫉妒你,其实明明是你嫉妒我”,耐心解释道:“宇宙不断膨胀可以被解释为暗物质的射流胀大,旋转的中间凸两边浅的星系可以被解释为暗物质的爬杆效应,黑洞的引力可以被解释为高维空间伸出一根管子造成的暗物质的开口虹吸,超新星爆发远远抛出的物质可以被解释为暗物质的湍流减阻。听上去很有道理,但瑕疵也很明显,比如爬杆效应的杆在哪里,目前还没有任何观测证据表明有这样一个杆;黑洞吸入的物质流向哪里无人知晓,也更不会知道是不是流向高维空间;最明显的瑕疵是宇宙的不断膨胀是否真的是暗物质的射流胀大难以被证实,就算是暗物质的射流胀大,那么暗物质涌出的原点也即宇宙的中心在何处,暗物质是已经涌尽了还是还在不断涌出,这甚至会关系到宇宙中的物质和能量是否守恒的问题。”
王玥顿了顿,看着往日的朝气渐渐爬上王阳的面颊,再看看王阳仍然乱成一团的脑袋,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松开揽着弟弟的手,从包里掏出梳子开始给王阳打理头发。王阳意外地乖巧,甚至拿来一个靠垫挡住了脏乱的上衣,努力不碍强迫症发作的姐姐的眼。
将王阳的头发梳成大人模样后,王玥终于满意收手,回到她一向在长篇大论将尽之际会发表的心灵鸡汤式总结:“一次失败不能代表一切,俗话说‘失败是成功之母’,失败不应当是压垮我们的稻草,而应该是激励我们前行的动力。正如前辈们所说,我们既要上九天揽月,又要下五洋捉鳖。我们还很年轻,在各自的领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王阳脸上露出他那招牌式的浅笑。用王玥曾经的话来说,这种笑“饱含着‘左耳进右耳出’的漫不经心,简直是故意要激怒对他说话的人”。
王玥推了推王阳。
王阳纹丝不动。
“所以你知道你现在该做什么了吧!”王玥看着精神面貌抖擞但外观仍然颓废的弟弟,加重语气暗示道。
王阳眨着无辜的大眼睛摇了摇头,“弟弟正在思索姐姐您的惊世发言呢!”
王玥深吸一口气,吐出,又深吸一口气。
正当王玥忍无可忍、即将爆发之际,王阳迅速举手作投降状,“我现在立刻马上洗脸洗澡换衣服刮胡子!”
尾声
王阳在盛大的余晖之中一头扎进了大海中。温暖的海水霎时包裹住他的身体。
他在大海的怀抱中轻轻吐出腹中的空气,萦绕在胸中许久大的淤浊之气似乎也随之消散在了大海中。下潜阻力增大,他翻身借力,窜出水面,像一条金毛犬一般使劲甩着一头半长不长的黑发,看着被层层浸染的浪花大力拍击着他坚实的胸膛,感受着水珠在浪头拍来的间隙顺着他的身体向下滑去,被阳光和他的身体加热,又在下一个浪头击来的时候融入到大海之中。
他不禁高唱道:“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走遍天涯海角,总在我的身旁!”
他凝望着大海,大海也凝望着他。
一股莫名的冲动突然涌入他的脑海。他突然再次扎入大海,在感到身体难以下潜、即将上浮之际,腰部用力一扭,将整个身子翻转过来。那一刻,他睁开眼完全放松下来,任凭咸涩的海水刺痛他的双眼。眼前的海水波光粼粼,在他眼前编织成一块块透明却有金色边框的三维色块。下一瞬,浮力以澎湃之势将他托举起来。眼前的海面骤然拉近,海水袭上他的面庞又急速从边缘流走,将眼前的金色撕得粉碎。
他的头浮出了水面。夕阳已经消失在海平线尽头,点点星光浅浅勾勒出银河的轮廓。
他深吸一口气。
星辰大海默默注视着他。
他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他是在笑充满了湍流和扰动的海洋,也是在笑未来仍将坎坷但前途光明的科研之路,更是在笑广阔的星辰大海,在笑“九天揽月、五洋捉鳖”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