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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太阳还未熄灭。”

柯察金站在讲台上,对台下千余肤色各异的子女说。

“不过也难辨日夜,”他眉头微皱,回忆着往事,“墨绿色的辐射云几乎将阳光吸收殆尽,偶尔有几缕微光透过云隙漏下,转瞬即逝。”

子女们端端正正地坐在台下,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一个个面无表情的同时又瞪着眼睛、支着耳朵。只有柯察金的声音在讲堂里飘荡,他只觉得喉咙发干、嘴巴发涩。台下的子女仿若人偶,不似活人。

“我与你们的母亲一起,全副武装着来到了圣约翰医院前……”

他们的母亲,也是柯察金的亡妻。记忆终于结束了与他的捉迷藏,现在,不是柯察金努力从脑子的犄角旮旯里搜寻记忆,而是如潮水般的记忆将他吞没。

那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三战中,人类输得一败涂地。人类将肥沃的土地、晴朗的天空与无垠的大海拱手相让给蘑菇云与辐射尘,幸存者们在荒芜的沙漠与高原上苟延残喘。

种群的存亡危机使得金钱、土地、权利都变得毫无意义,世代的种族宿怨烟消云散,不共戴天之敌握手言和,人类已担负不起任何复仇的代价。

可战争还没放过人类。

战争后遗症——辐射病使绝大部分人类丧失了生育能力。人类难逃灭亡。

直到柯察金找到子女们。

“光线穿过辐射云后被染成墨绿色,依稀能看见医院残破的外墙。这里虽离原子弹的爆心很远,但盖格计数器已疯狂作响,那声音就好像死神在用食指叩击我的呼吸面罩。”柯察金眼神飘渺,他已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

底下的子女也受此感染,原本无神的眼神也有了几分生气。

“这次的任务是探查医院内的基因诊断仪器的状况,其实无需进入医院,盖格计数器已经告诉了我结果——即便是在铅房内粗制的半导体元件,受到这种程度的辐射也万不保一,更何况当时的核辐射要比现在强过万倍。”柯察金语气低沉,如同他当时的心情一样。

“无论是从抗辐宁这种药物的珍贵程度,还是从我们自身健康的角度考虑,我们都应立刻撤退,可我们没有。这并非是理智的判断结果,而是出于感性。万一呢?万一仍有一台基因检测装置奇迹般的仍能运作……”柯察金眼睛有点湿润了,他的妻子、他的朋友正是死于数次这种“万一”所引发的癌变。

“或许你们很难理解这种感情,”柯察金向子女们解释道,“辐射病在基因里埋下无数定时炸弹,有的人的引爆时间被设成十年,而有的人被设成十代。或早或晚,战争的报应总会降临在我或我的第N代后代身上。更可怕的是,正如癌细胞会侵蚀正常细胞一样,缺陷基因会污染正常基因。因此,人类需要一台高度精密的基因检查装置,筛选出完全健康的一批亚当夏娃,从而避免灭绝的厄运。”

台下的子女们相互惊奇地对视,这些东西他们过去一概不知。

“正如我们所料,任务失败了。”柯察金笑中带着苦涩,“但我们发现了你们。”

玻璃被震得稀碎,柯察金与他的妻子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跨过蒙尘的风干人体,他们是这里唯一的活物,致命的辐射尘对人类、老鼠,乃至细菌都一视同仁。

即便微风,也会唤醒隐形的死神。

“柴油发电机正常。”通过无线电传来的声音中夹杂着辐射区特有的沙沙声。

“仪器外观良好、电缆验电正常。”柯察金心中升腾起一股名为希望的火苗。

“已合闸。”伴随着妻子声音一起传来还有柴油发电机运行时的突突声。

名为希望的火苗熄灭了。

“虽说早有预料,可我还是非常失望,基因检测设备本就屈指可数,确诊一处就少一分可能。可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一处不同寻常的现象——安全出口的指示灯亮了。”尽管柯察金讲过无数次这个故事,但他讲到此处时还有会有一分小小的得意。

“只有在断电时,安全指示灯才会点亮。”柯察金说,“当其中的电池电量被耗尽,它就会熄灭。此时它正被柴油发电机充电,完全没有亮的道理。除非、除非它线路老化或者电池损坏。”

“我决定不管这个,”柯察金说,“任务完成,我们应该尽快撤出危险区。”

所有的安全出口指示灯都泛着绿莹莹的微光。

“我们撤吧……”尽管无线电质量很差,可柯察金还是听出了妻子语气里的失望。

“稍等,”柯察金犹豫了一下,“还剩多少油量?”

“这里还存储着能用的存油,”老半天后,步话机那边才传出声音,“至少还能维持2小时。怎么了?有什么新发现吗?”

“不一定,”柯察金犹豫着说,“我去探探,要不你先撤吧。”

“没关系,我等你。”妻子说,她懂柯察金的意思。

“好,我速战速决。”

“我顺着指示灯的指示一路走到安全出口,”柯察金说,“出口指向的并非是我们来时的正门,而是圣约翰医院后的地下停车场兼人防工事。”

“不出预料,人防工事的门紧密着。核爆之后的幸存者们拖着残破的身躯来到这里,而后,这里就成了他们的坟墓。这类事情我见多了。”柯察金稍作停顿,尽管做过多次演讲,可他讲到此处的他还是会有些五味杂陈。

平复心情后,他继续讲道,“但这里与其他地方不同,从前在这种地方,防爆门外都会堆积着许多尸体。”

尸体去哪里了?柯察金盯着门上风干的血渍,愣愣地想。

在防爆门上,还留有一道道褐色的抓痕。在其他地方,那些没挤入人防工事的人会在门外呼喊嚎叫,用指尖血在门上刻画出绝望的形状。柯察金曾进入过门内,门内同样悲惨如地狱。

没有人——至少据柯察金所知,在他们之前造访过这里,况且即便是有造访者,也不可能有时间去给他们收尸,可尸体却神奇地消失了。

柯察金环顾四周,除了无主的汽车外,这里空无一物。他又复盯着防爆门。

只有这一种可能。

这不合理,他想,隔着几米厚的防爆门听不到同伴的呼救,况且门内的人类也应正在痛苦地互救——在核爆的那一瞬,他们都已被判为死缓。门内的人没道理出来。

除非门内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瞬间,变异丧尸之类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可他立刻就抛弃了这种念头,他不是第一天干拾荒工作了,他的确曾遇到过被辐射得外表与心灵同样丑陋的人类,可人类终究还只是人类。

他双手攥住防爆门那硕大无比的手轮,稍一用力——这出乎了他的意料——沉重的防爆门便应声而开。

他被门内的景象震撼得浑身僵直。

“门内,”柯察金深吸了一口气,对子女们说,“是你们的其他父母。”

台下发出一阵喧嚣,这并非是子女们在交头接耳,而是他们太过惊讶。

“死后,他们仍在保护着你们。”柯察金的声音微微发颤,“他们用自己的身体拼成了激活密码。”

地球上任何语言都无法去形容柯察金那刻的心情。关于种质库,他曾有所耳闻——在地球的许多研究院里,藏有所有现今植物的种子,他从前只把此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战后最缺的不是植物,而是未受污染的土地。

他从未设想过,在地球的某个地方居然会有人类的种质库。

而子女们就在库中。

柯察金被儿子拦住了去路。

他瞥了一眼腕上的石英表,时间倒是很充裕,他预约的下界电梯两个小时后才出发。

“怎么了,”柯察金犹豫了一下,“年轻人?”

儿子明显松了一口气,显然他也不习惯对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以父子相称。

“先生,”他有些拘谨,“我想了解更多的东西。”

柯察金有些惊奇,“难道我讲得还不够吗?”

“不不不”,那位年轻人慌忙摆手道,“您讲的很好,可我想了解更多。”

“比如?”柯察金又瞥了一眼表,

“比如,战前的世界,”那位年轻人说,“我想听听你对战前世界的看法,咱们边走边聊吧。”

那是一个阳光、空气与水都免费的时代。

那时不需有移动的封闭农场去追逐在云隙里若隐若现的太阳,不需有空气净化器去净化被污染的空气,而人类直接饮用海水只会导致腹泻而非辐射病。

那是一个万物互联的时代。

从农场到空间站,从马里亚纳海沟到珠穆拉玛峰,地球里的每一处角落、每一个人都结为一体。仅仅是通过一块巴掌大的电子设备——手机,人类便将世界带在身边。

那是一个充满了偏激、歧视与不平等的时代。

人类以国家、民族、肤色、信仰乃至性别互相划分阵营,躲在网络后面用最大的恶意去攻讦持不同意见者,即便那人素昧平生。人类按照财富与社会地位被划分为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统治阶级非但没有尽到他们的义务——消除或缩小偏见与不平等,反而利用偏见与不平等去转移阶级矛盾,让统治阶级在自己的指挥下继续互相憎恶,以确保自身地位与财富安然无虞。当阶级差距大到不可调和之时,战争就爆发了。

“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年轻人总结道。

“狄更斯的《双城记》,”柯察金指出了他这句话的出处。

“是吗?”年轻人淡淡地说,“长辈们不止一次地讲过战前世界,他们总喜欢用这句话做总结。”

“你对此并不怎么感冒,”柯察金对年轻人的语气很是诧异,“你有什么想法?”

“我?”那位年轻人耸耸肩,“我出生在无菌隔离室里,幼年时期由穿着白色全封闭式防护服的‘父母’照料,从童年至今也只和同辈长期打交道,吃的是稀屎状的半流质‘去辐射食物’,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到战前生产的军用罐头。我这辈子从未踏出过天空之城半步,你说的什么“狄更斯”对我来说只是个冰冷的人名而已,在你们这群拾荒者眼中旧世界的书籍只是劣质燃料。哪怕你给我读什么《双城记》,我也对此不会由任何想法,正如从出生起就生活在笼中的金丝雀不会对森林有任何想法一样。话说,到底什么是金丝雀,什么又是森林?”

柯察金停住了脚步。

时隔多年,他又一次震惊到无以复加。老半天,他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他的声音嘶哑得仿佛回光返照,“这是你个人的想法,还是所有人的想法?”

“哈?”,年轻人露出不屑的笑容,“你们从一个工厂取出了同一批原材料,用一个模子量产出了我们,现在却指望我们各有不同?”

“可是,”柯察金拒绝相信他的说辞,“可我演讲的时候,你们脸上的表情……”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年轻人打断,“我们自从童年就开始学习如何表演出感激之情,以求得哪怕是隔着防护服的亲密接触。就像那种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家养鸟,为了向囚禁他的主人乞食而学习歌唱那样。”

“孩子,”柯察金彷佛苍老了十岁,“你们是人,不是量产的工厂产品。”他报着近乎虔诚的态度将所有的希望都灌注到培育后代身上,可没曾想到培育出的却是弗兰肯斯坦一样的怪物,不,甚至都不如弗兰肯斯坦,眼前的这位儿子衣冠楚楚,却又人性淡漠。

“我们的世界,由你们的言语构筑而成,我们从未亲眼见到真实的世界。”年轻人眼神闪躲,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言语深深伤害了眼前的这位老人。

“孩子,你说你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会吃到罐头,可你知不知道,”柯察金有些哽咽,“作为拾荒者,我曾冒着生命危险从独居的幸存者那里用携带的食物去‘交换’罐头,归程路上我饿得眼冒金星,可我一罐罐头都未动。至于你所鄙夷的‘稀屎‘一样的流状食物,你可知在隔离环境中培育出的食物代价是多么高昂?”柯察金越说越悲愤,“你在抱怨食物难吃,而我们这些老古董们都是在吃着带辐射的食物慢性自杀!为了建立这个隔离辐射的天空之城……”

“你们都是一样,”年轻人摇着头打断了柯察金的演讲,“每当讨论到这个话题,你们都会气愤得无以复加,无一例外。我原以为你会有所不同,”他露出奇怪的笑容,“可你妻子之死居然没使你的信念产生动摇。”

柯察金脑子里一片空白,想到妻子的牺牲却换来这种狼心狗肺的玩意,他居然没有任何愤怒。他双脚一前一后分开,将右手攥成空心拳状,腰向右扭动,一拳将年轻人那张漂亮白皙的脸蛋打得嘴歪鼻掀。这并非愤怒,而是不得不完成的程序罢了。

从地上爬起来的年轻人脸上居然挂着漏风笑容,这时,“愤怒”这种感觉才姗姗来迟,与之伴随的,还有苦涩与心酸。柯察金此刻就像一个花了大半辈子时间完成了作品的艺术家,在完成后他却发现那只不过是堆垃圾,于是他拿大锤将自己毕生的心血砸了个稀巴烂,最后颓然地倒在废料上。

“或许这对你来说很残酷”,那拳打得极重,这位年轻人现在说起话来有些口齿不清,“可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无私的父母总会养育出自私的孩子,因为孩子总会坦然接受父母为自己所作的牺牲并将之视为理所应当,他们压根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付出就没回报。”

柯察金愤怒的感觉慢慢散去,这不是由于他的主动抑制,而是慢慢滋生出的绝望将愤怒替代。“我们不要求别的,”他近乎祈求地说,“不求你们感恩,只要你们能维持人类的延续。”

年轻人露出于心不忍的神情,“要是一个个体不在乎自己的种族是存是亡呢?要是他不愿为了种族做出牺牲呢?”

柯察金几乎站立不稳,彷佛被打了一拳的是他,“那你究竟想去干些什么?”

年轻人揩了揩嘴角的血迹,用手扶住了颤巍巍的柯察金,“我想逃走,逃离这个华丽空虚的天空之城,我想脚踏实地,我想亲眼目睹下真实的世界。”

沉默了好久,柯察金才说话,“你们被禁止乘坐通往下界的电梯。”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年轻人说。

“你要知道,”柯察金虚弱地说,“下去了就会受到辐射,而被辐射就意味着你再也回不来了。”

“我早有觉悟。”年轻人说,“我宁愿在真实的地狱中身心俱焚,也不愿在虚假的天堂中长命百岁。况且,您不是健健康康地一直活到五六十岁吗?”

“我今年刚过四十,”柯察金苦笑着说,“医生说我最多还能活五年。”

“在您死后,谁会继承您的事业?”年轻人并未放弃,“更何况,游历过下界后,我就可以打消朋友们的疑虑,证明你们所言非虚。”

“随你吧,”柯察金悲哀地说,“想跟就跟着,若你执意去下界送死,没人会阻拦的”。

一路上,柯察金完全忘了自己身后的年轻人,他脑子里所想的,是太阳还未熄灭时,他与妻子所生的,那个刚出生就断了气的,拥有老鼠尾巴的巴掌大小、紫灰色的小小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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