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望着窗外,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自从确诊了肺癌晚期伴全身广泛转移以后,他唯一的儿子只留下一句“我吃顿饭就回来”之后再没出现过,在住院证、入院告知书上留下的电话号码都是同一个空号。
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医院没有强制让他出院,而是一边给予他舒缓疗护,一边联合院部和警方一起想办法,尽可能找到他儿子。
在还没结果的日子里,我就成为了他的管床医生。
他姓李,就叫他老李吧。
老李的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但也不是那种由于面无表情而显得凶或是阴郁的样子,相反,是一种宁静。
我从来没在别的病人身上感受到过这种感觉,不过我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住院规培生,见的不够多也有一定关系。
但他的确让我印象深刻。我这人有个小癖好,就是喜欢观察别人的面部表情。那天出结果以后,我跟在主任后面一起去的病房,不管是在得知结果前亦或是知道结果后,老李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眼神中似乎还有一种释然,完全就像是局外人在旁观着自己命运的转折,而不像别的病人会产生的情绪:悲痛、震惊、不可置信亦或是怒气冲冲地朝我们大吼着否定现实。
当时出了他的病房门,主任还主动开口跟我说:这个人倒挺有意思,这么淡定,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每天早上查房,老李会在我进门的时候微微点头示意,看我良久,然后又转过头看向窗外。我跟他说话他也会回答,但从不会主动询问些什么。他的态度并不冷漠,算得上彬彬有礼,只是好像永远靠近不了。
面对临终病人时,我内心总会变得伤感,想给予他们一丝温暖,就会变的话多,想和他们多聊聊,让他们感受到关心,那些病人渴望着被人关心被人爱。
而老李不是,他总有一种难以接近的疏离感。
所以我对他,除了做好本职工作以外,并不会和他多聊什么。直到某天傍晚,发生了一些事,他突然主动和我聊起天来,而就是这一次的聊天,让我重新审视起人的命运、我的人生乃至整个世界。
那天轮到我值班,我女朋友林遥没提前知会我一声,下了班就来病房找我,还给我带了晚饭到办公室。照理说,这本是个惊喜,我应该感动,但那天,我工作没做好,刚被上级医生说了几句,而他还留在办公室没走,林遥的突然到访,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仿佛都能听到上级内心OS:工作不好好做,整天就知道谈恋爱。
林遥同样是个敏感的人,她大概没看到我任何开心的表情,而我那句:“你怎么来了”的语音语调都不对。她从眉开眼笑变得神色阴沉,坐在一边不说话,气压低的可怕。
而我因为在等着上级离开,所以我看她没接话,便不再说什么。
过了几分钟,我能感受到阴郁的冷空气,我看了她一眼,她明显不开心,而我还在补病史,只是敷衍的摸了摸她的头,继续敲起了键盘。
她拿出了手机默默刷起了朋友圈,而我只关注着眼前屏幕上的“主任查房记录”。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拿起给我带来的晚饭,动作用了过多的力气而显得刻意,招呼都不打就急匆匆地往门口走去。
这动作中夹杂着的怒气不言而喻。本能使我朝她追去。
“又怎么了?”我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此刻已经远离了办公室,在病房的过道里,人员不算多,我压低着声音。
“又怎么了??”她一把甩开我的手,长长的发尾轻扫到我的脸颊,散发出水蜜桃的清香。
但她的脸上可不是水蜜桃般的甜美可人,而是怒目圆睁。
“贺逸家,你知不知道为了今天来找你一起吃饭,我从早上开始就忙的像只战斗着的公鸡,把所有活都干了,就是为了和你一起过一周年纪念日,而你呢?呵呵,是不是完全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一周年?我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但是为了避免引起更大的争端,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没,没忘,我打算明天给你补过的。”
“省省吧,上礼拜你的排班表刚出的时候我就暗示过你,你如果记得早就可以和别人换班了。”
她说的没错,当时我察觉到了一些她的话中有话,但我没有深究,忙着做第二天病例讨论要用的PPT,而她一定把失望自我消化好以后决定今天来找我,就算只是一起吃个晚饭也算是纪念过了。
自责、愧疚突然冒了出来,但同样,烦躁的情绪也扑面而来。
想好好安慰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最终我什么都没说,虽然明知她可能只需要一个拥抱就会消气很多,然而我没有这么做。
我只是看着她转身离开,脚像被浇筑了水泥,迈不出半步。
病房里几个喜欢看热闹的病人大概是听到了动静,装作不经意地走在过道里,频频往我这边看来。
我尴尬地转身准备回办公室,却意外看到老李。
我没想到,他这样一个“佛系”的患者,也会有八卦的时刻。
而他,竟然主动向我走过来。
“那是你的女朋友吗?”
震惊之余,我点点头。
“你不去追吗?”
“....我,我还有很多活没干完。今天值班,走不开。”
“哦,这样。”
不喜欢私事被人谈及的我以为这就结束了对话,匆匆往办公室走。
“万一是最后一面呢?”
他在我后面用不算大的声音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转头不解地看他。
老李仍不紧不慢地按照他的速度朝我走来。
“去追一下吧。”
然后他从我身边经过,没有再看我,径直往前走去,像是饭后散步般悠闲。
隐隐的不安像种子般快速发芽,一个从不主动找我说话的人突然关心起我的私事,实在太不寻常。
我犹豫了几秒,拿出手机拨通那个最熟悉的号码,并朝林遥离开的方向快走起来。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对不起,您拨打的…”
当我终于追到医院门口的时候,眼看着林遥开的白色小车快速往院门口转弯出去,而在她不远处的后方有一辆土方车以极快的速度行驶着。
“林遥!”
“林遥!”
我不再顾及我穿着白大褂大声喊叫是否出格,我的体面我的犹豫在危急关头早被我抛在了脑后。
此时,土方车司机按响了喇叭,刺耳而急促的响声仿佛要撕裂耳膜,林遥的车在最后关头刹住了,土方车从她车边绕过去,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她的车都没动过,我想她是吓傻了,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惊魂未定地朝她走去,医院门口人头攒动,大家只是往声响处望了望,便继续赶路了。
我敲了敲她的车窗,因为窗上贴了较深的膜,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但我隐约看到她僵直的背部就怵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我的敲窗声把她从出神状态唤醒,她摇下车窗,茫然的看着我,然后眼圈就红了,硕大的眼泪夺眶而出,令人心疼。
“没事了,没事了。”
我朝门卫师傅招了招手,示意他把栏杆升起来。此时后方没有车,我把还处在半懵状态的林遥从驾驶位拉出来,扶她在后座坐稳后,坐上驾驶位,重新开回了医院停车场。
停稳后,我们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下车的意思。
正当我在犹豫如何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时,老李出现了。
他很巧合地饭后散步到了停车场前面的小路上,低矮的灌木丛并不能抵挡住他朝这边看来的视线,但他似乎也不回避,就这样光明正大地看向我,仿佛他的目光透过车窗挡风玻璃和我对视,看穿着我的灵魂深处。
这让原本打算恳求林遥不要生气,和我一起去食堂找个宽敞位置好好吃顿晚饭的话又咽回了嘴里。
“你等我一下。”
大概是被他反常举动影响,强烈的好奇本能地驱使着我打开车门朝他走去,而林遥很不服气,“喂,你又要去哪里,难道我还没你的病人重要吗?”
我转过头,“马上回来,就两三分钟,等我。”
她像个有分离焦虑的小朋友,在我打开车门走向老李的时候,也急忙打开车门,一只脚跨出车门,站在地上,一半身子被车门挡住了,左手扒着车框,另一脚还没迈出车门。
说完那句话,我又朝老李望去,但我竟然看到他越过我的身影在看林遥,而且,那个眼神,就像个老父亲,又像久违的恋人,我说不清,他的嘴角好像还若隐若现带着微笑。
我又望向林遥,她似乎也感受到了别人的注视,目光越过我对上老李的眼神,似是有点愣神,但很快她又看向我,然后皱着眉撅着嘴,详装埋怨地白了我一眼,退回车里坐下来,顺便赠送给我一记重重的关门声以此来表达对我的不满。
“老李,你是来找我的吗?”
“嗯,我来看看。”
他这么坦率,反而让我不知道怎么接话,“那你....”
“没事儿,你不用管我,去照顾你的女朋友吧,我溜个弯就回病房躺着了。”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去。
二
我和林遥去了食堂,问食堂阿姨要了两个空碗,把装在打包盒里的菜摆盘摆好,就像任何一对普通的小情侣一样,闹了一点别扭又很快和好了。
吃完饭,我去超市买了两个盒装冰激凌,在医院小花园的座椅上坐着聊天。突然我想起刚老李看林瑶的眼神,像是认识,我问林瑶:“刚才那个病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啊,我怎么会认识。”
我点点头,想想也是。
“但他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像我爸。Em,其实和我爸长得也不像,但就是觉得像。哎,说不清楚。”
她沉思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有没有那种感觉,你身边的人,或者说在你生命中出现过的一些人,他们可能毫无交集根本不认识,但他们却很相似,不管是性格、长相、神态、走路姿势、讲话方式什么的,总有一点让你觉得他们像。”
“是的,的确有,可能是世界的一个bug吧。”
“对吧对吧!看来上帝创造人类的时候也偷懒了。”
我们漫无目的地聊着,时间过的很快。碍于我值班,不能离开太久,于是分别了。
回到病房,天色已晚,上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只留下我一个人,惨白的日光灯照着诺大的办公室,竟有些孤寂。
我写了会病史,把明天早上要开的医嘱记在笔记本上,一看已经九点多,便起身准备回值班房了。
经过老李的病房时,他的床头灯还亮着,我不自觉走进了他的病房。
“老李,你睡了吗?”
“没有。”
“你现在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啊,都挺好。”
“嗯,那就好”
“贺医生,你想问就问吧,不用吞吞吐吐,我这个身体,时日无多,说不定哪天就走了。”
“你别这样说……”
老李笑笑,眼睛看着我,好像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嗯…你今天为什么突然说那句话,万一是最后一面什么的……”
“贺医生,你女朋友叫林遥?今年26岁?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反问道。
我很诧异,“是的,但是你,怎么知道?”
老李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肩膀,“如果我说了,你是否能保证不要叫精神科医生来会诊,我可不想在临死前还被人当作是精神分裂。”
“嗯?”我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着他。
他也静静看着我的眼睛,用眼神示意让我回答。
“好。”
“我不知道你对物理学有没有研究,先让我来问你,你有没有很多时候出现“似曾相识”感,很多事情明明没经历过,但是却觉得很熟悉,好像已经发生过了。”
“dé jà vu,我知道,脑神经科学已经解释了,这不过是大脑中负责记忆的海马体放电不正常导致记忆存储位置错误罢了。”
“也许是这样,但也有别的解释。”
“你不会是想说存在很多平行宇宙,在不同的平行宇宙有不同的我,然后其中一个我经历了什么,通过脑电波传输给了我,所以我会产生这种感觉吧?”
“你似乎很不屑。”
“不是,十几岁刚接触到这些概念的时候很新奇,只是听多了,又无法证明,就觉得有点扯吧。”
我突然有点兴奋,又有点失望,兴奋的是,这个看似神秘的老头莫非是在晚年接触到了这些概念,以为看破了世界的真相,所以如此平静坦然地接受生死?失望的是,如果真的是这样,老李似乎有点可悲又可笑,到了暮年,竟然是依靠这些玄学一样的信念作为精神支柱走下去的。
类似心心念念想了解一个人的神秘,却突然一瞬失去全部新鲜这种怅然若失吧。
“你不相信又无法证明,但你不能说明它不存在。毕竟我就是从无数个平行宇宙穿越过来,最终停留在这里。”
“嗯??”
如果这些话是出自一个整天神神叨叨的老头我可能还不会这么震惊,但是老李这一开口,我竟然有一种三观崩塌的感觉。
“既然你知道平行宇宙,应该也知道量子力学理论是真实存在并还在不断研究的吧。”
他忽视了我的震惊,继续讲下去。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解释不通,穿越时空。这个梗你知道吧。”
我笑了,此时此刻我的脑海里正响起这句话,倒先被他说了去。
“以嘲讽、吐槽来看这句话,的确可以一笑了之,但深究一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不管是物理学家还是普通人,都越来越关注起量子力学这个领域了?”
“为什么?”
老李倒没有故弄玄虚,“因为你们快找到答案了。”
“额,所以答案是什么?还有这和今天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
我已经开始有点头晕了,我的理性思维本能地排斥与患者沟通这些东西,一是因为,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二,大概是我打心里觉得他说的不是真的。
“不要着急,我会说到的,你先慢慢听我说。”
三
“在你们的世界里,多宇宙的说法还暂停在宇宙是不停分裂的,有无数不同的可能,但其实,宇宙不会分裂,就是N个,而且每一个宇宙都有一个对应的镜像宇宙,以双生子形态分布,如果把蝴蝶比作一个宇宙,你所处的这个世界只是蝴蝶的一半翅膀。”
我看着他,像在听天书,但我仍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所在的初始宇宙,比你们的科技要发达一些,已经可以通过把人的意识转化成信息数据,通过惠勒泡沫传输到不同宇宙的载体身上,来观察不同宇宙的技术水平,初始宇宙的“本我”几乎可以做到实时接收。而这个宇宙,是第2311个我到访的地方了。”
“等等,你们把自己的意识传输到载体身上,这个载体是人是狗都可以吗?而且为什么要观察别的宇宙的技术水平?”
作为一个批判主义者,我本能地想抓住他故事里的漏洞。
“这没什么奇怪的,就好像南极科考队、野生动物纪录片拍摄这些工作一样,只是为了观察和了解,你也可以把宇宙想象成一个大世界,各国不也会派层次不同的间谍去打探军事、国防、通讯各种领域的科技发展水平吗,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至于载体,当然不是随随便便的动物和人都可以承载我们的意识,比如要评估两者的基因相似性,相似性越高,可“附体”时间越长,甚至可以完全取代,有的人意识不能融合,就会精神错乱,这时候我们只能放弃,换另一具身体。”
他这个解释让我对精神分裂症患者有了别样的思考,难道我们生活中一些好端端突然变精分的人是受到了来自别的宇宙的意识入侵?
呸呸,亏我还是学医的,精神分裂症不就是大脑结构发生了病理变化导致神经递质紊乱,被老李带过去我才是真的有病。
“好吧,虽然我也没有听太懂,惠勒泡沫什么的,可你是怎么知道林遥的,刚才你看她的眼神,好像认识很久,在你的世界里,你们认识?”
我终于把问题绕回了我最关心的点上。
“我刚说过,我去过2311个宇宙,其中46个宇宙,我和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2%,对于浩瀚的宇宙而言,已经是个很高的数字了。而有12个宇宙里,她都在26岁那年或是患病或是意外,离我而去。”
他停顿了一下,思绪似乎飘回了很久远的过去,然后变换了个坐姿,继续说道:“我们那个社会,已经不存在婚姻制度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想和谁生活就和谁生活,一个人生活也有完善的社会制度和养老措施保证晚年不会过得太过孤独凄凉,可想而知,我并没有承担家庭责任的概念。”
他不再望着我,而是目视前方,眼神涣散,像是喃喃自语,又像在陈述一件和他无关的事情,用平淡的语调继续讲下去:
“在我生活最久的宇宙,那也应该算是我真正的人生。她25岁,怀了我们的孩子,但在她怀孕5个月的时候,查出来胰腺癌晚期。就算是医术比这发达很多倍的世界里,癌症依然不是那么好治愈的,况且因为怀孕,她误把恶心呕吐当成了正常妊娠反应,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我害怕了,那时候我也才27岁,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年轻人,没有担当,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反应,让我想逃避。我当然是爱她的,但我恨死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接着,他低下头,露出一丝苦笑。
“所以我选择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好像这件事就会自动过去。我减少了去医院看望她的时间,到她生命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很久都没出现,我酗酒、泡妞,以此来麻痹自己,终于,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我们的孩子也没能幸免。”
尽管老李表面仍然云淡风轻,但少有的,我感受到了他内心强烈的波动,也许这叫“情感共鸣”?
他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有若有若无的雾气。
然后,他咧嘴一笑,“不知是我的幸还是她的不幸,在另一个宇宙里我又遇到了她,我们再次相爱,这次我把亏欠的爱都弥补上了,她再次怀了我的孩子,我们有一个不大但很温馨的家,因为不知是男宝女宝,就两间房间都布置了,可最后,她却难产死了,我觉得我是她的克星,那个宇宙我是自己逃离出来的。”
此时,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手机震动了一下,我从他的故事里如梦初醒,是林遥发来的消息,告知我她已经安全到家。
我快速地在键盘上打出“好的,快去洗澡,好好休息。”然后把手机放回白大褂口袋,抬头看回老李。
他继续说道:“第三个有她的宇宙,她终于不是我的爱人了,她成了我的女儿, 在那里,我尽职尽责了,算是尽到了一个父亲的本分,但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因为不是恋人,父爱和爱情终归是不同的。不过,就没有哪个宇宙里,你们有好结果吗?”
他收起瞳孔涣散状态,又将目光重新聚集在我身上,意味深长地说:“或许有,至于为什么我今天突然说“万一是最后一面”。我去过这个宇宙的镜像宇宙。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林遥出车祸了?什么叫镜像宇宙?”
“嗯,但我没看结果,就像薛定谔的猫,我不去看那个结果,她即死又活,如果我看到结果,她死了,那在这个宇宙,她也一定会死,我们改变不了从宇宙大爆炸开始就注定的东西。多重宇宙是不同形态不同物理规则的世界,镜像宇宙就是这个宇宙的镜面,我们看他们,是时间倒流的,他们看我们也是时间倒流的,但处在那个世界的人和物,他们的时间是正向的,你也别去纠结,这只是为了符合物理中的对称定则,你要问为什么,这是造物主才能给你的答案了。”
我努力消化着他说的,但我想若非亲眼所见或是物理学家画个模型给我看,我是死活想不明白的。
“你这,一点都不像去执行任务,倒是光体验人生去了。”
苍老的脸听到我的话后露出浅浅一笑,“按照职务编号,我的代码是W1-1,就是执行最初级的观察任务,在不同职业中生活,融入所在的世界就是我的工作,W2会在我的视存档中搜寻到有用的信息,各司其职。”
我:“那你在这个宇宙里和林遥毫无瓜葛,之后呢?现在生了这样的病,只能待在医院里等死吗?”
他点点头,“信息传输是单程的,我的本体一直在我的宇宙里,过来的只是我的意识数据,我的使命就如同旅行者探测器,一场有去无回的旅途。”
正当我想接话,护士台的铃声骤然响起,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再然后,护士便call响了我的值班手机,看来今晚注定无法“夜无殊”了。
“好了贺医生,你也该去忙了,我的话,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老李没等我开口,先下达了“送客令”,我眼神示意他走了,急急忙忙冲出了病房。
四
“什么情况?”
“12床小女孩,病毒性肺炎入院,无特殊既往史,现在心率43次/分,心律不齐,呼吸困难,有晕厥的表现,家属现在急得大哭。”
“估计并发病毒性心肌炎了,马上打电话给心内科值班医生,让他下来会诊,拿床边心电图机做个心电图看看,Chart拿出来。”
“好!”
等我小跑到12床前,只见女孩面色苍白,额头上密布着冷汗,她还没有晕厥,微睁着眼看了我一眼,又很累地闭上,她的妈妈看到我,急得一把扯住我,“医生,你快救救她,怎么办啊,这是怎么回事?”
我用听诊器听了心跳,果然心律不齐地很严重,两肺倒是没有明显的干湿啰音,正当我打算收回听诊器,小女孩瘦弱的手抓住我的手腕,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冲我说:“W1-1,你违规了。”
我震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女孩的妈妈又扯住我,“怎么样,医生!”
这时,心内科的值班医生终于下来了,他看了看,决定安装临时起搏器,我在旁边打下手。
等一切忙完已经凌晨三点,小女孩安然无恙,心内科医生在病历上写上会诊意见,并嘱咐了几句就走了。
我对小女孩所说的话百思不得其解,她叫我“W1-1?”,这是老李的编码啊,但她已经睡了,家属又在旁边,明天早上就要转移到心内科的CCU,看来这会成为我人生十大疑问之一。
也或许只是大脑缺血缺氧导致的谵妄状态吧,我这么安慰自己。
成功救回一个生命的成就感让我暂时忘记了老李的事情,近24小时的清醒状态也让我疲倦不堪,只想去睡觉,于是,大脑放空,不再想任何事。
早上起来查完房开完医嘱以后,我便下班回家补觉了。
不曾想,那天晚上和老李的会谈,竟然是最后一面。
隔天早上到医院,就听同事冲我说,“哎,贺医生,你那个37床昨天晚上去世了,癌栓形成,阻塞血管,没抢救回来。”
“啊,可前天,他精神状态还很好啊。”我震惊。
“恶病质,肿瘤晚期,这是常见并发症呀。今天死亡小结要写好,他那儿子,真的让人无语,到现在都联系不上。看来又要我们科室自己掏腰包喽,这个月奖金无望啊。”
同事们在办公室叽叽喳喳讨论起来,而我耳朵里不断回响起老李那句“我这个身体,时日无多,说不定哪天就走了”。
难道,他连自己的生死都知道,所以在死前告诉我那些?
与此同时,手机震动了两下,跳出林遥的消息:
“也不知道为什么,昨天一个晚上都没睡着,总是很不安很难过,早上情绪也很低落,真是奇怪。中午我来找你?抱抱我吧。”
我愕然。
也许,老李说的都是真的,真的存在着许多个平行宇宙,而其中,有些人,是我们的一生所爱,即使从不曾相识,也会存在某种羁绊。
正当我陷入沉思,却瞟见医生办公室门口站着个小女孩朝我们这张望,再定睛一看,竟然是原来的12床,她怎么会来,不应该在楼上的ccu里躺着吗?
还没等我想明白,我的身体已经先行一步替我做了决定,向她走去。
“你不在病床上躺着怎么来这里了,你的爸爸妈妈呢?”
“贺医生你好,我是W1-238,前天老李和你的谈话,总部都听见了,em……”女孩用超越她年龄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然后往左右两边张望了一下,“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老李之前说自己的编号是W1-1,这238难道是第238个到这个世界的观察者吗,我去,老李说的全都是真的?
我像个中了魔咒的人,就乖乖跟在小女孩身后走着,脑子里却嗡嗡的,震惊已经不足以形容我的感觉,好半天我才问了句:“所以你们是要杀人灭口吗?”
我总算反应过来了,12床小女孩是病情稳定的情况下突然出事的,很可能他们目睹老李泄露了机密,急急忙忙派遣另一个观察者到这个世界,引起了小女孩的身体应激反应,那她现在来找我,除了杀人灭口,好像找不到别的理由了,可为什么派个12岁的小女孩?
“这本来是选项之一,但W1-1的本体传过来讯息,希望征得你的同意,将他的意识数据加载到你的大脑里。”
“这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还谈什么征得我的同意,我有选择么?要么死要么被“附身”,嘁—”
“你们的意识是共存的,况且贺医生,W1-1没跟你说吗,你就是他多重宇宙里的分身啊。”
你就是他多重宇宙里的分身啊…你就是他的分身啊…你就是他啊…
这句话在我的脑子里渐渐过滤成这样的信息,至此,我的脑子真的就像一团浆糊。
“其实我们意识传输的数量是有限的,W1-1是我们中最聪明也最有意志力的人,他在早年的旅途中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她,但都没有结果。为了达成和女朋友的约定,明知道概率极低,依然在两千多个宇宙中意识穿梭……”
“你们的上级没有意见吗?这不算趁职务之便谈情说爱吗?”
“我们的任务只是观察,谈情说爱并不冲突,最终的目的我们也不知道,况且你以为只有技术问题是需要监控防范的吗,一个宇宙的生物心理、社会制度和文化根基都影响着宇宙文明的最终走向,我们太渺小,看不到整幅蓝图,但我相信,W1-1的经历也让总部意识到了些什么,不然,你和林遥也不会如此重要。”
“我和林遥…很重要吗?他们之间有什么约定?”
“有一个家的约定,养育一双儿女,白头偕老。在你们世界里最质朴最普遍的行为,却是有的人苦苦追寻而不得的。”
“那,W1-1的意识要怎么传输到我到我身上,会很奇怪吧,两个声音在脑子里,两个人格共存…可以拒绝吗?”
女孩瞳孔异常清澈地看着我,然后叹了口气,“W1-1的本体其实已经快不行了,之前在老李身上本是最后一次意识传输,然后就静等死亡,在他失去希望很久后,林遥又出现了,这次他要求的行动,是总部给他最后的嘉奖。”
“如果我拒绝,他就永远消失了吗?”
“应该是这样,但也或许他的经历印证了永恒轮回的存在,那么他会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形式又回到我们身边,谁知道呢。”
“淦,你们以往会征询载体的意见吗,如果不会现在又为什么要问我呢,我真的很——”
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头晕目眩向我袭来,眼前像是有万道白光,然后我只听到脑内那个声音响起:
“因为之后的几十年我们都将共生,我想尊重你。接下去的几分钟会很痛苦,意识融合和记忆获取完成后,并不是形成两个人格,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就像小时候的你和长大的你都是你啊。”
“啊啊啊啊…”
——
——
我在回自己病区的途中经过了病患活动室,里面开着的电视声音很大,此时,新闻播报员口齿清晰地播报着:
5月19日,《纽约邮报》报道宣传: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一组科学家在南极检测到了从地下出来的重中微子——τ中微子,或许存在一个与我们时间流动相反的平行宇宙,让我们来连线……
不远处,林遥的身影在护士台前徘徊,我的视线中只剩下她的摇曳身姿,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再也听不见周围的一丝嘈杂声,只听到自己澎湃的心跳。
“林遥,这!”
她转过头,微卷的长发如海藻般铺开,明眸皓齿配上她神采奕奕的双眼,美如一幅画,然后,她朝我奔来,久违的,我期盼已久的温暖的拥抱。
“我爱你,林遥。”
“傻瓜,突然那么肉麻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