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3年,青海冷湖石油基地。
那一年,我才16岁。长得像一根营养不良的豆芽,穿一身土气的碎花棉袄,扎着两条细细的羊角辫。江辰叔叔正是那一年失踪的,我记得相当清楚。
当时我的父亲张漠北带着母亲和我举家迁徙到这个石油基地已有好些年了,我们见证着冷湖这片荒芜之地逐渐繁荣起来,形成了一个有着十几万人的热闹城镇。父母都在石油勘探开发科学院工作,他们每日早出晚归,抽不出多少时间来关注我。
我就像是沙漠中的野生植物一样,总能自发地找到适合的生长路径。12岁的时候,我常常跟在江辰叔叔屁股后头玩,他大我十来岁,学的理论物理专业,毕业后志愿申请来到了冷湖,在石油基地里似乎是最闲的一个人。而对我来说,他却是整个石油基地最有趣的人。江辰叔叔会魔术,比如点燃一块石头,让冷湖的温泉说话,以及召唤火星人等等。
“小沐之,你信不信我能把石头点燃?”刚到石油基地没多久的时候,江辰叔叔这样问我。
“不信!”我故意这么说,可眼睛却睁大了期盼着见到奇迹。
“小丫头,你仔细看着啊!”江辰叔叔把路边捡到的一块黑不溜秋的石头绑在一根木棍上。他小心地用手遮挡住风沙,划着一根火柴,火苗蹿到黑色的石头上。“呲溜!”一声,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木棍顶端这块石头真的燃烧了起来,整块石头发出通透的红光,火苗蹿得老高,在风沙中不住地摇晃!
“哇,江辰叔叔,你是怎么做到的?这太神奇了!”我惊叹着,毕竟是第一次见到会燃烧的石头。
“这不算什么,我正打算参与的实验项目,比这更像魔法,甚至还能召唤火星人!”
说完这句话,江辰叔叔却突然停住了,眼睛望着前方的茫茫大漠,不愿意再多说项目的事。他把燃烧的石头扔向沙漠,火团在天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深深地烙进滚滚黄沙里,也烙进了我尘封的回忆里……
四年后,也就是1963年7月23日的一个中午,我终于见到了江辰叔叔曾经提到的那个实验项目。他正是那一天失踪的,为此多年来我一直沉浸在深深的自责情绪里。
那是冷湖周边戈壁滩上人为划出的一片隔离区,半径大约五公里,周围寸草不生,也没有爬虫和飞鸟的痕迹。隔离区内的建筑修得像一个石头城堡,底座由粗粝的巨石垒成,有着一个圆形的顶。石头城堡的四周竖立着“严禁入内”的牌子,在静谧的荒地上显得分外神秘。我被这片禁区弄得心神不灵,跟在江辰叔叔身后软磨硬缠,终于让他弄来了一张工牌,偷偷把我带了进去。城堡里有一条长长的甬道通向实验室,一路上阴暗、压抑,空气异常干燥,风卷着细小的沙粒呼啸而入,像是有无形的巨兽正躲在角落伺机出动。
“真能召唤火星人?”我抑制不住好奇心,问道。
“嘘……丫头,别着急,小声点!”江辰叔叔提醒我。
绝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在午休,江辰叔叔和我顺利避开他们的视线,进入了实验室。
“小沐之,你看脚底下,还有墙上!”江辰叔叔对我说。
“这里吗?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啊!”正在我有点失望的时候,顺着江辰叔叔的目光望去,却瞧见墙角的沙粒被一阵强劲的风卷着紧贴在墙壁上,似乎在努力排列成歪歪扭扭的文字想展示给人看,文字像虫一样蠕动着,尚未聚合成形。我睁大着眼睛,紧盯着墙壁上蠕动的沙粒。
“火——星——人!”我不禁叫出了声,墙上的沙粒在我的注视下逐渐成型,“火星人”三个字在我眼前逐渐显现出来。
“沐之,小心!”江辰叔叔突然冲我大声喊了起来。
一个光圈正朝着我慢悠悠地飘来,我那会儿只觉得汗毛倒竖,背脊发凉,脚却像灌了铅一样丝毫无法移动。 面前的光圈长着八爪鱼一样的触手,滋滋作响,看上去是某种有知觉的智慧生命体,难道这就是火星人?在听到江辰叔叔的声音以后,光圈突然改变了运动轨迹,朝着他“袭”去!我用“袭”这个字,是因为光圈速度变快了,触手开始变长,像凌厉的鞭子一样。很快,六条触手紧紧地缠住了江辰叔叔,使他动弹不得。
“沐之,快……快离开这里!”江辰叔叔在我眼前挣扎着逐渐变得半透明,透明,才五秒钟不到,光圈和他都不见了。
等我回过神来,走上前去,只见地上散落着他的全部衣物:军绿的上衣,皱皱巴巴的长裤,一双泛黄的球鞋,外加一只随身携带的水壶。江辰叔叔就像从没在这世界上存在过一样,他的身体整个消失了。
火星人的文字也消失了,我呆呆地望着这个静得可怕的实验室,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愧疚情绪当中。无形的风正卷着沙粒悄悄越过我的脚边,越过身后的门,越过围墙,越过冷湖的戈壁滩,向着那混沌、荒芜而又孤寂的远方飘散开去!
江辰叔叔可能永远回不来了!我怀着恐惧和自责之情对真相守口如瓶,并在沙漠里挖了个坑默默埋葬了他留下的衣物,对父母也没吐露半个字。
石油基地的人过了许久才发现江辰叔叔失踪了,实验室的人对此缄默不言,而其他人都以为他不小心误闯入大漠深处,遇了险。
“年轻人哪,就是喜欢四处瞎逛!说了多少次总不听,这周边可是大沙漠,吃人不吐骨头的沙漠啊!”父亲提起江辰叔叔的时候,常常在饭桌上扼腕叹息。
往往在这个时候,我就会立即放下碗筷,趁眼泪掉下来之前转过头,起身去洗把脸。
戈壁滩上城堡状的实验室,不久以后由于一场意外的火灾成为了废墟,项目不得不终止了。而江辰叔叔,被提起的次数越来越少,他终究是被人们遗忘了。
二
1984年,青海冷湖魔鬼城俄博梁地区。
魔鬼城其实并没有什么魔鬼,只是这里雅丹形状不一、大小不一、疏密不一,强风在雅丹群中窜来窜去,风吹过雅丹时会产生振动,各种雅丹之间的空气柱振动频率不同,就出现了不同的声音。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呈现出让人毛骨悚然的魔鬼之声。
岁月荏苒,在冷湖的石油基地度过了生命中宝贵的二十一年时光,我已经37岁了。从当年的不喑世事的小丫头一下子就步入了中年,岁月在我眼角刻下了几道不深不浅的皱纹。所幸,面颊褪去了年轻时候的婴儿肥,依然清瘦。没错,我就是张沐之,是石油勘探开发科学院高级工程师张漠北的女儿。我一直是单身状态,也许是工作太繁忙,也许是没有遇见有趣的人。
父母长眠在四号公墓,每年清明我都会去祭拜。冷湖的四号公墓总共有着400多座坟墓,在阿尔金山南麓的戈壁滩上,还能看见一座和人民英雄纪念碑一样高耸的纪念碑——“为发展柴达木石油工业而光荣牺牲的同志永垂不朽”。可我心里明白,没有什么人能真正地永垂不朽。
这片墓地里并排挨着有两座不起眼的墓,墓碑前有我献的两束花,那就是我父母的墓。他们一生的汗水都流在了大西北的石油基地,流在了戈壁滩上,再也没回过老家。还有一位从未到过冷湖的黄姓老石油地质专家,也埋葬在四号公墓。在他身患绝症无法奔赴冷湖之际给家人留下了遗愿:“生不能去柴达木,死也要留在柴达木。你们把我的骨灰就葬在柴达木吧!”沙漠墓场没有苍翠的松柏萦绕,唯有无尽的黄沙相伴。可我知道,这正是老一辈的石油人内心想要的归宿。
江辰叔叔,他没有墓碑和坟冢,也没有在世的亲人,他到底去了哪里呢?没人问起,只有我有时望着星空发呆的时候,会想起这么一个早已被遗忘的人。
自然而然地,我成年后也跟随父母留在了冷湖,从事石油勘探相关工作已有许多年。也就在这一年——1984年,在魔鬼城俄博梁地区,看不见的火星人又出现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夜晚,一百多个同事聚在魔鬼城俄博梁地区50米高的雅丹巨石前看露天电影。真没想到在寒风肆虐的野外能来那么多人,记得放映的是《城南旧事》,人像在粗粝的雅丹巨石上投影出来,一对大喇叭嘶哑着发出声音,浓浓的乡愁笼罩着观影的石油人。我裹着一条厚围巾,蹲在风沙中盯着荧幕瑟瑟发抖,手臂的皮肤都冻起了鸡皮疙瘩,却舍不得离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正当影片中歌声唱起的时候,我发现巨石荧幕上出现了异常,一阵阵狂风翻卷着沙粒不断地打在巨石上,它不是随机拍打的,而是在有规律地将沙粒组合成文字。电影放映机射出的光束交替变幻着颜色,沙粒在红、橙、黄、蓝的光束中像魔鬼一样疯狂起舞。
观影的人被这幕异象吓坏了,互相推推搡搡的,人群中一片鬼哭狼嚎。
“哎呀,谁踩了我的脚?”一个尖细的女声响起。
“大家快看,荧幕上面好像有个鬼影!”年轻的男人喊出了声。
“啊——石头打我眼睛里了,哪个娃娃干的?”一个老人疼痛地捂着眼睛后退。
“火星人来抓尕娃啦,快跑! 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未知的恐惧在人群中蔓延,有人带头跑了起来。
露天电影还没看完,人们就仓惶离去。放映队的几个师傅也匆匆离开了,连器材都没顾得上收拾。
我是最后一个走的,这些细小的沙粒最终聚合成了歪歪扭扭的“沐之”两字,我的脑袋嗡嗡作响,“难道又是看不见的火星人来了?难道江辰叔叔也在里边?”随着风势越来越大,狂风在雅丹巨石上不断咆哮,我惧怕见到更离奇的景象,也用围巾捂着头逃走了。也许我既想再见到江辰叔叔,又怕再次见到他,要是他变成一个有触手的光圈出现在我面前,那我该怎么办?我还能让他靠近我吗?不,我做不到,那个光圈一定会吞噬了我。
在这之后,冷湖镇上也发生了怪事。
有一些人在不同地点见到过沙粒组成的“火星人”文字,并且有一家三口,齐刷刷地失踪了。事发后,我到这家人的屋子里去看过,两个大人,一个小孩,米饭、菜都还摆在桌上冒着热气,筷子都还摆在桌上,三个人却不见了。三双鞋子,三套衣裤都在,并没有打包行李要迁居的痕迹,仅仅是人不见了。后来派出所来人调查,把屋内屋外都寻了个遍,也没调查出一个结果,这事儿就不了了之。
流言四起,人们纷纷传说这是冷湖镇上看不见的火星人干的,火星人一直藏在这个偏远的小镇上,极有可能是火星人把一家三口给吃了。
我认为看不见的火星人一直在尝试着与我沟通。有时走在寂静无声的街道上,突然会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当我回头看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见着。每当有异象露出苗头的时候,我总是匆匆混入人群,和大家紧紧地挤在一起,生怕一人独处时“看不见的火星人”再次找上我。
可是偶然的一次冰上遇险,我一直惧怕的“看不见的火星人”却救了我的命。冬天,水上雅丹的冰面光滑如镜,我带着邻居家的小孩在冰面玩耍,突然冰面受压裂开。小孩掉了下去,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拉,自己也掉进了冰窖似的湖里。我们朝湖底直坠下去,被寒气包裹得无法动弹。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冻得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一股暖流从湖底涌了上来,我们被这股反重力的暖流推到了湖面。我猛地清醒了,发现自己的手够着了坚硬的冰块,于是挣扎着爬了上去,小孩也被我拉了上来。随着意识渐渐恢复,我看见一个带触手的光圈在不远处消失。我从没对冷湖镇上的人说起过这事,只是隐隐地感觉到“看不见的火星人”很可能是江辰叔叔。
也就在同一年,我似乎预见到冷湖石油小镇即将到来的衰败,毫无牵挂地离开了它。辗转换了几次汽车,乘上一辆崭新的绿皮火车去了北京,一头扎进忙碌的都市生活中。
三
2018年,青海冷湖火星小镇暗夜星空公园。
是的,我是张沐之。时光荏苒,我已白发苍苍。阔别多年,72岁的我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又回到了冷湖。
此前我看到了一条和冷湖有关的新闻,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中国高等信息科学院与RQA量子计算机学会联合研究室发表声明称,其团队破解了一段光波辐射信息,有证据表明,这很可能是一封发往地外的求救信。
“光波辐射数据来自青海当地天文观测站。”该研究室负责人介绍说,日前,青海省柴达木盆地地区出现异常光波辐射。中国科学院云图天文台青海观测站第一时间对异常区域进行了光学监测并取得相关数据。该研究团队对光波辐射信息进行逆向译解,结果显示,信息书写方式并不属于任何已知语言类别,部分数据被反复强调,构成形式与坐标定位类似。虽然发信人与收信人未知,但据某不愿透露姓名的研究员称,可以肯定的是,这条信息是发往太空的。
全球的语言学家也参与了破译这条神秘的光波辐射信息,被破译出来的有“坠毁、火星、能源、救援”等词,新闻报道以后,怀着好奇心前来冷湖寻找火星人的游客日渐增多。
冷湖镇已经正式改名为冷湖火星小镇,我也是来寻找火星人的吗?也许是吧。对“看不见的火星人”我始终抱有深深的歉意,这歉意在后半生不断啃噬着我,使我寝食难安,日渐消瘦。终于我一个人远离喧嚣的都市,又回到这片久违的星空下。
自从有了城市,有了夜晚闪烁的霓虹,地球上充斥着无所不在的光污染。想找一个像暗夜星空公园这样的地方观星可不是一件易事。晚上,公园里有足够的宁静与黑暗,夜空清澈如湖水,星星多不胜数。
我把聒噪的向导打发走了,一个人坐在小水洼旁,披着厚厚的斗篷享受星空的浩瀚和静谧。心形水洼呈碧绿色,在夜幕的装点下像一块孕育万物的温润翡翠,夏季璀璨夺目的银河倒映其中,好似漫天闪烁的繁星都是从这片小水洼里生长出来的,并随着岁月的流逝蔓延到天穹顶上。
猎户座、仙女座、天琴座……这些星座看上去离我比小时候更远了,它们仿佛正在加速离我远去。
沉浸在幼时的回忆里,我想起当年冷湖石油小镇的繁荣,想起江辰叔叔变的魔术,想起露天电影巨石上“看不见的火星人”对我显示的字符。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我用衣袖的一角轻轻擦拭了泪水,过去的记忆丝毫没有衰减,反而随着岁月的沉淀变得愈加沉重。72岁的我已经足够老了,死亡已是看得见的归宿,生命中不再惧怕任何未知。
“很抱歉,江辰叔叔,我现在才回来!你还在冷湖吗?你能听到我说的话吗?”我望着小水洼里的点点繁星,喃喃自语。
暗夜里不知坐了多久,平静的水洼突然变得不平静,阵阵涌流在水面翻腾。一股细细的水柱从中间升腾起来,形成一个伞状喷泉,喷泉随风舞动,水珠从伞盖的边缘滴落下来,形成清脆的叮咚声。在喷泉上方出现了一个忽明忽暗的光圈,这光圈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我面前,它静静地悬浮在夜空中,离我不远不近。
“江辰叔叔,你……是你吧?”我激动地站了起来,对着光圈问。
光圈像是听到了我的话,快速旋转起来,散发出耀眼的红光,一眨眼之间就拆分成了无数个小光圈。小光圈闪动着围在我的周围,我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温暖,两行眼泪漫过我脸上的皱纹,填平了纵横的沟壑。
过了一会儿,小光圈聚拢在一起,形成一支笔状,飞快地在空气中上下移动,写出跳动的字符。
“沐之,是我!”看不见的火星人在对我写字,是江辰叔叔在对我写字。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长久以来的猜测成了事实。
“江辰叔叔,你去了哪里?”这时我一点儿也不怕了,问道。
“我一直都在冷湖,很难用人类语言解释清楚,你来了就会立即知道!”光笔跳跃着输出一串文字。
“1984年,你是不是在冷湖镇上一直尝试和我联系?对不起,我当时太害怕了。那一年冬天,我不小心掉到湖里,是你救的我吗?”我心里也憋了一肚子的问题想要得到答案。
“没错,是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当时忘了人类对看不见的未知力量充满了恐惧,你选择逃避也正常。以当时人类的见识无法理解纯能态生命的形式!”江辰叔叔承认了是他救的我,并且他原谅了我当年的行为,我感到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纯能态生命是什么?”从光笔跳跃形成的一个全新词语“纯能态生命”让我觉得好奇,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和光圈有关,和当年江辰叔叔参与的实验有关。
“纯能态生命比碳基生命要高级得多,是由三部分构成:思维场、数据场和感受场,其中思维场是纯能态生命最为核心的部分。构造纯能态生命的关键点在于将神经元之间的物理联系转化成量子对的纠缠关系。不过,你还是得亲自体验了才能真正了解,你愿意抛弃躯壳成为更高级的纯能态生命吗?”
“江辰叔叔,我愿意成为纯能态生命。我老了,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别的牵挂了。”早在回冷湖之前我就已经作出了决定。
光笔飞快地旋转着,又恢复成了一个火红的大光圈,炙烤得周围的空气滋滋作响。这光圈周围伸出长短不一的触手,颤抖着向我靠近。
触手轻轻地缠绕住我,先是胳膊,然后是腿,再是整个身体。我的头发呈放射状散开,好像沙漠里充分吸足水的仙人球。透过皮肤我竟然看见了自己缓缓流动的血液,蓝色的,红色的,以及跳动的心脏。我的身体逐渐变得半透明,透明,像萤火虫一样从体内向外发着光。失去了重量,失去了视觉,失去了呼吸,最后我的身体整个消失了。
身体消失的同时,我终于“见”着了江辰叔叔,当然,不是以人类的眼睛见到,而是以纯能态生命的形式。他就像是一团无处不在的雾气,从不同角度朝我奔涌而来,并钻入每一对粒子的间隙里,让我能在瞬间感受到他实实在在的存在。
分别数十载,如今同属于纯能态生命,我们终于可以在同一个维度对话。
“江辰叔叔,纯能态生命就是你在60年代进行的实验?”我思维的涟漪刚刚掀起微不足道的波纹,他立刻就感知到了,毫无延时。
“对,实验的原本目的是探索新的电磁能源,却误打误撞发现了纯能态生命的转化方式,当年的文字档案都在火灾中被烧毁了。转化是不可逆的,一些同事,以及我自己当初一不小心也被转化成了纯能态生命。我们偶然获得了几乎永生的生命,但同时也回不去了。人类的肉眼看不到纯能态生命,我们只能通过操控一些细小微粒来和人类沟通,所以镇上的很多人会误以为有火星人存在。”江辰叔叔对纯能态生命的解释不到0.01秒便到达了我的数据场里存储起来,并在我的感受场里激起了一阵阵的波澜,我再从中抽取数据组织成抽象的思维形状发送回去,这种新的沟通方式妙不可言。
“那冷湖火星小镇上坠毁、火星、能源、救援这些光波辐射信号是你发出的吗?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不,那不是我发出的,这是一个陷阱,纯能态生命可不止我们两个。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纯能态生命在扩张,诱导人类进入他们的地盘,并伺机吞噬他们形成一个军团,军团的数量正在逐年扩大。预计,未来资源的匮乏会让纯能态生命军团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一场大规模战争!”江辰叔叔将思维的涟漪准确无误地传递给了我。
“别的纯能态生命?当初抓住你的那一个光圈是另一个军团的吧?冷湖镇上消失的一家三口也是被它抓走的吗?”我问。
“对,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从这个纯能态生命的能量场束缚里逃了出来!很幸运,我是极少数没被他们吞噬掉的人,逃脱的代价仅仅是损失了少量数据块!”江辰叔叔故意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当年的事情,可我从他话语的背后仍然感受到了一阵阵不寒而栗的恐惧。或许他这样说是怕引起我过多的自责,毕竟他从囚牢里逃出来了,事情也过去了许多年。
“对了,纯能态生命都吃些什么呢?”我想了想,又提了一个问题。
“哈哈,当然是放射能源!不同金属和矿石的辐射粒子味道有一些细微的区别,你多尝几次就知道了!”江辰叔叔说,我能感受到他的思维场传送过来的阵阵笑意。
既然纯能态生命有着近乎永恒的寿命,那么,时间足够我慢慢品尝。
四
公元两亿八千四十二年,地球青海冷湖放射性能源聚集片区。
曾经作为碳基人类形态生命在地球上生存时,我从未奢想过自己能活上亿年。作为纯能态生命,我们以放射性物质为食,有思维、记忆、感受,不再被地球上的生灵所见。可同时,我们却获得了更广阔空间尺度的自由,可以在地球、木星、火星以及冥王星之间任意穿行。
如今我们从长期栖居地火星出发跨越四亿公里的距离,又重新聚集到地球冷湖地区,这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忆旧。我们无法像曾经的人类一样呼喊、痛哭流涕,这不代表我们没有远古人类激烈的情感。两亿年来,江辰叔叔和我在太阳系内亲身经历了无数场因能源争夺而引起的大大小小的战争。我们的感受场曾掀起无数滔天巨浪,强烈的高维度感受甚至远远超过了碳基人类终其一生能体验到的最大程度。
已身经百战的我,还记得有一次在火星附近的关键战役。我协助江辰叔叔的军团在战争中获胜,我们配合默契,一举歼灭了一个庞大的火星本地军团,获得了整个火星附近放射性能源的控制权。
“火星人,这次该给我颁个奖章了吗?”我问他。
“沐之,你数据场里保存的记忆就是最好的奖章!”江辰叔叔说。
他说得没错,作为纯能态生命,我的记忆也就是数据场,这里面铭刻着我从出生以来所经历的一切。数据场里有我早期作为碳基人类时短短几十年的记忆,以及成为纯能态生命后所经历的每场战争,这些都在数据场里形成了细小的褶痕,随时提取出来都鲜活如初。这些记忆每一次回放都会让感受场发出一阵阵惊心动魄的战栗,犹如身临其境。假如思维场需要便可立即形成抽象的符号传送出去,接收方也能感同身受。
沧海桑田,冷湖火星小镇上的建筑早就已经风化不在,父母的墓碑也已被滚滚黄沙掩埋,人类的碳基生命形态也在严酷的环境巨变中不复存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战舰般高耸入云的雅丹巨石依然在风中矗立着,只有它们亘古不变。
经历数次战役后,纯能态生命军团最终融合成了两个超级军团。一个是江辰叔叔指挥的军团,我成为了他的得力助手。另外还有一个对立的军团,也就是当初伪装火星人给人类设陷阱,并发送电磁信号作诱饵的军团。两个军团经两亿年漫长时间以及多次战役融合后,分别包含约一亿个人类的纯能态生命,双方兵力旗鼓相当。
此时,两个纯能态生命军团正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交战双方不约而同选定了这里,既然太阳系内的纯能态生命是从地球冷湖诞生,那就让这场战争在冷湖彻底结束吧!
滚滚黄沙在大地上咆哮,半截远古人类飞船的残骸斜插在戈壁滩上,血红色的夕阳紧紧拥抱着干涸的雅丹巨石,在这片死寂的荒漠上,看不到任何活物。我处于高度紧张的备战状态,纯能态生命超级军团之间的大战一触即发。
接收到江辰叔叔发出的命令后,上亿个纯能态生命体待命备战,竭尽全力吸取辐射能量,天地间飞沙走石、一片肃穆。地面上出现了几股巨大的龙卷风,笔直朝上一直绵延到天际。龙卷风强劲的风力不断旋转裹挟一切,把沙子、石头、植物通通卷入云霄,像一条条直捣云端的巨龙。沙被风卷走了,沙漠露出了赤裸的岩石,粗粝的岩石在血色残阳的照耀下灼灼发光!
敌方派了敢死队前锋冲过来,触手刚伸进我方阵营,就被迅速斩断。有几个硬冲进来的敢死队员,被我方军队包围隔离起来,撕得粉碎。第二队来势更加凶猛,从第一队杀出的缺口处钻进来,在我方阵营横冲直撞,将少量较弱的纯能态生命体甩了出去。这些可怜的纯能态生命体刚一离开队伍,就被敌方更强壮的纯能量生命体一口吞噬,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
绵延数百公里的战场风烟滚滚,双方军团厮杀进入白热化状态,死伤无数。对方军团的纯能态生命联合组成了一道无形的长城,黑压压的一片,朝着我方强行推进。长城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压了过来,沙漠上方的气流形成了一个大漩涡,雅丹巨石被大漩涡卷起数百米,又从空中跌落,还未落地就被震得粉碎,无数片石头碎屑纷纷扬扬洒在地面。
敌方纯能态生命长城制造的巨大漩涡并未停止脚步,它朝着我们飞奔而来,带着死神的诅咒。黑色漩涡所到之处,毁灭一切的生命,有形的、无形的,无一生命能幸免。
眼看我方兵力不支,即将陷入全军覆没的危险境地。
“沐之,我把军团的指挥权移交给你,你赶紧带着队伍往东边撤!”江辰叔叔对我说话的同时就把军团交接的数据包传给了我。
“你要去哪儿?”我来不及阻止他,同时,我还得尽快消化他传给我的数据包。
江辰叔叔已经独自一人冲到对方大本营里,在漫漫黄沙中,钻进了飞船的残骸里。他成功避开敌方兵力的夹击,挖掘出一颗被时间掩埋的核弹。江辰叔叔等我带领队伍走远后,竭尽全力用仅存的能量引爆了这颗核弹,随着一道耀眼的白色光柱射向天空,巨大的蘑菇云冉冉升起,敌方军团大部分的纯能态生命体不约而同响起哀嚎声,那是思维场发出的最后悲鸣,他们挣扎着湮灭在了这朵蘑菇云中!
我停留在近地的轨道上,感受到了江辰叔叔思维场临终时刻发射出的余波,那份凝重、肃穆穿越遥远的距离抵达我的感受场,在我的感受场里激起排山倒海的涌流!他的思维余波无法用逝去的远古人类语言来形容,那只能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临终前才有可能顿悟到的悲欣交集。我仍然活着,可他却永远地湮灭在了茫茫宇宙中!
整个军团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默哀了三分钟,当我带着队伍从东边折返时,这场由纯能态生命发起的超级战争已结束,我方胜利了! 战争的最终结果是两个军团合并成了一个,剩下的幸存者们融合成一个有着大约900万个纯能态生命的大集群。
我小心翼翼地收藏好与江辰叔叔有关的珍贵记忆,不愿遗漏哪怕一个比特的数据,带领着剩下的纯能态生命集群在太阳系里继续探索能源、繁衍生息。
尾声
夕阳下,一个身影正带领着石油工人钻井。他转过头来,脸上渗出大粒的汗珠,那正是我的父亲张漠北。他这天下班较早,穿过一道石头拱门,我蹦跳着跟在他身后,羊角辫上下跳动着。
袅袅炊烟升起,母亲已做好了香喷喷的手抓白条、糊辣羊蹄、羊杂汤、炒面片等西北菜肴摆在桌子上,热气蒸腾。
父亲到家,紧接着我也到家了。
江辰叔叔笑嘻嘻地坐在桌旁,和我们一起大块吃着肉,大口喝着热汤。
“江辰叔叔,给我变个魔术吧!”12岁的我歪着头请求着。
“没问题,一会儿吃完饭就给你变个火星人出来!”江辰叔叔一边吃着手抓白条,一边喝着羊杂汤,冲我一边眨眼一边说。
父母在一旁眯眼笑看着我,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
没错,那个12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是幼年的我。我是张沐之,已经5亿岁了,相对于整个银河系纯能态生命的数十亿年寿命来说,却还相当年轻。刚刚的记忆影像是从我的数据场里提取的,是1959年冷湖的石油基地职工家属区的一个小角落。这影像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它仿佛就在昨天,就在眼前。
那时,人类对纯能态生命还一无所知,“看不见的火星人”尚未在冷湖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