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天堂的礼物
祈祷未必是在乞求礼物——有时候,只是想跟他说说话。
——题记
1、
“你说什么?”
宋云辽扭过头,看到方程正面目狰狞地把一大口手抓饼往下咽。
等方程捋顺了气儿,才有空去关心同桌刚刚的问题:“啥?”
看到了这一幕的宋云辽摇摇头:“没什么。”低头继续对着高考押题册,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在眼里缠绕成井然的迷宫。
冬日的教室昏暗而沉闷,黑板上贴着高考在即的红色标语,年过花甲的英语老师坐在位子上批卷子,灯管坏了一个,徒劳地在天花板上挂着,全班都昏昏欲睡。宋云辽晃着椅子,手边的笔袋上印着很大的logo“天堂”,把习题册胡乱翻了几下,不出意外地看到书页开始一闪一闪地卡顿,他把书往桌上一丢,用力拍起抽屉来。
书闪了几下,恢复原状。
“……秃头爷爷说波波最爱的人在天堂看着波波,为什么不能回来看波波呢……”
宋云辽趴在桌子上,偏头看着窗外的雪。
可能是鬼吧。
2、
第二节课下课铃一响,教室瞬间乱成一团,眼保健操的念白呼吁大家一起保护眼睛,大半的学生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去操场。
宋云辽捂着耳朵趴在桌子上,突然闻到一股甘香,方程掰了一块烤地瓜递过来,晃了晃:“早上没吃吧?马上间操了,来一口?”宋云辽笑了一下,刚刚想接,余光看到班主任正往这边走,他立刻坐直,压低声音:“你爸来抓你了。”方程火速把地瓜随便一塞,嘴里不忘嘀咕:“我才不怕老秃!”
班主任方老师已经走近,他瞪了方程一眼,见后者装模作样地认真看书,这才压低声音:“云辽哇,你跟我到办公室去,你妈妈来了。”
宋云辽跟着方老师,慢慢地往办公室走,高三的走廊人声鼎沸,三五成群的学生从他身边经过,没有人跟他打招呼。周围充斥着别人的吵闹,耳朵里那个声音却如影随形。
“……秃顶爷爷还把波波举起来,让波波用雪球丢你,可是波波才舍不得丢呢,波波最喜欢你了,秃顶爷爷还说我们合起伙来欺负他,你记得吗,你还给波波买了雪屋的棉花糖,秃顶爷爷气得更秃了……”
宋云辽不自觉地瞄向班主任的头顶——会比方老师还秃吗?
想起方程人后提到方老师的时候,总是称其为“我家老秃”,偶尔被逮到便遭执行家法,鸡飞狗跳。这时方老师的爱人,也就是方程“亲爱的母亲大人”就会拿着桌上的饭菜把宋云辽揽到厨房去,两人一起蹲在灶台前面吃,还会把青椒肉丝里面的肉丝挑出来夹到宋云辽的碗里。
想起虽然有点糊巴,但总是热乎的饭菜,还有在餐厅里大呼小叫的方程,宋云辽忍不住微笑起来。
有点轻松的心情在办公室门打开的那一瞬间跌落谷底,一个中年女人坐在地上哭闹,嘴里喊着要见儿子,各科老师和主任,甚至还有副校长,他们对女人不见到儿子就不肯起来的行为束手无策,只能陪着笑站在一旁,在看到宋云辽的那一瞬间仿佛见到了救星:“宋同学你来了,你快劝劝你妈妈。”
女人看见他,一咕噜爬起来:“云辽云辽,你去!你去跟他们说,学费都是你爸付的,妈妈哪里有钱?”又转身对着老师们:“什么高考还要体检费,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天天给我打电话要钱!他爸的离婚抚恤吃饭都不够!我是没有钱的!国家高考还要我们自己掏钱?这就是在欺负我一个单亲妈妈!云辽,你说!”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这里,宋云辽忽然感觉脸上烧起了一团火,他紧紧抿起了嘴,不愿意吐一个字。女人见状,抡起手上的包就打上他的后背:“你说话呀!我每天起早贪黑的养你,你就让这群人欺负你妈!”
方老师见状赶紧上来拦住,他一边隔在宋云辽和女人中间,一边好声好气地赔笑脸:“家长,你别打孩子呀,孩子马上高考了,这个费用可以我们老师先凑……”“凑什么凑!你以为我是穷要饭的?”女人再次挥舞着手里的包:“我当年也是考上大学的!我通知书都拿到了!要不是碰到那个黑心肝的男人搞大肚子生了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我今天也是大学生!我不稀罕你们的钱——钱——”
声音突然卡住,宋云辽抬起头,手包就在离他的头很近的地方不断闪烁。女人的嘴半张着,嘴里是含糊不清的音节,胳膊也停顿在半空,用一个怪异的姿势站着。周围的老师们并没有闪烁,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依旧维持着笑脸,仿佛在等女人说完。
【没有人爱我。】
宋云辽低下头看地板的纹路,等着这次卡顿过去。
过了一会儿,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不稀罕的!”
“这个不着急,这个不着急……”副校长对着方老师使眼色,示意他先带着宋云辽回去,一边凑上来:“宋云辽妈妈,你看,孩子你也见到了,这个费用也不是着急交。今天您先回去,我们再去试试联系他爸爸……”
办公室的声音被门关回去,方老师拉着他退到走廊里,拍了拍宋云辽的肩膀,说:“别放在心上,回教室吧。”
3、
太阳很大,雪也很大。
两个奥特曼书包被丢在操场厚厚的雪层上,还年幼的宋云辽和方程在雪地上追逐打闹,堆起了一个巨大的雪人,还别出心裁地用围巾装饰城了西瓜的样子,许多家长凑过来赞叹这个巧妙的主意,宋云辽咧着漏风的牙齿笑。笑着笑着,忽然周围的人声嘈杂起来,宋云辽穿着小学的校服站在文艺晚会的讲台上,他抱巨大的花束,强烈的灯光晃得他快睁不开眼睛,台下方程蹦跶着欢呼,宋云辽笑着,更加用力地搜寻父母的身影,却一无所获,有个老师拿着相机跳上舞台,大声地说:“看这里!”聚光灯猛地一闪,宋云辽闭上了眼睛,耳边的喧嚣忽地变得很远,光芒在眼皮外面闪动。宋云辽睁开眼睛,脸上却全是泪水,初中的教材洒落一地,他坐在地板上,门外的父母激烈地争吵,不久便传来砸盘子和摔门的声音。宋云辽摸上一张奖状,把它揉成一团,烫金的字被淹没在皱褶里。
【我也不会去爱别人。】
门外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去了天堂,波波很想你,你能听到我吗?”
“云辽!”
睁开眼,是方程叼着根棒棒糖的脸,宋云辽揉揉眼睛,艰难地直起身,长时间枕在胳膊上让肢体血液不循环得厉害,酸麻胀痛一时之间弄得他动弹不得。学生们陆陆续续地回到教室里,窗外还有体育老师训斥队伍不整齐的声音。
“你睡得好死啊,猪一样,叫都叫不起来。”方程坐回自己的位置,把下节课的书从抽屉里面往外掏,宋云辽扭扭脖颈,晃起了椅子:“刚刚做了梦,梦到小时候的事儿了,没听见你叫我。”方程闻言,停下动作,有点担心似的望了他一眼,见宋云辽混不在意的样子,开起了玩笑:“你怎么还晃椅子,你等把这个又晃坏了。”
宋云辽脸上带了点笑:“怕什么,马上就高考走人了,学校还能让我赔一个不成?”
“等爷以后有钱了,就给你买个摇椅,红木的!”方程把书往桌子上一放,豪情万丈道:“想咋晃就咋晃,你到时候就抱紧爷的大粗腿,跟爷吃香的喝辣的!”
“谁他娘的要抱你的大腿,一股臭汗味儿,滚蛋!”
方程得意地扭动着身子,又在方老师的瞪视下老实地坐直,宋云辽低下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不期待以后。】
印着“天堂”的笔袋里,签字笔在轻微地闪动。
4、
饭堂里熙熙攘攘的,戴着红袖标的纪律委员声嘶力竭地维持秩序,暖气的热度被挤来挤去的学生们吵得更加火热,宋云辽的羽绒服用袖子系了个结围在腰上,他端着餐盘坐到天窗底下。入了冬,这位子跟外面只隔了层玻璃,冷得厉害,没人愿意坐,方程自认抗冻,得了这么个能伸直腿的宝地,就一直拉着他坐在这里。宋云辽没有吃饭时一定要把腿伸直的癖好,只喜欢这里亮堂,时间一长,天窗底下就成了他们二人的专座。
“你还好吗?波波很想你……”
宋云辽停下解袖子的动作——又来了。
这个自称波波的小鬼,究竟是自己精神紧张搞出来的幻听,还是校园传说的幽灵?他那去了天堂的爷爷二三事,到底有什么好说的?这样奶声奶气的小鬼,一点都不符合校园传说里幽灵的形象。
把羽绒服袖子解开,搭在条凳上,远远的看见方程端着两个餐盘气势万钧地冲过来,不等坐下又跑到免费汤桶那里去打了碗地瓜糊。宋云辽看着胃口极佳的好友狼吞虎咽,瞅准对方刮碗底的时候争取到注意力:“你觉得这世上有鬼吗?”
方程嘴里塞着鸡柳,瞪眼睛看宋云辽,还没等说话,他就卡住了,半张脸定在原处,另外半张脸和脖子开始闪烁,间或出现绿色和红色的色散,宋云辽只得沉下身子,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方程两脚,对方闪了几下,顺畅地动了起来,脸上的惊异消失不见,继续锲而不舍地刮地瓜糊:“今天老秃说晚上你去我家睡,要回家拿点什么不?”
宋云辽重复了一句:“我问你世上有没有鬼。”
“要回家拿点什么不?”
把餐盘放到一边,宋云辽皱起眉头:“你听什么呢,我问你,你觉得世界上有……”“不拿也行,”方程没有听完就自顾自地继续说:“反正你的衣服什么的我那儿也有,我等会儿跟老秃说,让我老妈晚上给你炸丸子吃。”
“方程?”宋云辽直起身子。
“走吧。”方程呼噜呼噜地把最后一口汤饭吞下肚,说罢端起两个人的餐盘,又一次神勇无匹地挤进放盘子的人群里,很快像一片落进深丛的雪花一样消失了踪影,宋云辽站在人墙外围,愣了一会儿。
“昨天秃顶爷爷来了,他说又想起来了一点,让波波帮忙加进去。”
宋云辽条件反射地想碰耳朵,这个小鬼听上去很兴奋,声音大得头都在发疼。
“秃顶爷爷去医院了,妈妈说秃顶爷爷要去治头,这样就能多想起来一点,让波波耐心等着。波波会等的!波波是个有耐心的好孩子。”头疼的更厉害了,不断往收盘窗口涌的学生越来越多,宋云辽想要抽身往外面走,踉踉跄跄一连撞上好几个人,那小鬼仿佛钻进了脑子在里面快活地尖叫,宋云辽甩着脑袋地想要离人群远一点,却突然被揪住了衣领。
“撞了人不知道说对不起吗?”宋云辽抬头,是隔壁班的混子学生,扎着个粉头巾。
“老师今天上课,说,这个世界没有天堂,但是波波才不信呢。”
疼痛跟着声音一起加剧,粉头巾攥紧了宋云辽的衣领不让他走:“你妈没教过你要说对不起?”
“但是波波没有戳穿她,你跟波波说,你去了天堂是个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波波把秘密保护得很好哦!”
见宋云辽只是皱着眉头不说话,粉头巾嗤笑一声:“在老师办公室撒泼打滚就为了不交钱,又哭又闹又蹬腿儿的老娘们,是你亲妈吧?”
“你说的波波都有记住,每天只吃一颗糖波波也记住了。”
“啧啧,你妈真是让我开了眼界,听说连副校长都过去了,不过也是,这么大的学校一千六百来号人,要是不出几个low货,你以为你活在天堂?”
“天堂好玩吗?真的有用糖做的屋子吗?”
叠在一起的两个声音震得他脑仁发酸,宋云辽疼得眼里冒血丝:“去你妈的天堂啊滚蛋!”紧接着一拳砸上粉头巾的鼻梁,粉头巾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反手把人摁地上了,宋云辽揪着粉头巾的校服,粉头巾掐住宋云辽的脖颈,两个人在饭堂的地板上,仿佛要把对方揍成肉泥一般地滚来滚去。
粉头巾听着周围人的呼喊愈加发狠,而宋云辽的耳朵里只有一个兴奋的声音—
【也从不幻想未来。】
“你说脏话了吗?你在跟我说话吗?你听到波波了吗?你听得到波波……我就知道,波波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听见我的,怎么会没有天堂呢,你就在天堂啊!”
5、
方程把自己包在羽绒服里,一边抽鼻涕一边第六次问宋云辽:“你真的跟那个粉头巾说‘滚蛋’了?”宋云辽哼了一声,方程第无数次嘿嘿嘿地笑起来,在天台上把雪从靴子上跺下去,留下了几个脏脏的鞋印。
宋云辽把帽子摘下来,靠在天台边往下望——夜色下被白雪盖满的操场和对面的教学楼尽收眼底,鹅毛大雪已经几不可见,只剩一点碎雪在球门灯的光下面慢悠悠地洒下来,刚过6点,教学楼的学生还在上晚自习,方程因为中午帮宋云辽打架,两个人一起被抓到寝室的天台罚站,不远处还有几个在食堂跑跳被纪律委员记名的高二学生。宋云辽看着几步开外的体育老师冲楼下打手势,偶尔还吹个哨子。
冷得冻耳朵,宋云辽又把帽子带上,随着呼啸冷风离去的,还有刚刚的片刻安宁。
“……波波可喜欢了!其他小朋友都说好看!这本书……”
宋云辽又把帽子摘了——小孩子真可怕,以后绝对不要有小孩。
但是好冷,还是带上吧。
“你在干嘛呀,为什么不理我了,我想你给我讲天堂的事,天堂有糖做的屋子吗?有真的能从天上飘下来的雨和雪吗?有你说的松软甜甜的面包吗?有了面包就能吃饱的话,我不想再喝奶剂了,我也想吃面包,面包好吃吗……”
这小鬼到底跟谁一起长大的,怎么翘辫子了还这么多话。
宋云辽缩了缩脖子,小声回复道:“不在天堂,但是有糖,有雪,有面包,你没见过?你住哪里?”
“我住在西安路大食府15栋B42!”小鬼很响亮地回答。
有点毛毛的,这个地址宋云辽熟得很,西安路大食府就是他家小区,但是B42?听上去像是地下42层。
“我住在地下42层。”小鬼补充了一句。
宋云辽寒冬里挂了一层白毛汗,竟真有这种事儿让他碰上了,他哆哆嗦嗦地往体育老师那边走,下意识地觉得体壮如牛的体育老师很有安全感,走了没两步,脚下的雪层一卡,脚印们开始时有时无地闪烁,卡顿甚至影响到了不远处的方程,他定在原地,吐出的哈气也故障似的错位、闪烁,宋云辽本习以为常地原地跺脚,却看见卡顿并没与因为外力拍打和重跺而有所改善,体育老师,十几米开外的其他学生,大家都卡住了,身上带着花纹的羽绒服突然糊成一团色块,宋云辽惊惧地后退一步,看向操场对面的教学楼,每个教室里的学生们都出现卡顿的样子操场上的球门灯也因为这故障似的状态一闪一闪的。
一时之间,世界静得连风都停了。
宋云辽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大规模的卡顿,仿佛这入夜的学校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自打听到这个小鬼的声音以来第一次有恐惧的情绪出现,风雪一停,仿佛空气也僵在原地,宋云辽感觉有点呼吸困难,他吸了一口气,问:“是你做的吗?”
小鬼似乎很兴奋:“你是说什么呀?”
“我的高中……我在寝室楼的天台上,大家卡住了,风雪都停了……”
“礼物!”小鬼迫不及待地叫起来:“是礼物!波波记得!你说了好多次啦!”
宋云辽很谨慎地问:“说什么?”
“礼物呀!”
“嘭——”
一朵雪白闪亮的烟火在宋云辽的眼前炸开。
黑夜里、天台上,烟火仿佛是从风雪里不断涌向他的海浪一般,耀眼而争先恐后地炸成一团团碎雪。那些化学粒子在夜色的掩护下沉默地冲上天空,在剧烈的燃烧中怒放成或圆或扁的星云。天空被照出一层薄薄的蓝色,那铺天盖地的璀璨的星辰带着硝火未燃尽的气息坠下,落成一团烁烁的雨。
铺天盖地的烟花放了五分多钟才稍稍放缓,这时广播先是刺耳的“嗞——”了一阵,接下来就是副校长的声音:“亲爱的、各位高三的同学们,在这个寒冷的冬天,你们面对高考还有132天,这场烟花礼是你们未来的母校,我们第十五中学,送给你们的礼物。高考在即,我们全校师生……”
高三的学生全部挤在教学楼的窗户上,宋云辽远远地看着灯火通明的教室里的学生,他面前还有零星的窜天猴炸开。
把莫名涌上喉头的哽意咽了回去,宋云辽稳住声音问:“你怎么知道是礼物……哦,你是鬼,你当然知道。”
那小鬼却只听自己想听的,仿佛在掰着指头一般地数了起来:“烟花是礼物,秃头爷爷是礼物,爸爸是礼物,你最爱的波波也是礼物!你还说波波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礼物呢!当然啦,你也是世界上最好的爷爷!”
宋云辽却仿佛要抓住什么似的:“你说什么?什么爷爷?你是谁啊?”
“对呀爷爷,你不记得波波了吗?”
“你在说什么啊?”
“爷爷你不要生气,爸爸妈妈去挣钱了,他们说钱不够,所以只能买二手的天堂盒子,你说,你想回到小时候,我们就送你回去了,爷爷对不起,我应该乖乖听话的……”
“什么二手的?你是谁啊,你在哪儿说话?”
“我在家里,在你的摇椅上……我是波波啊,爷爷,我是你的孙女波波啊。”
“你乱叫什么爷爷……”
那声音根本不理:“秃顶爷爷说,不要让我打扰你的清静,可是我很想你,不是因为你给我糖,我才想你的,秃顶爷爷去医院治头了,妈妈说,等秃顶爷爷回来,他就能想起更多的事情,你就能遇见爸爸,然后遇见我啦!虽然秃顶爷爷,臭臭的,总放屁,还抢我的地瓜粥,但是我想他来,秃顶爷爷来了,灯就亮了……你去了天堂之后,家里没有人陪我玩了,秃顶爷爷也不带着我去堆西瓜雪人了……我也不想来打扰你的清静,我就是想跟爷爷你说说话……妈妈说盒子的灯亮了,你就醒了,我想多跟你说话,你能听到我吗?”
宋云辽张张嘴:“我……”
我当然听得到你。
6、
遥远而陌生的记忆再一次闪现,幼年时他跟方程在雪地上玩闹,小学文艺汇演时他的古诗朗诵得了表演奖第一名,但是父母的矛盾越来越大,初中的时候拿了奖状回家,却听见爸爸妈妈要离婚,浑浑噩噩地上了高中,一直靠着方程老爸方老师的帮助,带他回家做作业,给他口热乎的家常饭菜吃。
后来呢?
后来,是一场热烈的烟花,他看到自己因为打架被带到天台罚站,看着那漫天燃烧的烟火哭得像个傻逼;
他看到自己在一个大学的门口跟方程比划着奇怪的姿势合影;看到自己跟一个性格火辣的漂亮女生在街头吵架又拥吻;
他看到街头巷尾播报紧急消息,他抓着那个漂亮姑娘的手挤进防空洞;
他看到突如其来的战火烧遍了平原与丘陵,自己站在人群里,抱着儿子,背对着林立的大厦,深入地底;
他看到儿子上了小学,哭着回来问为什么没有妈妈,自己拿着屏幕碎掉的智能手机哄儿子睡觉,说,妈妈去了天堂;
他看到儿子谈了恋爱,在他的楼下买了一层婚房;
他看到儿子和儿媳妇拍婚纱照,却送回来一副自己跟妻子的合影,虚拟现实的数据来源于他干瘪的手机相册,他一边笑着跟儿媳妇解释,自己老婆的下巴没有那么尖,一边忍不住地流眼泪;
他看到在被照亮得如地上世界的医院病房里,两鬓花白的他轻轻地抱起一个包在襁褓里的婴儿,婴儿丑巴巴地皱成一团,他却想起了自己小学时朗诵过的诗歌:红蟲哭春老,晚燕笑绿波。
他听到自己说——
“你叫波波,好不好?”
7、
宋云辽笑起来:“在同意参加‘天堂’意识上传的时候,我没想到真能成功……我原本还想着,你们觉得我还活着,就好了。”
“爷爷爷爷,为什么灯不亮了?”
宋云辽吸吸鼻子:“因为爷爷到了天堂是秘密呀,波波这么爱爷爷,爷爷这么爱波波,我们两个悄悄在一起说话,被天使们发现啦,他们要履行自己的职责,让来到天堂的人,不再跟你和爸爸妈妈那边的人讲天堂里的秘密。”
“那,那你是不是不会再回答我了……”
“应该是吧。我的宝贝波波,你是我收到最可爱的礼物。爷爷在天堂过得很好,方程记忆力还真不错,靠着他,真就还原了我的青春时代啊……”
“爷爷,波波很……”声音被短促的电子杂音掐断,然后便归于寂静。宋云辽看着眼前被吹起来的雪花,轻轻回复道:“我也很爱你。”
方程完整地还原了高中的每一个角落,想起来一件事就补充进天堂盒子,让宋云辽留存在天堂盒子里的意识能够经历他们曾走过的岁月,虽然因为盒子质量不太过关,有时候卡得厉害,放个烟花都要缓冲很久。
没办法,要给儿子买房嘛。
烟花终于放完,校园广播也落下了最后一句:“……希望同学们青春无悔,未来可期!”
方程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个烤地瓜,他凑上来看宋云辽:“你哭个屁啊。”
“我……我只是突然发现,未来会很狗屎,但是真的值得期待。”
方程还是笑:“你哭个屁啊。”
“方程,你知道吗,秃头是会遗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