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兆宇
未来的某一天,人类幡然醒悟,发现我们正在走向六千年灿烂人类文明史的尽头。身处在浩瀚无穷的宇宙中,渺小如蜉蝣般的我们该怎么度过这场劫难?著名科幻作家何夕在他的长篇科幻小说《天年》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21世纪初,智力超群的气象学家江哲心在网络上以“拂石”为化名,提出了“拂石猜想”,指出人类即将面临“天年”——一场在时间和空间尺度上都无可抗拒的超级灾难,并准备在哥本哈根世界气候大会上发表这个超前的结论。但在发言前,他准备的发言稿却因触及国家利益而被定为“叛国”发言,未能得到发表。江哲心也因此被当作“叛国贼”,并遭受监禁。不久后江哲心患病、陷入昏迷,“拂石猜想”被孤独地遗忘在网络中,等待着明眼之人的发现。几十年后,“拂石猜想”被中国和美国的科研人员再次发现并引起重视,一丝变乱的气息悄悄地弥漫开来。“太平门计划”开始在少数国家之间策划起来,旨在对抗“拂石猜想”中的“天年”危机。天主教和佛教的信众数量日益增多,各级政府大力支持天主教和佛教活动。一名叫杜原的科研工作者随即被政府职员规定为“拂石”的扮演者,并与对“拂石猜想”及其感兴趣的美国科研人员对话,讨论“拂石猜想”。起初,杜原满心疑惑,丝毫不理解“拂石猜想”中的“天年”为何物。后来经过对江哲心遗留笔记的研究和身边知情者的帮助,杜原彻悟了“天年”的含义,并投身于“太平门计划”中。最终,“太平门计划”得以实施,江哲心也得以安心离开人世。人类文明,还在继续……
在这个肇始于七亿五千万年前的故事里,与“天年”的对决从来没有过胜利者。现在,轮到了我们……
《天年》作为何夕的首部长篇科幻小说,于2015年斩获第27届科幻银河奖,并广受读者好评。纵观全书,有三个值得仔细品味的亮点。
意象与隐喻
书中对天年的定义是:“天年的概念在‘拂石猜想’里有着复杂的内涵,至少包含了三层含义。首先,它是指太阳系围绕银河系核心公转一周的时间。……其次,在‘拂石猜想’里,天年也是在距离银河系中心两到三万光年位置上的那条超级尘云带的名字。……最后,天年也是特指地球人类即将面临的一道艰难的关口,就像中国古人所说的年关。”这个定义以一个谜底的形式,在全书的后半段才揭晓开来。而作者为这个揭开谜底也在书中做了不少的铺垫。
首先,作者巧妙地运用了两个意象:七节与蜉蝣。七亿五千万年前,七节站在地球上食物链的顶端,是物种进化之巅峰。七节族群的生命延续了三百多万年,生命力之旺盛令它们沾沾自喜。但是,它们却始终逃不出覆灭的命运,在地震和熔岩喷发中整个“门”(指生物学中把具有最基本最显著的共同特征的生物分为若干群,每一群叫一门)都惨遭灭绝。蜉蝣也是如此。白天,大群的蜉蝣在阳光下飞翔,跳着它们的生命之舞。但当黄昏来临时,它们也只能死在水中,再也不能目睹下一次晨曦的来临。作者对于七节和蜉蝣的描写篇幅虽短,却令人印象深刻。在大自然的时间尺度上,人类文明恐怕也就像朝生暮死的虫子一样,渺小而无力、弹指一挥间。现在再惊叹于人类文明的辉煌时,总会不禁想起书中的这两个意象——无论是个体还是种族,都会走向一个尽头。这是大自然定下的法则,我们却必须为了生存而与其抗争。这难道不是莫大的悲伤吗?如果我们众志成城,人类又能否逃离七节和蜉蝣的命运,战胜这看似不可战胜的“天年”呢?这是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
其次,作者在书中使用了多处隐喻。其中“拂石劫”是最突出的一个,在书中提到了两次,一次是“明朝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一统帝国,但仅仅是被它的边角轻轻拂了一下,传承了二百七十六年曾经无比强大的帝国便一朝覆灭”,另一次是“世间有磐石,方圆四十里,每过五百年,天人以衣袖拂扫磐石一次,直至磐石成灰,是为拂石劫”。令人惊讶的是,这两处之间隔了一百来页,并且距离隐喻对象的真面目——即“天年”的定义的揭开还要再等一百来页!这个隐喻甚至可以被读者当作一条读书的线索了。并且,这是一个极好的隐喻。作者运用了佛教中的“拂石劫”,隐晦地说出了“天年”的存在——它是银河系诞生时创造的产物。以太阳系在银河系中的运行轨迹,地球总会定期穿过名为“天年”的尘云带(即“天年”的第二层含义)的一小部分,并且每隔二点五亿到三亿年之间与“天年”的主体部分狭路相逢,导致地球上的大冰期。也正是因此,“天年”在作为时间单位(即“天年的”的第一层含义)时,其时间长度总会在二点五亿到三亿年之间浮动。多么精妙的设想!何夕用他超凡的想象建构起了“天年”的世界体系,并让读者清楚地意识到:在宏大的“天年”面前,人类只不过是在一场场劫难的间隔中侥幸偷生的生物罢了。
真实感
在“天年”将要来临时,科学家们会做什么?军事家们会做什么?政治家们会做什么?宗教势力会起什么作用?这些,何夕都予以了仔细描绘。书中展示了广阔的社会背景,如政治、经济、军事,宗教等多个领域在灾难面前的表现。在“天年”的世界里,科学家们制定了“太平门计划”,军事家们准备好军事队伍,政治家们扶持宗教(旨在以精神的力量避免民众在死亡来临时的暴乱和崩溃),内涵悲观且冷静的天主教和佛教开始占据民众的内心。这些描写细腻真实、详尽全面,令读者能够陷入一种真真切切的末日氛围中。与此同时,作者还描写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来给这部足够“硬”的科幻小说添上一抹人情味。
杜原和文婧是一对年轻的恋人。杜原是“太平门计划”的核心参与者之一,文婧是一名登山爱好者。杜原虽然智商很高,但却全然不知自己的女友竟是一名想要杀他的间谍——由想破坏“太平门计划”的邪教组织派过来的间谍。然而文婧经过几番犹豫之后,还是舍不得对自己的恋人狠下杀手,最终选择了离开人世。她先为杜原录制了一段视频,倾诉了自己想对他说的所有话,然后便去攀爬了自己一直想登顶的一座山峰——至今尚未有人成功登顶的“死亡之峰”。故事的最后,文婧在登顶途中遇难。这样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的生离死别,放在全书的尾声部分,不免令读者有一种复杂的悲伤之情——混杂着对于人类文明即将毁灭的悲壮以及对于末日之爱的伤感。同时,这也令整部小说的氛围更贴近于现世生活,不会让读者感觉末日危机的剧情距离我们太过遥远、不够真实。在情感层面上,作为一部硬科幻小说的《天年》令人满意。
思想性
书中的思想较有深度。有这样一个思想贯穿全书:“地球生物圈的诞生并延续,仰赖于某种不可思议的幸运,但这样的幸运却伴随着与生俱来的厄难。”关于这个思想,作者还在书中举出了例子来为其解释:“……如果(某个事件)显著影响(比如导致了灭绝)到‘属’或者是‘科’,则是中等规模事件,称为三类灭绝……一个物种的存续期大约是三百万至五百万年左右,之后要么消亡,要么演化为新的物种,所以物种遭遇三类灭绝的情况的确非常罕见。不过,恐龙最后遭遇灭顶之灾恰恰是因为它们生存得太过成功了……如果恐龙像其他那些普通大型物种一样只存在了几百万年,又怎么会碰到像白垩纪那次概率为几千万年一遇的小行星撞击灾变?”
这个例子说的是什么?说的是恐龙遭遇灭顶之灾是因为它们太过幸运了。这虽然是个不可解的悖论,却足能引发读者的深思。是的,我们是幸运的,我们将人类文明延续至今。可我们也是不幸的,我们通过化石清清楚楚地认识到了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难逃由“天年”带来的厄运、我们要直面死亡。在《天年》中,科学家们对于将要到来的灭顶之灾并不感到灰心丧气,制定了“太平门计划”。实施“太平门计划”将会改变太阳系与“天年”(这里指的是它的第二重含义:尘云带的名称)的遭遇方式,使冰河期提前到来并持续一千两百年左右。人类以投票表决的方式来决定计划的实施与否。人类此时面临的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如果我们做了,我们就会死,但冰期后的后代会有一个延续人类文明的机会;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颐养天年,那么我们的后代面临的将是一个时间长达四千万年的超级大冰期,人类文明延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这是考验人性的时刻。在这场生死投票中,究竟有多少人能“大义灭己”?幸运的是,在联合国安理会的特别会议中,大多数人投给了“实施‘太平门计划’”。但这对于其他活着的人来说,又不是幸运……那这时的人类社会将要遭遇怎样的动荡呢?作者给读者留出了想象的空间。
当末日真的来临,在每个普通人的心中,到底是个体的存活还是种族的延续更重要?严文井曾写过一句话:“凋谢与不朽混为一体,这就是奇迹。”每一个人作为一个个体的生命都是短暂的;但如果将每一个个体都视为漫长人类文明史的一部分,每一个个体的生命都是永久的。在小说的最后,有一位长者为联合国安理会的特别闭门会议做了一段这样的总结陈词:“如果,人类不愿像七节和北京猿人那样在天年尘云的笼罩中倒下并腐烂为尘;如果,我们觉得远古祖先曾经经历的所有苦难还有意义可言;如果,我们希望人类的子孙后代有朝一日能够目睹下一个天年的新年曙光,那么就请在座的各位代表遵从自己内心,做出您最后的选择……”这表达了一种大无畏的奉献和牺牲的精神,将萦绕在书中挥之不去的悲壮之情推向了高潮。这本小说不仅仅带读者来到了一个宏大的宇宙,更令读者感受到了在宏大的宇宙之中人类情感与意志的撼人力量。在本书中没有写到的是社会中的普通人在真正要面临灭亡时会经受怎样的动荡,如果在本书的续集中对此时的人类社会做一番描写的话,定会给读者带来更深刻的情感冲击。
最后,指出书中存在的两个问题。首先,在文章结构上,作者将“天年”这个谜底揭晓的有些晚了,在前面做的铺垫太多——长达半本书,导致后面对于“太平门计划”的阐述有些潦草。其次,作者对于许多不重要的信息阐述过多,如对某些官员职责的交代,颇有些“掉书袋”的意味。甚至还有许多不必要的情节出现,显得繁冗,令读者不禁会有小说不够简洁之叹。但瑕不掩瑜,总而言之,《天年》着实是一部不错的科幻小说,值得一读。